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
1
坐在地理老師的摩托車上,我繃緊腳趾,全力壓制著發(fā)抖的身體。我抗拒著這一旅程,甚至希望這該死的天氣再冷一點,把路凍起來,把一切都凍起來。但摩托車遠比我想象的要快,我看著路旁飛速后退的商店,感到一陣眩暈。
跟在地理老師后面的是班主任,他的摩托車上坐著英語老師。
班主任是個流氓,更是個小丑。證據(jù)有二。第一,據(jù)李林光說,他媳婦是他霸王硬上弓煮熟的生米,但生米熟了他就不怎么吃了。第二,據(jù)莫浩說,學校里這次公布的幾十個領(lǐng)導當中有班主任的名字,是因為他給校長巴結(jié)。我討厭班主任,他不僅上課差,還特別暴力,他的慣用動作是揪住學生的頭發(fā),把他們的頭往黑板上撞。我也討厭李林光和莫浩,他們總是在背后對老師們說長道短,這或許沒什么好討厭的,哪有學生不損老師的?真正值得討厭的是,當著老師的時候,他們居然變了臉,一副要巴結(jié)的模樣。
李林光是班上第一個公開巴結(jié)班主任的。從我們的寢室說起吧。那個寢室連狗窩都不如,地上永遠黏答答的,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腥臭味。三四十人擠在這個爛狗窩里,個頭小的,三人睡一張單人床,個頭大的兩人一張。我他媽就是個頭小的,每晚和小超、小宇搶被子。睡三人床的將永遠恨著睡兩人床的,恨著李林光和莫浩。
那是一個炎夏的中午,陽光跑錯了地方,照在濕漉漉的地上,反射著煞白的光。臭烘烘的鞋子像尸體一樣橫七豎八地躺著,空氣很重,蒼蠅降落在我們的嘴唇上。和每一天的午休時間一樣,有人呼呼大睡,有人鉆進被窩玩游戲機,還有人把辣條當成糖在嘴里咋弄著。我照例沒睡著。
李林光進來了,一手捏著一個易拉罐,是雪碧。他大搖大擺地在寢室里漫步起來,狹窄的過道顯然不夠他甩開雙手。他的走狗莫浩出聲了:“光哥,你去哪兒了?”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能分辨出小狗見到主人的喜悅。李林光不回答他,而是把易拉罐湊近嘴邊,使勁喝了一口,聲音特別響。等他那個污濁的嗝打了出來,才說了一個字:“爽!”說著扔了一罐雪碧給莫浩。
這時大部分人都被吵醒了,大家見有得到好處的可能,都沒輕易發(fā)作。只有小宇一貫暴躁,說了聲:“鬧個毬。”李林光又使勁喝了一口雪碧,易拉罐揚得老高,很顯然,那里面沒什么東西了,他打著嗝,幾下把罐子捏癟了,做了個投籃的動作,罐子落到垃圾桶外,發(fā)出哐啷哐啷的響聲。這個人太膨脹了,他顯然覺得,他今天的一切行為都會受到豁免。他終于夸夸其談地揭曉豁免的因由:“剛剛我和班主任,和所有的老師去吃飯了!我爹請他們干酒!”
走狗們睜大眼睛,一臉的羨慕、好奇,表情和他們晚上聽黃色故事時一模一樣。李林光聲色飛揚,說個不停,誰誰誰酒量好,誰誰誰原來和他爹是同學,誰誰誰原來是這種一個人,最惡心的是,他居然跟我們說,班主任其實是個很好的人……他肯定也喝酒了,喝醉了,雪碧是給他醒酒的。
這之后,有一個現(xiàn)實更加氣人,李林光成績越來越好,從十幾名一躍成為前五,還時不時沖擊一下一二名。也就是說,沖擊著我。幾個月過去,現(xiàn)在我失去了一二名的堡壘,成了班主任口中的反例,他總是在班上說:“初二的時候成績最好的是誰?現(xiàn)在是誰?你們只要松懈,很快就被人趕下來?!闭f的時候還用他那泥鰍似的眼睛朝我身上瞅一眼,更多的同學會隨著他把目光射向我,仿佛我是一個既公開又秘密的小偷,剛好配得上這樣的偷偷摸摸的審判。我也是太沒出息,居然每次都會臉紅!我他媽有什么可臉紅的!老子就是考倒數(shù)第一又怎樣?關(guān)你們屁事!
