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
——元稹《鶯鶯傳》中“崔張戀情”解析

⊙張冬云［南陽師范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是一篇“自敘傳”性質(zhì)的小說。之所以說是“自敘傳”性質(zhì)的小說，是因為元稹本人也曾有過對初戀情人“始亂終棄”的經(jīng)歷。以小說中的故事為依據(jù)，以元稹的生平經(jīng)歷、元稹及其友人的相關(guān)詩文為參考，結(jié)合對小說特殊的敘事技巧的分析，我們還是會對《鶯鶯傳》中的“崔張戀情”有一種不同以往的認識，從而更加深刻地理解《鶯鶯傳》中“崔張戀情”的悲劇意蘊。

一、小說中的“張生”大致等于現(xiàn)實中的“元稹”

《鶯鶯傳》中說崔鶯鶯的母親是張生的“異派之從母”。據(jù)謝思煒先生《崔鄭家族婚姻與〈鶯鶯傳〉暌離結(jié)局》的考證，《鶯鶯傳》中崔鶯鶯的母親“鄭氏”在現(xiàn)實中是“元稹母親的同父異母之姊”。也就是說，小說中張生和崔鶯鶯的“中表”關(guān)系，也就是現(xiàn)實中元稹和其表妹的“姨表親”關(guān)系。

據(jù)元稹《夢游春七十韻》和白居易《和夢游春一百韻》的描寫，元稹早年確實有一段風流韻事，最終這段風流韻事化為元稹人生經(jīng)歷中一場難以忘懷的“春夢”，而他最后娶了“清貴賢淑”的韋門之女韋叢。當元稹寫《夢游春七十韻》的時候，年僅27歲的韋叢也已仙逝，因此元稹寫下了自己人生無常的感慨：“雖云覺夢殊，同是終難駐。悰緒竟何如，棼絲不成絇。卓女白頭吟，阿嬌金屋賦。重璧盛姬臺，青冢明妃墓。盡委窮塵骨，皆隨流波注。幸有古如今，何勞縑比素?！?/p>

對元稹來說，無論是夢里的還是現(xiàn)實中的佳人，都離他而去，他的心緒就像一團亂麻一樣剪不斷、理還亂。他感慨和司馬相如私奔卻被棄的卓文君、被漢武帝“金屋遮藏”又被“冷落長門”的陳阿嬌、被周穆王無限寵愛的盛姬、因受冷落遠嫁匈奴并身死異域的王昭君一個個隨歲月的逝水遠去，人生中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常駐呢？人們常常將得到的與得不到的進行比較，然而對于在婚戀世界及仕宦世界都“曾經(jīng)滄?！钡脑碇v，為了“仕宦”而丟棄的崔氏表妹和同樣為了“仕宦”而迎娶的韋氏妻子，哪一個更好呢？人們可以在現(xiàn)實利益的天平上稱量，但怎能在心靈的天平上去稱量？人生有多少不得已呀！

二、“非禮之情”的發(fā)生：“風流才子多春思”

《鶯鶯傳》中，張生和鶯鶯在家長不知情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寢席歡會”，在當時是一種讓人“聳異”的“越禮”行為。這種“越禮”行為，在正常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而張生和鶯鶯之間之所以能發(fā)生，是有特殊的因緣和契機的。首先，張生和鶯鶯一家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浦郡的“普救寺”。其次，因為遇上兵亂，張生剛好與“浦將之黨”有交情，保護了鶯鶯家的財產(chǎn)及一家老小的性命，鶯鶯的母親對張生感恩戴德。再次，張生和鶯鶯是“中表”兄妹，不是普通的陌生男女，鶯鶯的母親對張生難以產(chǎn)生戒備防范的心理，而是讓張生和鶯鶯以“兄妹之禮”相見。

張生和鶯鶯一家來往并不頻繁，關(guān)系并不親密。張生第一次見到“顏色艷異，光輝動人”的鶯鶯，對鶯鶯“一見鐘情”。張生是一位才子，才子容易沖動，也容易產(chǎn)生“越禮”的行為，所以張生沒有聽從紅娘“求娶”的建議。他等不及，于是寫“春詞”約鶯鶯私下相會，爬樹跳墻去會見鶯鶯。鶯鶯是一位才女，雖然出身于講究“儒門禮教”的望族，但“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才女比較容易喜歡上才子，所以鶯鶯對“性溫茂，美風容”且善寫“情詞”的張生也是很鐘情的。兩人第一次私下見面時，鶯鶯把張生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指斥他“非禮之動，能不愧心”，希望他“以禮自持，毋及于亂”。但鶯鶯自己已經(jīng)“情不自禁”，禮教筑起的防線最終還是被感情的潮水沖垮了。過了兩天，鶯鶯自己主動委身于張生。然后，這種“非禮之情”就斷斷續(xù)續(xù)地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三、“不能定情”的煩惱：“腸斷蕭娘一紙書”

