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園草地

顧艷

維維漫無目的地在外面跑了一大圈。車站、碼頭、商廈、電影院、兒童游樂場等都去過了，最后來到沃爾瑪購物。她選了披薩、可樂、牛奶、草莓，還在熟食部選了一罐牛肉咖喱湯，排隊付款時她看見墻上貼著一張“尋人啟示”，上面有許多丟失的兒童。她一眼望見了自己的女兒安娜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安娜穿著粉紅的毛衣，披著黑色的齊肩頭發(fā)，燦爛的笑容里可以看見掉了一顆門牙。照片下面寫著“安娜，8歲，10月14日在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的玫瑰園草地失蹤。失蹤時身穿粉紅色毛衣，黑色褲子，黑色方口皮鞋。知情者，請撥打電話……”維維的手機里輸入了警察局的電話號碼，每天都在等著手機鈴聲響起來。然而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毫無音訊。

維維回到家里，丈夫哈里還沒有回家。家里陰森森的，維維感到格外冷清和寂寞。晚餐，維維煎了荷包蛋，燒了糖醋排骨、蘑菇豆腐，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倒了滿滿一杯。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實在不明白哈里怎么就在玫瑰園草地上，把自己的女兒弄丟了？哈里一定是離開了安娜的視線，低頭玩手機，讓壞人乘機而入。維維從沒想到在美國也會丟孩子，難道美國也像國內(nèi)那樣有販賣兒童的犯罪團伙？

安娜失蹤前的最后一個晚上，維維陪安娜睡覺時，講了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安娜對美人魚忍受疼痛，把魚尾變成人腿的故事充滿好奇。她堅定地認為美人魚一定是仙女，希望仙女來到她的身邊。維維說你睡著了仙女就會來到你身邊，還會給你帶來一份禮物，就像圣誕老公公那樣。安娜這才安心地睡覺。吻別安娜后，維維回到廚房洗擱在水池里油膩膩的碗筷。半夜，維維察看安娜是否踢翻被子時，在她的枕頭旁擺了一只新買的布娃娃。

第二天一早，安娜醒來抱著布娃娃，光著腳跑到爸爸媽媽床邊欣喜地說：“媽媽，媽媽，仙女來過了，她給我送來了布娃娃。”早上的時間就像打仗一樣，維維“噢噢”地應(yīng)著，給安娜穿上衣褲，來不及吃早餐就上班去了。她在一家私人牙科診所上班，干著柜臺上收錢的活兒。

維維回想那逝去的一切，痛苦得沒了胃口，但她還是把一碗飯吃了下去。安娜失蹤的事兒，維維還沒有告訴遠在上海的父母。報喜不報憂，是她來美國后一慣的做法。她希望有神靈的幫助，出現(xiàn)奇跡。一連幾個月，他和哈里穿大街走小巷地尋找女兒，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洗完澡，吹干了頭發(fā)，維維上床睡覺，被窩冷冷的。這時哈里還沒有回家，哈里很晚回家的日子太多了，維維也不當回事。窗外刮起了呼嘯大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仿佛天崩地裂，房子搖搖欲墜。維維眼前夢幻般地出現(xiàn)了安娜，她驚喜地大聲喊著：“安娜、安娜。”然而，安娜就像霧一般地揮舞著長袖乘風(fēng)而去。風(fēng)不停地刮著，夜晚越來越冷，越來越恐怖。維維把被子蒙住頭，躲進被窩里。淚水模糊地睡著后，晨曦的一縷陽光已透過窗棱照在她的床頭柜上了。

這晚哈里沒有回家，他離開文理學(xué)院辦公室后，到熊貓中國餐館買了一份快餐，住進餐館附近的一家速8旅館。他給維維發(fā)了一個短信：“我還要再跑幾個街區(qū)，今晚不回家，在外面住?！?/p>

維維早上起床才看見哈里的短信，苦笑了一下，急匆匆趕去上班。她覺得歸根結(jié)底就是哈里不負責(zé)任。哈里是個中國通，讀大學(xué)時選擇了中國文學(xué)。尤其喜歡研究現(xiàn)當代作家的小說，遇到自己喜歡的還會動筆翻譯成英文，拿到美國出版社出版。昨天晚上沒回家，并不是他半夜三更的還要跑街區(qū)尋找女兒安娜，而是他躲在旅館里通宵達旦地翻譯一篇小說。他不能讓妻子知道丟了孩子還若無其事地做翻譯，這會受到她的譴責(zé)。