摩托車還在朝前開,風越吹越冷。一想著這是去巴結(jié)班主任的,我就忍不住惡心起來。我清了清喉嚨,短促的喉音有一絲發(fā)抖。地理老師注意到了,問我冷不冷,說要穿厚點。這時我聞到他皮衣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混合著一股煙味。
摩托車穿過整個鎮(zhèn)子,來到了水庫旁邊。我緊緊咬住牙關(guān),渾身打顫。下車,我深吸了一口冷氣。摩托車一輛接一輛停了下來,老師們有說有笑。我不知道該把眼神往哪兒放,就低頭盯著鞋子。那是一雙發(fā)白的石林牌足球鞋,我看到我的右腳大腳指動了一下,把那層薄薄的橡膠皮頂?shù)冒l(fā)亮。這讓我感到片刻的放松。于是左腳也動了一下。
水庫里有沒有魚,這我拿不準,但水庫旁邊的一整排鋪面都是賣魚的。我們走向最醒目的那塊招牌:“水庫魚”,可笑至極的店名。一個肥胖過度的女人正在門口大開殺戒,她的手、她的臉都和地上那些魚的血一樣紅。我們走近門口,這女人便大喊一聲:“吃魚呀?”地理老師回答:“有人了。”這女人又大喊一聲:“來了——”
門簾一動,探出半個身子來,那是我爹的堂兄弟,我的堂叔。他招招手對老師們說:“來來來,快來烤火!”他好像沒看到我似的。我心里疑慮著:下課的時候,英語老師不是告訴我,我爹叫吃飯嗎?怎么是堂叔在這兒?我爹呢?哦,也對,堂叔是學校里的美術(shù)老師,和這些老師都認識,由他來招呼,顯然更合適一些。這么想著,我們就走到了簾子旁。堂叔把簾子掀得更高了,原來我爹站在堂叔身后。他既探尋著又躲閃著的眼睛越過地理老師直接看到了我,萬分驚喜地說:“小全也來了???”我也露出了笑容。我倆一起得救了。
我知道,我應付不了這種場面,我爹也應付不了。他甚至比我差勁。
店里有三個火爐,大家圍成一圈烤起火來。生物老師早到了,那個長著苦瓜臉的可恨的死老頭,正抱著又粗又長的水煙筒吸個不停,一雙死魚眼睛一動不動。我和我爹緊緊挨著,他顯然比我還要局促,右手食指黃黃的指甲輕輕敲擊著爐子邊緣,頭一忽兒朝左一忽兒朝右,不論誰開口他都會把目光投過去,但我知道他沒在聽,他只是在努力完成這所謂的禮節(jié),或者說,他在努力尋找話語的縫隙,希望在某處發(fā)出那么一點兒聲音。他一直沒找到機會。老師們談著一些我聽不懂的事,不時發(fā)出陣陣笑聲。堂叔也很少插他們的話,但他顯然自在得多。簾外,殺魚的女人應該是刮完了魚鱗,開始砍魚塊了。嘭嘭嘭,相當刺耳,讓人想逃避它,又讓人被它吸引,無法逃離。
英語老師是個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他第一個意識到,吃我家的飯卻不說我的事情可能不太好,于是他開口了:“剛剛這節(jié)課,陳全還被我修理了一頓?!笔堑?,他還不如不開口的好。
我爹一聽這話睜大了眼睛,既為從老師口中聽到我的消息感到欣慰,又為我受到修理感到疑惑和失望。我低下了頭。剁魚的聲音已經(jīng)沒了。老板抬來兩盆鍋底,開了火,告訴我們過兩分鐘就可以坐過去了。
英語老師繪聲繪色地說起了放學前的事。
2
我是班上英語最好的人,沒有之一。英語老師初二開始教我們,也就是說,我給他救場快兩年了。難一點的問題,他總是直接問我,我總是直接給他一個正確答案。這個不知感恩的東西居然打我。
我們的教室非常高檔,在這樣一所擁擠、破舊、臭氣熏天的學校里,簡直是五星級的存在,它充滿了幻覺。在實驗樓上課,這是“快班”學生特有的待遇,和“慢班”那些“廢人”截然分開。連廁所都是分開的。你問,實驗室被占了同學們怎么做實驗?“做什么實驗呀,初中這點知識,記記背背就行了,做實驗不過是把這些知識演一遍,不是浪費時間嘛?”
