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狄
這地方叫水莊,卻沒有一點(diǎn)水地。
所以為什么叫這鬼名字?
不知我那位脾氣倔強(qiáng)、性格暴躁的二外爺帶著家人遷到此處時,腦海里是否有過同樣的疑問。
他自言曾是名軍人,只不過選錯陣營,當(dāng)了國軍。在世時,常于天陰雨濕或趕集上會,同旁人講起戰(zhàn)場上的種種往事,最愿意講打日寇,說到激動處往往唾沫四濺,自夸英武,有人就嘲諷他“說古朝”。他還常不識趣地同公社干部講,日本人是我們打跑的呀,怎么電視上都是你們打的,我也打了呀!人家或板臉,或笑。
普通人常有英雄夢,遐想些英雄壯舉安在身上裝點(diǎn)門面,多到不足為怪。
要有證據(jù)不是?
證據(jù)呢!
沒有證據(jù)。只有一段故事。
他自述,1949年7月蘭州戰(zhàn)役開打時,他實(shí)已脫離軍隊(duì),領(lǐng)著軍人津貼,卻在蘭州某個制呢廠里當(dāng)工人。蘭州攻克,每天都有國民黨特務(wù)、奸細(xì)或罪無可赦者被推至城外槍決。他是經(jīng)過層層審查,沒有大問題的。因先前軍中抓到共產(chǎn)黨,上刑逼供、執(zhí)行槍決或施行其他手段,他從未沾手。他大字不識,大道理不懂,可性格剛直——日本人都?xì)⒉煌辏瑸槭裁礆⒆约喝??上級每每?qiáng)迫,他就以卷鋪蓋回家要挾,竟能得以清白。
他看著每天槍斃人,還算淡定。
可他的妻子害怕了。
他這任妻子是張掖城里財主的女兒,人生得眉清目秀,能識文斷字,能做一手好衣裳,還有高超的刺繡技藝,如繡龍,繡鳳,繡胖娃娃、天上的鳥、水里的魚,只要看見了就能照模樣繡下來。結(jié)婚時,他二十八,她十八,違逆父母意愿,硬跟他跑出來的。
妻子跟他說,你不是有老家嗎?咱趕緊回呀,再待下去,你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他于是“半個月內(nèi)請了十八次假”,拿到廠長開的路條。先走到西安,花重金落西安市戶口,在涇陽磚茶作坊覓得工作,每日鍘茶為業(yè)??嗪苤?,但工資高,能維生。沒多長時辰,到處又抓國民黨特務(wù),作坊中已有人被帶走槍斃。這次他怕了,帶上妻子細(xì)軟欲回陜北。出城時關(guān)卡森嚴(yán),隊(duì)伍前頭時有哭爹喊娘被揪走者。他帽中藏有國民黨黨員證、徽章、抗戰(zhàn)證明書。路旁有井,裝作取水,頭一低,這些證明他歷史過往的證據(jù)隨著帽子一同沉入井底。
喲,您真會編!那你這位漂亮的妻子呢?
妻子也沒了。又是一段故事。
不睜眼的老天爺不肯成全他這段好姻緣!他從蘭州起身時良心不忍,不愿意帶她走,一則兩人年齡差距太大,再者老家的生存條件太惡劣??伤佬乃?。他說回我老家可能要吃糠。她回說不怕,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兩人逃出西安,走到延安旦八,歇在某同姓親族家中。妻子感冒甚重,咳嗽不止。聽說村里有保健員會扎針,請來,只扎一針,妻立即呼吸急促,掙扎著說,我喘不上氣了,趕緊給我找衣裳,我不行了。他打開箱子,急得亂刨了兩把,轉(zhuǎn)頭一看,那保健員已逃出門外。他跳下炕追出門,抄起一把鐵锨追上垴畔,其人已消失于茫茫黑夜。急回住處,妻已香消玉殞。終生后悔,追那人干甚喲,怎能不握著她的手陪她最后一程,怎能讓她在異鄉(xiāng)獨(dú)自長逝?!
懂行者告訴他,那一針很可能扎到了她的氣眼上。天亮后欲取那人性命,親族不肯透露姓名住處,又苦勸,人死無生,打死那人又是一命,你還要頂命。他只能認(rèn),當(dāng)那是命中注定的討債鬼。
天氣熱,遺體帶不走,買齊棺木祭品,將妻在當(dāng)?shù)叵略?。長立墳前,說,你在這兒好好地住著,三年后我來接你,我一定把你接回家……
咳咳咳,您可別編了。
說到底,人證、物證都沒有不是?