做完翻譯，哈里洗了個熱水澡。身上裹著旅館里的一條潔白浴巾，對著鏡子刮胡須時，還吹起了口哨。他想起那年在上海的某個大學(xué)訪學(xué)，去食堂的路上吹著一首朝鮮歌曲《吹口哨》：“每天晚上吹口哨，吹口哨，吹口哨，每當路過福順家門口，心兒就嘭嘭跳……”一個女學(xué)生嘻嘻哈哈地緊跟著他，說他吹得真好，她就是維維。原來維維也會吹口哨，能用口哨吹成一首首歌曲?！赌箍平纪獾耐砩稀贰缎÷贰贰犊ㄇ锷肥撬麄儺斈暝谏虾賽蹠r，在一間關(guān)緊了門窗，放下了厚厚的落地窗簾，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屋里吹的歌。

許多年流淌過去了，本來美滿的家庭因為丟失了女兒安娜，一切都變得暗淡和混亂不堪。更可怕的是如何向兩邊老人交代？哈里的父母就住在巴爾的摩，距離他們家半小時車程，本來隔一個星期安娜會去爺爺奶奶家住幾天，如今哈里一拖再拖，想著法子找出許多安娜不能來爺爺奶奶家的理由。可是往后的日子怎么辦？哈里不敢想。

由于，一夜沒睡，哈里給學(xué)生上課時哈欠連連。有個學(xué)生從書包里拿出“尋人啟示”給哈里說：“老師，這是您的女兒吧！我的天，您的女兒怎么丟了？”一時間，同學(xué)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哈里說：“安靜、安靜，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惫锢^續(xù)講課，下課鈴響時，哈里十分難過地告訴他的學(xué)生：“是的，我把我心愛的女兒弄丟了?！?/p>

哈里回到家時，他妻子維維的汽車已經(jīng)像鳥一樣地停在家門口了。他把自己的白色凌志車，開到維維的汽車旁并排停下。他想夫妻本是比翼鳥，在地愿做連理枝;可是自從他把女兒安娜丟失了，與維維的關(guān)系就有了很多的不確定性。

哈里從駕駛室出來，閃電般地踏進了家門。他輕輕地踮著腳尖走路，從門縫里看見維維坐在玩具房的紅色塑料小凳子上。她打開一張安娜8周歲生日賀卡，呆呆地聽著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悲傷不已。哈里心里難過，推開門探著頭，想說些什么;維維冰冷的目光宛若一支冷箭，穿過他的頭頂。他打了一個激靈，仿佛自己不再是她的丈夫。他忍不住干咳了兩下，走到她身旁，摟住了她的腰。維維一言不發(fā)，掙扎著甩開他的手，離開了兒童房。維維遠去的背影，定格成一道風(fēng)景。

哈里聳聳肩，到廚房的酒柜里拿出一瓶白蘭地。去書房的路上，他看見維維將自己的棉被，搬到了另一個臥室。也就是說，維維有了自己的臥室，不想和他共枕而眠了。也好吧，一人一個臥室，也許更自由些。哈里打開白蘭地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倒在了書房的長沙發(fā)上，仰天而嘆。不知什么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若不是一泡尿逼得急，他或許一直會睡在書房的沙發(fā)上。

哈里三腳兩步，來到臥室里的衛(wèi)生間拉尿，似乎酒醒了。拉完尿，他又想拉屎，就一屁股坐在了馬桶上。馬桶旁邊擺著許多書，他隨便拿一本正好是安娜的相冊。那是安娜8歲生日時，維維給她新做的相冊;里面囊括了春夏秋冬，各個時期的照片。哈里的目光停留在奧蘭多迪士尼樂園里的安娜，她穿著白底紅條毛衣坐在木椅上，印第安帥哥在她左邊臉上畫恐龍。還有一張安娜在游樂園里騎真的馬，鈴聲一響，馬匹一圈一圈奔跑起來，小恐龍在她臉上發(fā)著綠色的光。安娜“咯咯”地笑著，缺了一顆門牙的牙齒雪白整齊。哈里看著看著，一陣心痛，悲傷潮一般涌來。他忍不住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泣了起來。