聲明:這不是我說的,是化學老師說的。
我們班的教室正是化學實驗室。桌子是白色的實驗桌,桌腳是落地式的大擋板,有了這塊大擋板,我們下半身的所有活動都被遮蔽了。我就不提一些糗事了,比如坐最后一排的小亮,有一次被一個女生撞個正著。我們決定嘲笑他一輩子,一如嘲笑我們自己的少年時代。兩張桌子的連接處還有細細的、彎彎的水管,像火烈鳥的脖子。剛從教學樓搬過來的時候,水源還沒被切斷,我們就用這水洗鋼筆,洗頭,洗臉,洗腳,洗衣服,洗飯盒,洗流血的鼻子。于是水源就被切斷了。
班上的座位遵循嚴格的等級制,按每次大考的成績排序,先前排再后排,先中間再兩邊。我承認,我的成績不如初二時那么穩(wěn)定了,但也從沒有出過前五名。所以我總是坐第一排,小超在我右邊,左邊是小宇,再左邊是李林光和莫浩,他倆算是從第二三排擠到第一排的新貴。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英語課,講試卷。完形填空全對,閱讀錯一道題,你說我還聽什么?但我還在聽,因為但凡碰到稍難的問題,英語老師都會提問我。我是他的教具,我必須隨叫隨到,以幫助他證明他上課有效果:你看,有同學已經(jīng)全部理解了;他還可以把我當戒尺用,我的回答就是對那些回答不出來的人的抽打:看看人家,你們這些低智商玩意兒!這我都忍了,最忍不了的是每當我回答出問題時他那副沾沾自喜的嘴臉,仿佛我只是個錄音機,是他按動了我身上的播放按鈕我才開口說話,仿佛他是我爹,沒有他就沒有我。
這一次他的教具失效了,我連講到哪一題都不知道。他氣急敗壞,轉(zhuǎn)身抓起桌子上的課本,在我頭上狠狠地砸了三下,每砸一下就說一句:“讓你玩讓你玩!”一聲比一聲高,最后一聲都要破嗓了,真他媽可笑。李林光、莫浩、小超、小宇也都低著頭,眉毛、眼睛、嘴巴、耳朵都向鼻子靠攏,防備著槍林彈雨的攻擊。他們當然不是無辜的,他們才是始作俑者。
我正百無聊賴地聽著課,小宇碰了碰我的左手,我往左一瞄,嗬,李林光、莫浩、小宇這幾個人,把手全都擰在了一起,藏在大擋板后面較勁玩。我猶豫了一下,一開始不想加入他們,因為我不想和李、莫玩,也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我看不起這些老師,但我也不想被他們看不起。可我又鬼迷心竅地想了一下,我可以把右手留在桌面上捏著筆裝腔作勢,這樣就不至于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于是一場四人角力開始了,我們咬著牙齒,抿著嘴,眉宇間的皮膚不受控制地跳動。小超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游戲,可憐兮兮地伸出了他的左手。我全部的腦力都加入了鏖戰(zhàn),于是想都沒想,就把右手放到了大擋板下。激動人心的華山論劍開始了,艱難的第一個回合尚未分出勝負,我就被提問了。那股難以擺脫的力量瞬間潰散了,一個個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真可恥。
英語老師打完了我,站著喘了一口氣,又舉起書來,從李林光開始,一排地打過來,每人一書,打到小宇結(jié)束。邊打邊說:“以為我看不到是吧?”也就是說,我又被打了一書,而其他幾個只被打了一書。我敢肯定,李林光和莫浩才是發(fā)起游戲的人,憑什么打我四下?天理何在?
打完了這四下,英語老師決定擺擺領(lǐng)導的譜,給我們上上政治課,大言不慚地表演了一段:“學校關(guān)心,領(lǐng)導關(guān)心,給你們快班提供這么好的條件,實驗室給你們改成教室,你看看,這么漂亮的教室,這么好的設(shè)備,你們倒是會用!你們對得起誰?不要求你對得起學校和老師,你捫心自問一下,你對得起你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爹媽嗎?”
大擋板徹底成了一個諷刺,我恨不得一腳把它踢飛,我不想因為一個大擋板而被要求對得起誰,我不需要對得起誰!我寧愿去教學樓坐那些永遠發(fā)出咯吱聲的瘦腿桌子!我寧愿去教學樓上無法落腳的大廁所!我寧愿去慢班聽那幾個出了名的流氓老師講黃色笑話!
