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仔的大魚

陳玉龍

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木仔總喜歡在池塘的四周游蕩，瞇縫的雙眼不看別處，只緊緊盯著水面，生怕錯過了心中期待已久的時機(jī)。有時，三叔婆尖細(xì)的喊叫會從村前的樹影處飛出來，像只蜻蜓一般落在水面上撩起一片小小的水花，絲毫不會引起木仔的注意。直到回到村頭，三叔婆鬼影似的從樹底下飄出來，冷不防一把揪住木仔的耳朵，說：鬼崽俚，整天圍著水塘轉(zhuǎn)，是想把你老子從黃土中氣活過來還是塘壩上有啥好吃的東西，也不怕落水鬼尋上身？木仔雙手抓住三叔婆枯瘦的手指，三叔婆的指甲尖刺得他很痛，他得掰開。但三叔婆抓得太緊，反而越掰越痛，木仔只得放棄，并向三叔婆保證不再到塘壩上去。三叔婆也知道木仔的保證就像一陣風(fēng)，過一會兒就沒了蹤影，但三叔婆還是放開了那只發(fā)熱的耳朵，因?yàn)樽约旱氖忠矓Q酸了。沒容她再說什么，木仔一晃眼就跑得沒有蹤影。

夏天在木仔漫長的等待中來臨，木仔的興奮點(diǎn)也一天天漲大。木仔知道，夏天熱，垅頭田坂里的莊稼都要喝大量的水，那么池塘中的水就會一天天地減少，直至全部干掉。木仔圍著塘壩轉(zhuǎn)得更勤也更執(zhí)著，有幾次他甚至看到了水中大魚游動的身影，木仔咳嗽一聲，水中立馬掀起大片水花，木仔的心也跟著跳動起來。

三叔婆總會坐在村口的那棵楓樹底下?lián)u著扇子乘涼。三叔婆不喜歡屋中的電扇，她用麥秸稈編了一把扇子自用，雖然有點(diǎn)粗糙，還是實(shí)用的。村人都說三叔婆是舍不得花電費(fèi)，因?yàn)槿迤艣]有經(jīng)濟(jì)來源，完全靠女兒給點(diǎn)零花錢。三叔婆原本是有兒子的，其實(shí)一直到現(xiàn)在三叔婆還是有兒子的，但她卻與兒子斷絕了關(guān)系。關(guān)于三叔婆與兒子的故事，先前成了村人們茶余飯后的傳奇，現(xiàn)在漸漸也懶得提起了，只有在過年時才會有人問：孝義今年又沒回家過年么？大家都搖搖頭，朝三叔婆的屋前望望，冷冷清清，感嘆一下三叔婆的孤單。

木仔老遠(yuǎn)就看到三叔婆坐在樹蔭下枯瘦的身影，扇子啪啦啪啦響著。木仔害怕被揪耳朵，飛快地跑過去，身后傳來三叔婆的罵聲：死崽俚，太陽那么毒，曬得身上流油，也不穿件褂子戴頂草帽。

夏天一來臨，木仔身上就像著了火，從不穿上衣，下身只穿一條灰色短褲，很少穿鞋，赤腳走在村路上。

天氣越來越熱，池塘里的水也一天天減少，木仔心花怒放。如果按照這樣的速度下去，不到半個月，就可以看到心目中的大魚了。

另一個好消息傳來，鑒于池塘水少，村里決定把魚撈一部分出來，一來免得魚多擁擠，二來防賊偷魚。

這個池塘里的魚沒有被承包，是按戶放魚苗的，取魚仍按每戶分。村里捕魚的方式很原始，是用一種罩網(wǎng)打魚。很簡單，單人操作，有在岸上的，也有用門板扎一個木筏子劃到池塘中打魚的，兩相結(jié)合，互相配合，效率很高。在家的人們幾乎全部出來看熱鬧，在小孩子們的尖叫聲中一條條魚被拋上岸來。僅半天時間，就打到了幾百斤魚。不過，木仔還是有些失望，因?yàn)闆]有看到他所期望的那條大魚出現(xiàn)。木仔也分到了幾條魚，他不知道如何處置，天太熱，一時又吃不了這么多，家里又沒有冰箱。不管怎樣，先把魚剖掉再說。木仔正在刮魚鱗，三叔婆進(jìn)來了，三叔婆一把奪下木仔手中的刀，說：先不要剖，要不賣時沒有人要。木仔問：賣魚？三叔婆說：不賣你讓它臭掉？順便幫我也帶幾條到鄉(xiāng)街上去賣。

