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生于新中國的當代作家中,命運最悲慘、所受的痛苦最深重的作家,要數(shù)史鐵生了。這個出生于1951年1月4日、1964年考上清華大學附中、1969年1月7日剛過18歲生日就下放到陜北延安農村的中學生,大約干了一年農活,清明節(jié)的時候突然病倒了,腰腿疼得厲害,生產隊隊長照顧他,特安排他喂牛。厄運纏身,疾病愈發(fā)嚴重,1972年史鐵生因病回到北京,雙腿癱瘓,坐上輪椅。1974年他到街道一個生產組做工,1981年患腎病,雪上加霜,1998年又發(fā)展為尿毒癥,靠每周三次透析維持生命。2010年12月30日下午史鐵生突發(fā)腦溢血,31日凌晨3點46分去世。
就是這樣一個在死亡邊緣活著的人,竟然活出了精彩,活出了偉大。自從坐上輪椅,寫作就成為史鐵生抗爭命運的獲救之策、生命的絕唱,從1979年開始,他坐在輪椅上創(chuàng)作了350萬字文學作品,其代表作有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命若琴弦》 《老屋小記》 《原罪·宿命》 《務虛筆記》 《我的丁一之旅》,散文《我與地壇》、思想隨筆《病隙碎筆》 《晝信基督夜信佛》 《回憶與隨想:我在史鐵生》,等等。
莫言由衷敬佩史鐵生:“我對史鐵生滿懷敬仰之情,因為他不但是一個杰出的作家,更是一個偉大的人?!盿史鐵生之所以杰出,是因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其優(yōu)美的抒寫中蘊含著深邃的對于人生、善惡、命運、生死、罪與罰、罪與救贖、精神與靈魂的思考。據(jù)此,他榮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杰出成就獎”,授獎詞盛贊:“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眀他還是一個杰出的思想者,將文學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于是,就有了這樣一些評價:他是思想上的“領跑者”c;他像虔誠的“信者”那樣探索宗教問題,又像睿智的哲人那樣喜好思辨d;深湛的哲思寓于《我與地壇》等作品之中,“他糾纏上了哲學,像尾隨在思辨哲學后的影子,游蕩在天地之間”。e史鐵生的好友周國平一語中的給出至評:“鐵生是哲人。他的哲學慧根深植在他的天性之中,他是一個保持了孩子的純真和好奇的人,因為純真而有極好的直覺,因為好奇而要探索世界和人生的謎底,這二者正構成了哲人的智慧?!眆
史鐵生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越到后來越是轉向內心世界,“解剖一己之私,揭示人的靈魂,在地獄的無邊煎熬中,在人性善與惡、愛與憎、生與死的不同視角的輪番拷問中,忍痛為鮮活的生命問路”。g意在為眾生闖出一條可行的救贖之路,他“以輪椅和文學為方舟,泅渡了自己,也普度了眾生”。h
這實在是一個偉大的懺悔者形象,一個甘愿承受煉獄的煎熬,為“我之罪”更為“人之罪”贖罪的懺悔者形象。
一、我之罪:前世之罪
作為一個偉大的懺悔者,史鐵生對自己的追罪索罪毫不留情,其人性拷問深達靈魂深處,他從三個方向、三條路徑倒逼出我與眾生的三種罪:一是我的前世之罪,二是我的現(xiàn)實之罪,三是一切眾生皆有的原罪——人性原罪。
史鐵生的厄運是從雙腿癱瘓開始的。雙腿致殘的原因,據(jù)史鐵生的摯友、《史鐵生傳》的作者趙澤華說:“病重的原因,我在史鐵生的相關文章里沒有找到具體描寫。與他一起插隊的同學回憶說,因為鐵生在放牛的時候遇到了暴風雨或者山洪暴發(fā),高燒不退,導致了兩條病腿進一步惡化。關于這個說法,同樣沒有得到史鐵生本人的確認。我想,他對什么都思考得那么深入,對于自己生病的種種原因也一定思考過無數(shù)次了,他的心里一定有個非常明確的答案。他不說,并不說明他不知道,他不愿意把得病的原因歸結出來,只是不愿意讓任何人為他的得病背負起道義上的責任或者負擔?!眎
史鐵生的寬厚、善良、堅韌于此可見一斑。雙腿致殘是殘酷的現(xiàn)實事件,此中,史鐵生是無辜的受害者,他完全有理由抱怨、憤怒、控訴,即使一時產生仇恨心理也可理解。但是,一個偉大的懺悔者不會這樣,在厄運降臨、人生出現(xiàn)斷崖式突變之際和之后,他隱去致殘的現(xiàn)實原因,不追索“他之罪”,反而返歸自身追索“我之罪”,于現(xiàn)實的無罪之處遁入幽明虛設的我之前世,視自己的雙腿殘疾是“前世之罪”的“今世之罰”,是上帝對他的考驗和成全。
他是這樣自我追罪、自我歸罪的:“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yè),我說是生病,業(yè)余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蛟S‘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眏這不太好的記錄究竟是什么,沒有具體所指,純屬虛設的未明之罪。也許是前世舊罪隔世遺忘,便從人類始源之罪中找到原罪,以坐實“這不太好的記錄”,于是便有了這樣的源自人性弱點的自我剖析:“隔了四十八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癡一樣不少,骨子里的蠻橫并怯懦,好虛榮,要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欲念橫生(要)?!眐