英語老師講完我的違紀事件,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嘆了口氣。班主任適時地補了一句:“以后不要作死了!”仿佛我爹請他們吃這頓飯,就是要換他們一頓羞辱,他們羞辱得越惡毒,我爹的血汗錢就出得越值。生物老師用他的死魚眼睛瞟了我兩眼,一句話沒說,繼續(xù)吸他的大煙筒。我的全部恨意都轉(zhuǎn)移到了他的大煙筒上,看著那些巫婆跳大神一般的煙霧,我總覺得這大煙筒馬上就會自燃起來,把他那永遠充滿蔑視、沒有一絲生機的死魚眼睛燒爛,燒成一縷青煙,還世界一片安寧。
我爹是個笨人,聽了這事,他臉上映滿火光,卻只在班主任那句“以后不要作死了”后面小聲地補了一句:“聽見沒?”被陷害的不平,做了錯事的懊悔,被人揭發(fā)的憤怒,被當眾審判的尷尬,和著對我爹的羞愧猛烈地席卷了我,真他媽沒出息,我瞬間抽泣了起來,眼淚就跟野貓尿一樣淌下來。
這時生物老師停止了他的大煙筒事業(yè),用他那輕賤的喉音不可遏止地抽笑了起來,一邊癟著嘴鄙夷地說:“喲——還——哭——還哭——”
狗日的野貓尿,越是被這些人看不起,就越抑制不住。
3
我已經(jīng)忘了地理老師的名字,但至今依然記得他皮衣上的香氣。他是唯一一個安慰了我的人,他撫摸著我油膩的小平頭說:“沒事沒事,以后改就行了?!边@并非因為他是我爹的學生,他們是在幾分鐘后才相認的。
鍋里的水沸騰了,那個過度肥胖的女人大叫了一聲:“趕緊過來吃了,你們!”眾人離了爐子,移到餐桌旁。我毫無食欲,只想趕緊逃離這個刑場,但說實話,看著鍋里紅汪汪的油和白嫩的魚塊,還是忍不住咽口水。上一次吃魚,是過年的時候。我提著一只小桶,翻過村對面一整座山,又提著半桶水、兩條活魚,跌跌撞撞踩過所有的泥濘回家過年。那時……
堂叔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各位老師,很榮幸能在這么冷的天氣邀請到大家共聚午餐,今天呢,一是大家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二是感謝大家一直以來對陳全的教導和幫助,感謝感謝!來,我們以茶代酒,共同舉杯!”
以茶代酒。這是我聽過最寒磣的四個字。
酒很貴嗎?估計很貴,但買點便宜的也行吧?村里辦紅白喜事的散酒難道不可以嗎?村里最窮的人家都打得起,我們打不起嗎?我用眼神質(zhì)問著我爹,他囁嚅著嘴,好像要說點什么,但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堂叔一一向我爹介紹在座的各位老師。所有任課老師都來了,我的意思是,連音樂老師和體育老師都來了。我想,老師們到得這么齊,有兩個重要原因,第一,音樂老師是體育老師的媳婦,體育老師是班主任的死黨;第二,人人都要吃飯。
堂叔又向各位老師介紹我爹:“這是我哥,陳全的爸爸,早年也是老師?!北娙艘宦牎耙彩抢蠋煛?,幾乎有些肅然起敬,七嘴八舌問了起來?!芭?!陳老師!”“陳老師在哪兒教書?”“陳老師教什么?”我爹突然成為了中心,面露一絲喜色,但很快就被尷尬的神色壓了下去,因為他只是幾十年前一個沒有編制的代課老師,而且,因為超生,他連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也丟了。我猜,他為違反國家政策感到可恥,為他本可以成為在座的老師中的一員而現(xiàn)在居然要來拍這些人的馬屁感到可恥,為他好不容易才擁有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居然擾亂課堂紀律感到可恥。
老師們一聽我爹現(xiàn)在只是個石匠,立馬沒了興趣,又回到他們趾高氣揚的談話中。只有地理老師追問了幾個問題?!靶∈瘶颍课倚r候在那里讀過兩年小學,你是在大官營學校還是小石橋小學?”“小石橋小學?我就是在小石橋小學了,我看是哪一年來著?”“這么說你可能教過我呀!”“哎呀,時間太長了,太長了?!?/p>
地理老師抬起茶杯,要以茶代酒敬我爹一杯,我爹手忙腳亂地和他碰了碰杯,喝了一大口茶。地理老師又起身拿過漏勺,在鍋里撈著魚塊,先給了我爹兩大塊,又給了我兩大塊,然后才是其他老師?!瓣惱蠋?,吃魚,吃魚?!薄靶£惾?,多吃點,長身體!”