維維正躺在床上看書，聽見哈里的哭泣，心里也難過。安娜丟失那天，她幾乎和警察同時到達現(xiàn)場。玫瑰園草地離家只五六分鐘的車程，警察掏出手機拍攝現(xiàn)場，又問了哈里具體的細節(jié)?？墒枪锏幕卮鹂偛荒茏尵鞚M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奔跑，我低頭看了會兒手機，抬起頭來就不見女兒了?！?/p>

哈里的回答就這么簡單。警察問哈里和維維：“你們平時有什么朋友，與誰接觸比較多？”警察在小筆記本上記錄時，搜索隊來了。搜索隊找遍了玫瑰園草地的角角落落，還在附近的樹林里、牧場上、溝渠和池塘里都找了好多遍。黑夜來臨時，搜索隊一支支火把照耀在林間小路上，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沒有好消息傳來。維維搖晃著身體，內(nèi)心瞬間被擊垮。哈里扶住她，卻被她推開了。

維維極力回憶著與她交往過的人，實在想不出誰會去傷害她的女兒安娜。再說鄰居們很少串門，基本各掃門前雪。只有住在隔壁的弗萊德，敲門進來過兩次。那天維維在門口倒垃圾遇見了弗萊德，弗萊德說能不能讓他進去坐坐。維維想都沒有想就同意了。弗萊德欣喜地跨進門，坐在客廳小圓桌前的木椅上。維維聞到弗萊德身上的酒氣，心里有些討厭。

雖然是隔著一片草地的鄰居，但維維對弗萊德和他的家人，一無所知。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家里有幾口人，連他的妻子都沒有看見過。維維給弗萊德煮了一杯咖啡，紅色的咖啡杯，放在藍色的杯墊上，小圓桌熱氣騰騰。弗萊德喝著咖啡，打開了話匣子：“我沒有孩子，我妻子因病長年臥床。我剛剛失業(yè)了，現(xiàn)在吃著救濟。我想把房子賣了，給妻子治病。”維維說：“你妻子得了什么??？”弗萊德說：“唉，說來話長，以后再說吧！”弗萊德說著，起身告辭了，留下維維為他的困境嘆氣。

過了幾天，弗萊德看見維維又說：“我能不能進去坐坐？”維維點點頭，弗萊德就坐在了老地方。這次弗萊德說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由于維維的英語聽力有限，弗萊德說的話維維多半聽不懂，但還是裝出聽懂的樣子。后來，維維說要去學(xué)校接孩子了。弗萊德問：“你家孩子在哪里上學(xué)？”維維說：“玫瑰園草地前面的那個小學(xué)?！?/p>

維維覺得弗萊德也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個落魄男人，還想著賣房子給妻子治病，其心底也是善良的。小區(qū)里除了弗萊德兩次來家里聊天，別的沒啥鄰居進來。維維認認真真回想了一番，實在找不出一個可疑的人。熄燈睡覺前，窗外繁星滿天，維維聽見哈里如雷般的呼嚕聲，只好把自己的房門關(guān)緊，但還是無法入睡。這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想起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故事。她被囚禁在樹叢中的一間柴房里，當有人發(fā)現(xiàn)時，她已經(jīng)死了。據(jù)說這個案子，至今沒有破。

維維嚇出一身冷汗，各種恐怖的鏡頭紛至沓來。她把頭躲進被窩，整個人蜷縮一團，沒多久她睡著了。一大早，她聽見哈里在廚房里煮咖啡，烤面包，還吹著口哨，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似的。她輕輕地罵道：“奶奶個熊，洋人就是那德性?！?/p>

口哨在她耳畔回蕩，已不再是優(yōu)美的音樂，而是刺耳的尖刀。她終于忍不住氣呼呼地走過去：“吹什么吹，你心里還有沒有女兒？”