這正是罪產生的根源之一。有罪就有罰,哪怕是前世之罪,也難逃今世之罰。史鐵生認其罪,負其罪,“一個欲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癥,還有失學、失業(yè)、失戀等等”。l如此之罰,是由命運這個隱形上帝提前給他警告,讓他在懲罰之中受苦,以防他不可救藥。
視生病為前世之罪的今世之罰,生病既是宗教懲罰,又是自我救贖;既是負罪,又是贖罪。史鐵生這一懺悔意識中包含著復雜豐富的思想,細辨有主體思想資源來自佛道的輪回觀,以及中國民間流行的果報觀念;其次是基督教“罪與罰”的宗教倫理。
佛道的輪回觀和中國民間倫理都有果報觀念。佛教是六道輪回,指凡俗眾生因善惡業(yè)而流轉輪回的六種世界,即地域、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天。其中前三種是三惡道,后三種是三善道。道教是五道輪回,即神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除去佛教的“阿修羅”,佛道的輪回觀基本相同,而中國民間的果報觀念,實為上接巫術,下入佛道之末流的思想遺存。
輪回觀的展開形式是果報觀,所謂天道輪回,因果報應,便是輪回觀和果報觀相互詮釋的倫理邏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者死后靈魂升天轉入善道,惡者死后下地獄轉入惡道,這種觀念在中國民間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文學善于此道,即使在現(xiàn)代文明高揚的中國當代文學中也多有表現(xiàn)。比如西藏作家扎西達娃的中篇小說《西藏,隱秘歲月》,終生居住在荒涼寂寞的哲拉山的察香,由于生前積德行善,皈依三寶,戒除了女人天生具有的“五毒”,廣積資糧,造業(yè)受報。她和丈夫米瑪都是虔誠的佛教徒,一直沒有孩子,佛祖念其誠,讓她在七十歲時懷孕,兩個月后生下一出世就顯示出諸神化身跡象的女兒次仁吉姆。由于她終生虔誠地供奉隱居于山洞中修行的高僧,功德圓滿,臨死前,在洞中修行的高僧默默地為她超度亡魂時,她的腦門突然破裂,腦漿飛迸,靈魂從頭顱里飛出升入“天道”的最高界——天界。然后,身體自動被抬起飄出門外,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向哲拉山的一塊奇峰上。
又如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高密東北鄉(xiāng)地主西門鬧在特殊時期被誤殺,他感到很冤枉,認定自己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一個樂善好施的人。在陰曹地府,他的亡靈受盡了人間難以想象的酷刑,每次提審都鳴冤叫屈,頻頻地向閻王告狀。他請求閻王放他生還,然后向殺害他的人復仇。閻王見他的心被惡綁架、被仇恨所俘,便將他轉世為畜生,讓他在畜道承受苦難,以使他慢慢地忘記人類的仇恨。他不斷地轉世,歷經(jīng)驢、牛、豬、猴的輪回,終于泯滅了所有的惡念,最后轉世為人——一個帶有先天疾病卻絕頂聰明的大頭嬰兒藍千歲。
既然說到輪回觀、果報觀在文學中的表現(xiàn),索性再說說賈平凹的中篇小說《煙》?!稛煛返摹拜喕亍崩@開“果報”而取道“阿賴耶識”,將其變成一種人生啟示錄。七歲的石祥突發(fā)煙癮,恍惚迷蒙中夢見他的前世。八十年前,他的前世是一個面目俊秀、威武顯赫、神功蓋世的山大王,即使抽煙也極有神功,能吐出神奇的煙圈套住想暗算他的人。山大王遺落在古堡亂石中的煙斗,八十年后竟然被他的來世——七歲的石祥憑記憶,奇跡般地從人跡罕至的廢墟中找到,石祥從此繼承了前世的煙癮。十八年后,石祥已是堅守南疆的一位軍人。在前沿的石洞里,石祥犯煙癮無煙可吸,昏迷中又夢見來世——一個死囚犯。如今,他成了一個通觀三世的奇人?,F(xiàn)世的石祥無煙可吸,夢中他的來世也面臨無煙可吸的困境,一直到死才抽上一口煙。當石祥從昏迷中醒來時,一塊飛進石洞的石頭擊中他的腦袋。臨死前,他終于抽到了一口煙。石祥死后化為煙,化為阿賴耶識m。石祥三世都消失了,煙即阿賴耶識卻浮升為一個巨大的意象:煙既是石祥通觀三世的誘因,又是存在于宇宙中的一種神秘的力量,它擺布著人的生死。它還是一個神秘的啟示:無論是昔日顯赫一時的山大王,還是今日守邊關的軍人,或者來世的階下囚,都難免一死,死后化為煙。人生如夢如煙,唯有阿賴耶識是創(chuàng)生一切的永存。《煙》為探究人生意義提供了佛理的闡釋,但它蘊含的“輪回觀”和“五蘊皆空”的思想,也容易引發(fā)人生虛無的思想。這一點,反而不如“果報觀”具有道德規(guī)誡的力量。
基督教中沒有輪回的觀念,從“前世之罪”到“今世之罰”,在佛教看來,這是因果報應;在基督教看來,這是中國版的“罪與罰”,即將因果報應作語義轉換,換成“罪與罰”的表述。
二、我之罪:現(xiàn)實之罪
相對而言,前世之罪是隱性的未明之罪,是由“輪回—果報”觀念及今世之罰(生命殘疾)追索的隔世之罪。當它需要坐實內容時,史鐵生便從人性弱點中拈出貪、嗔、癡、虛榮、狡猾等低端的欲望和邪念。