我喜歡吃魚,它不貴,味道也不比牛羊肉差多少,在貧窮的山里,逢年過節(jié),魚肉是對豬肉、雞肉尤其是對臘肉的絕佳調(diào)劑。不過我覺得今天這魚糟糕透了,好像只有刺,怎么吃都扎人。它還特別咸,就像臘肉一樣。沒吃幾口我就感到口渴,便抬起茶杯喝了口水。這哪里是什么茶?居然有一股子魚腥味!我聯(lián)想到一個畫面,那個過度肥胖的女人,把她沾滿了魚血的胖手伸進了茶罐子里。我好像在茶杯里看到了飄忽的血絲,嚇得慌忙把茶杯放下來。杯底撞擊玻璃,“當”的一聲,我腦海里突然響起另一陣聲音,易拉罐被捏癟了,又狠狠地撞擊地面。我伸手使勁捏了捏茶杯。瓷的,硬極了。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柜臺,一眼就看到了架子上一整排的雪碧。雪碧很貴嗎?也許很貴,我沒有喝過罐裝的,罐裝的肯定不如大瓶裝的合算。那么買大瓶裝可不可以呢?當然可以啊,兩大瓶夠他們喝了!我掃視整個柜臺,經(jīng)過可樂、椰汁、橙汁、牛奶、葡萄汁、核桃乳和啤酒,在最下面一臺看到了一個酒壇子和大瓶裝的雪碧。
似乎沒人發(fā)現(xiàn)這茶水的問題,也沒人打算提出喝點酒或者是飲料。我對班主任感到失望。他可是什么便宜都要占的人。一次周末回學校,小超帶了一袋土瓜,半路上就被他要走了半袋。面對這么咸、這么辣的魚,說什么我都不相信他不想喝雪碧。
我忍著咸,盤算著這頓飯會吃多久。有沒有可能在起床鈴響之前回寢室一趟?如果有可能,我有什么東西可以帶回去嗎?我掃視了一下桌面,碗筷杯盤,煙盒,打火機,煙灰缸,魚骨頭,紙巾,再無其他。我為什么要帶東西回去呢?我要搖擺著在寢室里走上兩圈嗎?我給誰扔一罐雪碧一顆糖或者一根牙簽嗎?憑什么呢?誰也不是我的狗?。?/p>
事實上,這頓飯很快就吃完了。我回寢室的時候,還有四十分鐘才上課。我坐在床的邊緣,看著濕漉漉的地板,半個小時,它一點兒都沒干。起床鈴響了,大家陸續(xù)起床,誰也沒發(fā)現(xiàn)我出去吃了頓飯。
小超、小宇問我去哪兒了,我說:“拉屎?!?/p>
4
學業(yè)繁重,我們兩周放一次假。這頓飯后四天,我回到家里,心情忐忑。毫無疑問,全家都知道我在課上和人扳手腕的事了。我主動夾起尾巴,走路都踮著腳,仿佛傷口在腳底。
好在家人都愿意給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他們像是約好了似的,沒人提起這件事。媽媽每天圍著爐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或者拿著竹把兒嚇唬那兩頭吵人的黑毛豬。兩個姐姐像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每天都在唱不著調(diào)的流行歌。我爹則砍了一堆竹子回來,每天在院子里一言不發(fā)地織籃子。
回家兩天,又該收假回學校了。我爹和我、小姐姐一起走,他背著五個籃子,大的套小的,摞得老高。我和小姐姐各背著兩個籃子,小的籃子里放著我們的書包。爸爸嘴笨,但心靈手巧,石活兒做得出色,籃子織得也不賴,他織的籃子在鎮(zhèn)上能比別人織的多賣兩塊錢。
我媽送我們到村口,終究沒忍住叮囑了我一句:“你要好好讀書,請客吃飯的錢都是給漆匠家借的?!边@當頭一棒敲得我又羞又憤,我沒有回應我媽的叮囑,轉(zhuǎn)而用接近斥責的口吻質(zhì)問我爹:“為什么要請他們吃飯?!”我爹沒有回應我的質(zhì)問,只是定定地往前走。我媽看到我的樣子卻生氣了,喊叫起來:“你還厲害了,吼起你爹來了!要不是你自己不爭氣,你以為你爹愿意請他們吃飯!你以為那個飯好吃得很?”我接過我媽的情緒,加上了哭腔和眼淚:“我咋就不爭氣了?”我媽接過我的情緒,擰了一把鼻涕擦在樹上,眼淚也下來了:“你爹在街上遇到班主任老師,老師說了,你的成績越來越不穩(wěn)定了,要重視,怕是要請老師們吃頓飯,讓老師們多關(guān)心下!你還當你爹是嘴饞?當你爹錢多了沒地方花?你——”
