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
一
不到年關(guān),吳夢媽已經(jīng)開始給她推男人的微信。開春后她就要滿十八虛歲,到說婆家的年紀(jì)。吳夢媽倒也不明說什么,只是給她發(fā)過去微信名片和照片,偶爾說,看中樣子就加了聊聊,當(dāng)個朋友處處。吳夢回答知道了。
那些男人大多是附近某個姨嬸家的親戚,在縣城里做個保安、廚子或者保險業(yè)務(wù)員。媽雖然不說,但她的意思吳夢是明白的,只是每天她還是照常做自己的事。
眼下她正在鎮(zhèn)上的一個藥店里上班,一個月兩千塊錢,包一頓午飯。開店的老板娘從縣城來,正在準(zhǔn)備考研的女兒也在這。老板娘住在貨架后面,女兒住在樓上。店鋪不大,只擺著三四個貨架柜臺,門口一張桌子上放了一個電腦。店面挨著街邊,門口兩棵楊樹落光了葉子,露出短細(xì)干枯的枝丫。幾只流浪狗常經(jīng)過這里,愛在樹下嗅翻垃圾。
老板娘矮胖,說話活動似乎都吊著一口氣,一定要顯得精神抖擻才行,帶著點獨居女人特有的暴躁。她的女兒叫賀珠,實際比吳夢還大上六七歲,卻因為一直做學(xué)生,顯得比吳夢要稚嫩得多。賀珠個子也矮,臉和眼睛都圓圓的,笑起來也有兩三分的好看。
在來這里之前,吳夢在家里待了足足三個月。吳夢媽則一直在怪她辭掉了上一份活。那是在表姐的美容院里做幫手,每天醒來就是洗毛巾,燙毛巾,把藍(lán)色的毛巾掛滿簡易的鋁合金衣架。吳夢媽在嘮叨這些的時候,吳夢爸從來不插嘴。像鎮(zhèn)上的每個男人,他在家慣于寡言。女人們都習(xí)慣并表揚這一點。那些愛談天的男人反而被認(rèn)為娘氣,成不得事。吳夢和父母其實沒有多少話說。父母早年間一直在南方打工,中間送弟弟回來過一次。直到這幾年倒了許多廠子,他們因年紀(jì)大找不到什么好活,這才回了家。
吳夢媽倒還好,天然帶著女人的熟絡(luò)。吳夢爸在家里仍舊是嚴(yán)肅、淡漠的神情。他現(xiàn)在跟著別人推蝸牛,到了天熱的時候,他們一群人套上厚厚的皮外套,跳到河邊的泥沼里,趁著夜色把躲在泥沙里的蝸牛貝類一股腦兒都推到岸上。等到了天亮再仔細(xì)地挑揀,洗干凈了賣給大排檔和飯店。有運氣好或是年輕有力氣的,一個夏天能賺上好幾萬。他早年打工傷了腰,力氣不行,最多能有個兩萬的進(jìn)項。但他在家里不訴苦,甚至基本不提這些事。
在家里,吳夢爸只對弟弟偶爾笑笑。弟弟小吳夢五歲,來年就要準(zhǔn)備考初中,有一個比較文氣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只叫他蛋兒。吳夢有時候會訓(xùn)蛋兒去寫作業(yè)念書,但心里和每個人一樣,清楚他壓根兒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她認(rèn)得的讀書最好的人就是賀珠。在藥店干活的半年里,她和賀珠發(fā)展出一種微妙的、彼此依賴的關(guān)系。她有幾分羨慕賀珠,羨慕她出生在縣城,又去過更大更遠(yuǎn)的城市讀書。大部分時間里賀珠都在樓上看書,下樓休息的時候她就和吳夢聊天。她喜歡講另一個城市里的人,講她大學(xué)時看的樂隊演出。
有一次她講自己的受騙經(jīng)歷。那是大二的時候,她剛稍微學(xué)會怎樣支配錢。一天晚上她遇到一對母子,兒子說,他們現(xiàn)在必須要付兩百塊錢押金給賓館,不然就要流落街頭,但身上偏偏沒了現(xiàn)金。她一向?qū)δ腥艘尚暮苤?。但那個婦人開了口說自己年紀(jì)大了,不能久在街頭吹風(fēng),并且說給她留下電話號碼,明天就給她送來。她于是心軟,真的取了兩百塊錢現(xiàn)金給這對母子??傻人诙煸贀軏D人留下的那個號碼時,已經(jīng)撥不通。這件事促使她學(xué)會了說臟話。她說自己以前從來沒感覺到語言這么有力量。
吳夢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表姐的美容院,在相鄰的城市,緊挨著一個有點落寞的商場。她喜歡聽賀珠講這些遙遠(yuǎn)的瑣事。有時她也給賀珠講村里的故事。
有一回她說,村子里有個男人玷污了自己的女兒,他媽知道之后痛罵他是畜生,結(jié)果男人一氣之下把已經(jīng)七十歲的親媽大罵了一頓。他們一直在吵,周圍幾家都聽到了。賀珠聽了很氣憤,問那結(jié)果呢,有沒有報警?