今世之罪特指現(xiàn)實的已明之罪。史鐵生自悔其罪、自審其罪,嚴厲地拷問自己、解剖自己,嚴格地說,他的懺悔之中沒有實質性的罪行。他的所謂的現(xiàn)實之罪微不足道,至多是由于膽怯而產生的自我保護意識,表現(xiàn)在行為上,就是恐懼軟弱、屈從順從。即便如此,仔細數(shù)來,也只有區(qū)區(qū)二件。一是“文革”剛開始時,史鐵生和一群中學同學到清華園里抄家“破四舊”,到了一位“反動學術權威”家,先砸碎客廳里的幾只花瓶,又去臥室里割破兩雙尖皮鞋,然后就想不出再要怎樣表現(xiàn)一腔忠勇。他說:“幸虧那時知識太少,否則就可能親手毀滅一批文物。正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了那家主人的發(fā)型有階級異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時,突然傳來了更為革命的吶喊:‘非紅五類不許參加我們的行動!這樣,幾個同學留下繼續(xù)革命,我和另幾個出身不純的同學怏怏離去。待暴力升級到拳腳與棍棒時,我們這幾個不紅不黑的少年已經(jīng)明確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觀了。我不敢反對,也想不好該不該反對,但知不能去反對,反對的效果必如牛反對拖犁和馬反對拉車一般。我心里兼著恐懼、迷茫、沮喪,或者還有一些同情??謶峙c同情在于:有個被打的同學不過是因為隱瞞了出身,而我一直擔心著自己的出身是否應該再往前推一輩,那樣的話,我就正犯著同樣的罪行?!眓二是史鐵生在《“文革”記愧》一文中記敘的一件事:1974年夏天,史鐵生雙腿癱瘓已兩年,朋友們怕他寂寞常來看他。先是朋友A帶來了朋友B,不久,B帶來三篇手抄本小說,記得其中一篇的標題叫《普通的人》,從內容看,屬于最早的“傷痕文學”。史鐵生看了很受震動,真心相信它的藝術水平很高,思想?yún)s很反動。B不同意史鐵生的看法,但又辯不過理論多、口才好的史鐵生。B為人極寬厚,說到最后他光是笑笑,然后問史鐵生能否幫他把這幾篇小說復寫幾份,史鐵生爽快答應。待到正式抄寫時,史鐵生覺得這些小說與他的觀念相悖,越抄心里越別扭,竟然沒有抄完,便將抄好的和沒抄好的都讓B一并拿去。不久就出事了。B把稿子存放在A處,朋友C從A處拿了那篇《普通的人》到學校里去看,被她的一個同學發(fā)現(xiàn)后報告到有關部門。C立即被隔離審問,那篇稿子也落到公安人員手里。幾個朋友一起商量對策,怎么去救她,怎么幫她開脫罪責。想來想去,總是想不出良策。一開始,史鐵生并未覺得此事有多么嚴重,便逞一時之勇沖動地說,實在想不出好辦法的話,就說“我”在住院時從一個早已忘了姓名的病友那里抄來的。幾個朋友都說不好,“我”也就不堅持了。想起那稿子上全是“我”的筆跡,“我”開始后怕了,一次次商議,“只記得我一回比一回膽怯”。最后當A和B都認為“我”一開始編造的那個謊話最為巧妙時,“我”提醒他們說:“我的父母均出身‘黑五類之首,我的媽媽仍在以‘地主的資格每日掃街呢?!薄拔摇北緛磉€想說由“我”來承擔這個罪名是不公平的,“因為唯獨我是反對這篇小說的,怎么能讓一個人去殉自己的反信念呢?但我沒說。后來A替我說出了這個意思,以后多年,我一直把這邏輯作為我良心的庇護所而記得牢固”。o他繼續(xù)自我追問、拷問、剖析:久而久之,這邏輯愈發(fā)顯得蒼白,“設若我當時就贊成這小說呢?我敢把這事?lián)聛砭懿唤淮鷨??我估計百分之九十還是不敢?!弊罱K的結果,記憶模糊,呈現(xiàn)出兩種模樣:
最可能的是這樣:正當我晝夜難安百思不得良策之際,B來了,B對我說:“要是追查到你你就如實說吧。就說原稿是我給你的。”我聽了雖未明確表示贊同,卻一句反對的話也沒說,焦慮雖還籠罩,但心的隱秘處卻著實有了一陣輕松。許久,我只說:“那你怎么辦?”B說:“這事就由我一人承擔吧?!闭f罷他匆匆離去,我心中的愧便于那時萌生,雖料沉重只是要勻到一生中去背負,也仍怔怔地不敢有別種選擇也仍如獲救了一般。其次也可能是這樣:B來了,對我說:“要是警察來找你,你就如實說吧,就說原稿是我給你的。C已經(jīng)全說了。”我聽了心里一陣輕松。C確實是在被隔離的第三天熬不住逼問,全說了。但這是B告訴我的呢,還是之后我才聽別人說的呢?……實際我與C沒什么兩樣??傊还苣膫€記憶準確,我聽了B的話后心里的那一陣輕松可以說明一切?!?/p>
后來警察來找我,問我原稿是誰給我的,我說是B;問我原作者是誰,我說不知道。p
史鐵生的懺悔從解剖自己在革命年代的軟弱屈從開始,然后逐層深入對個人、革命乃至整個民族靈魂的解剖。革命年代,革命高于一切,革命是階級身份的標識。只有革命者才允許革命,而不準革命,對少年史鐵生來說,那不是一時的尷尬失落,也不僅僅是一種待遇,而是敵與我之別。這是由家庭出身帶給他的“家族原罪”和“階級原罪”,他只能束手認領家族原罪,還要被迫背負階級原罪。他痛切地感受到人生突變陡然帶來的巨大恐懼,過后又莫名地生出慶幸之感,正是因為不準革命,才保持了自己的清白。他自問:要是那時以革命的名義把皮帶塞進他手里,他敢于拒絕或敢于反抗的可能性有多大?“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于不敢不掄下去的?!眖
這讓我想起巴金在《隨想錄》之《真話集》中的那段著名的懺悔錄:“在那個時期我不曾登臺批判別人,只是因為我沒有得到機會,倘使我能夠上臺亮相,我會看做莫大的幸運。我常常這樣想,也常常這樣說,萬一在‘早請示、晚匯報搞得最起勁的時期,我得到了解放和重用,那么我也會做出不少蠢事,甚至不少壞事?!卑徒鹨驗闆]有效忠的資格,“才容易保持了個人的清白”。r如同巴金,史鐵生的自我拷問已達靈魂之境。
更深的懺悔意識在于史鐵生認識到,屈從莫須有的罪名而不敢反抗,既是恐懼軟弱的表現(xiàn),也是罪的表現(xiàn);而旁觀暴力的肆虐而不敢反對,亦是犯罪。并不是說你直接犯罪了就有罪,旁觀罪惡、容忍罪惡甚至縱容罪惡的暴虐,同樣是犯罪。