要不是三叔婆預(yù)先定好了價錢，木仔還真不知道怎樣賣魚。木仔死守住那個價錢，只要有一個人按那個價錢買了，后面的人也不再講價。因?yàn)橘u的是池塘里野生的魚，不到一會兒就賣光了?，F(xiàn)在這種魚在市場上很少見了，大多賣的都是飼料養(yǎng)的，吃起來不但味道不好，還影響身體健康。三叔婆的魚是在家稱好了的，木仔賣的數(shù)量要少一些，三叔婆問：你沒少給我吧。木仔對天發(fā)咒說魚是分開稱的，錢也是分開的，絕不會錯一分。三叔婆想了想說：對了，我稱的時候是濕的，這么熱的天，肯定會虧下數(shù)量。三叔婆要留木仔吃晚飯，木仔不肯，三叔婆一把揪住木仔的耳朵說：吃不吃？木仔趕緊答應(yīng)下來。

屋只建了一層，是三叔婆的女兒幫她建的。里面太熱，木仔搬了個小凳子坐在屋外，三叔婆把她的那把麥秸稈扇子給了他。門外蚊子太多，嗡嗡聲在木仔耳邊像打雷，木仔不去管它，一旦有蚊子飛到手臂上，扇子便被他弄得啪啪亂響。村里的房前屋后都長著蒿草，也沒有人顧及去鋤掉，大多是空房，在家的也是老人小孩，草就讓它自由生長吧。只是有時還會有蛇出沒，曾經(jīng)咬了一個老人的腳，幸好不是毒蛇，否則就要出問題。三叔婆還在廚房煮魚，香味兒飄出來，木仔猛地咽了一下口水。三叔婆沒有開電扇，說怕把剛煮的魚扇涼了不好吃，其實(shí)木仔也曉得她是舍不得電費(fèi)，電燈也是昏暗的，三叔婆說太亮了一是太熱，二是還會把蚊子引過來。反正，三叔婆節(jié)約電總有她的道理。木仔也記不起這是第幾次在三叔婆家吃飯，反正有時三叔婆會在毫無征兆的時候拉他吃飯，而且木仔還不能拒絕。有一回吃到一半，三叔婆的女兒突然來看她，看見木仔跟自己母親一起吃飯，臉色不好看，還當(dāng)著木仔的面把三叔婆數(shù)說了幾句。有的話木仔聽不懂意思，但他不受三叔婆女兒的歡迎，木仔還是看得出來，所以把飯一吃完，木仔抹了一把嘴就出了屋。

桌上除了魚還只有魚，有煮的魚頭，也有燒的魚塊，木仔吃慣了三叔婆做的菜，飯也吃得很香。三叔婆自己吃得很少，她一個勁兒給木仔夾菜。三叔婆問木仔還記不記得她兒子孝義，木仔正吃著一塊魚頭，骨頭卡在了牙齒間，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怎么不記得啊，小時候我還跟他一起在田溝里捉魚哩，我被他推了一把，泥巴都灌到口里去了。三叔婆問：有多少年了？木仔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倒是三叔婆記得很清楚，說：三十年了，真快啊。

三叔婆與兒子孝義的恩怨有近十年了，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省城，那可是為三叔婆掙足了面子。守寡把孝義拉扯大送上大學(xué)，三叔婆是吃了不少苦的。后來兒子結(jié)婚生子，三叔婆去省城看望孫子，一進(jìn)門，看到兒媳婦抱著孩子玩，三叔婆第一次看到這個粉嫩嫩的寶貝，自是喜歡得不得了，立馬上去親了孩子一口。哪想兒媳婦卻一把把她推開，大聲吼叫：臟，臟，臟！三叔婆尷尬之中又感到委屈，等兒子下班回來想把自己的委屈倒給他，希望能得到安慰和支持，可兒子站在媳婦一邊，反倒數(shù)落母親不要嚇著孩子。吃飯的時候，三叔婆一個人單桌，他們?nèi)艘蛔溃胰迤懦燥埖耐肟晔且淮涡缘?，吃過后丟掉。真正讓三叔婆傷心的是，第二天她到公園里一個人散散心，回來時媳婦竟然不開門，說是給她安排了一個旅店，讓孝義帶她到旅店里去。事已至此，三叔婆對兒子和媳婦完全絕望了，一怒之下，自己買了車票回老家，聲言從此斷絕母子關(guān)系，也不要他們踏進(jìn)鄉(xiāng)下她家的大門。