她有點奇怪,那是她自己的兒子,怎么會報警?
賀珠又問,那這個人就什么事也沒有嗎?
她說,他后來扔下閨女和媽不管,和一個女人跑了。
賀珠為這事氣了很久。于是她不太敢再講村里的事。
不過吳夢隱約感覺到,賀珠實際上有點兒依賴她。當(dāng)她在場的時候,賀珠母女之間的氛圍變得不再那樣緊張,那種母女間毫無緩沖的親密和對抗因為吳夢的存在似乎被稀釋了。賀珠甚至一度覺得,自己有些眷戀吳夢身上那種沉穩(wěn)、近于土地一樣的氣息。她自己更像是一陣風(fēng),沒有來處,也沒有去向。她慢慢相信,吳夢其實在某些角度來講是比自己年長的。
上大學(xué)之前賀珠一直做著一件事:考試。初二那年一次月考,她貪玩,跌出了前五十,被媽媽用皮鞋甩了臉。鞋底很重,還帶著紋路。臉像是重重撞在一面墻上,在厚重綿長的鈍痛后,才又冒出來火辣辣的燒疼。她站在小屋中間,看著媽媽沒力氣地跌坐在床上,喘著氣摸索床邊桌子上的練習(xí)冊,一把拖拽下來,一本一本從中間撕開?;椟S的燈光隔在她們中間,成了一道無形的門。
賀珠媽說,這些反正你也用不到了,你上街去混吧,去和那些染紅毛綠毛的混子混去吧。
賀珠哭著說不要,鼻涕流進(jìn)眼淚里。
賀珠媽大喊,什么不要,你考不好,沒有學(xué)上,還不是要去混!你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學(xué),考不上大學(xué),你這輩子就完了!
