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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中)

      2021-10-08 05:14:32蘇敏
      滇池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叔藥物

      6

      “疼,疼,疼啊……”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道。醫(yī)生開的止疼藥已經(jīng)失去了作用。

      一只粗糙的帶有老繭的手不斷輕柔著我的胸口,我的手臂,我的膝關(guān)節(jié)。我的胸口疼痛,我的手臂和膝關(guān)節(jié)疼痛。我渾身疼痛,像在不斷下墜,要掉入一個無底的黑洞,深不見底。

      也許,人生總會在某些時候掉入某個黑洞。這黑洞神秘,幽深,具有極大的引力,足以吞噬所有的一切,任憑你竭盡全力掙扎,反抗,皆是徒勞。

      拉著我不繼續(xù)往黑洞墜入的是我的父親。他大概是騎著瘦馬手持長矛和舊盾的堂吉訶德,是那個說“我和你奉陪到死”的叫圣地亞哥的老人。

      9月12日清晨,他與三叔一起從老家趕到合肥。父親趕到合肥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四點的樣子了。除了吃過那個中秋節(jié)的五仁月餅和喝了大量的水以外,我已經(jīng)差不多兩天粒米未進了。持續(xù)的高燒,讓我一點胃口都沒有。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來面對他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兒子的。我才二十五歲,他也就五十歲剛出頭。我們的人生中,都未曾經(jīng)歷過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都沒有任何經(jīng)驗來應(yīng)對這樣的不測。

      父親從來沒有對我們“客氣”過,兄弟三人中間,我挨他的巴掌和竹枝條的次數(shù)可能是最多的。我常常因調(diào)皮或與伙伴們打架,被父親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軟地教訓(xùn)過,每次的教訓(xùn)直至我遍體鱗傷,嘴角吐血,保證下回不再犯為止。

      父親靜靜地坐在我的床邊。這么多年來,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坐得這么近,也是我們父子之間很難得的一次不以仇恨的目光相對。

      我閉上眼睛。我想起了我以前的報仇計劃,想起了我用父親一樣的動作,一樣的巴掌或竹枝,一樣大的力氣,將父親給我肉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加倍地還回去。我似乎看到父親身上血痕累累,跪著向我求饒?!墒?,我大仇未報,自己卻先倒下。

      父親終于可以實現(xiàn)了他多年前的咒愿了——你怎么不早死呢?如今,我高燒,陷入昏迷,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真的就要早死了。

      “拉回去吧,免得到時候家破人亡。”醫(yī)生對大弟弟蘇肖說。9月11日晚上,我已經(jīng)被安醫(yī)附院的醫(yī)生宣判了死刑。

      也許,做醫(yī)生的小叔內(nèi)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事實。這并不是做醫(yī)生的人比起一般的人要冷血一些。按照安醫(yī)附院的醫(yī)療水平,按照我當時的狀態(tài),他們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黔驢技窮了。兩天的治療過程中,醫(yī)生除了給我開了一種吞服的藥丸和幾粒止痛藥,連一瓶鹽水也沒給我掛。他們覺得沒有必要在一個無藥可救的人身上再去花費精力,也沒必要讓我的家人再增加一些不必要的藥費支出。

      小叔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也讓父親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我并不知道病房之外發(fā)生了一場怎樣的家庭辯論,或是一場激烈的爭論。也許沒有。我能不能繼續(xù)多活幾天,或者是就此放棄治療,也許就是在父親來到我的病床,給我撫摸渾身的關(guān)節(jié)之后做出的決定。我不知道,父親在做出這樣的決定時,是否想到過我們父子之間的那些恩怨,是否會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需要低三下四到處求人借錢來給我治病。

      我到現(xiàn)在仍一直相信,有一些超越藥物的神奇的東西,比如樂觀,比如自信,比如意志力,比如親情與愛。父親緩慢而用了些暗勁兒的撫摸,竟徹底地將我身上的病痛驅(qū)趕走了。在父親那雙粗糙、長滿老繭的雙手的撫摸下,我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而且神奇的是,我的身上再沒有這樣疼痛過。

      9月13日,合肥,初秋的清晨,第一縷陽光從東方的魚肚白里升起,住院部樓下的停車場上,有一縷略帶涼意的風(fēng)吹來,混雜有露水與藥水的氣息。小叔、三叔、弟弟,將依舊半昏迷狀態(tài)的我從擔(dān)架上抬了下來,然后再將我抱進一輛綠色的出租車后座。