有一年過年時孝義一個人回來，硬是被三叔婆給趕出了家門，從此恩斷義絕，母子真正成了陌路。

三叔婆太犟了。轉(zhuǎn)眼十年，也不曉得三叔婆心里是否回心轉(zhuǎn)意？

木仔吃得大汗淋淋，三叔婆不時給他扇扇子，喊他吃慢點(diǎn)。

這頓飯木仔吃得很愜意，許是撐得太飽了，吃完后他也懶得動身，仰靠在三叔婆平常靠的搖椅上，望著昏暗燈光下飛來飛去的小蟲，想起了前年春天的那條小魚，在心里偷偷地笑了。

三叔婆揪了一下木仔的耳朵說：怎么這么高興，做夢娶到了媳婦啦？說著，便收拾好碗筷到廚房清洗去了。

從廚房里出來，三叔婆發(fā)現(xiàn)木仔竟然睡著了，粗重的鼾聲如雷般響起，一只小蟲落在了木仔的嘴角，被流出來的口水給粘住了，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三叔婆忍不住在他的耳朵上揪了一下，罵道：死崽俚，睡得像豬一樣，人家把你扛走了都不曉得。

木仔在池塘壩上轉(zhuǎn)得更歡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木仔不怕熱。水面也一天天在縮小，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在陽光下鱗光閃閃，木仔真想下水捉幾只上來，但又不敢。村里有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釣魚或捉魚，否則光頭村主任就要找上你的門，那就是麻煩來了。

白天的太陽白得異常，空氣更是悶熱無比。三叔婆在樹底喊木仔到樹蔭下涼快涼快，木仔充耳不聞，三叔婆便罵道：死崽俚，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聽老娘話了，讓毒日頭把你曬成魚干一樣，好讓老娘當(dāng)下酒菜。村里正好有人經(jīng)過，聽過此話，便對三叔婆說：酒又開禁啦。三叔婆回答道：哪個說的？那人說：你剛說過嘛，要拿木仔下酒哩。三叔婆咝咝笑了幾聲，便使勁地?fù)u著扇子不再言語。

三叔婆的酒量在村里是有名的，年輕時曾一頓喝倒過幾個后生，就是中年以后也不輸給村里任何人。特別是三十多歲丈夫意外死亡后，她幾乎餐餐不離酒，每年都要請本鄉(xiāng)的釀酒師傅釀造幾鍋酒。她戒酒還是十年前和兒子斷絕關(guān)系之后，竟然一下子滴酒不沾，而且把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進(jìn)了村口的池塘中，第二天早上池塘里的水面上竟翻滾著許多魚兒，把它們也給灌醉了，一時成為村人茶余飯后的笑談。

后半夜突然起了風(fēng)，雷雨接踵而至，害得三叔婆一夜沒睡好覺。因?yàn)榉课葜唤艘粚?，大雨從樓梯口傾瀉而下，屋中全部進(jìn)水，三叔婆一盆一盆地向外潑水，累得不能動了，干脆坐在竹床上喘氣。閃電從窗戶透進(jìn)來，屋頂上的雷聲把腳下的地都給震得發(fā)抖。

風(fēng)聲雨聲雷聲在村里狂暴了半夜，而木仔依然在他的睡夢中鼾聲如雷，直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才發(fā)現(xiàn)床底下都是水，鞋子也不知飄到哪里去了，打開大門，屋前的排水溝里竟然擱淺了一條小鯽魚，顯然是下雨時魚兒逆水而上游過來的。木仔趕緊抓起來，還活蹦亂跳的。他找一個玻璃瓶子灌滿水裝下，盡管空間有點(diǎn)兒小，魚兒還是一下子活躍起來，木仔也跟著高興。

一出門，木仔高興的勁兒一掃而光。

村前那口池塘一夜之間漲滿了水，水面上還飄浮著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水更是渾濁不堪。木仔的心一下子涼了。也就是說，這些天來木仔所期盼的東西一夜之間被這場暴雨給沖走了，木仔恨透了這場暴雨。村人們興高采烈地聚集村頭，雖然許多房子都進(jìn)了水，但他們一點(diǎn)兒都不埋怨，他們用無以言說的表情看著滿池塘的水面，說著老天爺真好的話語，沒有人注意到木仔的滿臉怒氣。