賀珠的雙手交疊在背后緊緊握住,右手大拇指的指甲蓋不停地?fù)钢笫稚系娜猓瑩赋鲆粋€淺淺的坑。她這時才覺得臉不疼了。
賀珠媽喊完后又大聲痛哭,像是要把聲音都嘔出來,斷斷續(xù)續(xù)說家里沒錢,不能養(yǎng)她一輩子。賀珠卻摸著手上的坑,哭不出來了。她仿佛就在剛才,已經(jīng)完成了一場短暫的出走。
這次責(zé)罵和以往一樣,媽抱住她大哭,給她做了飯,兩個人安靜地并排睡了。賀珠沒睡好,夜里聽到了媽媽隱隱的哭聲。
那天夜里,賀珠在漆黑的天花板上看出一道裂縫來,可能某一次的失利就會讓自己陷進(jìn)無窮深淵里去。她不知道這道縫為何存在,是因為她是女孩,還是因為家里窮。
她以為從那道裂縫邊上逃開了,考上了一個還不錯的大學(xué),沒有像媽媽害怕的那樣成一個混子,也沒有如爸爸的心愿去做一個裁縫。她看到吳夢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掉進(jìn)裂縫里的自己,在潛意識里認(rèn)定了吳夢的命運。
有時賀珠不想看書,會叫上吳夢騎電動車帶自己去鎮(zhèn)子里溜達(dá)。鎮(zhèn)子的邊上有一個湖,湖水無邊無際的,連著另一個鎮(zhèn)。因為要治理,很多漁船沙船都撤了出去,只在岸邊留了幾只小船當(dāng)是景觀。湖邊的風(fēng)更清冷。有時太陽好,湖面蕩著綿綢的金色,又很溫柔。常有幾個小攤販在湖邊守著,賣氣球、糖葫蘆、塌煎餅。天氣冷,攤販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外面罩著一層銹紅色的罩褂,戴緊了圍巾和耳罩,雙腳來回踱步。她倆在這坐一會兒聊聊,也就回去了。在聽了吳夢說起相親的事之后,賀珠不抱太大希望地對她說,千萬不能在這個年紀(jì)就嫁人。
二
對于可能會有的困難,吳夢其實遠(yuǎn)比賀珠明白得多。
她長得不算漂亮,膚色發(fā)黑,臉型寬大。但她的身材很高挑,四肢豐滿,帶著一點樸素的莊重。從剛上初一開始就有男人對著她獻(xiàn)殷勤,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蛋兒同學(xué)的哥哥,還有的是她爸的工友。他們的熱情簡單隨意,不得到回應(yīng)也就即刻熄滅。她從來對這些調(diào)侃式的好意不當(dāng)回事兒。
但小燕不是。小燕和她是一個村子的玩伴,在小學(xué)和初中都是同班,快中考的時候,小燕已經(jīng)不大來學(xué)校。有天太陽正大,她突然帶來一個男人把自己的書通通拿走,從此再也沒在學(xué)校露過面。她比吳夢漂亮得多,眼睛圓潤,總是含著媚態(tài)。老師們背地里都罵她是天生缺男人的貨。吳夢有時候也會納悶,窮人家的女孩哪里來這樣白的皮膚。
很快她就從別人那兒聽說,小燕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了。搬書那天,她倒是留心過這個男人。他看起來二十多歲,眉毛之間藏著兩道深深的印痕,嘴角留著一道疤。他力氣很大,那天穿了一雙很新的運動鞋。
她有時會和小燕聊聊天,但說得并不多。直到半年后,小燕一通電話打過來,哭著讓她趕緊到自己家來。
小燕家還在村子里沒有搬走。五年前這個村里還有三百多人口,現(xiàn)在大半人家都已經(jīng)搬走,有的和吳夢家一樣去了鎮(zhèn)上,有的買了縣城的房子,也有幾家人全家搬遷到了打工的城市。加上私奔、發(fā)瘋、意外身亡的幾個人,全村只剩下了幾十口,許多都是無法搬走的老人。最窮的是住在村東口的瘸腿老太。她三年前死了女兒,從此沒有人照顧,只能拖著瘸腿把自己種的菜拿到市集上賣,賺幾個錢花。她隔壁的瘋女人有時會幫她洗衣服、做飯。大家也都說瘋女并不怎么瘋,只是有時看見小孩瘋瘋癲癲的,但從不去接近,所幸她父母還在。剩下的十來家也只是比這樣的境況好一些。不時就聽聞?wù)l家的外地媳婦受不住,無聲息地跑了。
小燕家在一棵大槐樹下。家院外面用空心磚堆了一個旱廁,寒天臘月里仍散著一股陰臭。大紅鐵門早已生銹,斑駁不堪。鐵門大敞著,從外面就能看到小燕正癱坐在鋪滿碎石子的院子里。吳夢跑過去,發(fā)現(xiàn)小燕正在哀嚎。她從來沒這么直觀地感受到美和丑是如此接近。小燕的鼻梁扭曲著,鼻涕和眼淚一起流進(jìn)一張一合的嘴里。她害怕得幾乎停住了腳步,好像眼前是個怪物。
小燕歇斯底里地發(fā)作,大叫:明明是你塞給我的男人,怎么現(xiàn)在又說我丟人現(xiàn)眼?