      關(guān)上車門的一剎那,我睜開了眼睛,望見了玻璃車窗外的父親,那個矮小的老男人,一手拎著些什么,一手舉過肩頭。他深情而又隱忍,嘴唇翕動著,仿佛要對我們說些什么,卻終究又什么都沒說出來。清晨的微風(fēng)掀起他稀疏的頭發(fā)。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全白了。

      ——我沖著窗外說:“爸,沒事,死不了?!蔽蚁胍c父親和解。

      我們分頭出發(fā),小叔頭天晚上聯(lián)系上了蘇州第一人民醫(yī)院血液科,出租車將帶著我去往那里,等待我的將是一場暗無天日的血腥較量與戰(zhàn)斗。父親急匆匆趕回家中,瘋了一樣,賣房子,四處找人借債,占卜算命,燒香拜佛求菩薩,想盡一切辦法,怎么也不讓我死。

      我并不知道父親是怎樣趕回家中的,他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是否掉過一兩滴渾濁的淚珠?他是否絕望過?他是否后悔過自己倉促地作出這樣的決定?他是否想到這極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見這個與他有孽債的兒子?他回到家中如何向那個已經(jīng)哭瞎了一只眼睛的老婆講述他的兒子是身患絕癥很可能沒有幾天的活頭?他該如何面對那個才剛滿六個月連話也不會說的孫女?

      小叔坐在副駕駛上,三叔和大弟將我架在后座的中間位置。我那時已經(jīng)連坐著的力氣都幾乎沒有了。還沒等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我又再次陷入昏迷狀態(tài)。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南京長江大橋”。就在一剎那,我突然就清醒了過來。或許是我突然間獲得了某種神助的力量吧,也許就是毛主席的那句詩詞,我想起了小學(xué)課本里的《南京長江大橋》:

      “清晨,我來到南京長江大橋。今天的天氣格外好,萬里碧空飄著朵朵白云。大橋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十分壯麗。

      我手扶著橋欄桿,站在大橋上,遠望江面,江上的輪船像一葉葉扁舟,隨著波浪時起時伏,側(cè)耳傾聽,一列列火車鳴著汽笛,從腳下呼嘯而過。

      滔滔的江水浩浩蕩蕩,奔向大海。自古稱作天塹的長江,被我們征服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今天,我終于路過了南京長江大橋。我使勁地伸長脖子,向車窗外望去。這可是我第一次經(jīng)過南京長江大橋啊,這真的就是小學(xué)課本里的南京長江大橋啊。它之前只是存在我那些早已發(fā)黃的小學(xué)課本里,只是一個模糊而抽象的概念,我在腦海里曾無數(shù)次勾勒過那兩座雄偉的工農(nóng)兵塑像,想象過那一面面映著陽光的紅旗?,F(xiàn)在,眼前,我們的車子底下,泛黃的江水,波浪滾滾,浩浩蕩蕩,而我身下的橋,它不就是那條鋼鐵巨龍嗎。

      人的一生之中,總要走許多的路,過許多的橋。如此多的橋梁之中,會有哪一架能讓你銘心刻骨,終生難忘呢?假如出租車師傅沒有在那一刻不經(jīng)意地說這么一句“南京長江大橋”,我還能不能渡過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座橋梁呢?

      多年后,父親跟我講,算命的先生跟他說過——你兒子的橋還沒斷。為了給我救命,父親瘋了一樣,四處找人借債。剛開始,鄉(xiāng)親們,同事們,也都會展現(xiàn)一下他們的慈善之心,會給我父親三十五十,一百兩百,但隨著我在醫(yī)院里的開銷越來越大,人們開始躲著他,視他為瘟神。每敲開一戶緊閉的大門時,父親總會迫不及待地說,你放心好了,我兒子不會死的,我兒子的橋還沒斷。

      父親越來越執(zhí)拗,越來越倔強,許多人都勸他放棄,勸他不要再這樣抱幻想,可父親從來沒有忘記我對他的莊重承諾——爸,沒事,死不了。父親后來跟我說,我上出租車之前的這句話給了他無窮的力量與信心。他說,我相信我兒子的命沒那么脆弱。

