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出《水滸傳》中的“義”

⊙曹帥［北京市第八十中學，北京 100020］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義”占有重要的地位?！墩f文解字》：“義，己之威儀也。”與儒家禮儀外在行為規(guī)范不同，“義”更傾向于道德自律，是對自我的內(nèi)心約束?！傲x”作為中國古代儒家倫理觀念的重要范疇，自古以來不僅在歷史文化典籍中有所記載，在文學作品中也多有滲透和表現(xiàn)。《水滸傳》作于元末明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用白話文寫成的章回小說，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是一部驚心動魄的豪俠傳奇，更是一曲感人肺腑的忠義悲歌。其中，“義”作為核心價值熔鑄于梁山英雄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也在整部作品中呈現(xiàn)出豐富的內(nèi)涵。

一、有關“義”的思想溯源

儒家倡導“仁、義、禮、智、信”五德，《論語》強調(diào)的核心思想是“仁”。而由“仁”衍生出的“忠”“義”往往作為“仁”的補充和延伸，提出更為明確的行為約束和道德標準?！耙娏x不為，無勇也”，“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云”，“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等都是儒家有關“義”的表述。

在文學典籍的闡釋中，“義”的內(nèi)涵并不是單一的?！妒酚洝っ蠂L君列傳》中記載彈鋏而歌的馮諼替孟嘗君“焚券市義”，待到孟嘗君回到封地，百姓出城相迎傳為千古佳話；信陵君竊符救趙，濟人扶危，歷來被人贊為“高義”。這里“義”的內(nèi)涵在于犧牲自身的利益成全他人，這些“義”舉中含有“仁”的因素?！睹献印分忻献訛榱夯萃踔v授“王道”時提出“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墨子》中墨子止楚攻宋時稱“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在這里的“義”意為公正、合宜的道德、行為或道理，皆有“仁”的意思?！墩撜Z》記載子路遇丈人以杖荷蓧，“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這里談及的“君臣之義”視為“忠”，“長幼之節(jié)”即為“孝”“悌”。《禮記》中提出：“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可見，在不同的經(jīng)典、不同的語境中，“義”所指稱的內(nèi)涵并不一致?！傲x”有忠君、仁德、孝親、尊長等不同含義，“忠”“義”“孝”“仁”這幾種概念在內(nèi)涵和外延上不僅相輔相成，還是相互交織的。

二、《水滸傳》中“義”的表現(xiàn)

“義”是貫穿《水滸傳》的精神內(nèi)核，也是小說被社會各階層所接受的基本精神。梁山眾人嘯聚一方，以“義”為核心的行為表現(xiàn)，是他們對俠的精神風度與行為方式的自覺追慕，是對俠義精神與人格的一種近乎狂熱的熱衷表現(xiàn)。梁山的“義”既有儒家積極入世的大濟蒼生，又打破了儒家的保守性與妥協(xié)性，正是對這種精神的共同追求，英雄好漢們同生共死，聚義梁山。一百單八將聚義梁山，“義”實為水滸英雄的精神紐帶，在整部小說中呈現(xiàn)出多重表現(xiàn)維度，主要有俠義、忠義兩個方面。

（一）“俠義”人格的自覺追慕

最早有關“俠”的闡釋可以追溯到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在《五蠹》中的表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北藭r“俠”作為五蠹之一被法家認為應當誅除。而西漢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將“俠”的內(nèi)涵闡釋為：“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司馬遷對于“俠”精神內(nèi)涵的闡釋，不僅為俠義之士正名，更為后世武俠小說塑造俠客形象提供了重要依據(jù)。在“義”的范疇中，整部《水滸傳》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的莫過于“俠義”了，典型表現(xiàn)在對“俠義人格”的自覺效行和推崇。

1.仗義疏財?shù)挠⑿郾旧?/p>

孟嘗君以禮賢下士著稱，其門客不論雞鳴狗盜皆受其禮待，而梁山好漢的仗義疏財較孟嘗君的主客有別，更多了一份平等和敬重?！端疂G傳》第二十二回說小旋風柴進：“人都說仗義疏財，專一結(jié)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見世的孟嘗君?！辈襁M送武松金銀；為救盧俊義，送予蔡福。宋江之所以獲得“山東呼保義”“及時雨”的美名正是因其仗義疏財，令眾人敬仰傾慕。李逵是水滸人物中名副其實的魔君，可他對宋江卻是言聽計從，起初結(jié)識宋江時也是因為沒錢去賭，向戴宗討要，宋江卻二話沒說直接給他銀子，讓李逵由衷拜服。柴進第一次見到宋江時，脫口而出：“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足見宋江仗義疏財?shù)拿曉谕狻?/p>