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張生和鶯鶯發(fā)生了“非禮之情”?！胺嵌Y之情”發(fā)生以后，如何面對家長、能否發(fā)展成“合兩姓之好”的婚姻便成了擺在男女當事人面前的大問題。這個問題在鶯鶯的母親那里沒有太大的阻力，“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她只好說“我不可奈何矣”，接受了眼前的事實，并有意促成這樁婚事。但張生這里是有大麻煩的，張生在和鶯鶯私下結(jié)合之后，對鶯鶯沒有婚姻的承諾。

我們在讀小說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即小說一再寫到鶯鶯的不快樂?！按奘蠇商渫疝D(zhuǎn)，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辭，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時愁艷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凄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shù)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噓，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張生和鶯鶯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后，離開鶯鶯到了長安；然后回去和鶯鶯相處了幾個月，又離開鶯鶯到了長安；再然后就待在京城不回去了，并給鶯鶯寄了一封信和一些首飾；最后，他把鶯鶯的回信拿給朋友看，然后就下決心和鶯鶯分手了。

鶯鶯為什么一直不快樂，我們可以從鶯鶯給張生的回信中找到答案：“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仆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嘆何言！”鶯鶯回顧了和張生“非禮之情”發(fā)生的過程，指出張生和她“不能定情”，致她有“自獻之羞”，這是她終生的憾恨。

鶯鶯其實是對張生有期待的，她希望張生有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她認為他們兩人的“非禮之情”可以有兩個結(jié)果：第一個結(jié)果，“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什么樣的心理才會做出“始亂終棄”的選擇呢？鶯鶯在給張生的回信中指出：“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丑行，以要盟為可欺。”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你把禮教、貞節(jié)看得比我們兩人之間的感情重要，把我的‘失貞’看成不可饒恕的丑行，并因此認為我們之間的愛情誓言可以背棄的話，你可以選擇‘始亂終棄’，我也沒有什么可說的，畢竟我自己做出來了這樣的事情?！钡诙€結(jié)果，“君亂之，君終之”。鶯鶯也指出：“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慈悲仁愛之心，能體諒我的痛苦，不把世俗之見放在心上，我們的‘越禮行為’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就會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p>

當然，鶯鶯是期望張生能“仁人用心，俯遂幽眇”的，然而，張生卻“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丑行，以要盟為可欺”，把鶯鶯說成“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妖孽”，把自己對鶯鶯的遺棄說成是“忍情”。

四、“始亂終棄”的真正原因：仕宦前程的考量

張生為什么一直對鶯鶯沒有婚姻的承諾？是從一開始就把對鶯鶯的追求當成“漁色”的行為，壓根就沒有和她成婚的打算呢；還是一直在權(quán)衡和鶯鶯成婚的利弊得失；或者是受到來自家庭的巨大壓力，自己也做不了主呢？從小說中，我們找不到直接的證據(jù)。既然小說中的“張生”大致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元稹”，解決這個疑問的辦法是探尋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及元稹的個人境遇。

陳寅恪先生《讀〈鶯鶯傳〉》一文指出：“若鶯鶯果出高門甲族，則微之無事更婚韋氏。惟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別娶，乃可見諒于時人?！逼鋵?，鶯鶯非“名家之女”而是出身“寒門”的說法是有問題的，陳寅恪先生的依據(jù)是唐傳奇作品中“繆托高門”的現(xiàn)象多有所在，即便如此也不見得《鶯鶯傳》中的“崔氏”就不是當時的“高門甲族”。

謝思煒先生通過對唐代位列“七姓”的崔、鄭兩大望族的婚姻狀況的考證指出：“作為小說本事的雙方家族的門第差別以及男方之母的反對，才是造成小說中崔、張暌離結(jié)局的真正原因……盡管在《鶯鶯傳》中男方之母并未出場，但從唐代一般婚姻過程來考慮，我們也不能忽略她的重大影響?！敝x先生對元稹之母在這樁“始亂終棄”的感情中所起的作用的強調(diào)確實非常值得重視。《舊唐書·元稹傳》記載：“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婦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學書?！痹∧赣H在元稹的成長過程中作用重大，自然也會對他的婚姻選擇產(chǎn)生影響。但是否就是因為女方之母是自己的“同父異母之姊”，兩人感情隔膜且元稹不愿意攀附崔氏，從而影響到元稹的婚姻選擇呢？也不一定，元稹的現(xiàn)實處境倒是值得我們注意。據(jù)元稹《同州刺史謝上表》一文的描述，他一方面生活貧困，“八歲喪父，家貧無業(yè)。母兄乞丐以供資養(yǎng)，衣不布體，食不充腸”；一方面孤立無援，“始自為學，至于升朝，無朋友為臣吹噓，無親黨為臣援庇”。但元稹勤奮好學，在科舉考試中成績卓異：“十五兩經(jīng)擢第，二十四調(diào)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保ā杜f唐書》）小說中寫張生遇到鶯鶯時的年齡是二十三歲，推之于現(xiàn)實，大概元稹是在遇到表妹后的第二年就在制舉考試中取得好成績，并就任“秘書省校書郎”。