哈里被妻子責(zé)備后，不但沒有懊惱，反而感覺痛快一些了。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闭f明維維還是愛他的，要沉住氣，他們的愛情正在接受嚴峻的考驗。哈里一臉陽光地來到學(xué)校，同事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有消息嗎？”從前活潑可愛的安娜，已成為這句問話的代名詞，而且罪魁禍首竟然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哈里內(nèi)心的悲傷和疼痛，莫可名狀。

上完兩堂課，哈里給學(xué)生們批完作業(yè)，沉浸到小說翻譯中去了。在中國當代文學(xué)中，他最喜歡莫言的小說。他感嘆人性居然如此丑陋，但又在丑陋中閃耀著人性的光輝。對著電腦，他眼睛模糊時，就望著窗外的吊機升上去、降下來。那里正在蓋新的教學(xué)樓，下個學(xué)期東亞系將搬過去。郵箱里系主任發(fā)來一張草圖，讓教授們論資排輩地選擇自己的辦公室。哈里喜歡的那個朝南辦公室，已被先進山門為大的同事選走了。

黃昏時分，哈里離開校園，一道彩虹席地而來。那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彩，讓安娜的形象又在他眼前晃蕩。他再次來到她失蹤的玫瑰園草地，站在夕陽褪盡的風(fēng)中，尋找著她，喊她的名字：“安娜、安娜！”然而，一切是那么的寂靜，已經(jīng)枯黃的草地上，有幾只小鹿款款散步。河邊光禿禿的樹木，像一個個禿頭老翁無聲地佇立著。哈里望著它們，視線迷蒙地進入幻覺中。仿佛看見安娜正在向他飛奔而來，喊著：“爸爸，爸爸?！彼芨杏X到她的呼吸和心跳，但她忽然被另一雙手挾持著，離他越來越遠。哈里揉揉眼睛，定定神，黃昏已漸漸消失在黑夜中。

維維從牙科診所出來，被上海老鄉(xiāng)梅花姐邀請去她家里聚聚。維維欣然接受，回到家里化了一個妝，換了一身米色裙子，外加一件黑呢大衣，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不錯。臨走時，她想給哈里留個紙條，但一想到哈里丟失了女兒，犯了不能原諒的錯誤，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再說自從安娜丟失后，他們一直冷戰(zhàn)著。許多問題，維維都想和上海老鄉(xiāng)梅花姐商量商量。

維維剛走，哈里就回來了。哈里發(fā)現(xiàn)客廳、臥室的燈都亮著，衣帽間里的衣服散落一地，毫無疑問是維維的杰作，但他不清楚維維去了哪里？在巴爾的摩除了一個上海老鄉(xiāng)梅花姐，還有一個杭州朋友冬子，再沒有和她親近的中國朋友了。只是維維不告而別，就是不肯原諒他，這讓他心里堵著一面無法穿越的墻。

前幾天，哈里的父母一再追問安娜為什么不來爺爺奶奶家住幾天？哈里撒謊多次，終于到了瞞不下去的地步。他把安娜丟失的事和盤說出，老兩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娜的奶奶馬上血壓升高，心跳加速，住進醫(yī)院。對父母精神上的打擊，哈里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他又祈求上帝的原諒，饒恕自己。

哈里在廚房里弄晚餐。他把草莓雞肉披薩餅，拿到微波爐里熱兩分鐘，抹著調(diào)料，再加上一瓶白蘭地，坐在餐廳的長桌上大快朵頤。本來一家人圍桌而坐，總能講許多笑話和新聞，還有安娜的小嘴巴嘰嘰喳喳的聲音。如今沒有了往日的音容笑貌，長桌也是寂寞的。哈里在水池里刷盤子，維維不給他一起吃晚餐的機會，停擺的洗碗機也唱起了哀歌。

沖個熱水澡，是減除一天疲勞的最好方式。哈里沒有與維維結(jié)婚前，總是早上洗澡的。洗干凈了上班去，才覺得神清氣爽。娶了維維后，若晚上不洗澡，不準上床，更別想做愛了。這會兒，哈里洗完澡，換上睡衣睡褲，在幾個房間里來回走動。