反倒下面這些狼藉事,為兄弟及后輩親見,杜撰不得。
他1950年當(dāng)兵回來,三十五歲,話多,脾氣大,什么事都看不過眼。待了一陣子,死活要回蘭州,母親兄弟全都嚎倒在地,硬要攔住他。
當(dāng)初為什么跑出去?
全拜他那位諢名“賀大腳”的母親所賜。這女人出了名的暴脾氣,家教又嚴(yán),王法又重。往往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把兒子、媳婦胖揍一通。
他十六歲那年,不知因何惹她動氣,她抄起镢頭就要掄他。
他見勢不妙,轉(zhuǎn)身就跑。
做母親的緊追不放。
他在前頭跑,她在后頭追。跑了十幾里跑到外婆家,叫舅舅救命。舅舅跑出院子攔,卻怎么都勸不聽自己的妹妹。她握著镢頭不松手,就要掄死他。
他也隨了母親的暴脾氣。整天在家挨打受氣干什么?有人來征兵,他站起身就走了。
這次回來,母親快六十了,脾性消磨了不少,哭哭啼啼,要他留下。他心一軟,留下了。
留在那窮山溝干什么?
種地,砍草,攔羊,放牲口,打壩——橫山趙石畔青龍寺大壩。剛解放不久,做工的民夫中有人要暴動,計(jì)劃先搶公社武裝部,拿槍上橫山,占波羅,攻打榆林。沒來得及行動,縣里的部隊(duì)已在溝畔兩側(cè)架起了機(jī)槍。他自詡打過日本兵,怎能看上這些小把戲,沒介入分毫。反因勞動積極受到獎勵,一支鋼筆和紅皮皮筆記本,封頁書:獎給修建青龍寺大壩勞動積極分子——賀銀山。
后來這個本本頂了用。
三十七歲還在打光棍,托媒人到處打問。人聽說是那個當(dāng)過兵的暴脾氣賀二,連連搖頭又?jǐn)[手。一晃四十二了,著危了。聽聞東溝畔后面的柳溝陽畔,有姓張的病逝,留下一妻四孩,上門探問。說欠下了賬,要經(jīng)大隊(duì)同意才能娶。
到大隊(duì)書記家,那人小看他,說,這個車重了,我看你賀二拉不動。
他暴脾氣上來,哼了聲,你說說,我看看有多重!
只要你把這些事情解決,我們沒有意見:姓張的愛抽煙,賒下大隊(duì)二升旱煙,七毛煙錢,還有三升咸鹽,一副棺材錢,外帶一個老娘,四個碎娃。
他“噗嗤”一聲笑了,我尋思多重的車呢!就這?
甩下欠款,帶走那女子(我二外婆),當(dāng)起四個孩子的繼父,贍養(yǎng)起張姓死鬼的老娘。后來自己又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八個孩子排了行,三個女兒:老大張姓,老二老三親生,即我二姨我母親;五個兒子:大二三張姓,老四老五親生,即我四舅舅五舅舅(我叫小舅舅)。
孩子多,生存條件差,他實(shí)在拉扯不過來,就將三歲的親生小女兒(我母親)務(wù)裔給四弟。
四弟住在東溝畔,也沒水地,可只有一兒,想要個女子。
兩地相望不過二三里,真要走起來,就是望山跑死馬。中間隔著的那條溝,太深!東溝畔這邊下坡,尚有一條盤盤轉(zhuǎn)轉(zhuǎn)的生產(chǎn)道路能走。水莊那邊上坡,幾乎是百米長、九十度陡的沙洼,路是羊腸道,常在沙中埋,走一步溜半步。
小女務(wù)裔出去沒幾天,他想得不行,三天兩頭就翻那條溝過來看,弟媳(我外婆)不樂意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從梁上走來,大聲說起了難聽的話。他進(jìn)不了門,墻頭外看了眼,哭了一鼻子?;厮f憤憤地給妻子說,小女不務(wù)裔了,抱回來!