      我簡直有些后怕起來——父親不知道,我那只是隨口一說而已的啊。

      7

      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躺在了一張窄小的床上。我的兩只手臂上分別插上了一根粗大的皮管,皮管內(nèi)渾濁的血液正在奔流,循環(huán)往復(fù)。我的左手邊靠近頭部的位置有一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儀器,儀器的頂部有兩只轉(zhuǎn)盤,像是兩只巨大的水車,正嗡嗡作響,從我身體里抽取的血液沖擊著水車的葉輪。隨著水車的轉(zhuǎn)動,血液如獲得解放了一般,舉杯歡慶,相互碰撞,翻滾歡暢,激起白色的浪花。

      是的,血液的白色的浪花。儀器上,兩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灌滿了從血液中分離出來的惡性白細胞。就是這些細胞,險些要了我的小命。

      進行白細胞清除術(shù)——這是搶救我生命的第一步。為了表述準確,我專門查詢了有關(guān)資料,有關(guān)文獻中對白細胞清除術(shù)是這樣描述的:通過放置在一根靜脈中的導(dǎo)管從一只手臂上抽取血液,然后將血液從手臂上取出并放入離心機中。離心機旋轉(zhuǎn),并根據(jù)血液的重量和密度將其分離成各種成分。血液可以分為紅血球、白血球和血小板。通常情況下,白血球被清除,其余的細胞和血漿通過另一根導(dǎo)管或另一根針頭回到身體內(nèi)。

      這樣的儀器在安醫(yī)附院那座高大但略顯破舊的住院大樓里我是沒有見到的。后來,我在蘇州第一人民醫(yī)院又做過兩次類似的手術(shù)。負責(zé)這個手術(shù)的醫(yī)生姓常,大家都喊他常主任,我的手機里至今還保存著他的聯(lián)系方式。2012年我應(yīng)邀回醫(yī)院出席全國白血病峰會,晚宴上,又見過一次常主任,相隔9年之后,我不再躺著,而是站著。常主任還能一眼認出我,我也一眼能認出他來。我那會兒剛住進醫(yī)院時,常主任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和藹可親,像是一位兄長。

      從過南京長江大橋醒來一會功夫之后,我陷入重度昏迷達四五個小時了。住進醫(yī)院等待做白細胞清除術(shù)的過程中,我已經(jīng)高燒到42度,渾身上下幾乎一點就著,所有的退燒藥物已經(jīng)完全不起作用。也就是說,假如沒有進一步的治療方案,我可能就是在一場滾燙的高燒中結(jié)束這短暫潦草的一生的。我將與許多死去的人不一樣——我死去的時候,不是渾身冰冷,而是全身滾燙。

      2011年,有一部叫《最愛》的電影特別感人,其中有一幅畫面我至今記憶尤深,女主人公小美(章子怡飾)為了給高燒不退的男主人公小帥(郭富城飾)降體溫,把自己浸泡在冷水缸里,然后用自己冰涼的身體一遍又一遍緊緊地抱著小帥。

      那只是電影。為了給我降這該死的體溫,小叔和三叔在我的身上放滿了冰塊,一袋袋冰塊占據(jù)了我的腦袋、頸部、腋窩和大腿內(nèi)側(cè),在我的身上“滋滋”地冒著熱氣。許多年后,小叔曾跟我說:“你那時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我和三叔輪流用毛巾給你擦拭,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邊擦,一邊不斷地掉眼淚?!毙∈逶诟颐枋鲞@樣的場景時,他又忍不住再次掉下眼淚來。

      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間。也許上天并不想那么早收回我的性命,我終于挺了過來,我終于等到了白細胞清除術(shù)。我在那張窄小的病床上醒來時,我看見小叔、三叔、大弟弟齊刷刷地站在我的周圍,他們臉上仿佛剛剛流過滾燙的熱淚。

      我住的是12號病床。病房的裝修,干凈與整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護士站里的醫(yī)生與護士忙碌而有序,走廊寬敞大氣,走廊上方的指示燈不斷閃爍,喇叭里不停地奏響那首單調(diào)卻略顯俏皮的音樂,地面鋪的是一層光亮的淡綠色的油漆,看不見一點點的垃圾。小叔將我?guī)У讲》坷飼r,我跟小叔開玩笑說:“你們醫(yī)院的環(huán)境比起這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p>