這種自審其罪的拷問實際上觸到了一個民族在一個特定年代所犯下的極容易被遮蔽的罪,即由“平庸的惡”所造的罪;它分明還是對曾經(jīng)廣為流行的“旁觀者無罪”論調的否定。這種深刻的思想,后來的喬葉在長篇小說《認罪書》中借人物之口也作了闡發(fā),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對其做了表述:旁觀無罪論,這種聲音來自“文革”中的逍遙派,他們說自己不曾作惡,只是旁觀,罪與他們無關,所以不必懺悔。小說中的人物申明的態(tài)度是:面對惡行,旁觀也是犯罪。他引無名詩人的詩闡發(fā)了這種看法:“在洪水中,每一滴水珠都是有罪的/在雪崩中,每一顆雪末都是有罪的/在沙塵暴中,每一粒沙子都是有罪的/災難里的一切,都是有罪的?!彼忠R丁·路德·金的話直指旁觀者實為罪惡的同謀者,“社會最大的悲劇,不是壞人的囂張,而是好人的過度沉默。換句話說,沉默的好人是壞人的同謀,而且最終也逃避不了壞人的傷害?!边@個世界,誰都置于其中,誰都不可能當一個真正的看客,“每一個人都是你,每一個人都是我”。s
史鐵生們之所以恐懼、屈從現(xiàn)實之惡,躲避乃至轉移現(xiàn)實之罪,全因為革命邏輯使然。史鐵生對其中的要義及微妙之處給出了哲學性的分析:革命的主體由“我們”組成,我不是“我們”,我想成為“我們”,自然就不想成為“我們”的異己者“他們”,算來我只能是“你們”?!澳銈儭笔遣豢梢匀ゴ虻?,“你們”是一種候補狀態(tài),有希望成為“我們”,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成為“他們”。這很關鍵,把越多的人放在這樣的候補位置上,“我們”就越具有權勢,“他們”就越遭到孤立,“你們”就越要乖乖的。這邏輯推演下去更令人膽寒了,“你們”若不靠攏“我們”,“你們”就是在接近“他們”;“你們”要是不能成為“我們”,“你們”還能總是“你們”?“我們”要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盡力地變成“我們”,當然是對付“他們”?!澳銈儭币胧恰拔覀儭保澳銈儭本偷贸姓J自己是混蛋,但是“你們”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們”?那個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實是終身制的。t
這段繞口令式的思辨推理,演繹的正是革命邏輯的精致設計,人陷于其中,就難逃它的殘酷制約。史鐵生揭示的現(xiàn)實之罪,均根源于此。
三、人之罪:人性原罪
讀到下面這段文字,我猛然意識到史鐵生的懺悔格局有了根本性的推進,由“我之罪”進入“人之罪”。追問我的前世之罪、今世之罪,還是“我之罪”的懺悔格局,當他的懺悔之舟駛入“人之罪”之域并發(fā)現(xiàn)“人性之惡乃人之原罪”這個天大的秘密后,他才真正抵達了懺悔的最高境界。
寫《務虛筆記》的時候,我忽然明白:凡我筆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jīng)露面,某些正蟄伏于可能性中伺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互相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ツ愕乃魉鶠椋€存在于你的所思所欲之中。于是可以相信:凡你描寫他人描寫得(或指責他人指責得)準確——所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之處,你都可以沿著自己的理解或想象,在自己的心底找到類似的埋藏。真正的理解都難免是設身處地,善如此,惡亦如此,否則就不明白你何以把別人看得那么透徹?!?/p>
這便是人人都要懺悔的理由。發(fā)現(xiàn)他人之丑惡,等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之丑惡的可能,因而是已經(jīng)需要懺悔的時刻。u
發(fā)現(xiàn)蟄伏于人性深處的惡,等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人性之丑惡的可能,如此邏輯往前推演的結果,是人人心中都埋藏著人性的丑惡。這便是潛存的罪,這便是人人都要懺悔的理由。
這種蟄伏的惡與潛存的罪太隱秘了,隱秘到難以覺察的地步,非善思善析善審者所能為。史鐵生自審其罪,從“我之罪”抵達“人之罪”,即從“輪回—果報”的前世之罪到被“平庸的惡”所定義的各種現(xiàn)實之罪,最終駛入“人之罪”的深處——“人性原罪”之域。
“原罪”一詞源自基督教。因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被蛇引誘,違背上帝的禁令偷吃了伊甸園的智慧果而犯下了罪行。這種神賦之罪代代相傳,成為人類與生俱來的原始罪過,并成為人類一切罪惡的根源,故稱原罪。
