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阿玲[安徽大學,合肥 230601]
曹植是建安文學的代表,其作品受到了同時代以及后世文論家的諸多評價,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評論家便是劉勰和鐘嶸。劉勰所著《文心雕龍》成書于南齊末年,是中國古代文論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性的文學理論專著,而鐘嶸《詩品》是在劉勰《文心雕龍》之后出現(xiàn)的我國第一部詩歌評論專著。兩位大家對曹子建的評價有同有異,可做細致分析。
曹植作為建安年間領軍式的文學家,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一直占據重要的地位,也被劉勰《文心雕龍》多次引用和提及。綜觀全書,《文心雕龍》中共有27處提到曹植,對其評述主要分為五類。
其一,劉勰引用曹植的話支撐自己的某種觀點?!稑犯谄摺吩唬骸肮赎愃挤Q‘李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陳思”即曹植。劉勰認為樂府的歌辭不應當過于煩瑣冗長,這樣難以配合音樂把握節(jié)奏,于是他引用曹植對李延年的贊語來申明自己“辭以簡約為貴”的觀點?!抖▌莸谌分?,劉勰引用桓譚和曹植的言辭也是想要說明自己的看法:文章的法度格調有異,文章之“勢”亦不必拘于一格。同時,在《練字第三十九》中,劉勰亦借用曹植對揚雄和司馬相如晦澀文風的批評,表明自己對某些作者使用艱深難懂的文字的不滿。雖然以上幾處劉勰沒有直接評價曹植,但是他對曹植言語的援引實際上就暗含了對曹植文藝理論思想的肯定。
其二,對曹植創(chuàng)作才華的充分肯定。彥和(劉勰字)在《神思第二十六》中稱贊曹植“援牘如口誦”,說曹植為文提筆就寫,好像是在誦讀已經寫好的文章,即贊賞植之“捷才”。其又在《才略》一篇專門褒揚曹植“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對其創(chuàng)作才華的欣賞之情躍然紙上。劉勰此言亦非虛辭,曹子建的確是中國古代才子的典型代表?!度龂尽と纬顷愂捦鮽鳌分刑岬讲苤玻骸澳晔畾q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shù)十萬言,善屬文。”謝靈運更是認為“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
其三,對曹植不同體裁作品的評價。劉勰持肯定態(tài)度的評價集中在《明詩》《祝盟》《諧隱》《章表》中,而持否定態(tài)度的評價集中在《誄碑》《論說》《頌贊》等篇目中。《明詩》一篇,劉勰談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要領,認為張衡詩中體現(xiàn)出“雅潔”,嵇康詩中體現(xiàn)出“溫潤”,張華詩中體現(xiàn)出“清新”,張協(xié)詩中體現(xiàn)出“華麗”,而能夠兼?zhèn)洹把艥櫱妍悺敝赖闹挥胁苤埠屯豸?,這可以說是對曹植詩歌成就極高的肯定了。《祝盟》一篇中,劉勰也認為許多的咒文不符合祝祀的禮儀,只有曹植的《誥咎文》才是符合正道的。他在《章表第二十二》中更是直言:“陳思之表,獨冠群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制巧,隨變生趣,執(zhí)轡有余,故能緩急應節(jié)矣?!眲③馁澷p曹植的表文“獨冠群才”,意趣橫生,行文流暢,做到了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tǒng)一。但是劉勰對曹植其他文體的創(chuàng)作也有一些不滿之聲,譬如他在《誄碑》中批評“文皇誄末,百言自陳,其乖甚矣”;且在《論說》中否定曹植《辨道》一文,覺得它“體同書抄”。此外,對于曹植的雜文,劉勰的態(tài)度較為復雜,既說“陳思《七啟》,取美于宏壯”,也道“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疏”。他辯證地看待曹植創(chuàng)作的雜文,細細分說,并不一概而論。
其四,對曹植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手法的評價。劉勰肯定曹植在聲律上的天分,同時也指出他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弊病。劉勰在《聲律》篇中以樂器做比喻,認為曹植的作品做到了音韻和諧,聲律自洽。而在《事類第三十八》一文中則指出曹植在引事用典上的謬誤,《指瑕第四十一》又以曹植所用“浮輕”和“永蟄”為例,指出曹植用詞方面的不當之處。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對此有言:“此篇所指之瑕,凡為六類……二,比擬不類之瑕。”這里劉勰認為曹植所犯之錯便是“比擬不類之瑕”,本體與喻體身份不同,不可妄作比較。