不能,抱回來你們就做不成弟兄了。
忍著傷心聽了妻子的勸。
倒算是個好繼父,沒虧待過張家的孩子和老娘。娶我二外婆三年后,張老太太病逝,棺木老衣他備的。砂鍋張家大兒摔不破,他摔的。引魂桿張家娃娃們扛不動,他扛的。旁人說應(yīng)當(dāng)張家孝子扛,你萬萬不能替他扛!回敬道:哪有那么些事!張家的車我都拉了,扛個引魂桿算什么!張家大兒精神不穩(wěn)定,誰家女子都不愿來,好不容易有一家應(yīng)了聲,開口要五塊響洋,糜、麥兩石,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高彩禮。他趕忙答應(yīng)了。就此徹底挖空家當(dāng)。部隊(duì)帶回的響洋沒了,憑一身氣力積攢多年的糧沒了。緊接著大年成,水莊地面兒八九年不落滴雨,全村三百多人見天兒鎖起門來去乞討,中間就有他的妻和子。
看到水莊實(shí)在無法養(yǎng)活所有家人,就想法子陸續(xù)將張氏兄弟遷回其家族聚居地——紙房溝,那里有水地。
兄弟兩姓,又居兩地,這樣的家庭必牽扯我二外婆去世后埋在哪兒的問題。老太太得病后也曾召集所有兒女,對張氏兄弟說,我后半輩子都在水莊這邊生活,沒在紙房溝給你們磨過光景,不能也不想回紙房溝。但你們是親兄弟姊妹,嫑爭嫑搶,我歿在哪兒就把我埋在那兒。當(dāng)天她就要求寫下字據(jù)來。
張氏兄弟中的張二說,都是兄弟姊妹,寫什么字據(jù)!不用寫吶,您老人家留下話來,我們就遵從你的意思。
除兒女外,老漢兒的態(tài)度也很關(guān)鍵。他們一起生活已超三十年。
八九十年代,水莊的生活條件還是差。妻子得病后,他就讓她去了紙房溝張氏兄弟處。一來那里離縣城近,看病方便,二來那兄弟三人都有水地,光景稍好,能吃得好點(diǎn)兒。旁人說你小心人歿在那兒,你們賀家拉不回來。他不予理會,只想讓妻子晚年享點(diǎn)兒福,
頭回得病,張家伺候,出醫(yī)療費(fèi)。病好后老太太回了水莊。
二回得病,我小舅舅出醫(yī)療費(fèi),張家伺候。還在休養(yǎng)階段,老太太就偷偷托人捎話給老漢兒,讓他派兒子到紙房溝接她。怎么回事?吃不飽飯,眉眼都餓得不好看了。我二姨也嫁到紙房溝,聽見這訊息,趕緊把老太太從張二家里接到自己家。上午接來,吃過晌午飯,她出去勞動了。太陽沒落回家來,遍尋不見老娘,地上連個蹤都沒走下,急得跑到四處問。人說好像有個娃娃趕個驢車車接上走了。誰接走了?第二天才知道。我張家大姨聽到風(fēng)聲,派孩子來接的。
說是不爭不搶,此時已在明爭暗搶。
老漢兒沒說什么,只派我小舅舅把人接回家。
一年后,1993年,身體陰陰晴晴的我二外婆,正月病重,二月去世。人歿當(dāng)天,張氏兄弟即登門吊唁,表示遵從母親遺愿,就將遺體葬于水莊,還表示要出點(diǎn)錢物,共同舉辦葬禮。然第二晚,忽聽見垴畔上卡車響,說是張家人上來了。滿以為他們是來給老娘守靈,不想人滴溜溜地往進(jìn)來走,十余人涌進(jìn)窯洞,交頭接耳,神色詭秘。
此時家中全無防備。我小舅舅外出報喪請人,我四舅舅的房子在半里開外。只有老漢兒和我小妗子。
張二推搡著讓老漢兒上炕去。老漢兒不上,對忙著燒茶倒水的我小妗子說,咱殺豬刀呢!給我拿來。
你要?dú)⒇i刀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了!趕緊給我拿來!
我小妗子聽他語氣不對,知他脾氣暴,沒給取。
張二反問,二大你想干什么?
