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前后期作品中環(huán)境描寫的對比
——以《第一爐香》《金鎖記》《小團圓》為例

⊙方辰娟 楊必芽［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合肥 230039］

張愛玲在《天才夢》中談及“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應(yīng)當選擇音樂或美術(shù)作我終生的事業(yè)”。然而面對風(fēng)云劇變的社會，音樂或美術(shù)無法滿足她發(fā)出時代聲音的欲望，遂終投身于文學(xué)。張愛玲的作品精于形象設(shè)計，語言匠心獨運，善于為人物活動鋪設(shè)典型環(huán)境，藝術(shù)手法多樣。其中，以色彩、聲音之感官意象和虛實相生的描寫最具有代表性。

前人對此已有研究：色彩角度有北京師范大學(xué)尹成君《色彩表訴與張愛玲的小說世界》等，聲音角度有美國羅格斯大學(xué)亞洲語言文化系王曉玨《電影、收音機與市聲：張愛玲與聲音景觀》等，虛實角度有北京語言大學(xué)陶小紅所作《云煙渺茫，丘壑無限——曹雪芹與張愛玲虛實相生手法之運用》等，但篇章較少，內(nèi)容不全等局限明顯，對各階段創(chuàng)作差異與關(guān)聯(lián)的研究更是寥寥。因此，本文選取《沉香屑·第一爐香》（以下簡稱《第一爐香》）、《金鎖記》與《小團圓》，分別作為張愛玲前后創(chuàng)作階段的例證，從色彩、聲音、虛實三個角度研究張愛玲前后期作品中環(huán)境描寫的異同并分析流變特征及原因。

一、蒼涼底色浸染絢麗的悲哀

色彩以特殊的語言符號形式存在于張愛玲的作品，是外在物象的客觀鏡像和人物心理的主觀映照，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張愛玲以獨特的女性敏感對客觀物象捕捉描摹，綜合運用聯(lián)想、想象、象征等手法，使其作品具備圖畫一般的對比調(diào)和之美。

其一，奠定蒼涼基調(diào)的冷色

張愛玲前后期作品中色彩描寫以冷色調(diào)為主。白（乳白、雪白等）、黑（紫黑、漆黑等）、綠（霉綠、蒼綠等）、藍（翠藍、寶藍等）、青（石青、雪青等）等冷色占比例較大，形成濃墨重彩的視覺盛宴。

《第一爐香》中梁太太初登場即“白膩的臉略透青蒼，嘴唇抹著紫黑色的胭脂，帶著冷酷和陰森”；喬琪喬是“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督疰i記》“墨綠的洋式窗簾”“陰暗的綠粉墻”，冷寂怪異的活動環(huán)境襯托出人物處境的絕望。芝壽無法忍受七巧的折磨戕害，“月光里，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尸體的顏色”。

前期創(chuàng)作中，大量色彩用于渲染氛圍，以展露外界刺激下人的異變。后期作品除必要的環(huán)境色彩交代外，服飾色彩占比增長明顯。色彩傾向上，藍綠色系脫穎而出，黑白淪為陪襯。蕊秋與九莉在香港分別時，“太陽把藍瓷花盆里的紅花曬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面曬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jié)窳说呐f藍夏布”。比比依據(jù)九莉喜好設(shè)計服飾，九莉?qū)硗宋锎┲挠∠笾鞔蛩{綠。可見該色調(diào)對于日益通透的張愛玲有巨大的吸引力。

其二，具有相悖張力的暖色

色彩對比充斥于張愛玲的作品。暖色描寫常與人物心理情感相悖，形成獨特藝術(shù)張力?！兜谝粻t香》以紅（蝦子紅、猩紅等）、金（黃金、白金等）、黃（雞油黃、鵝黃等）等暖色搭配冷調(diào)。葛薇龍初至姑母家，園子仿佛“金漆托盤”，杜鵑“是鮮亮的蝦子紅”?！白谱频募t色”搭配“濃藍的?！薄鞍咨拇蟠薄Ｅ械娜宋飬s顯出病態(tài)，梁太太、睇睇，最終薇龍也不可避免地墮落。外在的暖色與內(nèi)在的病態(tài)表現(xiàn)出一種精巧的荒誕?！督疰i記》里年老色衰的七巧穿著“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通入沒有光的所在”。身上暖色分明，卻通往冰冷虛無，行動與心理相悖，具有獨特的審美張力。

張愛玲還以色彩變換暗示人物異變?！督疰i記》中七巧回憶中的“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的健康靈動的姑娘，在封建的高門大戶中熬成“銀紅衫子，蔥白線鑲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的俗氣刻薄的太太。《第一爐香》中“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獰o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葛薇龍朝氣日褪，與由亮入暗的色彩相呼應(yīng)?！缎F圓》中“乳黃色球形玻璃罩”外“灰藍色的海面”，暖色墮入灰暗帶來更加扭曲的冰冷感受。