中國不是以宗教立國的國家,國人的觀念里沒有宗教意義上的“罪感意識”,所以也就沒有產生出純粹的懺悔意識,有的則是本土的倫理思想,比如善惡倫理、恥感意識和反省意識;或者是佛道經(jīng)過中國文化改造而凝定的倫理思想,比如“輪回—果報”觀念。直到近現(xiàn)代,隨著西方宗教文化的進入,懺悔意識及其懺悔文學才在中國產生。仍然是中國化的生成和表現(xiàn),中國的學人和作家在自悟其罪、自審其罪之中接受宗教罪感意識和懺悔意識的啟示,同時將本土倫理思想資源納入其中進行構造,在相互交融中生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懺悔意識及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比如前面論析的第一種罪過,史鐵生就給出了這種相互融合的懺悔表達式,即對中國式的“輪回—果報”觀念給出“罪與罰”的宗教倫理表達。
此原罪非彼原罪。在基督教倫理思想中,原罪是先天的、始源的,并且是遺傳的,但這種天生始源的罪仍然是“他者”上帝賦予人類的,是構成的。史鐵生發(fā)現(xiàn)并由此定義的“人性原罪”則不同,它是人與生俱來的、與人一并生成的,是人自帶的始源性質并且是根本性質的罪,屬于遺傳基因性質的罪,因而更具有“人性”而少“神性”。它除了包括惡劣、蠻橫、霸道、縱惡、奸詐、欺騙、陰險等惡行,還包括饕餮、貪婪、懶惰、淫欲、嫉妒、憤怒、傲慢等人性弱點,故稱人性原罪。
人性原罪的思想之結在于“人性之惡乃人之宿命”。史鐵生直言不諱,坦言“我是一個‘人性惡論者”v。這種思想非史鐵生所獨有,它實際上源自中國古代的性惡論,其代表人物是荀子。他持人性本惡的觀念,認為“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w人性本惡,善是人為的。而在20世紀中國的兩次啟蒙思潮中興起的文學,對其亦有突出表現(xiàn)。在第一次啟蒙高潮即“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其思想啟蒙主將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揭示了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是一部“吃人”的歷史,“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x這便是封建禮教之惡,究其質,是人性之惡。而在第二次思想啟蒙高潮中,余華的大多數(shù)先鋒小說差不多都在表現(xiàn)這樣一個形而上的命題:人性之惡乃人之宿命。其中的《一九八六年》 《往事與刑罰》 《河邊的錯誤》 《現(xiàn)實一種》 《祖先》等小說,直接表現(xiàn)了“歷史即過去即暴力”“暴力源自人性之惡”的命題,以及“人是他自己的囚徒”的思想。這一思想承續(xù)至今,它在蔣韻于2019年發(fā)表出版的長篇小說《你好,安娜》里破題而出,直指人性弱點/人性之惡乃人之原罪。小說故事始于1970年代,下放知青彭承疇在火車上偶遇安娜、素心和三美。彭承疇鐘情于安娜,并在這之后將一個記錄著他秘密的黑色筆記本交給安娜,托她保管,這使原本友好相處的三位閨蜜暗生了微妙的嫌隙,激起了妒忌、欺騙、怨恨、貪心等人性弱點,陰差陽錯,造成了一系列荒誕的悲劇。而由懺悔倒逼出來的原罪,竟然來自人性弱點/人性之惡。還是來聽聽三美是怎么說的吧。一次,也就是三美悔恨自己當初為何要把筆記本的秘密告訴素心,因而挑起素心的妒忌時,她無奈哀嘆:“人,千萬不要輕易去挑戰(zhàn)人性中的弱點,如果說有原罪的話,人性中的弱點,或者,惡,就是我們的原罪……素心,我們都有罪?!绷硪淮?,姐姐子美希望三美把房子留給自己未來的孩子,她斷然回答:“我不要孩子,不管我將來是獨身還是成家,我絕不會要孩子!人太壞,不想讓這世界上再多一個壞人,這是我能為這世界做的唯一一點好事?!彼龑θ藦氐资?,“人是戰(zhàn)勝不了人性中的惡的,一輩子太長,它終究會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個角落等著擒獲你,讓你一生成為它的奴隸:這就是人類的共同命運?!眣這還不是一個人的原罪,是整個人類的原罪。據(jù)此,我將這部懺悔小說所闡發(fā)的原罪思想視為是對史鐵生發(fā)現(xiàn)的人性原罪的展開和豐富。
四、苦難是心魂的救路
人性原罪既然是始源之罪、根本之罪,那么,“我之罪”——無論是“輪回—果報”形式的前世之罪,還是由“平庸的惡”定義的各種現(xiàn)實之罪,均是從這里生發(fā)并被其所包含的。
人性之惡既然是人之原罪,必然在具有始源性、根本性之時,還同時具有空間上的普遍性和時間上的永恒性。
追問、辨識各種罪的生成,首先是自審其罪,目的是自我歸罪、負罪,這是懺悔的第一站。然后進入贖罪之途,甘愿承受苦難之罰,在此過程中完成贖罪獲救之心愿,最終抵達人性新生或靈魂復活之境。
一眼看去,這還是基督教的懺悔理路。細辨之下,則會發(fā)現(xiàn)史鐵生以理性思辨為特征的懺悔思想頗為復雜,不能簡單對待。他的懺悔倫理思想資源有多種來源,至少包括佛教、道家、基督教的宗教倫理思想和本土儒家的人性論思想。原本彼此相悖相侵的倫理思想,史鐵生以自我的生命體驗為媒介,將這些思想“捉置一處”,在哲學的思辨中將其納入一途,讓彼此借力、合力、增力,結果就出現(xiàn)了復雜而主脈有跡可循的情形:或一者流出,其他跟進合流,或主角在闡發(fā)的進程中自然切換不著痕跡。許是在“罪與罰”“贖罪與獲救”的懺悔之途注入了過多的宗教倫理思想(特別是基督教倫理思想)的緣故,史鐵生的懺悔意識呈現(xiàn)出濃重的宗教色彩和宗教精神,學者胡山林據(jù)此稱其為“準宗教意味”,當為確論。