      我那時并不知道自己生命正垂危著,不知道自己已身患絕癥病入膏肓,也不知道即將進行的治療將要花掉一筆天文數(shù)字的鈔票——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的單純與幼稚是多么的可笑,而又多么可愛啊。就在所有的人為我急得要命時,我竟然像是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我甚至為自己能住進條件這么好的醫(yī)院而暗地里感到興奮不已。

      病房里一共三張病床,13號是一名胖胖的個頭比我高的一名高中生;14號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們倆都比我早些住院。

      14床很明顯是一名資深的病人了,后來他教過我很多自我保護的常識,比如每次大便后要用高錳酸鉀洗屁股,坐在盆里的時間不能低于三分鐘;發(fā)燒時不要吹風(fēng)著涼了,一定要用被子緊裹著,捂出一身汗來;他還教我學(xué)會看血象,肝功能,以及一些生化指標。

      但更多的時候,14床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也很少說話。他教我那些時,聲音也很小,小到只需一陣微風(fēng)便被吹散得不見蹤影。剛開始,下午探視的時間里,偶爾有一個長相不錯,身材也不錯的女人給他送些吃的,等我住進去大概兩周后,這個女人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年紀更大些的女人。我后來知道,年紀大些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姐姐。

      14床已經(jīng)是好幾次化療了,他一直在等合適的骨髓。可是后來,他并沒有等到。假如他在上天有靈,他應(yīng)該為我感到慶幸,他教了我那么多抵抗病魔的法寶,在那間病房里,在那些沒日沒夜的吃藥、掛水、化療中,我們曾一起并肩作戰(zhàn)與死神搏斗過,如今我完成了他沒能完成的事業(yè)——活著。是的,活著,是我這一生偉大的事業(yè)。也是他,以及所有的白血病患者們共同的夢想。

      大約住進醫(yī)院一個星期之后的某個下午,我正午睡,突然感覺像下起了一陣小雨,涼絲絲的雨水落在我的臉上,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一看,只見13床那高大的,胖胖的小病友,正手持一支注射器,不斷朝著病房里噴射,一會噴到天花板上,一會噴到墻壁上,一會噴到我們的床上。

      我有些不高興起來,責(zé)怪地說:“你這是干嘛?還讓不讓人睡覺?”

      “你都快要死了,還怕沒時間睡覺?”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才快要死了呢!”

      “大家都快要死了!哈哈,大家都快要死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

      “烏鴉嘴?白鴉嘴?到這里的,都是白血病,你還能活著回去?”

      “咣”的一聲,我仿佛被迎頭重重地敲了一棒。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得的是白血病,我才明白小叔跟我說的“慢粒就是一種病”,我才曉得主治醫(yī)生唐曉文說的“慢粒急淋變晚期二階”是什么意思。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那一刻掉入了一個無底洞,身體不斷下墜。我又仿佛看到自己如一縷青煙,緩緩上升,直至天堂。

      8

      “你告訴我,大概要多少錢?”

      “哎喲啦,蘇敏真棒啊,你們瞧,你們瞧,肚子一天比一天小啦?!碧茣晕模业闹髦吾t(yī)生(后來,我喊她姐姐。),她像沒聽到我講話一般,以她習(xí)慣性的微笑和驚訝,對我說,也對著跟在她身邊那些穿白大褂的年輕的醫(yī)生們說?!澳阏媸瞧孥E啊,我為你感到驕傲!”

      “你告訴我,到底要多少錢?”我對她的微笑報以冷漠。

      “真的太神奇了耶?!?/p>

      “多少錢?”

      “你看,小了很多啊。”姐姐用手摸著我的脾臟的位置。

      “我想知道需要多少錢?”

      “不會要多少錢啦,”姐姐繼續(xù)微笑,她笑起來,臉上會有酒窩?!耙簿投f吧?!?/p>

      我腦子里快速地過了一遍這個數(shù)字,二十萬,三十萬。那時,我和老婆兩個人的月工資收入加起來大概是兩千不到的樣子,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兩萬塊錢左右。按照這樣計算,我大概需要十到十五年,才能賺回這筆治病的錢。

      2003年,我們鄉(xiāng)村教師并沒有繳納醫(yī)保,只有城里的老師才享受醫(yī)保待遇,我的醫(yī)保直到2005年才繳上的。我常跟自己開玩笑說,如果堅持兩年再生這個病,我的家人也不會受這么多罪,也不會欠下這么多的債。說實話,我那時竟沒有責(zé)怪過單位為什么沒有給我繳納醫(yī)保。也許那時我不知道,給職工繳納社保是學(xué)校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吧。當然,我們所有的鄉(xiāng)下老師都不知道?;蛘撸懒四茉鯓幽??