其三，藍色意象寄寓人生體驗

《對照記》中寫道：“我的第一本書出版，自己設(shè)計的封面就是整個一色的孔雀藍……以后才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淺的藍綠色?！睆垚哿嶙類鬯{色，愛它的典雅莊重與清新宜人，也恨它陰郁中滲出的肅殺之氣。

《第一爐香》中喬琪喬夜晚潛入薇龍的房間，“藍陰陰的火”似的月將他的欲望全部彰顯?！督疰i記》里“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犀利的色彩與陰鷙的視覺聯(lián)想，折射出芝壽靈魂的煎熬與絕望。后期作品中藍綠色逐漸走向質(zhì)樸平和的正向意義，色彩對比也有所克制，更映照出生命體驗的蒼涼荒冷?！缎F圓》中“墨綠麻布齊膝洋服”是九莉與蕊秋二人的心照不宣；九莉為邵之雍挑選衣服也一眼相中“午夜藍”大衣。張愛玲用色高妙，慣以色彩差異暗示心理，刻畫細致入微。《小團圓》使用灰藍、寶藍、天藍色、翠藍等劃分：蕊秋與乃德婚變后獨自在城市漂泊，在九莉記憶中留下的是那年夏天黃昏薄襯衫憂郁的藍，愛情的絕望為之蒙灰（藍灰色）。那件沒穿過兩次的午夜藍大衣，是九莉給最愛的人獻上最歡喜的顏色。

“蒼涼之所以有更深更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坦露對色彩的偏好。蒼涼的底色上，濃艷或素淡的冷暖色調(diào)呈現(xiàn)出靈與肉、精神與物質(zhì)的沖突。兩種力量的沖撞在其早期創(chuàng)作中鋒芒畢現(xiàn)，而至暮年，冷靜的眼光重新審視人生的喧囂，這種碰撞逐漸趨于靜默平息。

二、嘈嘈切切的人世風(fēng)情

故事中人物心聲與作者性情的橋梁常由背景聲構(gòu)筑，張愛玲的作品注重對文本世界里聲音的描繪。該部分較色彩要少，但宅內(nèi)聲息、市井之聲與自然之聲仍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價值。

其一，宅里聲息喧鬧

人總被各種聲音包圍，數(shù)言談聲最多最響?！兜谝粻t香》中梁太太痛斥睇睇，客室里的葛薇龍聽見“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金鎖記》中云澤為七巧與老太太的對話氣得跑掉，“大放悲聲”；《小團圓》中九莉覺得巧玉的笑聲刺激扎耳。其次是器物聲，《金鎖記》中吃飯時“銀筷子頭上的細銀鏈條響”，《小團圓》里邵之雍在靜謐的過道里的“皮鞋聲音”。

周圍愈響，主角愈格格不入，喧囂的場景總有一抹游離的身影。葛薇龍隔著門聽見麻將碰撞，夢中聽樓下的留聲機……總是模模糊糊，隔著一層。九莉“聽見之雍問比比：‘一個人能同時愛兩個人嗎？’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也都沒聽見比比有沒有回答”。葛薇龍“聽不清”卻會“側(cè)耳細聽”，努力融入適應(yīng)，她保留自己這個年紀的期待與好奇；九莉，她會因天黑而聽不見回答嗎？不太可能。她更是沒有心思聽，不愿意聽，對眼前的生活沒多大興趣。

其二，市井之聲溫馨

宅子里的生活，無論人或物，無論鬧或靜，主角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帶著時深時淺的厭惡感。當聲音來自市井之中，張愛玲的文字總要寬容許多，覺得熱鬧，藏著稀罕的溫情。《金鎖記》里“賣豆腐花的挑著擔(dān)子悠悠吆喝著”，“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聲音仿佛摻著生機，讓她在深宅里得一口喘息。《小團圓》寫浴佛節(jié)廟會“高樓上都聽得見嗡嗡的人聲，也更有一種初夏的氣息”，“鄰家的一個猶太小女孩坐在樓梯上唱唸”，九莉不覺得鬧，反而覺得溫馨。

交通工具總是開足音量，氣勢洶洶的樣子?！兜谝粻t香》中“一陣汽車喇叭響”，《金鎖記》里“包車叮叮地跑過”，《小團圓》則“車聲隆隆”，輪船“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回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后期作品里多了一種特別的聲音，即戰(zhàn)火聲。九莉在學(xué)校忽聞炮火，和平年代的讀者也有高山墜石之感：“沉重的訇訇兩聲”“又砰砰砰幾聲巨響”，接連幾段描寫，足見戰(zhàn)火喧鳴對九莉影響之深刻，縈繞腦際揮之不去。然而張愛玲靈活地運用擬聲詞，寫得像音樂，借此回避戰(zhàn)爭的殘酷。