史鐵生直言自己與佛教的關系:“我既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為對佛一向是敬重的?!币驗椋胺鸩⒉皇且粋€名詞,并不是一個實體,佛的本義是覺悟,是一個動詞,是行為,而不是絕頂?shù)囊惶帉氉?。“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里心魂的一條救路?!眤
他思佛敬佛自有原因。在他還年紀輕輕的時候,他就命走背字,厄運纏身,在近四十年的歲月里,他承受著人間最不幸、最殘忍的打擊,忍受著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疼痛,在死亡線上苦苦掙扎;他一準有過無數(shù)次的悲傷、怨恨和極度的絕望,生不如死。人在極度無力和無助的困境之中,便會產生一種擺脫困境,渴望被拯救的心情,而佛教超脫生死之法,正合困境之中人的心愿。史鐵生坦言:他確實曾想求得“一點解脫”,便看了一些佛、禪、道之類的東西@7。說得輕松,背后的苦痛一言難盡。因此之故,當王堯問他,在整個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他更喜歡哪些文化時,他說在中國傳統(tǒng)里頭,更喜歡的還是佛教。
史鐵生很少提及他與基督教的關系,一次與王堯對話,當王堯問他“在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哪些思想資源影響了您?”時,史鐵生說:“近些年,給我影響大的,一個是劉小楓的書,一個是林達的書。劉小楓的書屬于信仰、神學方面的,林達的書是屬于法律的?!盄8根據(jù)史鐵生在《頁邊手記》中提供的信息,這些年,他讀過劉小楓《拯救與逍遙》、約瑟夫·拉辛格《基督教導論》、埃里克·斯坦哈特《尼采》、朗佩特《斯特勞斯與尼采》、張文濤《尼采六論》、弗雷德·艾倫·沃爾夫《精神的宇宙》等西方的宗教和哲學方面的著作@9。可以推測,在這之前,史鐵生對宗教倫理思想的接受,是佛教多于基督教,所以更喜歡佛教;在這之后,是基督教多于佛教,重視基督教勝于佛教。
史鐵生曾寫過一篇深具哲學思辨意味的文章,趣談佛教與基督教的特點,題為《晝信基督夜信佛》,從中可見他對基督教倫理與佛教倫理的價值取向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白天屬于基督,黑夜屬于佛。他給出的解釋是:基督的信仰更適合于苦難充斥的白天,意在積極應對這世上的苦難,基督從不做無苦無憂的許諾,而是要人們攜手抵抗苦難,以建立起愛的天國,故而強調信仰和愛。信仰,恰是人面對無從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種不屈不撓、互助互愛的精神。而黑夜(以及死)則完全屬于個人,所以更強調智慧。他相信佛法是更好的心理療法,是最好的心理醫(yī)生,適合在修煉中超脫苦難的拯救,特別是地藏菩薩那兩句偉大的誓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簡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明顯與基督精神殊途同歸。在他看來:“基督與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個‘苦字上,即對于苦難所持態(tài)度的大相徑庭。前者相信苦難是生命的永恒處境,其應對所以是‘救世和‘愛;后者則千方百計要遠離它,故而祈求著‘往生或脫離‘六道輪回?!?0基督持信仰和愛以求救贖,特點是行動;佛善于覺悟和智慧以求超脫,特點是思悟。在歸罪、負罪、贖罪的懺悔之途,史鐵生動用的思想資源,明顯是基督教多于佛教,是基督教特色抑或具有宗教精神的懺悔。
史鐵生給出的懺悔形式,是典型的“罪與罰”的宗教模式。他自審其罪,罪是前世之罪和現(xiàn)實之罪。他接受佛教“輪回—果報”觀念和基督教原罪說的啟示,把生病殘疾視為罪之罰,視為磨難而贖罪的自我拯救,把懲罰之地當作錘煉、修煉之地。他善待苦難,把苦難看作人的一種普遍境遇,一種宿命的生存本相,他在題為《宿命的寫作》的演講中說:“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的最恰當?shù)膽B(tài)度,是把它看成錘煉之地。”“人的苦難,很多或者根本是與生俱來的,并沒有現(xiàn)實的敵人。比如殘、病,甚至無冤可鳴,這類不幸無法導致恨,無法找到報復或聲討的對象。早年這讓我感到荒唐透頂,后來慢慢明白,這正是上帝的啟示:無緣無故的受苦,才是人的根本處境。”#1人間原本就是上帝為人類選定的懲罰之地、修煉之地、救贖之地;而甘愿承受苦難之罰,也就變成了積極應對苦難、擁抱苦難,在受苦中贖罪的獲救之路。
史鐵生對待苦難的態(tài)度,與舍勒關于基督教“受苦的意義”的解釋幾無差別。既然如此,不妨談談舍勒的論釋,以加深對史鐵生思想的理解。
舍勒研究各種受苦學說,發(fā)現(xiàn)對待受苦的態(tài)度和方式有許多類型:使受苦對象化和聽天由命(或主動忍受);享樂主義地逃避痛苦;漠視痛苦直至麻木;英勇式地抗爭并戰(zhàn)勝受苦;抑制受苦感,并以幻覺論否認苦難;視一切受苦為苦罰,并以此使受苦合法化;最后是神奇無比、微言大義的基督教受苦論:福樂的受苦,并通過上帝的慈愛在受苦中施與的拯救,將人從受苦中贖救出來——“十字架的大道”。舍勒在分析各種受苦的態(tài)度和形式后,力論基督教受苦的意義?;浇虒Υ芸嗟膽B(tài)度,有獨特的循環(huán)過程:首先放棄憑自己的理智和以“我”為中心的意愿去享樂地逃避受苦,放棄以英雄的姿態(tài)去戰(zhàn)勝受苦,放棄以斯多亞式的堅韌去忍受痛苦,當他通過基督向上帝的強力敞開自己的靈魂,將自己引薦并托付給上帝的慈愛,精神性的福樂就會恩賜般降臨到他身上,這種福樂使他極度幸福地承受任何受苦,視受苦為十字架的意義因素。當基督徒意識到,受苦乃是出于仁慈的愛之手的轉化中介,從而像接納朋友那樣迎接受苦,就會愈加堅定、愈加清楚地確信那種使他承受受苦時的福樂和庇護?;酵礁惺艹惺芡纯嗟囊磺辛α吭从谝环N更深的幸福,一切受苦只會使這種幸福的“位置”比先前更深入他的自我。一旦你達到這種境界,你會感到悲苦憂傷已化為甜蜜,你會覺得它們甘美怡人,你將感受到你周圍世界的美好。#2于是,你就找到了人間天堂,受苦的意義于此全出。