女兒安娜的房間，一切如舊。床上的布娃娃，床頭柜上的繪本圖書，還有一排白色的兒童書櫥上擺著安娜的獎狀、獎杯和小鏡框里安娜的照片，還有一本畫冊。哈里打開畫冊，一頁頁地翻過去，從三歲起涂鴉，顏色涂在線條外，到能畫水墨、油畫，這期間維維的操心和付出有目共睹。哈里的目光，停留在一幅《鮮血梅花》上。紛紛墜落的血紅花瓣，就像生命的凋零。這八歲的孩子，怎么畫這樣的畫呢？哈里不禁打了個寒顫。

哈里很想找人說說話，可是沒有合適的人可以交流。他回到自己的臥室，窗外又刮起了大風(fēng)。黑暗中，風(fēng)的吼叫就像世界末日一樣。哈里想如果安娜還活著，也許在被窩里做夢呢！哈里總是希望奇跡出現(xiàn)，希望安娜完好無損地回來。然而，此刻回來的是維維。哈里聽見她停車，關(guān)車門的聲音，便情不自禁地給妻子點亮客廳的燈，打開鎖著的門，悄悄地又回到了臥室。

維維看見哈里穿著睡衣睡褲的背影，沒有理睬他。在梅花姐家里聊天吃飯，維維放松繃緊的神經(jīng)，度過了安娜失蹤以來最美好的大半天。也許梅花姐說得對：“沒有過不去的坎，要面對現(xiàn)實，想象未來?！比欢磥硎鞘裁矗S維不知道。

子夜時分，維維睡到了安娜的房間。她蓋著安娜的被子，枕著安娜的枕頭，抱著安娜的布娃娃。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安娜，感覺著安娜的感覺，呼吸著安娜的呼吸?？墒撬钜氖遣荒芴娲材鹊陌参?。她又回到擔(dān)心、煩惱、悲傷中去了。

天剛拂曉，維維從夢中醒來。拉開窗簾，雪花落在屋頂上，落在窗臺上，又一年即將過去，所有發(fā)生的事都將成為往事。往事在時間里慢慢消融。維維來到廚房做早餐，她煮了茶，烤了面包片和巧克力棒。一只硬殼蟲，閃著暗紅色的亮光，身體堅硬地在櫥柜旁邊爬。爬動時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毛毛雨的沙沙聲。維維不忍心將它踩死，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在梅花姐的鼓勵下，維維終于不再向父母一次次撒謊。她如實敘述哈里把安娜弄丟的經(jīng)過情況，抱怨哈里不負責(zé)任。維維的母親在電話那頭生氣地說：“怎么能這樣不負責(zé)任？安娜是一個人，一條命?。∥依显缇蛣衲?，不要嫁給外國人，你偏不聽，現(xiàn)在出事了，多少年的心血都化為烏有。”維維的父親在一旁插嘴：“孩子都丟了，你還說這種話，你這樣說能解決問題嗎？”維維的母親道：“我說她幾句，你就來幫，都是被你寵壞的，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也有責(zé)任?！甭犞娫捘穷^父母的爭吵，維維眼淚都出來了。她很快掛斷了電話。她知道每次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母親總會搬出陳年舊事挖苦她一番。

維維心里難受，開車出去兜風(fēng)。沿著66號公路漫無目的地開著車，高聳的白云從波托馬克河上空滑過。一團團灰色陰沉的云，卻沿著峭壁跑得越來越快。云朵后面，夜晚釋放出黑暗。維維有些疲憊，感到自己開了很遠很遠。沿途的風(fēng)景一切都沒有變，一切又都已經(jīng)改變了。維維回到家，沒有看見哈里的車，但是客廳的燈亮著，沙發(fā)前的茶幾上，還留著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著：“我去看父母，晚一些回來?！?/p>

維維忽然有些感動，自從安娜丟失后，兩個人沒有一起吃過飯，偶而打個照面，也互不答理。家里的氣氛冷冰冰的，再沒有了安娜在家里的熱鬧和歡樂。維維很久沒有去婆婆家，上次婆婆給她打電話，感覺婆婆很悲傷。婆婆喜歡吃維維包的中國餃子。每到圣誕節(jié)，婆婆喜歡拿維維包的餃子請客人，還在客人面前炫耀自己吃過中國紹興的梅干菜扣肉，杭州西湖的龍井蝦仁等。婆婆告訴她的客人們，中國菜好吃極了，比漢堡、三明治美味很多。