吳夢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看向小燕媽。那是一個十足刻薄、暴怒又悲哀的中年女人。她的五官和小燕很像,但已經(jīng)完全變了形,耷拉成一副農(nóng)婦的面孔。
小燕媽雙手環(huán)抱冷笑,說給你的男人?人家說要你了嗎,說認(rèn)你肚子里的野種了嗎?
吳夢聽不下去,求小燕媽不要再說下去。小燕媽卻更來了精神,反手指向她們兩個怒罵,不說?我是她親媽,你是哪個!
順勢,小燕媽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著喊著,我命太苦了,養(yǎng)出來這么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作孽啊!要是你老子今天在家,我絕對不管你老張家的人,可我哪知道他和那個野女人去哪兒了??!你哥不爭氣,你還給我丟人,你讓我怎么見人……
在小燕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吳夢生出一股奇怪的沖動,她把小燕的一只胳膊架到脖子上,拼了拼力氣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想把她拽著走出去。小燕媽本來還在呼號,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連忙起身去捶打吳夢?;靵y中,小燕絆倒在地。她閉了眼睛,胸口大幅度地來回起伏。小燕媽被嚇住,傷心地流出了兩行眼淚。
一年后,吳夢和幾個女生也一塊兒離開了學(xué)校。在去表姐的美容院之前,她做了小燕的伴娘。
那個男人請了鎮(zhèn)上的婚慶在自家院里搭了個簡易的臺子,安排司儀走了遍流程,也擺了幾桌酒,放了幾掛鞭炮。小燕那天倒是收拾得很利落,盤了頭發(fā)戴了耳夾,身上的婚紗裙擺寬大,但并不白,應(yīng)該是上次出租收回后沒有清洗干凈。幸好沒有什么人注意婚紗白不白,他們更在意桌上的菜夠不夠吃,還要忙活著用塑料袋多裝一些帶回家去。她的大姑姐一路幫她抱著兒子。小燕一直笑著,一下也沒有哭。
后來吳夢還是聽別人說,那個男人之前進(jìn)過局子,據(jù)說是因為吸毒。
小燕結(jié)婚后和吳夢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但吳夢卻越來越頻繁地想起她。她去了表姐那。表姐是媽一直說給自己聽的榜樣,三十歲,結(jié)婚八年,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她的老公在外跑大車,按月給她打錢。每次看著表姐炫耀手機上的轉(zhuǎn)賬,帶著幾分得意的表情抱怨孩子調(diào)皮,她總是會想起小燕來。
青春年少好嫁人。她想,不能像小燕一樣賭錯,要賭對。
她和賀珠講了小燕的故事。那時候小燕的丈夫已經(jīng)失蹤,只剩下她和孩子。據(jù)說,她有時候會帶男人回家過夜,第二天又帶著兒子上街買奶粉。吳夢在街上撞見過她,她仍然漂亮,但眼里沒有一點光。賀珠聽完,瞪了瞪因看書而干澀的眼睛,最后一句感慨都沒有說出。
三
夏天快要來的時候,發(fā)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賀珠考上了研究生。她的學(xué)生生涯得以成功地再延續(xù)三年。正在賀珠為接下來的無所事事發(fā)愁時,本科時的一個男同學(xué)發(fā)來了邀請,請她去北京玩一趟。
出于一些必要的考慮,賀珠媽做主給吳夢買了車票,讓她也跟著一起去。