五、信仰和愛的神性之光
苦難原本是苦海、地獄,怎樣才能將其變成懺悔者的煉獄,史鐵生從基督教倫理思想中拈出“信仰”和“愛”二義項,強調它們之于救贖懺悔的意義。
苦難呼喚著信仰,愛是人類唯一的救助。信仰之重要,源自信仰是人面對無從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種不屈不撓、互愛互助的精神,一種富有宗教精神的理想和宏愿。更重要的是,信仰是救贖之途:通往神的完美境界,即到達終極之地——彼岸之天堂。
信仰不是神本身,信仰是神性的一種境界。信仰是對絕對價值和終極意義的凝視,它需要在苦難煉獄里付出足夠的信心才能登達信仰的終極之地。史鐵生曾經(jīng)講過《圣經(jīng)·約伯記》里的一個故事,用來闡發(fā)信心之于信仰的重要性。烏斯地區(qū)有一個義人,敬畏上帝,名叫約伯。他有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是當?shù)赜忻母缓馈R惶?,神的眾子在上帝面前侍立,魔鬼撒旦也在其中。上帝問撒旦:“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約伯沒有?地上再也沒有像他那樣完全正直、敬畏上帝、遠離惡事的人了?!睉T于離間使壞的撒旦對上帝說:“約伯之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于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旦奪走了約伯的財產和兒女的性命,但約伯的信心沒有任何動搖,沒有抱怨上帝。撒旦又對上帝說:“單單舍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么,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他會怎樣吧!”上帝又允許撒旦讓約伯身染惡病——全身長滿毒瘡,約伯仍然沒有任何怨言?!凹s伯的信心是真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奔s伯沒有讓撒旦的惡意得逞,可是,他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之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边@話比魔鬼更可怕,他感到委屈,開始抱怨上帝的不公正:作為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在旋風中把他的偉大的創(chuàng)造指給約伯看:“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xiàn)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奔s伯終于醒悟,上帝喜悅,讓約伯從苦難中返回,并且賜給他的,比他之前失去的還要多。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才是信心的原則和信仰的真意。
信仰的動力是愛。在史鐵生的理解里,愛是一種超越性的神性存在:一種超功利的情感,一種善的心愿,一個在此岸人文理想之上附著了彼岸神之光的精神之源。
他說愛是對殘疾的補救,“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阻礙……是屬物的,是現(xiàn)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垠的,尤其是沖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3他將愛放置于“罪與罰”的表達式中,殘疾(罪之罰)與愛的關系,是原罪與拯救的關系,是地獄與天堂之別。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性的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在可以止步之處,史鐵生洞見殘疾之于人類的普遍性:殘疾并非殘疾人所獨有,它還是偏離了上帝之愛的人類精神殘疾的表現(xiàn),是人類的普遍處境,“也許,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人的殘疾,強調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愛的必須和神圣”。#4