你們不是想搶嗎,你們給老子動一下試試,不怕死的,來,來一個老子殺你一個。此時他已是八十一歲老翁,可渾身的膽氣和殺氣,使張氏眾人神為之奪,氣為之沮,一時不敢有動作。
那你說怎么辦?張二又問。
怎么辦,人一砍兩半,張家拿一半,賀家拿一半,你看行不行。
他歷數(shù)張氏兄弟不是,先說恩,給你死煙鬼爹開賬買棺材,給你奶奶送喪扛野墳桿,給你三兄弟問婆姨修地方,就問你們能不能對得起老子?后說罪,你老娘活著時你們不好好孝順,歿了倒忙忙地來搶這副死骨殖,你們對得起她?大意可不就是說張氏兄弟不孝不義。
在這相持階段,得到訊息的我四舅舅手持鉆子藏于卡車附近,只待有動靜,打碎車燈,車胎上再扎個黑窟窿;我小妗子跑到莊里找了親戚家的孩子,讓他速到東溝畔喊賀家人。
我時年八歲,正待在外爺家。炕上煤油燈光芒昏黑,我已睡意迷糊。忽然窗外有人聲音低沉地說了幾句什么。不一會兒,院外大路上人聲嘈雜,火光通紅,屋里的男人嘩啦啦下炕走了。窯洞安靜下來,我外婆長時間望著窗外,面色凝重。長大后我才知道,當(dāng)晚賀家的男人們幾乎全部出動。這邊四個外爺,十四個兒,加上孫子們,四十多人打著火把燈籠,急行軍似的趕到水莊,再加水莊的相鄰院舍,約有六七十號人,團(tuán)團(tuán)將那十余人圍起來。
張家想搶已不可能,賀家也不可能將喪禮變成沖突流血事件,只能坐下來談。當(dāng)晚群情激昂下談出的結(jié)果是:先辦喪事,入土為安。待賀家埋過三年,再談。
埋人當(dāng)天就起爭端,為的是扛野墳桿。身兼此任者,按理應(yīng)為長子,故張大要扛??少R家長子我四舅舅不同意,我們賀家舉辦葬禮,憑甚你張家要扛。本是極小的事,能商量,但因此前搶奪事件,都有情緒,就在院子里爭執(zhí)起來。老漢兒看棺材大門都出不了,兩旁世人看著笑話,暴脾氣又上來,撂下一句話,只要我活著,你們張家別想把人拿走。
張家既出了賊聲,露了賊相,賀家自是提高了警惕,鹼畔上喂起了大狼狗。
老太太埋得很近,就在兄弟二人的垴畔上約百米處。葬后初春,兄弟倆每晚輪流睡在附近的草垛上,北方天寒,凍得臉上都蛻了層皮。其后每夜即使不聞狗吠,也要起來看上兩趟。
三年間平安無事,但張家沒有來談判。
假使談判,結(jié)果會如何?
賀家的意見分成三派,或者說兩派。
感情派我四舅舅:是咱媽,不給。
理性派我小舅舅:是咱媽也是人家媽,先嫁的張家,凡事有先后,只要能說出個道理,就讓人家埋了!
暴躁派老漢兒:不給不給就不給,只要我活著,他們想都別想。暗地里卻與我小舅舅意見相同,那就是講出個道理來。
什么道理?
在老漢兒看來,人活一世,別于羊牲口,在于有情有義有尊嚴(yán),所以行事就要知行知恩知禮節(jié)。
蟊賊行徑,離人道遠(yuǎn)了。
張氏兄弟不來,或自付不能過老漢兒這關(guān),或賊心至堅(jiān),或不急于一時——他們的煙鬼爹在娶我二外婆前,也娶過一個妻,歿了,兩人骨殖已然并葬。即便他們真的搶不到,也不用遵從本地風(fēng)俗,花大筆錢“請女骨”。唯一促使他們搶奪遺體的,其實(shí)是情感和尊嚴(yán),從需求上講,這兩樣?xùn)|西當(dāng)然沒有那么急迫。
又八年,依舊平安無事。老漢兒九十了。
有些事情發(fā)生了變化。張氏兄弟中張大有精神病,不管事。張三出車禍,送醫(yī)搶救四十余天后方保住性命,但人已行動不便。身兼大任的張二雖一支獨(dú)木,但有一幫已成羽翼兒和侄。賀家兄弟這邊,日防夜防,防過十余年,人也松懈了。有人出過主意,讓他們偷偷倒個地方。他們怕風(fēng)水有影響,未予采納。
這年春,張氏大家族預(yù)備集體搬埋祖墳。我二姨得知消息后,斷定張家肯定會偷,打電話給兩兄弟叫他們加強(qiáng)防備。這么多年無事發(fā)生,也得益于她在紙房溝,張家不好行動。
一夜,我小舅舅的狗狂吠不止,他起身去看,鹼畔上有條黑驢,是鄰居家的,脫了韁跑來尋草吃。以為狗吠驢,回去睡了。
不想兩天后,張二登門,面有得色地告訴我小舅舅,咱媽我接上走了,我們現(xiàn)在要搬埋祖墳……
你怎么接走的?