再比較一下“崔氏”和“韋氏”的實際社會地位，就可以大致看出元稹是為了仕宦前程的考量才棄“崔氏”而選“韋氏”的?！按奘稀奔抑懈赣H去世，只剩下小說中所說的“孤嫠未亡”“弱子幼女”；而“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甲第漲清池，鳴騶引朱輅。廣榭舞萎蕤，長筵賓雜厝”（元稹：《夢游春七十韻》），一片繁茂景象。貞元十七年（801），韋叢的父親韋夏卿擔任京兆尹之職。而且，從元稹的讀書經(jīng)歷可以看出，元稹肩負著元氏一門出人頭地的重任。所以，不論是元稹本人還是元稹之母，都極有可能舍棄崔氏一門的“清望”名聲而選擇韋氏一門在官場上實際的威權(quán)。

五、時人及元稹本人的態(tài)度

陳寅恪先生說：“其友人楊巨源、李紳、白居易亦知之，而不以為非者，舍棄寒女，而別婚高門，當日社會所公認之正當行為也?！薄捌溆讶藯罹拊?、李紳、白居易亦知之，而不以為非”的說法是有問題的。楊巨源的態(tài)度見之于《鶯鶯傳》中楊巨源看了鶯鶯給張生的回信后寫的《崔娘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消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柄L鶯的回信中確實彌漫著令人腸斷的愁思，詩的最后一句是對鶯鶯的同情。從整體上看，他指出“風流才子”的“春思”造成了“蕭娘滿紙的斷腸之痛”，即便不是對張生的批評，也不可能是稱許和贊揚。李紳的態(tài)度見于他寫的《鶯鶯歌》：“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黃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zhì)。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薄包S姑上天阿母在”中的“黃姑上天”是指鶯鶯父親的去世，“寂寞霜姿素蓮質(zhì)”是對鶯鶯處境的同情和如蓮般品質(zhì)的贊美。白居易的態(tài)度見于《和夢春游一百韻》，白居易是最能理解元稹的“非禮之情”及婚宦經(jīng)歷的，他并不是“不以為非”，而是同情于元稹不得已的苦衷；希望他能從過往的所有經(jīng)歷中有所感悟，借助于佛道思想獲得一種靈魂的解脫與心靈的安寧。

再說一下《鶯鶯傳》的作者元稹的態(tài)度問題?！耳L鶯傳》在敘事方面很特別，主體上采用第三人稱敘事，敘述張生、鶯鶯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及最后的結(jié)局，但在敘述的過程中，讓楊巨源、元稹參與其中。楊巨源寫了首《崔娘詩》，表達了對張、崔情事惋惜的態(tài)度。元稹為張生的《會真詩》寫了續(xù)詩，但在前面的敘述中，只提到了張生寫了首《會真詩》給鶯鶯，并沒有展示詩的具體內(nèi)容；而元稹的續(xù)作《會真詩》則描繪了一對男女私會及分手的過程，只不過詩中的女子是以仙女的身份出現(xiàn)的，其整體情境接近于曹植的《洛神賦》。作為小說作者的元稹在這里用的是“障眼法”，表明自己對過往情事的歷歷在目、難以忘懷。然后，他以張生密友的身份問張生“棄擲”鶯鶯的原因。這難道不是元稹在質(zhì)問自己到底為什么“始亂終棄”嗎？張生關(guān)于“妖孽”的說法、“忍情”的辯詞其實是元稹在為自己“始亂終棄”的行為做一個交代。他只能把自己負心的責任推到對方身上，況且對方給了自己一個方便的臺階：“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舍小從大，以先配為丑行，以要盟為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p>

封建社會所謂的“守貞”是專門針對女性的要求，雖然男方挑逗在前，女方主動委身在后，但這在全社會都是一個“禁忌”。所以元稹負心的行為就有了一個正當?shù)睦碛桑@個理由可以對被負者交代，可以對婚姻的對象交代，也可以對官場交代。于是就有了小說中那一句：“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钡膬?nèi)心深處真的就很坦然，毫無愧疚嗎？恐怕不是。小說寫張生在拋棄鶯鶯另娶后，還千方百計地要和她見面，就是他想要懺悔請罪的證明。

小說最后出現(xiàn)了第一人稱“予”。“予”的出現(xiàn)意味著小說作者對事件的參與，但這個“予”又不同于前面出現(xiàn)的“河南元稹”。這樣，現(xiàn)實中的元稹在小說中就分成了三個人：“張生”“元稹”“予”。從小說敘事的角度來看，這三人各有各的作用：張生是“始亂終棄”行為的當事人；元稹作為事件的知情者、張生的密友，借助《會真詩》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情感；最后出現(xiàn)的“予”交代了創(chuàng)作目的“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其意思是理智的人不要做出張生和崔鶯鶯那樣違背禮法的事情，即使做了這樣的事情，也要有一個清醒理智的處理辦法?！坝琛绷硪环矫嬉隽死罴澋膽B(tài)度，李紳寫下了《鶯鶯歌》，其實含而不露地表明了作者對被辜負者的愧疚。

讀元稹的《鶯鶯傳》，我們能感覺到元稹的內(nèi)心其實很煎熬，他一方面真情難泯，另一方面又受制于現(xiàn)實利益與禮法觀念，不得不做出“始亂終棄”的行為。這才是《鶯鶯傳》的悲劇意蘊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