      腦子里轉(zhuǎn)了這么一圈之后,我覺得還可以嘗試一下了。但沒想到的是,后來的治療,遠遠超出了這個數(shù)字。假如當初姐姐認真地跟我說,要五六十萬,我想我一定會堅持自己最初的那個念頭——放棄治療,從醫(yī)院的五樓一躍而下。

      我高高隆起的腹部的確像姐姐說的那樣一天天變小。剛住進12號病床時,姐姐拿著一支圓珠筆在我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圈。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圈啊。姐姐給我畫圈時,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二零零三年,我的主治醫(yī)生唐曉文姐姐在我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圈。姐姐跟我說:“加油,我要看著你的肚子一天天變小啊!”

      或許是年輕,也或許是對藥物的敏感反應(yīng),我碩大堅硬的腹部一天天變小,變軟起來。那個神奇的圈圈,在我的肚子上一天天變小。姐姐告訴我,腹部超聲顯示,我腫大的脾臟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原狀了。

      “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蘇敏,你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一連幾天查房,姐姐都這樣沖我微笑。

      我舉起拳頭,報以勝利的微笑作為回復(fù)。

      可是,有誰知道,在這樣的笑容背后,有多少辛酸與痛苦呢?

      比如吃藥:

      在病房里,每頓都要吃一大把藥物。有膠囊,有片劑,有圓形的,橢圓形的,紅色的,綠色的,白色的,我將這些藥物或者放在一個瓶蓋兒里,也或者直接放在手掌中。我仰起脖子,抬起頭,張開嘴,將藥物倒進去,然后喝一大口水,然后“咕咚”一下,吞下去。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喉嚨原來具有如此巨大的收縮功能,那一大把的藥物吞服下去,在狹窄的喉嚨里一點阻力都沒有遇到,只需一口水就足以將它們送至我的胃囊。許多年過去,我吃藥的功夫依舊保持得很好,平時遇上個頭疼感冒,咳嗽發(fā)燒,一大把的藥物一口就能吞咽下去,有時候連水都不需要,竟然可以干咽。

      在《我不是藥神》中,可能大家都聽說過一種叫作“格列寧”的天價抗癌藥物,其實它真正的名稱是“格列衛(wèi)”。我曾吃過兩盒由瑞士諾華公司生產(chǎn)的“格列衛(wèi)”。我當年吃的時候,這藥就已經(jīng)是兩萬多一盒了。折合下來,一顆兩百多元,最多時我一天要吃六顆。

      因為化療藥物的作用,惡心、嘔吐就是家常便飯了。想吃,卻又吃不得;強忍著吃下去,食物在胃里呆不了三分鐘,就又全部翻騰上來。胃里吐空了,就吐黃色的膽汁,直吐得人肝腸寸斷。等胃里平靜下來,再試著吃藥。有時,剛將“格列衛(wèi)”吞下去,馬上便會反胃,劇烈地嘔吐。吐在垃圾桶里的藥物,那可是錢啊,一顆兩百多,兩顆就是四五百,怎么舍得呢?我從垃圾袋里將它一顆顆撿起來,用開水沖洗一下,等到胃里的反應(yīng)小點時,再強行吞下去。等再吞咽下去時,我將嘴巴閉得死死的,不敢打開,生怕它再從胃里面跑了出來。

      比如打針與掛水:

      血管開始罷工,兩只手的手背已經(jīng)全部被插爛了,留置針插進去用不了三天就堵塞了起來。血管被化療藥物損傷,血管受到藥物的刺激后,變得無比脆弱起來,手背上青一塊,紫一塊。沒有辦法,醫(yī)生開的藥水還得掛,護士便只能從我的小手臂上插管??墒堑胶髞?,手臂上的血管也變得硬邦邦的,摸上去如同一根根細鐵絲,針也插不進去了。

