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談：事實(shí)即詩

牧斯

近年我寫了許多關(guān)于我家族的詩，不說“家鄉(xiāng)”是因?yàn)槲也幌胍缘谌暯莵砜此?，我喜歡以第一視角，即以第一現(xiàn)場的方式去看待問題，處理詩歌。可我過于笨拙，不但詩歌未盡如人意，甚至語言的門都未進(jìn)入，因?yàn)楹芏嗳苏f語言即詩。我過于關(guān)注事、人和我們那個地方算不上美麗的小景。然而，我甚至連小景都不會刻畫，總是人的事情控制著、牽引著我。我寫詩基本上在寫事情，即讓渡事實(shí)詩意，許多詩都是事件或事實(shí)在引導(dǎo)我。

我內(nèi)心覺得十甘庵是個巨大的魔咒，或者那里有一個巨大的魔咒，因?yàn)槲易嫦冗B同我們，在那里住了十多代，雖香火不斷，但卻人丁不興，每一代只是三四個男丁。每一代都是顫顫巍巍走過來的。我感覺花氏能延續(xù)香火，完全是偶然的。事實(shí)也是偶然的，因?yàn)槊恳淮蔚?，都不是最好的那個家庭來完成的?；ㄊ显谀抢锝?jīng)歷的困難，花家的人在那里經(jīng)歷困難時內(nèi)心所遭受的煎熬是難以想象的。他們的偉大與卑微同時閃耀。當(dāng)我看著他們幾乎不存的墳?zāi)梗瑳]有碑石的墳?zāi)梗瑳]有留下名字的墳?zāi)箷r，我會猜想許多。寂寂的山野間，陽光斜映，他們在數(shù)棵栗樹之下。

然而，十甘庵沒有家族史，父輩們沒有文化，都說不清他們先輩們的故事，我常常聽見他們將故事搞混，一個人的故事套在另一個人的頭上。

我能接觸到的是他們的遺址，他們開墾過的地，他們挖過的山，他們給山谷起的名字。很顯然，他們努力過，他們也有他們的年輕有為時。據(jù)說，曾經(jīng)，他們將附近數(shù)公里的山地買下過。而我只能看到父親這一輩的努力，且是非常艱難的努力。父親四兄弟，花氏只有這四兄弟，其中老三是半傻，他終身未娶。老二就是我常寫的德叔，他中年喪妻、喪子、喪女又喪子。且都是養(yǎng)到年輕俊美的二十幾歲。他本是鋸匠，可后來信了菩薩，做起了道人。老四與我家還算正常，都有兒女。但小叔唯一的女兒十四歲出去打工時失蹤近四十年，前兩年才回來，戶口都被派出所注銷了。其間，曾經(jīng)歷了什么，受了多少創(chuàng)傷，可想而知。

只有我家稍稍正常。但母親與這些人都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數(shù)十年從未停止。我的父親拙言、正直，說不清一句話。我的意思是我的父親這一輩子從未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沒有完整表達(dá)過某件事。他的另外三個弟也是。事情就是這么殘酷，他們都只有開頭的三字或六字短語，只有開頭的情緒化的起音。

這些人構(gòu)成我的生活，尤其是我少年時的記憶。他們種著先輩開墾的后來又分下來的地，他們挖著從前就屬于他們的后來又分下來的山。上述人物（不論長幼），無一例外都十分勤勞。是那種匍匐在地的勤勞、沒入黑夜的勤勞、出生入死的勤勞。他們沒有娛樂時間。公平地說，我們那個村的人都是如此，哪怕是仇家，哪怕傷痛至骨，勤勞是不分族氏、屋檐的。

但就只有那么一點(diǎn)地，資源有限，將地種出花來也難以養(yǎng)活全家。這樣他們就更勤勞了，樸實(shí)而勤勞。正是花了太多時間躬身于土地，所以他們就更了解土地，更了解林木、草、水……他們成了朋友，給每一樣事物起名字。他們給事物做活是彼此交流，相互成全。我多以我的父親和母親為例。

所以我寫詩，多是寫了事物（事情）的原態(tài)。沒有寫成元詩而成為事物的原態(tài)，使得我的許多詩有缺陷，語言笨拙的缺陷，結(jié)構(gòu)簡單化的缺陷。

我很多時候是在記錄真實(shí)情景。沒有夸張，更沒有煽情與虛構(gòu)。哪怕憧憬和想象都沒有。

沒有想象的詩是可怕的，沒有清詞麗句的詩是可怕的，這不是優(yōu)點(diǎn)。至少該部分做到。而這樣的后果是文本不夠成熟，視域不夠?qū)掗?，難成大器。

《替父親寫的一首詩》是寫父親的最后時光，他去世前半年的那一段光景，當(dāng)時他行動不便，坐在老家房子前垂垂老矣而又無能為力的樣子令人心痛。我記住了這一幕，如今回老家任何一幕都可能引起我的注意，都可能入詩，隨時入詩。其實(shí)，我寫了許多關(guān)于父親的詩，不間斷記錄了他六十歲以后的全部生活。從心靈深處，我覺得父親是個懦弱的人、沉默的人和失敗的人，但他又是個善良的人、正直的人、溫馴的人。進(jìn)入老年后幾乎不說話，因?yàn)槟赣H強(qiáng)勢。后來我思考父親其實(shí)是個堅(jiān)韌的人，有大志向和大智慧的人。他不同母親較勁，他不再表達(dá)。他沉默是有目的的。在他年輕時，是父親操持全家，撫養(yǎng)了他的三個弟弟，那時祖父早已去世，祖母沒法主持外面的活兒。父親的一生就快結(jié)束了，以所有人知道的方式，我心怵然，記下了它。

其他的詩，仍是以父親為線索，或明或暗的線索，像《母親》等作品，都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我會不由自主如此處理。即使那些沒有寫到父親的詩篇，那也是這根主線上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