她們于是收拾了一箱子的行李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車。為了省錢,她們選擇的是慢車的臥鋪。狹小封閉的車廂里,一側(cè)是排成三行的床鋪,一側(cè)是可收起的桌凳,中間夾著一條狹長的過道。在車廂的盡頭處是廁所和洗手池,總有不停歇的列車員推著裝滿小食品的小推車叫賣。她們坐在凳子上,看玻璃窗外的風(fēng)景一閃而過。其實那才是她們更加熟悉的地方。廣闊的田野、其間錯落的墳頭、貼近車窗飛行的電線,隨著太陽落山,這些風(fēng)景一點點暗下去,最終溶解在無邊的黑暗里。
不太真切的感覺托著吳夢的思緒,壓制住她第一次出遠(yuǎn)門的熱情,反而讓她整個人露出羞澀的凝重,土地的氣息更加確切地在她身上出現(xiàn)。她大多數(shù)時都在沉默,聽賀珠講自己第一次離開家門的經(jīng)歷。賀珠說放寒假的時候買不到臥鋪票,她只好買坐票回來,車廂晚上不滅燈,總有人說話吵鬧,等好不容易睡著了,醒來卻發(fā)覺自己的腳腫得像饅頭一樣。
吳夢早早去了鋪上睡覺。賀珠在過道上又坐了一會兒。她其實想不通這個同學(xué)為什么邀請自己來。后來總算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位同學(xué)馬上就要去到國外留學(xué),眼下實在無聊得發(fā)慌。她去洗手池洗了臉,還刷了牙,脫下鞋子爬到上鋪。她很喜歡在火車上睡覺的感覺。有節(jié)奏的律動,近乎沉默的聲響,時間被刻度,路程向著唯一的、已確知的方向。
其實他們的旅行只有兩天。頭一天的白天他們?nèi)チ斯蕦m,到了晚上他們?nèi)ズ蠛5木瓢梢粭l街。吳夢只要了一杯果汁,賀珠也只要了杯啤酒。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在接下來的三年里對酒精會依賴到哪種地步,但那天晚上她只是要了一杯啤酒,并且喝得極慢。酒吧里的電視正在直播一場球賽,她和吳夢一起聽著男同學(xué)講解,心不在焉。每個男人都或多或少得到過這種禮遇,一份無限激發(fā)他們表達(dá)欲望的沉默。
第二天,他們乘坐小火車去京郊爬山。鐵軌夾在翠綠的藤蔓間,有種臺灣偶像劇的虛幻感。他們進(jìn)了車廂,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蕩蕩,除了他們?nèi)齻€之外一個人也沒有。吳夢找了一個座位躺下,玩了會兒手機就沉沉睡去。賀珠和男同學(xué)聊天,每經(jīng)過一個山洞,他就講一個鬼故事,她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引得他哈哈大笑起來。
經(jīng)過昨天一天,賀珠看得出來這個男同學(xué)對自己有一點好感,吳夢也這樣說。但他不明說,她們也就裝作不知道。這點好感無法換算成任何東西,婚姻、愛情,甚至是一點輕飄飄的承諾。
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爬上那座山,從山頂往下看,只看到一團白霧。
在離開北京前的那個晚上,賀珠和北京的幾位同學(xué)聚餐,她讓吳夢也一起去。
吳夢像是見到了幾個不同樣子的賀珠。他們聚餐的地點在金融街的一個餐廳,其中好幾個人都在那里實習(xí)。隔壁桌的年長些的職員聊著千萬上億的生意,他們也談自己的學(xué)校、實習(xí)單位、認(rèn)識的大人物……沒有人說起超市里打折的酸奶。
賀珠向同學(xué)介紹吳夢,說是自己的遠(yuǎn)房表妹,來年就要高考。大家都對年輕投來故作羨慕的眼神。吳夢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們坐地鐵回去。從地鐵口出來后就看見橫立在公路中央的天橋,明亮的燈光照出它陳舊的骨架,欄桿在走道上映出深淺不一的影子。數(shù)不清的車子呼嘯而過,她們默默走在一邊的人行道上,道邊的灌木開出黃嫩的小花。賀珠突然向吳夢說,你有沒有想過重新回到學(xué)校,接著讀書?吳夢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走過一個路口才回答,還是算了。