      其實,遠不止在靜脈或肌肉上注射了。骨穿刺與腰穿刺手術(shù),就得在骨頭上打洞。骨穿手術(shù)一般會在兩個部位來做,一是胸骨上,另一處是髖骨上。胸骨的危險系數(shù)大一些,不小心會將針頭穿刺到肺部或者心臟等內(nèi)臟,所以多半會安排在髖骨上進行。腰穿則只能是安排在腰椎骨上了。骨穿刺與腰穿刺的共同點就是都得先打麻藥,然后用一根粗大的鋼針在骨頭上打洞。你能清楚地聽到你的骨頭在鋼針的威逼利誘之下,一點點喪失自己的領(lǐng)地和尊嚴——骨頭原來竟是如此地脆弱啊。隨著姐姐的鋼針在骨頭上一點點地開鑿,骨頭上漸漸被打開一個小洞來。

      骨穿刺手術(shù)會從開啟的洞內(nèi)抽取一定的骨髓液出來,而腰穿刺手術(shù)則是要向骨髓內(nèi)注射某種藥物。抽出來的骨髓液會被送到化驗室,通過檢測看其中惡性細胞的變化情況。腰穿刺我前后做了六次,通過腰穿刺手術(shù)注入的藥物通過脊柱的運輸,送至我的腦部,避免癌細胞占據(jù)我的大腦司令部。如果不做腰穿刺手術(shù),就無法防止癌細胞向腦部擴散的風(fēng)險。一旦癌細胞轉(zhuǎn)入腦部,那就是華佗再世也無力回天了。

      骨穿刺手術(shù)后,只要穿刺的部位不出血,便可以自由活動,但是腰穿刺則不行,必須至少臥床6個小時。這6個小時里,不能抬頭,更不能起身。吃飯倒是可以忍一下,但如果想要小便則是無法忍受的,如果內(nèi)急,那只能在病床上解決了。所以,在做腰穿刺手術(shù)時,必須提前上洗手間,而且尿壺是必須準備好的。

      再比如各類檢查:

      抽血是最頻繁的,每天早上天還蒙蒙亮,我們還沒有醒來的時候,值班的護士就推著小車悄悄地走進病房來。

      護士輕輕地在我耳邊喚我:“喂,蘇敏,該抽血了?!?/p>

      “哦,”我醒了過來,“幾管?”

      “今天就血常規(guī)和肝功能,兩管呢?!?/p>

      一般的情況下,每天得抽上兩三管血,隔三五天就得抽上七八管甚至更多的血來。護士甜美嬌羞的聲音讓抽血的痛苦減少了許多。

      借著蒙蒙的床頭燈光,我跟護士說:“天哪,這樣抽下去,我快成骷髏了?!?/p>

      護士微微一笑,輕聲地說:“不會的呢?!?/p>

      9

      一天早上,我無意間摸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好像有什么掉落下來一樣,仔細一看,摸過頭的手上全都是細碎的短毛發(fā)。我再轉(zhuǎn)身看枕頭和床單,發(fā)現(xiàn)也全是這樣的毛發(fā)。我?guī)缀跎笛哿?,差點就要喊了出來:天哪,我掉頭發(fā)了。

      住院的那天晚上,小叔從醫(yī)生那里找來一把推剪,給我剃了個光頭。小叔在他的醫(yī)院里負責(zé)神經(jīng)外科,也就是主要在腦袋上做手術(shù)?;蛟S是職業(yè)習(xí)慣,干脆便將我也剃了個光頭。我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剃過光頭了。我那一頭早生的華發(fā)(少年白),不止一次讓我自卑過,讓我在女孩子們面前缺少一份自信??扇缃?,這花白的頭發(fā),竟然如雪落一般,嘩嘩地往下掉。

      姐姐跟我說,因為化療藥物的作用,掉頭發(fā)屬正?,F(xiàn)象,以后還會長出來的。我曾一度以為姐姐又是在善意地騙我。放療和化療后,我的頭發(fā)幾乎全部掉光了,后來甚至連眉毛和胡須都掉光了。從凈化艙里出來大概一個月左右,我無意間從鏡子里發(fā)現(xiàn),在我光溜溜的腦袋上,已經(jīng)生出了不少的毛茸茸的頭發(fā)來。我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沖著窗外的妻子和母親大聲地喊道:我長頭發(fā)了,我長頭發(fā)了。我來到窗前,將頭伸給窗外的妻子和母親看。