我媽還沒說完,我爹低低的一句話止住了一切:“不要說了,有什么意思。”其實他是用語氣止住了一切,一種無比厭倦的,在絕望和憤怒邊緣的語氣,姿態(tài)柔軟,但充滿著玉石俱焚的威嚴。這份威嚴嚇得小姐姐也沒敢問我是怎么回事,只是扯了扯我的衣襟,我一扭身子擺脫了她,倆人的籃子撞在一起,竹片摩擦的聲音令人牙齒發(fā)癢。走了8公里,我們仨都沒說一句話,只是交替喘著粗氣。到了街上,我爹找了個人多的地兒坐下,我們放下籃子,和他告別。走了幾步,才聽到他叮囑了一句:“慢點?!蔽覀兓仡^,搶著回答:“好。”
5
回學校的這周,一切如常。寢室里依然臭氣熏天,教室依然由大擋板主宰,小宇依然對著女生大聲地唱《抱一抱》,李林光依然不可一世,莫浩依然做著李林光的走狗。老師們照例無精打采地走進教室,翻來覆去講著那些學生永遠掌握不了的知識,學生們則日復一日煎熬著,等待末日降臨。我承認,我希望有老師特別來關(guān)照一下我。我希望,在上早自習的時候,有誰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笑瞇瞇地輕聲問我:“有沒有什么問題?”我希望物理老師也能像英語老師那樣,多問我?guī)讉€問題;我甚至希望班主任在查寢室的時候捏捏我的被子,問一聲:“暖和嗎?”我甚至希望生物老師像看李林光那樣,也把他的死魚眼睛轉(zhuǎn)向我一下,哪怕我永遠搞不懂植物分生區(qū)細胞的特點。
但是,沒有,什么變化都沒有。他們翻臉不認人,態(tài)度似乎比以前還冷淡了!我猜他們想消滅我,只要消滅了我,就不會有人在學校里提起他們的罪過,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舔嘴抹舌地吃了學生的血汗錢!
你們都聽好了!老子才不稀罕你們所謂的關(guān)心,我只是覺得,我有這個權(quán)力!是的,雖然老子不稀罕,但我確實是付了錢的!我爹為此買單,為此欠了漆匠幾百塊!他現(xiàn)在還在大街上賣籃子!你們知道一個籃子才能賣多少錢嗎?十一塊!你們這些壞種!你們知道一天才能織幾只籃子?兩只!壞種!
最虛偽的是地理老師,他那件散發(fā)著獨特香味的皮衣下,竟是一個惡臭的靈魂。上課的時候,他都沒正眼看過我一眼!他不是我爹的學生嗎?他的茶不能再代酒了嗎?虛偽!也許他也為他的虛偽感到可恥,他竟試圖補償,不過,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我現(xiàn)在不需要恩典,我只需要報復。
那是一次排名月考,排名月考的意思是,參照上一次月考的排名,進步一名獎勵一塊錢,退步一名交出一塊錢。地理老師監(jiān)考地理,他三番五次來到我的身旁,看我答卷的情況。難道他想幫我掙兩塊錢,以補償他吞下肚的魚塊?他覺得他賠得起嗎?我的火氣一點點升騰了起來。終于,我卡在了一道題上——被稱為“世界的橋梁”的是,A.巴拿馬運河?B.蘇伊士運河?C.馬六甲海峽?D.直布羅陀海峽——這是我背過一萬次的內(nèi)容,但現(xiàn)在就是想不起來了。我想著想著,開始走神,什么東西配得上稱作“世界的橋梁”呢?“世界”又是什么呢?只是高山和海洋嗎?“橋梁”又是什么呢?
想著想著,皮衣的香氣又闖入了我的鼻孔,地理老師把他那張被人揍扁了的臉湊近了我,笑瞇瞇地問我:“騎上什么?”問完他立刻直起身,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但還滿懷期待地看著我,臉上不無自豪的神色。他是在自豪他那蹩腳的教學套路:騎上巴拿馬。知道答案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火直接竄到了發(fā)梢。我明明就知道,需要你在這畏畏縮縮地告訴我?
我沒有用筆標出答案,反而抬起頭盯著地理老師的眼睛。我確信我的眼里充滿了殺氣:“看什么看?你再看一眼試試?”
責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