從北京回來后,賀珠才知道這個夏天的第二件大事,也許算得上是真正有意義的一件事:吳夢懷孕了。
和吳夢的預(yù)期不同,賀珠沒有對她發(fā)火,也沒有罵臟話,只是在愣了很久之后,很客氣地笑著恭喜她。她卻有點失望。老板娘也沒有想象中的劇烈反應(yīng)。母女倆都對她說著恭喜好事將近的客氣話。在她們并不算熱心的追問下,吳夢大致和她們說了對象的來歷。
過完年后,她的嬸嬸姨媽也都加入到介紹對象的隊伍里。她的三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男人,在縣城里做家裝生意,還在縣城買了房,說是正在打算買車。只是年紀(jì)稍大一些,比她要大上十歲。
兩人在湖邊見面。湖面很大,時值太陽落山,水波吞噬夕陽的殘光。幾輛昌河小卡車奔波而來,是推蝸牛的一群人。男人長相挺周正,如實說,自己家里比較窮,前兩年忙著賺錢,也就忽略了個人問題。他說得不多,和吳夢爸差不多的做派。她信任這種寡言。男人對她的莊重和持家也很滿意。散步結(jié)束后,兩人基本上就算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男人對她很好,給她買零食,買衣服,把跟她的合照發(fā)到朋友圈去。她也對男人滋生出不少喜歡。
但是為什么會懷孕,她沒有提及。
起初只是那天回家有些晚。她叫了門,卻無人應(yīng)答。男人自告奮勇要幫她安頓,開好房間后卻遲遲不走。他的手指劃過她的手背、手腕、小臂,終于到她的肩膀。她不害怕,只感覺到一股黏膩。接下來的進(jìn)程里,男人掌控著絕對的力量和權(quán)威,在這個房間里壓制住她的身體和心靈。她稀里糊涂地失去了童貞。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強烈的痛苦或遺憾,這一切顯得那么順理成章,她只為自己的從容不迫感到一絲焦慮。男人在她身邊很快睡著了,滿足地枕著她的頸窩。前幾刻的君王此時退化成依賴著媽媽的嬰兒。吳夢沒有立即睡著,她努力回想叫門時屋里是否還有動靜,她總覺得門后掠過一道身影,很像是媽。
賀珠其實并不是一點跡象都沒捕捉到,那些陸續(xù)到來的小零食,吳夢身上的新衣服,都是有跡可循的線索。但她沒有深問。說到底,她們是在不同軌道上行進(jìn)的人。
肚子大了之后,吳夢辭了工作。入秋的夜晚涼爽清凈,她有時晚上和媽媽一起遛彎,還會到店里來坐一坐。她本就寬闊的臉龐上時常顯露婦人才有的神情。而賀珠去了學(xué)校。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也有一個湖,水波干凈,設(shè)施完備。賀珠卻不是很喜歡這個人工湖。
四
開學(xué)不久后賀珠就談起了戀愛。先是學(xué)長,又是學(xué)弟,無一例外都失敗了。就和她之前在大學(xué)里的戀愛一樣。每次結(jié)束后,她都更愛酒精一點。媽細(xì)細(xì)過問她每一段戀情,有時候賭氣抱怨,有時暗示她一些拿捏男人的技巧。你得給男人面子,媽說,要矜持,也要主動。有時說,還不如當(dāng)時和你那個同學(xué)在一起算了。賀珠聽了無可奈何,有時煩了也想怎么沒有成功的人教授什么經(jīng)驗?zāi)亍?/p>
等到畢業(yè)時,那個同學(xué)倒是像剛回過神兒一樣,找她談了段戀愛。
吳夢聽說這件事,笑著說很好,總算圓滿。她那時已經(jīng)和賀珠不怎么聯(lián)系,全身心在家里帶女兒。