其三，自然之聲清明

張愛玲前后期作品中都費不少筆墨來描摹自然聲音，音量各異，風(fēng)格卻大抵都清新鮮活，流溢出喜愛之情?！兜谝粻t香》中“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鍋”；《小團圓》里“雨聲潺潺”，“一片沙沙聲”梳洗塵世的浮躁不寧。但從篇幅看，《小團圓》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大大縮水，更多筆墨集中于社會環(huán)境之聲?！兜谝粻t香》中葛薇龍逐漸淪陷于奢靡生活，自然聲音也相應(yīng)發(fā)生變調(diào)，一只黑鳥“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仿佛是善良被湮滅前的最后呼救。后期作品《小團圓》對墮落的處理是自然聲音逐漸消失。九莉求學(xué)時期的自然之聲占全文比例最大，而后著墨漸少，集中描寫人聲和市聲，自然的喜悅與幸福愈少，讀者和九莉共鳴生活的疲憊。從聲音角度說，作品中表現(xiàn)主角厭惡宅里聲息，接受市聲，熱愛自然悅音的總情感態(tài)度一致。但后期作品中主角與周圍環(huán)境更顯格斥，戰(zhàn)火聲突現(xiàn)和自然聲銳減是不可忽視的新變。

三、虛實相生中真情明滅

張愛玲擅長虛寫，回憶中真實存在的景象，同一意象的時空穿梭，主角想象中的情境三種情況，三者在前后期作品中交替出現(xiàn)，幾乎沒有偏廢。

其一，回憶中真實存在的景象

《第一爐香》中薇龍目睹滿屋子朋友送的花，卻想起了父親桌上鎮(zhèn)紙的玻璃球，“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全在從前，全在童年時光里。《金鎖記》里衰老的七巧將翠玉鐲子順著手臂往上推，“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她思念以前幸福自由的時光，即使現(xiàn)在家財萬貫，靈魂卻已腐朽墮落?！缎F圓》中九莉聽蕊秋說要找住所，“在這一剎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像她小時候住過的不知哪個房子……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主角們凡追憶童年時光，總是快樂而有安全感。一旦面對現(xiàn)實和未來，則憂心忡忡，恨不得時間退回到最開始。

其二，同一意象的時空穿梭

這是張愛玲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技法?！兜谝粻t香》中借衣櫥意象進行兩次時間跨越：自薇龍入住公館第一次打開到睇睇被趕走，“衣櫥里黑沉沉的……那里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時間再跳轉(zhuǎn)到兩三個月后，小說內(nèi)容作了概略和省略的處理，情節(jié)留白給了讀者想象空間。《金鎖記》中“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fēng)中來回蕩漾著……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jīng)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十年故事同樣空白，真實的翠竹簾、丈夫遺像與虛幻的山水屏條交融于同一畫面，給讀者光陰倥傯而如真似幻的虛無感。

月亮意象最受張愛玲鐘愛，幾乎每部作品都有出現(xiàn)。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論及：“張愛玲的世界里的戀人總喜歡抬頭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朧的、同情的、傷感的、或者仁慈而帶著冷笑的月亮。月亮這個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種意義都可表示?！?/p>

《小團圓》“夜里在床上看見洋臺上的月光……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jīng)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心上”。同是月光，實際已是三種截然不同的時空：一是三十歲生日的月光，二是過去三十年來的月光，三是千年前的月色。前二者對她而言是“墓碑”，她對“晚唐的藍色的月光”則懷揣穿越時空的追念?！督疰i記》中同樣使用月亮意象：“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兩種月，年輕人的月和老年人的月。前者是“陳舊而迷糊”的，后者卻“是歡愉的”以及“帶點凄涼”，是對生機勃勃的年輕的時光的追憶，又是七巧永遠不能擁有正常的生命，甚至變態(tài)到無法相信自己曾擁有過。同為月亮，借月抒情的人卻不一樣。

其三，主角想象中的情境

《第一爐香》中薇龍從梁太太家出來，“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里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后，轉(zhuǎn)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jīng)化成一座大墳山……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lǐng)的女人……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guān)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將梁宅的陰森可怖和梁太太的凌厲蠻橫刻畫得淋漓盡致?！缎F圓》中九莉和邵之雍聽流行歌時想道：“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彼€在熱戀，卻已敏感地覺察到分別遲早要來，只是私心里想這恬靜時光再長久些。