其五,對曹植個人人品的評價。我國歷來倡導“德才兼?zhèn)洹保瑢θ似放c文品的討論也從未停止過。劉勰不僅看重作者其文,亦關注作者其人?!吨舻谒氖恕吩唬骸凹瓣愃颊摬牛嗌钆趴阻啊艑嶘欆?,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眲③淖鳛槿寮业闹覍嵭磐剑瑢Σ苤策@種“文人相輕”的舉動自是不滿。而此言也確實沒有冤枉曹植,他確實是狂妄自大,崇己抑人的。他在《與楊德祖書》中提到陳琳:“以孔璋之才,不閑于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書嘲之,反作論盛道仆贊其文?!辈苤苍诮o楊修的書信中以犀利的文筆直言不諱地貶低陳琳,嘲笑其“畫虎不成反類犬”,確實不是君子之行。
鐘嶸與劉勰幾乎處于同一時代。在《詩品》中,鐘嶸對曹植可謂推崇備至。他將漢魏以來120余位詩人精心劃分成上、中、下三品,曹植毫無疑問得到了鐘嶸的最高評價??偟膩碚f,鐘嶸對曹植的評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直接評價,正面肯定曹植在五言詩上的重要成就;一類是間接評價,在評價其他詩人的時候,以曹植作比。
鐘嶸的直接評價又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與其他人并舉予以贊譽。如他在《詩品序》里說“平原兄弟,郁為文棟”,“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陳思‘贈弟’,仲宣 《七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等,便是稱贊曹植與其他人盡皆文采斐然,是文壇上的棟梁之材。
另一種便是鐘嶸論述曹植的單篇——《詩品·上品·魏陳思王植》。他將曹植的成就拔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稱其“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接著,鐘嶸以一系列形象的比喻來頌揚曹植成就之高。在他眼中,曹植的創(chuàng)作水平就像倫理道德層面的周公、孔子,花鳥蟲魚中的祥瑞之獸——龍、鳳,樂器中的琴、笙,刺繡品中天子禮服上的花紋,普通文人觀之,只有仰慕、借鑒。
鐘嶸的間接評價常常反襯出曹植的才華之高。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也許鐘嶸是以曹子建的詩歌為最高標準,以此審視其他詩人的詩歌?!渡掀贰の何膶W劉楨》曰“陳思以下,楨稱獨步”,將劉楨列為曹植之下;《上品·魏侍中王粲》曰“方陳思不足,比魏文有余”,將王粲列在曹植之下;《中品·晉清河太守陸云》與《下品·魏白馬王彪》皆將陳思與白馬王曹彪相比,認為白馬王不及曹植;并且還認為上品中陸機和謝靈運二人都“其源出于陳思”,他們詩歌的淵源都是曹植。
劉勰與鐘嶸對曹植的評價有一些顯而易見的共同點:其一,他們的評價相對來說比較客觀公允;其二,他們都肯定曹植的創(chuàng)作天賦;其三,他們都肯定曹植的詩歌成就。
而從不同點來看,鐘嶸極其推崇曹植,劉勰對曹植的評價有褒有貶。從數(shù)據層面分析,劉勰在書中提及曹植20多次,批評的有10次,幾乎占到一半??梢哉f,曹植的作品不是十分契合劉勰心中的理想境界。而《詩品》提及曹植10多次,皆為褒揚,無一處貶損。正如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所說,鐘嶸“最尊陳思、士衡、謝客三人”。
首先,鐘嶸對曹植的評價集中在詩歌體裁上,劉勰對曹植多種體裁的作品皆有評議,且多批評。其次,鐘嶸稱贊曹植華麗的文辭,劉勰對此略有微詞。劉勰看重的是“辭”與“理”兼?zhèn)?,“文”與“質”兼?zhèn)?,“內容”與“形式”不可取其一端,不可偏廢。最后,鐘嶸的評價只涉及文學層面,劉勰還涉及對曹植個人品格的評價。
劉勰與鐘嶸是處于同一時代的文論大家,二人不同的評價背后有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具體來說,可以從四個角度進行闡釋。
第一,評價范圍的差異?!段男牡颀垺返脑u價很全面,涉及的作品體裁非常廣泛,而《詩品》的評價主要集中在詩歌方面。在《明詩》一篇中,劉勰對曹植的詩歌成就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同時也毫不避諱地指出曹植在誄碑、雜文、論說等體裁創(chuàng)作上的不當之處。而《詩品》不曾論及曹植其他方面的作品,也就不存在這方面的批評之詞。