但這場戀愛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這個男生過著賀珠過去夢寐以求的那種生活:父母是知識分子,生活穩(wěn)定,遭遇過的最大危機是求職不順。她去過一次他的家。陳舊但整潔,各種雜物有條理地堆積著,一間房里堆疊著好幾摞書,從細(xì)小窗戶間鉆進(jìn)來的陽光投射在泛黃的書頁上,像一堵靜默的墻。這堵墻隔開他們曾經(jīng)相似的求學(xué)生涯,不可抗拒地劃分出兩個世界。
有一回她帶著他去吃路邊的麻辣燙,吃完他說,家里從來不吃路邊攤,不知道居然這樣好吃。不知為什么,她一直把這句話記在心上。
路邊攤起初是媽帶她去吃的。那時她們剛從鎮(zhèn)上搬到縣城里,什么都摸不到方向。有時忙得晚了,賀珠媽就帶米線或搟面皮回來??诟邢汤?,吃得人過癮,只是這樣花銷太大。后來院子里另一個租戶給她們介紹了一個去處,就在兩條巷子里有一戶人家做快餐,土豆絲兩塊,米飯一塊,開水兩毛錢一壺,價格很公道。打那以后再想吃路邊攤都成了困難。
他們的戀愛更像是三年前那次短促出游的延續(xù),是從各自生活里的短暫逃離。然而戀愛相比出游過于漫長,彼此間不斷醞釀的微妙敵意終于讓兩個人都生厭。她以為媽會生氣,可偏偏這次媽并沒有說什么,賀珠甚至覺得她是松了一口氣。
這場戀愛結(jié)束的時候,賀珠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吳夢。可她們已經(jīng)太久沒聯(lián)系,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也莫名其妙。賀珠媽也從鎮(zhèn)上搬回了縣城,和吳夢也沒了什么話聊。在鎮(zhèn)上這幾年吳夢攢下錢買了縣城的房子,很多鎮(zhèn)子上的人都買在這個小區(qū)。
吳夢大多數(shù)時候還在鎮(zhèn)上,并沒去縣里的房子。她的婆婆與她們家只隔著一條街,每天半夜里就起來做豆腐腦,天亮了挑到街邊的攤子上。這是個瘦削又沉默的寡婦。懷孕那年,男人拖上半年終于和她訂了婚。而后女兒生出來,兩個人趕在十一假期擺了幾桌酒,熱熱鬧鬧辦了一場。媽替她抱著女兒,爸對著一棵樹沉默地抽煙,扔下煙頭,狠狠踩了兩下。蛋兒滿場地鬧,不時又湊過來。
小燕也來了。她領(lǐng)著孩子,氣色好了一些。她說在跟著姨姐賣衣服和面膜,改天拿幾件給吳夢試試。她幫著吳夢媽逗了會兒孩子,笑盈盈的。
賀珠急匆匆地趕來。吳夢笑著問她戀愛怎么樣啦?什么時候結(jié)婚?她有點尷尬,不在意地說,哎呀剛分了手。吳夢知趣地沒有多問,開玩笑讓老公給賀珠介紹對象。三個人笑著打哈哈,心里都清楚這個事情說完就算了。
當(dāng)天晚上吳夢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一直在跑,身后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追,但又看不清,只是迷迷蒙蒙的一團影。她被追到了海邊,回頭看了一眼正在逼近的影子,不得已跳進(jìn)了海里,結(jié)果全身立刻被燒得通紅,灼燒著的肉塊從骨頭上剝落,飄落到滾沸的海水里。她猛醒過來,看到懷里的女兒,和她一樣的寬闊臉頰,肥嘟嘟帶著肉,膚色也像自己,黃黑,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白。只是一雙眼睛像男人,圓圓的,經(jīng)常呆呆望著周圍的一切。她勾住女兒的小手,夢中的害怕散去大半。她十九歲了,有一個丈夫,一個女兒。她的父母都還在。也許再過兩三年,她會生個兒子,也許是另一個女兒。男人雖然拖了半年訂婚,但還算負(fù)責(zé),也樂意開著車被丈母娘驅(qū)使。她想自己算是賭對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喉頭很酸,眼睛里卻流不出淚。