      頭發(fā)、指甲、胡須,還有皮膚,全都長出新的來,我像一條蛇一樣,蛻了整整一層皮。如今,它們新生出來。它們的新生,具有積極重大的意義,這表明弟弟的骨髓在我的體內(nèi)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了。

      除了掉頭發(fā),拉肚子或者便秘也是輪番上陣,折磨得人難以忍受。在凈化艙里,我?guī)缀跻惶煲隙畮状蜗词珠g,經(jīng)過微波爐加熱得爛熟的食物吃下去,也就是到胃囊,大腸,小腸一游而已,幾乎不做停留。我?guī)缀跄苈劦阶约豪鰜淼臇|西,仍有食物的味道,比如我吃下去的那些胡蘿卜,白菜,土豆,它們都還幾乎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拉肚子讓人乏力發(fā)軟,而便秘則讓人無比煩躁與恐慌。剛住進醫(yī)院時,化療藥物的副作用尚還未完全表現(xiàn)出來,由于服用了大量的激素,我的食欲變得特別的好,屬于特能吃的那種,我?guī)缀趺款D能吃一大盤食物,魚肉蛋蝦,蔬菜水果。但是縱然這樣吃,卻怎么也不用解手。肚子摸上去結(jié)實得像鐵一般堅硬。最久時,超過一個星期沒上過廁所。這么多的食物究竟是吃到哪里去了?都是去和體內(nèi)的那些惡性細胞作斗爭去了嗎?

      我蹲在馬桶上,憋了半天,才擠出黃豆那么大的一?!笆骸眮?。最開始,用開塞露還是能管些用,過了幾天,也變得一點作用都沒有了。無奈之下,醫(yī)生只好給我灌腸。我側(cè)臥在病床上,病床上方掛著一袋肥皂水,護士將一根粗大的管子插進我的肛門(護士真是天使啊,這樣令我自己都惡心的事情她們連眼都不眨一下,毫不猶豫地就干上了)。在重力的作用下,一大袋肥皂水灌進我的大腸之中。

      這下,終于有了便意,我急匆匆地沖向馬桶,十幾分鐘下來,拉出來的排泄物快有滿滿一馬桶了。由于大便干澀,堅硬,結(jié)果將馬桶堵得死死的。

      這些其實我還都能克服的。真正讓我感到害怕的,是隔三差五傳來的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一個可能前兩天還一起在走廊里散步的病友,突然之間便沒了,永遠地閉上了雙眼,然后被蓋上白色的床單拉了出去。第一次遇到有人死去時,我剛好一個人住一間病房,說實話,我從未這樣近距離地接近過死亡,更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到過一個熟悉的面孔離我而去。我開始變得恐懼和不安起來,怎么也不敢睡覺,閉上眼就便是許多的僵尸、厲鬼,他們獠牙利齒、恐怖陰森。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克服這樣的恐懼心理。妻子晚間來探視,安撫我,讓我不要害怕??墒侨嗽谀欠N場合下,怎樣才能不讓自己恐懼呢。我渾身顫栗,發(fā)抖,精神簡直快要崩潰了。

      我跟妻子說:“我想……”

      “想什么……”妻子一臉疑惑。

      一邊要照顧孩子,一邊要照顧我,精神上的巨大壓力,身體上的疲勞,讓妻子也變得瘦弱不堪,她剪掉了長發(fā),顴骨突起,面色憔悴,發(fā)黃,幾乎沒有一點女人的樣子了。妻子有些猶豫,但并沒有拒絕我。白色的燈光之下,她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來。我生病后,她好久沒有這樣好看過了。

      生病之后,我和妻子之間好久沒有肌膚之親了。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每天都是在與藥物為伴,都是在想著怎么弄到救命的錢,我們誰也沒有心思去想這些男女之間的事情。可不知道為什么,在人如此虛弱,體力如此差的情況下,我竟然有了要與妻子親熱的沖動。在那一刻,我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那天,在洗手間里,我不再是一個病號,我仍然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突然有這樣的沖動和想法。也許,在每天都與死神擦肩的巨大壓力下,唯有性愛才能緩解我心頭的焦慮,我的不安,我的絕望與我的恐懼吧。

      ■責(zé)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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