第二,在作品價值評判上持有不同的標準,這是最主要的原因。劉勰的文學思想平和持中,根植于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儒家經典在他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強調的是中正平和之美,認為作品應文質相稱,達到“文質彬彬”的效果,做到思想性與藝術性的統(tǒng)一。他在《明詩》篇里提出的“雅”“正”“清”“麗”就是這一思想具體化的表現(xiàn)。而鐘嶸明顯更加推崇詩歌“麗”的方面,其推崇的好詩在序言里就說得很清楚了:“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彼幼⒅氐氖窃姼栊问缴系膶徝捞匦?。對此,可以以南齊張融為例。南朝齊人張融說:“吾文章之體,多為世人所驚,汝可師耳以心,不可使耳為心師也。夫文豈有常體,但以有體為常,政當使常有其體。”張融認為文體可變,創(chuàng)作的詩歌常常不為文體所拘。這樣的詩是不入劉勰之眼的,而鐘嶸卻覺得張融的詩雖然違背文體,但是文辭敏捷豐饒,也有可取之處;孔稚珪學于張融,能多做雕飾,便是青出于藍了。這樣對比來看,也就無怪乎劉勰在《雜文第十四》批評曹植《客問》“辭高而理疏”,認為“尊靈永蟄”“圣體浮輕”文辭不當了。除詩之外,劉勰對曹植過于絢麗的賦亦是不滿,這也是為何《洛神賦》在當時影響很大,《文選》選入,而《文心雕龍》只字未提的一個原因。對于賦,劉勰主張“麗辭雅義”,那些夸張、想象、虛構色彩過濃的作品在劉勰眼中也是不合經典的。
第三,二人擁有不同的階級屬性。劉勰的家世問題非常復雜,學術界爭論頗多,莫衷一是。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中提出劉勰出身于貧苦庶族的觀點;周紹恒《劉勰出身于庶族說獻疑》一文則完全否定庶族論;蔣世杰則另辟蹊徑,提出士族“衰門”新說。無論如何,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劉勰并非出身顯貴之家。而根據中國現(xiàn)代學者曹旭博士經過大量的考證后寫成的《鐘嶸身世考》,我們可以得知鐘嶸出身地地道道的士族,是世家名門。鐘嶸的階級屬性直接影響了鐘嶸的文學思想、觀念上的士族化,因而鐘嶸格外鐘情于曹植亦有其緣由。
第四,評價主體個人的情感傾向。雖然二人都力求評判時客觀公平,但總還是會有個人情感色彩滲透其中,這是難以避免的。儒家非常看重君子的德行,反對賣弄才華,因而劉勰對曹植恃才狂放、崇己抑人的品行有所不滿。處于同一時代的兩位大家在評價同一個人的時候有較大差異,我們不能排除與評價者自身的感情傾向有關。劉勰在《程器第四十九》中贊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聲昭楚南,采動梁北。雕而不器,貞干誰則?!彼^先賢,要德才兼?zhèn)洹T趧③哪抢?,曹植人品上的瑕疵可能無形之中給他原本的形象減分。
漢末魏晉六朝是文學高度發(fā)達繁榮的時代,文學批評史上也聳起了兩座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峰,即《文心雕龍》和《詩品》。彥和(劉勰字)和仲偉(鐘嶸字)對同一文人曹植的評價有同有異,彥和的評價褒貶參半,仲偉則是極力推崇。在影響評價的幾種因素中,不同的價值評判標準是最根本的原因。有學者稱鐘嶸的批評為“滋味”之美批評,而劉勰則偏重于儒家詩美說??偠灾?,批評者的品評標準不同主要是由于他們的審美觀念和價值取向不同,當然也會受到環(huán)境、立場、情感等多種因素的影響。
① 〔梁〕劉勰著、王志彬譯注:《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7頁。(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6頁。
③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9頁。
④ 曹植:《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53頁。
⑤ 〔梁〕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中華書局2017 年版,第17 頁。(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錢鍾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23頁。
⑦ 《南史》卷第三十二《張邵傳附張融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