張二自供。刨墳時正是狗吠夜。那天恰好我二姨父生病到市里住院,二姨同去伺候。
你還算個人了!我小舅舅怒火攻心,哪管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就要找東西泯滅他的張二哥。對方見勢不妙,奪門而逃。我小舅舅追出去,抄起一把镢頭向他頭上掄去,我小妗子手疾眼快,攔腰將他抱住。镢頭幸虧差了那么一寸。
張二脫險,一溜煙兒跑了。
賀家兄弟兩人到墳上一看,墓刨了,棺材空了。
兩人到張家去,翻地三尺找,先是白天光明正大地找,一人手握一根把子,張家敢阻攔就打。張家自知理虧,任由他們翻。一人藏物,千人難尋,哪有那么容易。后來夜間去找,還請起家族兄弟,抬了當(dāng)?shù)負(fù)?jù)說非常靈驗(yàn)的神龕找。如此折騰將近兩月,一無所獲。
且說張氏兄弟當(dāng)夜做賊心虛,聽狗聲狂吠,慌里慌張致骨殖損壞,將幾塊碎骨落在棺材里。我小舅舅撿了,存在瓶里,藏了起來。本地人說骨殖不全,靈魂就不完整,埋了可要作怪。不過也就是個說法,張家非要埋,這點(diǎn)兒上擱不住。他們急于將爹娘葬進(jìn)家族的祖墳,待事態(tài)稍平便上門談判。
老漢兒說,你們當(dāng)時要是上來商量,把你媽接到你們那兒,平平順順地把人埋了,不是不可以。你現(xiàn)在做出了這種事,還征求我們的意見干什么?你想埋就埋。
我小舅舅卻四處放風(fēng),你們張家盡管埋,你今天埋,我明天就偷。
張二說,刨人祖墳可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偷媽的遺體犯法嗎?你們能偷我不能偷?就算犯法,為了媽,坐牢我也心甘情愿。
張氏家族聽見風(fēng)聲,便不同意張二把爹娘葬進(jìn)祖墳了。真被刨了祖墳,一世抬不起頭。可要跟賀家算賬,自家人先偷的,理虧,賀家又是大戶,不好惹。
張氏兄弟找到我二姨,透露出拿錢擺平的意思。
誰還拿錢賣媽了!你把人偷走已經(jīng)把我們欺負(fù)得夠夠的,現(xiàn)在還想欺負(fù)?
張二著急了,三天兩頭上門,賠禮道歉演苦情戲,多次請起頭頭臉臉的人說情。天長日久,人心肉長,何況身上流有相同的血,情分終不能絕,又坐下來談。
談判結(jié)果正是老漢兒十一年前葬禮上的話:等他歿后,打開寄存在東溝畔的張掖女子骨殖的墳?zāi)?,如果骨殖沒有被盜,我二外婆就由張家埋去,如果被盜,張家自動把骨殖送回來。
張掖女子真有其人?