除了宋江，梁山好漢仗義疏財?shù)氖吕粍倜杜e，魯智深是小說中鮮有的結(jié)局完滿的人物。小說中他濃墨重彩地出場——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西的根源在于潘家酒樓上與史進、李忠飲酒，偶遇金翠蓮父女講述被殺豬的鄭屠強娶后又遭拋棄，惡霸鄭屠不但沒有給過典身錢反倒討要三千貫。魯達當即就與了金老漢盤纏回轉(zhuǎn)東京，又催促史進和李忠借銀錢發(fā)付金老父女。后到桃花山見李忠與周通小氣行事，便奪了銀器，捆了小嘍啰，徑自下山去了。此外，史進救助畫匠王義、林沖對店伙計李小二、宋江接濟唐牛兒等，他們對素昧平生的弱小群體的救助和饋贈展現(xiàn)了梁山好漢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英雄本色，這也是梁山泊迅速壯大的原因。

2.崇尚武力的綠林作風

武力是俠客行走江湖的手段，沒有高超的武藝，俠客們很難行俠仗義。《水滸傳》對“俠義”精神的呈現(xiàn)還表現(xiàn)在對武力的崇尚方面，正所謂“英雄惜英雄”。林沖刺配滄州時，途經(jīng)柴進莊上，柴進與林沖并不相識，但久聞林沖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的威名，不但對他厚禮款待，還寫信給滄州牢城管營，讓其照看林沖。行走江湖，身手和武藝是俠客榮耀的基礎，一身好本領便可以得到人們的尊重。魯智深看管菜園，遇到一群潑皮無賴假意作慶，結(jié)果花和尚“倒拔垂楊柳”一招徹底降服了眾人，無不拜倒稱奇，從此眾人惟其馬首是瞻。小李廣花榮初上梁山也是有意展示自己的射藝以確定自己的地位。

武力除了是水滸英雄濟困扶危、打抱不平的憑借之外，也是他們報仇雪恨的方式。他們崇尚武力，常常以武止戈。打虎英雄武松得知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的勾當，沒有去尋求官府的審判，而是私設公堂，在眾鄰里面前手刃殺兄仇人，并割下頭顱祭奠。武松到東平府牢城營，拒絕賄賂管營和差役，不僅沒有遭受殺威棒、土布袋等刑罰，反而得到好酒好肉的優(yōu)厚待遇，正是因為小管營施恩被蔣門神奪了快活林而懇請武松武力相助，武松于是醉打蔣門神重奪快活林。待到孟州城張團練與張都監(jiān)設計陷害，武松又是選擇武力解決，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共殺了張都監(jiān)一家十余口，在白粉壁上留下“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方消心頭怨恨夜走蜈蚣嶺。

宋江江州法場獲救之后，不顧危險折返去殺黃文炳復仇，被李逵用尖刀將黃文炳割肉炙烤下酒，破開胸膛取出心肝，與眾頭領做了醒酒湯?？梢姡G林好漢主持正義、快意恩仇的方式似乎除了武力別無二致。

3.同舟共濟的干云豪氣

“交情渾似股肱，義氣真同骨肉”。梁山好漢的俠義精神除了對底層人民拔刀相助，對于落難的江湖好漢同樣施以援手。這種為友誼而甘冒危險、自我犧牲的勇氣和氣度，即是所謂的“江湖義氣”。好漢們聚義梁山本著患難與共、福禍同享的信念，過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小稱分銀”的生活，憑借的正是輕生重義、同舟共濟的氣概。

小說開篇第十八回晁蓋晁天王、智多星吳用等人在黃泥崗上智取生辰綱，事情敗露后，宋江作為本縣押司先從何濤處得知捉拿晁蓋的消息，擔著身家性命的風險策馬前往東溪村報信。宋江對朋友義薄云天，其他人對宋江也是肝膽相照。朱仝和雷橫奉命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緝捕宋江，朱仝、雷橫不僅故意放了宋江，更是自湊銀錢與閻婆平息官司。