他說愛是一種情感,包括喜歡、友善、慈悲、愛護,最根本的是,愛是眾生之路。除此之外,它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ハ喑ㄩ_心魂,為愛所獨有。愛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孤獨與惶然溝通,讓冷漠的世界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展現(xiàn)無限的意義。但心魂的敞開也會面臨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成的鎧甲,有防御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當然,仍有孤獨的心在戰(zhàn)栗,仍有未熄的對溝通的渴盼。你還要去嗎?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謹慎,以孤膽去賭——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償還你平生的夙愿?!?5
他還說愛是一種永恒的能量,它要你建立起信仰,讓你在精神里誕生復活??傊?,愛即信仰,是對殘疾的救助、對罪的救贖、對隔離的靈魂開放出一條愛愿的通路,是精神的恒途。在史鐵生的思想里,充滿信仰的愛愿體現(xiàn)為精神對靈魂呼喚的響應,即靈魂對精神的召喚,是信仰的“精神的恒途”通往彼岸——天堂的靈魂之光。
至此,在苦難中贖罪懺悔的史鐵生與在哲思中審罪懺悔的史鐵生,終于在互文中完美合流,凝定成一個偉大的懺悔者形象。
【注釋】
ab見史鐵生:《靈魂的事》(封底),天津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chi趙澤華:《史鐵生傳——從煉獄到天堂》,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8年版,第213頁、195頁、83頁。
d李建軍:《論史鐵生的文學心魂與精神持念》,《小說評論》2012年第2期。
e孫郁:《通往哲學的路——讀史鐵生》,引自趙澤華:《史鐵生傳——從煉獄到天堂》,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8年版,第251頁。
f周國平:《孩子和哲人——懷念史鐵生》,《天涯》2012年第1期。
g閻剛:《序:他們是溫暖的朋友》,趙澤華:《史鐵生傳——從煉獄到天堂》,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8年版,第2頁。
jklnqu#3#4#5史鐵生:《病隙碎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52-53頁、57頁、16-17頁、18-19頁、14-15頁、58頁、65頁、39頁。
m阿賴耶識,法相宗所立心法“八識”第八識。八識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前六識是依據(jù)“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對于見、聞、嗅、味、觸、思慮所起的作用而產生的。第七識末那識指“執(zhí)持我見者”,也就是“我執(zhí)”。阿賴耶識別稱“種子識”,它蘊藏著變現(xiàn)萬事萬物的潛在功能,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也是生死輪回的主體,具有能藏、所藏和執(zhí)藏三種性質。
op史鐵生:《“文革”記愧》,王克明、宋小明主編:《我們懺悔》,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334頁、335頁。
r參見巴金 :《解剖自己》,《真話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143 頁。
s王達敏:《被“平庸的惡”綁定的小說——喬葉長篇小說〈認罪書〉批評》,《文藝研究》2015年第2期。
t參見史鐵生 :《病隙碎筆》,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1年版,第17-18頁。
v@8史鐵生、王堯:《“有了一種精神應對苦難時,你就復活了”》,《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1期。
w《荀子·性惡》,安小蘭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83頁。
x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7頁。
y蔣韻:《你好,安娜》,《花城》2019年第4期。
z@7#1史鐵生:《靈魂的事》,天津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頁、151頁,237頁,175頁、172頁。
@9#0史鐵生:《晝信基督夜信佛》,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97-106頁、4頁。
#2參見[德]舍勒:《受苦的意義》,林克譯,引自劉小楓選編:《舍勒選集》(上),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650-6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