恐怕是的。
當(dāng)年我二外爺回來時,帶回一本夾滿花樣兒的厚書,兩箱子縫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還有一張她的照片——見過的人都說像畫里的。
1953年,他如約回到延安,把她的骨殖背在身上,一步一步,背了三百余里,背回東溝畔。他一直覺得愧對她的家人,晚年數(shù)次要去張掖,想給其家人一個交待,可沒錢,動不了身。
六年后的2010年,老漢兒去世,終年九十六歲。
打開那封了近六十年的墳?zāi)梗拭C女子的骨殖還在等著他。
兩人合葬。
是年秋,張二帶兒登我小舅舅門,大哭,其兒跪地磕頭,訴說家中孩子得重病,北京都沒治好,現(xiàn)口鼻出血生命垂危,于廟中問得,是我二外婆孤埋作怪,請他開恩讓他們把人埋了。
我小舅舅猜度孩子得病只是他們的借口??捎窒?,孩子病成這樣,咱不能真因此害了他性命,再給祖祖輩輩落下個話柄。
我小舅舅小時頑劣,青年浪蕩,沒多少文化,可心底良善處,像我二外爺。尤其這良善之心在張二做出另一毒辣之事后依然保有,更顯難能可貴。
卻說老漢兒去世的前兩年,我四舅舅從妻子的老家賈家畔一賈姓之人口中聽來一則消息,這人說他有天在山上砍草,看見張二鬼鬼祟祟地提著個籃籃在某處燒紙,地點(diǎn)兒指得清清楚楚。我四舅舅得此消息后,長埋心底,老漢兒去世當(dāng)晚,才將此告知兄弟。我小舅舅心存疑慮,賊猾的張二怎會露出這馬腳?可兄長堅(jiān)信不疑,力主去盜。
當(dāng)晚又叫起家族的兩個年輕人,到那地方挖,順順利利挖出棺木中一副骨殖。以為事成,帶回家中秘不示人,打算出喪時取出與老漢兒共葬。我二姨鎮(zhèn)定,問骨殖形狀。回說白骨,掉一門牙。她斷然否定,媽沒掉門牙,且當(dāng)年她問過張二開墳時情形,對方說人還不利(肉身未腐完),如此則骨殖應(yīng)為深黑,怎會發(fā)白?二日找來當(dāng)過教師的我舅舅看神磚墓瓦,字跡漫漶,澆上白酒顯出筆畫,上竟書一男子姓名。兄弟倆叫苦不迭,打電話向陰陽求教后,于當(dāng)晚即將那副骨殖送回原處小心埋好,還搭上了兩塊被面——一鋪一蓋。后據(jù)紙房溝一郭姓人道出,當(dāng)年他推地推出一副骨殖,被張二撿去埋了。又據(jù)說,透露消息賈姓之人,也為張二買通。想這張二,《三十六計(jì)》的忠實(shí)信徒乎?
我小舅舅同意張家埋人,但提出條件:我們這里還放著媽幾塊骨殖,你們把陰陽請上,幡子舉上,所有子孫披麻戴孝,迎這幾塊骨殖回紙房溝,把媽的魂兒也招去。
這算刁難嗎?算。
可假如當(dāng)年談判成功,張家也要走這路數(shù)。
張家給老娘備下的是松木棺材。老太太生前的心愿就是歿后睡個柏木材,賀家備著一副。我小舅舅就把幾塊骨殖放在那棺材里,讓張家運(yùn)了回去。葬禮當(dāng)日,賀家兄妹也全體參加,看著母親的遺體埋進(jìn)張家的墓穴,心底自是五味雜陳。但角色轉(zhuǎn)換了,葬禮上張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全程貼身廝跟賀家人,生怕賀家動手搶奪。
老太太最終順利下葬,這段長達(dá)二十余年的紛爭,至此落下帷幕。
我二外爺逝去后,他的那些故事亦隨之長埋地底,可兒女們還記得他“說古朝”時留下的只言片語:部隊(duì)在包頭駐扎過;在臨河、磴口打過日本鬼子;靠著一門大炮轟下柴登昭;離開桃力民時嘴笨的長官不說話,害得百姓歡送了一里又一里;不抽洋煙不喝酒,當(dāng)上白海風(fēng)的貼身警衛(wèi);白司令是蒙古人,當(dāng)過國民大會代表;部隊(duì)在甘肅靖遠(yuǎn)改編成騎兵,他所在部隊(duì)番號為騎九師;四川接過新兵,涼州接過戰(zhàn)馬,張掖娶了嬌妻;見過蘭州戰(zhàn)役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籍其人生軌跡,正與那支曾在草原上留下美名的國民革命軍新編陸軍第三師的履歷相合。
這支軍隊(duì)前身為蒙政會保安隊(duì)中因不滿德王(德穆楚克棟魯普親王,內(nèi)蒙古王公)投靠日本,于1936年2月舉行武裝暴動的千余名軍人。
1937年春,國民黨中央派黃埔軍校一期畢業(yè)生白海風(fēng)(蒙古族人)收攏了這支隊(duì)伍;10月即在歸綏城南大黑河參與了阻擊日軍的戰(zhàn)斗。
1938年,國民政府正式將這支部隊(duì)改編為蒙旗獨(dú)立旅。