哈里回來時，維維房間的燈還亮著。下午，他從父母家出來后，又去辦公室翻譯小說。因為他把女兒安娜弄丟了，父母每天都沉浸在悲傷中，特別是母親心情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哈里不忍看著父母悲傷的樣子，呆了幾分鐘就借口逃跑了。他不想被這事折磨著，搞得心力交瘁，沒法教學(xué)、寫作和翻譯，但他又逃不出被折磨的痛苦。因此，只有當他進入小說世界，置身于小說的氛圍中，一句句翻譯小說時，內(nèi)心才得以釋放和平靜。

此時，哈里在冰箱里拿出一個三明治，在微波爐里熱了熱，拿進臥室，靠在枕頭上邊吃邊看電視。他看一會換一個頻道，先后看了晚間新聞、脫口秀、刑事案件，最后換到電影頻道把一部戰(zhàn)爭片從頭到尾看完。然后考慮著是否與維維離婚，這個念頭在他心里占了一大部分。他覺得冰凍的家就像太平間，每個角落都有他的負罪感，都有妻子犀利的目光和無聲的責(zé)備。他受夠了，拿起手機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喂，喂。”

“喂，是我?！惫镎f：“我在想，我們?nèi)绻?/p>

哈里沒說完，電話斷了。

第二天一早，哈里去學(xué)校時，維維已經(jīng)走了。他走進維維的臥室，發(fā)現(xiàn)墻上、床上到處都是安娜的照片。安娜和媽媽的合影、安娜和外公外婆的合影、安娜和爺爺奶奶的合影，唯獨沒有安娜和爸爸的合影。哈里很生氣，為什么要把他和安娜的合影抹掉？難道他不是安娜的父親？哼，這女人真夠狠的。哈里吹胡子瞪眼，關(guān)上房門，走進駕駛室，白色凌志車就奔馳在通往學(xué)校的公路上了。

大約上午十點，哈里正在給學(xué)生講課，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警察說：“有線索了，犯罪嫌疑人是你們的鄰居弗萊德。你能不能現(xiàn)在來警察局一趟？”哈里非常震驚，但他不知道鄰居中誰是弗萊德。他還沒有下課，不能丟下學(xué)生走人。

他們約好了下午四點吧。

警察擱下哈里的電話，又給哈里的妻子維維打電話。維維喜出望外，這個電話她盼望太久了。她“喂喂”地喊著，警察說：“你認識你們家的鄰居弗萊德嗎？”維維說：“認識認識，他來過我家?！本煺f：“他就是安娜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本S維說：“??！怎么會是他？那我女兒呢？”警察說：“他已經(jīng)販賣給犯罪團伙了。我們正在進一步追蹤?！本S維敘述了與鄰居弗萊德交往的具體細節(jié)，警察的電話是錄音電話。

下午四點，哈里準時來到警察局。他不認識鄰居弗萊德，雖然是隔壁鄰居，但對他們家有幾口人，做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一概不清楚。哈里一問三不知，只好心事重重地回家去。維維坐在客廳里發(fā)呆。維維對哈里說：“怎么會是我們的鄰居弗萊德販賣了我們的女兒安娜？他來過我們家兩次，說他的妻子臥病在床，想把房子賣掉給妻子治病?！?/p>

哈里十分驚訝：“你怎么能讓陌生人進來？”維維道：“隔壁鄰居，為什么不能？”

兩個人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兇。維維一氣之下，拿起一只凳子朝哈里扔過去，剛好砸在哈里的腿上。維維慌忙逃進了自己的臥室。哈里有些疼痛，眼睛都冒火了，但他克制著，嘴里嘀咕道：“豈有此理，簡直就是瘋了?！?/p>

維維請了律師，法院遲遲沒有審判。鄰居弗萊德雖然被關(guān)押了起來，但他的交代似乎并不誠實。也就是說鄰居弗萊德把安娜賣給了誰，誰又轉(zhuǎn)賣了，這連環(huán)套的犯罪團伙，至今沒有破案。維維心如刀割。但只能耐心等待，除此別無辦法。維維很想恢復(fù)到正常的生活，但她做不到。面對母親的不體諒，面對丈夫的不作為，她又能怎樣呢？維維內(nèi)心撕裂著，喘不過氣來。有時人的意志并不為自己所轉(zhuǎn)移，她真的不想把自己逼瘋，但又感覺自己一步步走在瘋狂的邊緣。