施恩再次被蔣門神奪了快活林，本已遭痛打在家將息未起，但聽說武松斷配恩州，特意為武松送行，打點了公人并準備了棉衣、散碎銀兩、麻鞋和兩只熟鵝等應用之物，哭著拜辭而去。武松發(fā)配，施恩自身難保還一心想著武松，雪中送炭實為難得；魯智深大鬧野豬林，護送林沖到滄州，才保證了林沖的性命和安全；孫二娘、張青在武松危難時施以援手；石秀對楊雄也是如此。第五十一回雷橫枷打白秀英，朱仝在押送的路上私放雷橫，朱仝“他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第四十七回李應贈予楊雄、石秀金銀，二人不肯受：“江湖之上，二位不必退卻。”可見梁山好漢闖蕩江湖看重義氣，不以貴賤貧富易其心，誠可敬也。

（二）“忠義”思想的精神指向

《水滸傳》通常被稱為英雄傳奇，小說對亂世忠義進行了熱情的謳歌。早期曾命名為《忠義水滸傳》，甚至就叫《忠義傳》。明楊定見《忠義水滸全書小引》認為：“《水滸》而忠義也，忠義而《水滸》也?！薄端疂G傳》中的“忠”作為俠義精神的發(fā)展，同樣是江湖好漢所必須貫徹的行為準則。

1.忠君思想的傳統(tǒng)繼承

當“忠義”連綴在一起的時候，多偏于“忠”。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忠”是事人之道，首先就是國君?！墩撜Z》談及“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孝慈則忠”，可見忠是模仿事親。在孔子看來，懂得事親也就是懂得事君，這是移孝作忠。

小說描寫了一批“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他們雖然高舉反抗旗幟，但始終“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阮氏三兄弟可以說是水滸傳中頗具反抗性的好漢，阮小七在第十九回剛一出場便高唱“老爺生在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并沒有反叛君王的意識。宋江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標示著梁山泊不是劫富濟貧的綠林莽漢，而是替天行道，渴望招安報效朝廷的英雄豪杰。梁山好漢雖然行走綠林，喜好交游，但其中絕大多數(shù)原是朝廷官員，由于種種原因，被奸臣貪官逼上梁山，落草為寇。林沖原本身居要職，家有美眷，忠君孝親安于現(xiàn)狀，無奈被高衙內(nèi)、陸虞侯等人設計陷害，最終雪夜上梁山。出身官家的水滸英雄還有大名府留守司急先鋒索超、青州兵馬總督黃信、青州兵馬總管秦明、兵馬指揮使呼延灼、清風寨副知寨花榮、京師金槍班教頭徐寧、關勝、朱仝和雷橫，等等。他們心中還是時時渴望被朝廷招安，重歸忠義的正途的。

宋江帶領梁山義士在招安后征破遼國，平定方臘。其間梁山死傷無數(shù)，可宋江直到飲下朝廷的毒酒也忠心不改：“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不論是否是愚忠，宋江秉持忠君思想至死不悔。

2.效忠梁山的情義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親數(shù)存之……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忠誠除了指向國君之外，在眾多歷史事件、名人故事中，也同樣指向自身的恩主，為了忠誠，他們往往舍生忘死，不惜性命。

在梁山好漢這個團體中，除了“義”的精神紐帶之外，“忠”同樣是備受推崇并得到很好的貫徹。宋江作為梁山之主，眾兄弟心悅誠服，尤其是李逵更是死心塌地追隨，為其不惜犯險劫法場，任其差遣直至最后飲下毒酒之時仍然剖白“生時伏恃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回到潤州囑咐人將靈柩去和宋江一處埋葬。不止李逵，吳用、花榮也相繼自縊殉主，將“忠”體現(xiàn)到了極致。義仆燕青始終對恩主盧俊義不離不棄。此外，梁山眾人也同樣忠于梁山泊功業(yè)。他們?yōu)榱松秸陌l(fā)展南征北戰(zhàn)，攻打祝家莊、高唐州、曾頭市、東平府等，后又集體北討大遼、南征方臘立下汗馬功勞。即便不是人人都想招安也能做到效忠出力，雖然落草為寇，但好漢們沒有沉湎于個人私利而是把個人生命與整個山寨的命運榮辱連在一起，書寫了一段段悲壯的忠義篇章。