主角的現(xiàn)實想象總是詭異恐怖，折射出張愛玲悲觀主義的思想。從虛實的角度看，回憶中童年是美的，現(xiàn)實的想象卻布滿陰翳。在前后期作品中，她都擅長用同一意象作時空穿梭，構(gòu)成情境留白，引發(fā)讀者想象。

四、流變原因探詢

其一，社會背景變化

張愛玲的青年時代正值社會動蕩，她在《小團圓》中直抒對時局變化的不適應(yīng)：邵之雍說“二次大戰(zhàn)要完了”，九莉說“希望它永遠打下去”。社會變革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提供生動的素材，同時也使作者與主角的思想陷入時代人心的矛盾。并非九莉缺乏人道主義，而是“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zhàn)內(nèi)，大戰(zhàn)像是個固定的東西……人都怕有巨變，怎么會不想它繼續(xù)存在？”“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的，可是這個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于是滋生出無限的虛無與荒涼之感。

其二，作者性格與經(jīng)歷使然

20世紀的上海是張愛玲的人生起點，涵蓋她前半生的創(chuàng)作時光。奢靡的社會環(huán)境和親情缺位的經(jīng)驗造就她性格的敏感孤傲，她鐘愛蒼涼情調(diào)，表現(xiàn)出悲觀主義思想，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洞察力：“生命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保ā段铱刺K青》）“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nèi)耸嵌嗝葱?，多么?”（《傾城之戀》）隨著年齡與閱歷的增長，張愛玲對時代的審視更加深入透辟，筆下人物愈加表現(xiàn)出蒼涼的色彩。

生活的劇變很大程度導(dǎo)致作品風(fēng)格的變化。與胡蘭成的愛情給予了張愛玲獨一無二的熱情與傷痛?！拔覍憽缎F圓》并不是為了發(fā)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保◤垚哿崤c宋淇關(guān)于《小團圓》的書信）創(chuàng)作《第一爐香》和《金鎖記》時的張愛玲幾乎沒有戀愛經(jīng)歷，父母婚姻破裂為她的心靈蒙上陰影，這時期小說中主角也幾乎從未嘗過愛情的滋味。后期，風(fēng)流才子胡蘭成在張愛玲的生命中出現(xiàn)，極大地滿足了張愛玲對愛情的憧憬，最終的背棄也加劇了張愛玲對愛情的質(zhì)疑與決絕?！缎F圓》中的愛情明顯更立體全面，但九莉卻比曹七巧和葛薇龍背負更多壓力，張愛玲在愛情中沒有收獲她期望的快樂，反而跌進更深的悲哀：“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其三，作品性質(zhì)之別

張愛玲年紀漸長且長期海外漂泊，這使她止不住懷想自己曲折的生命歷程?！缎F圓》與《第一爐香》《金鎖記》差異之一便在于它具有自傳色彩。但它又不是純粹的自傳體小說，“自傳體小說指具有自傳形式的小說，乃第一人稱敘事的虛擬自傳”?！缎F圓》是以九莉為主角，其大部分經(jīng)歷又是張愛玲按照自己的情況來寫，只好說有自傳色彩。除此之外還有《童言無忌》《對照記》《雷峰塔》，后人命名的《易經(jīng)》，作者直言是“寫胡蘭成的事”?！兜谝粻t香》和《金鎖記》等前期作品中主角雖然多少帶有作者本人的印記，但仍屬于虛構(gòu)創(chuàng)作，在環(huán)境與情節(jié)的真實化方面與《小團圓》有明顯差異。

五、結(jié)語

圍繞色彩、聲音和虛實三個角度對比分析前后期作品的環(huán)境描寫，能讓后來者更清晰認識到社會背景、人生經(jīng)歷等要素對作品的改變，以及文學(xué)特色和思想內(nèi)涵的鮮明差異。

特殊的家庭背景，跌宕的情感經(jīng)歷，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體驗……張愛玲以旁觀者的冷峻視角，向后來者重映真實的社會圖景，以通透平靜的姿態(tài)書寫悲涼境遇，“她的小說在一段段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中讓我們重溫了20世紀40年代上海的絕代風(fēng)華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痛苦不安的靈魂”。

作品中的時代印記促使我們更加深入客觀地了解和評價張愛玲及其作品。孤傲的張愛玲敏銳感知時代悲劇，人類處境離亂，人性冷酷自私，刻骨銘心的愛恨，都不斷地在她內(nèi)心筑起封閉的高墻。其作品中大為后人詬病的對家庭、婚姻和性愛的尖銳描寫，實際是時代語境下人類內(nèi)心普遍情感的投射，以女性的敏感介入并呈現(xiàn)真實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和人性世界，構(gòu)成張愛玲獨特的蒼涼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