而哈里呢，并沒有因為抓到了鄰居弗萊德這個販賣安娜的兇手，心存僥幸地認為安娜還活著。相反，他寧愿安娜死了，也不愿她受太多的痛苦和折磨。這樣的想法如果被維維知道，肯定要被她譴責(zé)得一無是處。因此，哈里越來越喜歡沉浸在小說中，翻譯一個個或兇殺、或戰(zhàn)爭、或戀愛的故事。他覺得安娜的失蹤，就像他翻譯小說里的一個故事，甚至比故事有了更多的殘酷?？墒窃贇埧嵋脖仨毭鎸?，哈里似乎已經(jīng)能夠承受所有的災(zāi)難和不幸了。

暴風(fēng)雪來臨前，哈里去沃爾瑪買了牛奶、雞蛋、胡蘿卜、大白菜，還買了牛排和黃油。從沃爾瑪推著購物車出來時，天空已飛舞著雪花，看樣子這場雪會越下越大。巴爾的摩的冬天，除了寒冷還有一夜之間回到童話故事中的味道。那滿天滿地的白雪，那小木屋，那一棵棵赤裸的樹，在雪天里都無比純凈。安娜特別喜歡劃雪橇，哈里給她買過兩個雪橇。她從自家門口的斜坡上往下滑，還力大無比地拉著坐在雪橇上的媽媽往下滑。哈里想安娜，想得淚光閃爍。他用手抹著眼淚，將食品放進后備箱后，鉆進了駕駛室。

回到家里，哈里卸完了買回來的食品，脫下大衣，撣掉褲子上的雪，換了室內(nèi)拖鞋。維維已從牙科診所下班回來了，正坐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哈里經(jīng)過衛(wèi)生間，走進自己的臥室，解開領(lǐng)帶，脫掉襯衣和外褲，換上一套運動服。當他來到廚房時，維維正戴著大棉手套，從烤箱里拿出一盒蛋糕。熱哄哄的烤箱，熱氣在維維身上繚繞升騰。

哈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維維，發(fā)現(xiàn)她化了妝的臉，眼睛炯炯有神。那件露著乳溝的紅色毛衣，是當年哈里出差法國時買回來的禮物。幾個月來的折磨和煎熬，哈里看見有幾根白發(fā)飄動在維維的額前。他心生憐憫，聲音柔和地說：“一定做得很好吃吧！”

“你嘗嘗?！本S維說：“弗萊德的案子看來是一場持久戰(zhàn)，他不說實話，尋找安娜就沒有了線索?！?/p>

哈里已經(jīng)很久沒聽見妻子如此平靜地說話了，忽然感到有些新奇，他愣住了。

“在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噢，噢，是啊，持久戰(zhàn)，我們要有耐心。但我們也要恢復(fù)到正常生活，是不是？”哈里說著就去擁抱妻子，卻被妻子用力甩開了手。哈里被甩回來的手，正好一把抹掉了桌上還滾燙的蛋糕?！斑燕ムァ钡案獾沟氐穆曇簦て鹆司S維一觸就爆的怒火。

“你個不要臉的雜種，生活不是你翻譯的小說。你弄丟了安娜，連請律師也是我，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狗娘養(yǎng)的廢物，別以為我會原諒你?！?/p>

哈里十分驚訝維維的立馬翻臉。維維這一通劈頭蓋臉的怒罵，使哈里僅有的自尊心斯文掃地。他心里窩著的怒火被燃燒起來了，隨手甩過去一巴掌。當即，維維發(fā)瘋般地狠狠回甩了哈里一記耳光，又一記耳光。哈里克制著不再還手，維維卻瘋狂地砸家里的東西。一邊砸，一邊謾罵和責(zé)備個不休。哈里躲閃到一邊。維維的責(zé)備和謾罵，就像刀子一樣尖利地刺著哈里的心。哈里哭了。哈里跪下來向維維道歉。哈里說：“你別離開我?！?/p>

責(zé)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