三、《水滸傳》“義”精神的緣由探析

米蘭·昆德拉說“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小說的創(chuàng)作必然洇染著時代色彩和作者生活的痕跡。《水滸傳》有如今的“義”的呈現(xiàn)，究其原因主要有作者自身和底層呼喚兩個方面。

（一）作者亦文亦武的思想浸潤

對于《水滸傳》的作者歷來眾說紛紜，主要以施耐庵為主流觀點。有關施耐庵的事跡史料記載大多語焉不詳，其生平大致是：“元末明初人，原籍蘇州，傳說為船商子弟，中過秀才、舉人。曾赴元大都會試，結(jié)果落第。經(jīng)人推薦，到山東鄆城任訓導。他遍搜梁山泊附近有關宋江等人的英雄事跡，考察當?shù)氐娘L土人情。曾在錢塘任官，因與當權(quán)者不合，任期不滿便辭官回蘇州。張士誠占據(jù)蘇州時，曾入幕府，不久離去，往常熟、江陰一帶做塾師。明朝初年，北歸興化，居白駒鎮(zhèn)。后卒于淮安，終年七十五歲?！笔┠外洲o官回鄉(xiāng)教書，其中羅貫中就是他的學生之一。據(jù)稱施耐庵完成小說之后，是羅貫中將其命名為《水滸傳》，施耐庵本是一個寒窗苦讀的書生，中過舉人，也是深受儒家“忠義”思想的影響。

《水滸傳》第一百一十回中，燕青秋林渡射雁，宋江稱大雁為仁義禮智信“五常足備之物”，對大雁的贊賞、對五常的肯定折射出作家的態(tài)度。在書中有個關鍵人物對梁山命運影響很大，那便是高俅。此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但是“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通過這段描述作者的態(tài)度便可見一斑，縱使高俅如何興趣廣泛，多才多藝，可是在仁義道德層面的缺失是不可原諒的，因此作者將其作為反面人物。施耐庵對“忠義”的推崇在羅貫中《三國演義》中可以看到延續(xù)，關羽堪稱“義絕”，其忠義形象廣為流傳和推崇。

施耐庵本身頗通武藝，具有俠義精神。年輕時期喜好結(jié)交江湖豪杰，曾在機緣巧合下認識了紅巾軍首領劉福通，并在劉福通的指點下拳術(shù)日益精湛，儼然是武林高手，做過張士誠的部下。小說中描寫了很多精彩的打斗場面，人物的招式描摹細致，一拳一腳皆有名目都與施耐庵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武松醉打蔣門神時，“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zhuǎn)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zhuǎn)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作玉環(huán)步，鴛鴦腳”。燕青智撲擎天柱，動作輕巧矯健，“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獻臺邊……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這些都可看出施耐庵的武術(shù)功底。

（二）“救世”英雄的民間訴求

《水滸傳》開篇：“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著洪信，豈不是天數(shù)？”將天罡地煞魔君降世歸因于天命，承載“義”的“救世”英雄的出現(xiàn)成為時代呼喚和民間訴求。

《水滸傳》的事實與虛構(gòu)的處理是非常精當?shù)?。從南宋起，宋江的故事就在民間廣泛流傳?！端谓速潯纷钤缬涗浟巳缓脻h的名號，宋末元初的話本《大宋宣和遺事》更是豐富了楊志賣刀、智取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等情節(jié)，展現(xiàn)了《水滸傳》的原始面貌。元代大批的水滸戲、宋元以來的水滸故事、加之小說戲曲作家們不斷豐富和演繹，使得水滸內(nèi)容不斷豐富，吸引后世將很多原本與水滸無關的故事附會穿鑿其中。施耐庵在此基礎上增補收納，形成了長篇小說《水滸傳》。

《水滸傳》有著漫長的成書過程，伴隨著小說內(nèi)容逐漸豐富的是日漸復雜的社會形態(tài)、日益動蕩的時代背景。宋朝是一個中央集權(quán)的王朝，冗兵冗費為北宋埋下了積貧積弱的禍根。身居高位的官吏大多是魚肉百姓的官僚，即便是做官的也難逃世道艱難，小說中描述：“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shù)溃嬝鷮?quán)，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chǎn)，結(jié)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戶另居，官給執(zhí)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里。宋時多有這般算的?！贝送?，遼國、西夏進犯威脅著宋室江山的安全，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環(huán)境造成民不聊生的局面。隨即宋元接替，民族矛盾尖銳，百姓飽受異族奴役。元朝后期，政治、經(jīng)濟、軍事都極為腐敗，朝廷征兵服徭役，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施耐庵生活在元末明初，親歷著底層百姓的種種苦楚。于是，根據(jù)前代的歷史傳說和史料文獻創(chuàng)作《水滸傳》，通過彰顯其中的俠義精神，激勵人民反抗斗爭。