1939年又?jǐn)U編為新編陸軍第三師(以下簡稱新三師),劃歸第八戰(zhàn)區(qū)副司令官傅作義指揮。同年多次在伊克昭盟抗擊日偽軍進(jìn)犯。這支軍隊(duì)的士兵絕大多數(shù)為蒙古族,主要骨干又多是共產(chǎn)黨員。自有建制以來,歷任官長皆為白海風(fēng),但軍中最著名的將領(lǐng),卻是化名云時雨的政治部代主任——即后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烏蘭夫。
1940年,新三師在達(dá)拉特旗境內(nèi)的黃河沿岸阻擊了日偽軍進(jìn)犯。
1941年春,新三師配合傅作義部第101師攻克東勝境內(nèi)的日偽軍據(jù)點(diǎn)柴登。夏,軍中多數(shù)共產(chǎn)黨員身份暴露,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先后三次下令,命其至甘肅靖遠(yuǎn)整訓(xùn)。胡宗南親自給白海風(fēng)打電報,催其動身,并密電令其立即處決烏蘭夫。白將密電內(nèi)容告知烏蘭夫。烏帶領(lǐng)暴露身份的共產(chǎn)黨員迅速撤回延安。新三師隨即開拔,離開駐地伊克昭盟桃力民前往甘肅,開始長達(dá)四年的“整訓(xùn)”。
1943年和1944年,新三師在甘肅靖遠(yuǎn)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新編騎兵第七師、第九師,師長白海風(fēng)。
抗戰(zhàn)勝利后,白海風(fēng)欲東歸內(nèi)蒙古,先頭部隊(duì)已過寧夏石嘴山,卻被蔣介石急電西開至甘肅張掖。
1946年,新三師縮編為旅,白海風(fēng)為中將旅長;11月當(dāng)選為制憲國民大會代表。
1947年春和冬,該旅兩次與解放軍交戰(zhàn),均被擊潰。隨后白海風(fēng)抱病去蘭州休養(yǎng)(想必我二外爺就是此時隨他到了蘭州)。
從上述履歷看,白海風(fēng)自從上了蔣介石的不信任名單,就沒有被重用過。我二外爺作為其警衛(wèi),最高只做過班長。
新中國成立后,他曾苦尋白海風(fēng)未果。其實(shí)此人實(shí)為隱蔽在國民黨中的共產(chǎn)黨員,是中共北方局發(fā)展的最早的蒙古族共產(chǎn)黨員之一,也是1928年莫斯科召開的中共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唯一的蒙古族人。1949年9月,白海風(fēng)在寧夏率部起義,促成阿拉善盟和平解放。1956年病逝于北京。
假如我二外爺?shù)叵掠兄约嘿N身守護(hù)并愿為之犧牲性命的人,竟是個共產(chǎn)黨員,該做何感想。
他常說,這輩子有兩個想不通:一是國民黨裝備精良,為何會敗于大刀長矛起家、破衣爛衫的共產(chǎn)黨?二想不通的是,共產(chǎn)黨攻打蘭州城,從云梯往上沖的年輕人,十八九歲的小伙子,重機(jī)槍掃射下,珠珠般往下滾落。可掉下一波,又沖上一波。這景象他在國軍里可沒見過,打不過就跑才是常態(tài)。為什么這些人就全然不怕死?
記得我二外爺?shù)娜?,現(xiàn)在提起他來,除責(zé)難他的暴脾氣,均贊他能吃苦。正因能吃苦,所以吃了一輩子苦,八十多歲時猶在地里勞作。頭上永遠(yuǎn)扎著白羊肚子手巾,臉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瘦又小,可神情里永遠(yuǎn)透著股不服輸?shù)膭艃?。晚年背駝了,腰彎了,可走起路來,一步緊跟一步,步步有力,宛如部隊(duì)行軍。
他到底是剛強(qiáng),一輩子沒向人低過頭,沒服過軟。可最后一個春節(jié)我去拜他,久已纏綿病榻的他,突然哭泣著揪住我的衣服,讓我給他點(diǎn)錢。還再三叮囑我,讓我?guī)г捊o我母親,讓她早點(diǎn)來看他。一個月后他就去世了。每每想到這一幕,以及他凄涼的晚景,我就難過得要掉淚。等我終于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做過什么樣的事,也終于能為他做點(diǎn)什么時,他已不在了。
暴脾氣賀二,賀銀山,活了九十六歲,沒有等來這世界本應(yīng)給予他的公正。
欄目責(zé)編:許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