有的時候她會想起賀珠,想起北京路邊短暫又漫長的車流。好像在那個夏天里,她曾經(jīng)短暫地看到了另一種生活。她離得那樣近,卻走不進(jìn)去。她也常常想起小燕。吳夢媽偶爾還過來幫吳夢帶孩子,一個人的時候,卻頗多艱難。大多數(shù)時候,她誰也不想。天氣暖和后,她帶著女兒去湖邊兜風(fēng)。攤販們還在,只是又換了一波人。女兒很喜歡水,對著湖面伸出軟軟的胳膊,嘴里咿咿呀呀說著話。
賀珠比吳夢更懷念這一切。她成了一名老師,似乎朝著她夢想中穩(wěn)定體面的生活又近了一步。學(xué)生大多是十四五歲的孩子,有著校服也壓不住的年輕。她十五歲的時候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幻想著成為一名外交官,說著法語、德語、西班牙語,談笑風(fēng)生。
而再往前,五歲的時候,她壓根沒有理想。她陪著媽媽坐在一所小學(xué)前的石凳上,半夜起了風(fēng),吹得她倆都打戰(zhàn)。她始終記得,媽媽在脖子上系了條淡黃色的絲巾,柔軟地遮擋那塊青紫。那年媽媽還很年輕,腰身沒有發(fā)胖。后來她們搬去了縣城。那條路上栽種著許多高大的玉蘭花樹,到了春天,大而潔白的花朵墜在枝頭,散著甜膩的香氣。她喜歡抬頭看這些花,那么透明,那么脆弱。從那以后她們搬了七次家,直到上了大學(xué),她才在宿舍里擁有了一個真正屬自己的床鋪。畢業(yè)后她去了上海,又回到鎮(zhèn)上準(zhǔn)備接著讀書。沒有辦法,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路。大拇指的疤痕提醒她,如果不走這條路,她就要墜入到那無邊深幽的裂縫里。在店里,她對在這里見到的每個女孩都說,去讀書,去上學(xué),不要早早嫁人。有時她們會反問,那讀了書之后不還是要嫁人嗎?起初她總是會說上一堆道理,而后來她想解釋很多,但又覺得無趣。
又過了兩三年,吳夢生了兒子的那一年,賀珠去參加了一個同事的婚禮。
那是一場真正盛大的喜事。同事的爸爸生意做得很大,她又是獨生女,平時卻低調(diào)不擺架子,比起賀珠要好相處得多。對方據(jù)說也是殷實家庭?;槎Y場地在市里最好的一家酒店。為了吉利,婚禮蛋糕疊了六層,漸變的淺紅色,最上面雕琢著玫瑰花。
在新娘爸爸領(lǐng)著她走向新郎時,賀珠看著提著潔白寬大裙擺的新娘,忽然想起了吳夢和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小燕。
新郎激動得厲害。好像每一場婚禮上更容易動情的都是男人,他們?yōu)樽约旱那榫w感動,好像婚禮真的是一次重生。
賀珠盯著新娘那張從容又略帶疲憊的臉,那種神情像極了吳夢結(jié)婚時。她們好像在克制的愉快里藏起了一份難以言說的悲哀。盡管吳夢只有一個簡易搭起來的臺子,身上的婚紗也很寒酸。但這些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重要。賀珠為這巨大差異間的相似難受起來。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她一直以為自己讀書考試,就可以遠(yuǎn)離吳夢的生活。她也以為自己永遠(yuǎn)都觸碰不到另一個世界,就像吳夢難以進(jìn)入自己的世界一樣。
可這并不是生活。生活不是并排的賽道,也不是相隔絕的小世界。它只是一團混沌。這里沒有想象中的裂縫,也不存在固定的目的地。偶然隨機地組成了生活。她們只能以自己所知的方式艱難地向前走,但對前方始終無法確定。
這一刻,她想要回去見見吳夢。
婚禮結(jié)束后她走出酒店,面前是一個晴朗的夏天。天氣湛藍(lán),對面被拆除的建筑橫攤在地面上,沉默地向天空伸展著長短不一的鋼筋,仿佛巨大到無法被吞噬的遠(yuǎn)古尸骨,像凝固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