《水滸傳》的成書伴隨著幾個朝代的更迭，承載著百姓的顛沛流離。正是這些沉重的天災人禍，催生了人民對安定生活的渴望。在被壓迫得無法喘息之際，“尚俠”思想油然而生，渴望出現(xiàn)反抗黑暗的英雄拯救萬民于水火之中，渴望濟困扶危的義士替天行道，懲惡除奸。承載行俠仗義、忠義雙全等理想人格的英雄成為下層受苦受難人民的精神依托。他們是百姓心中的火種，照亮了黑暗的現(xiàn)實，激發(fā)了百姓同黑暗勢力斗爭的勇氣。

四、《水滸傳》“義”的狹隘性

隨著小說的廣泛傳播，“義”已經(jīng)成為《水滸傳》的價值標簽。但在作品漫長的流傳過程中，對于梁山好漢們的“義”的價值判斷也呈現(xiàn)著顯在的分歧。魯迅認為《水滸傳》中的“義”實為奴性的體現(xiàn)。“一部《水滸》，說得很分明，因為不反對天子，所以大軍一到，便受招安，替國家打別的強盜——不‘替天行道’的強盜去了。終于是奴才?！濒斞冈谶@里批評了以宋江為首的農(nóng)民起義反抗的軟弱性。為了忠君，宋江帶領整個梁山接受朝廷招安，南征北戰(zhàn)，結(jié)果導致英雄陣亡、群雄散逸，宋江最終也被賜毒酒。

雖然小說塑造人物各有興味，但水滸英雄也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正義之師，他們敢作敢為，逍遙自在，卻也我行我素，更有其暴力殘忍的一面。李逵為了賺取朱仝上山，殺死僅有四歲的小衙內(nèi)，為了救玉麒麟盧俊義，石秀跳樓劫法場的時候也會“砍瓜切菜”般濫殺無辜的百姓。在攻打東平府的時候，為了解決宋江和盧俊義梁山第一把交椅的問題，血洗東平府、東昌府，完全忽視百姓的生命，此時的“義”已經(jīng)消弭了社會正義，而僅為梁山頭領們的個人暴戾血腥的表現(xiàn)。有時為了成全梁山大“義”，成就魔君降世的“天數(shù)”，宋江招攬英雄山上的手段也頗有爭議，尤其是賺取玉麒麟盧俊和招降霹靂火秦明，先將其置于絕境，無奈落草，頗有設計陷害的味道。因此，對于《水滸傳》的“義”的認知與接受是需要辯證看待的。

金圣嘆稱“天下之文章，無有出《水滸》之右者”。《水滸傳》講述了北宋年間以宋江為首的梁山一百單八將的農(nóng)軍起義傳奇，是一部具有史詩價值的作品。全書規(guī)模宏大、疏密有致，思想內(nèi)涵豐富，其中可貴的反抗精神、成熟的白話語體等繽紛耀眼，并非一個“義”字能夠盡然囊括。誠然，小說存在“不軌于正義”的價值判斷、狹隘的女性觀、略輸文采等不足，但其超倫絕群的人物塑造、連環(huán)勾鎖的結(jié)構(gòu)邏輯，尤其是在民間流傳的街談巷議基礎上成書、體現(xiàn)了同情人民疾苦的民間立場，承載了最基本的情懷——義。作為中國俠義小說里程碑式的作品，它的成書不僅標志著我國古代運用白話語體創(chuàng)作小說已經(jīng)成熟，也為后世的白話文學和英雄傳奇提供了有益的范本。

① 許慎撰、思履主編：《圖解說文解字》，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301頁。

②⑦⑧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22頁，第514頁，第469頁。

③⑤⑥⑩?? 施耐庵：《水滸傳》，岳麓書社2009 年版，第236頁，第197頁，第1197頁，第789頁，第235頁，第235頁。

④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8頁。

⑨ 施耐庵著：《金圣嘆批評：金圣嘆批評本水滸傳》，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

? 魯迅：《魯迅集》，中國華僑出版社2017年版，第6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