木仔心中的怒氣無處發(fā)泄，而三叔婆的叨嘮更是讓他心煩，木仔有時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把三叔婆給砍了，看看她還敢不敢管他。木仔從小就失去了父親，母親也遠(yuǎn)嫁外地，把他像件破衣服一樣丟給了這個小村，一次高燒把他腦子燒壞了，從此小村的每個角落就多了個四處游蕩的光著身子的少年。如今三十多歲了，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全村唯一接納他的也就只有三叔婆。先前的三叔婆也嫌棄他臟，看著他都遠(yuǎn)遠(yuǎn)地吐唾沫。三叔婆與兒子斷絕母子關(guān)系后，突然就喜歡上了木仔，有好吃的東西都會叫上他，有時還會給他洗個衣服床單。為此村里有許多女人說閑話，木仔當(dāng)然聽不懂，而三叔婆倒是很坦然，絲毫不會改變對木仔的態(tài)度。

樹底下，三叔婆喊木仔：死崽俚，過來說個話。木仔抽身想跑，三叔婆喝住了：再跑，我叫光頭村主任打斷你的腿。木仔只好站住，極不情愿地返回到三叔婆跟前。木仔怕光頭村主任，這是全村公認(rèn)的，但木仔有時又會跟在光頭村主任后面，往往會得到木仔想要得到的東西。印象最深的當(dāng)然是前年春天，光頭村主任承包的魚塘放魚苗，木仔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們后面，來到池塘壩上。魚苗是被裝在一個大塑料桶中，里面盛滿了水，也裝滿了歡快游動的小魚。放魚苗的師傅對光頭村主任說他的魚苗如何好，保證一年就可以長到四五斤，三年可長到二十多斤。乖乖，二十多斤重的魚，那可真是大魚啊。木仔當(dāng)時聽得張開了嘴巴，口水掉進(jìn)了桶中都不知道，放魚苗師傅喝道：死遠(yuǎn)點(diǎn)，不要臟了我的魚苗。木仔沒有死遠(yuǎn)，他雙眼緊盯著桶中游動的小魚，真想伸手去抓一把。放魚苗的師傅大概是嫌木仔在跟前礙眼，想打發(fā)他走，便拿出一個小塑料袋子，裝上半袋水，用勺搯了一只魚苗給木仔說：你快拿到門口池塘里去放吧，三年后保證會長到和你一樣高的大魚。木仔如獲至寶，快步跑到村口的池塘邊，把袋中的小魚兒倒進(jìn)水中，看著魚兒歡快地游進(jìn)深水處，木仔感覺他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光彩。

三叔婆說：幫我把屋里的桌子抬出來曬一下，昨晚進(jìn)了水，不曬會霉?fàn)€的。

屋里還有水跡，桌子椅子腳下都是潮濕濕的，木仔沒有讓三叔婆一起抬，而是自己一人把桌子扛到屋外的太陽底下。放下來時有點(diǎn)狠，三叔婆心疼地說：輕點(diǎn)輕點(diǎn)，這桌子經(jīng)不得摔打的。接著又幫著三叔婆把被子抱出來曬到樹枝上，一個東西滾落下來，是一張過了塑的照片，上面是一個胖乎乎的小孩子，木仔撿起來說：這是哪個的崽？三叔婆一把搶過來，擦了擦，趕緊放進(jìn)屋里的抽屜里，又鎖上。

這幾天木仔一直不開心，池塘里的水還是滿滿的，不見有半點(diǎn)減少的跡象。剛剛下過雨，田地里也不需要用水，怎樣才能使池塘里的水減少呢？木仔突然想到了一個好的辦法，當(dāng)然，這個辦法不能讓別人知道，連三叔婆都不能告訴。因?yàn)樽约合氲搅私鉀Q減少池塘水的辦法，為此他興奮了幾個晚上都不能好好睡著。

要想實(shí)施，還得要選擇時機(jī)。白天人來人往，一定不能下手，那么只有等到晚上?？赏砩弦獙?shí)施這個辦法，又不方便，黑燈瞎火的難度大。木仔經(jīng)過慎重考慮，還是把時間選擇在清早，這樣既可避開村人又有光亮好操作。木仔記得很清楚，池塘里的塘管是在壩西頭的水岸下，平常不放水都是用塞子塞上，放水時才拔開。由于水太滿，塘管的塞子離水面有點(diǎn)深，但木仔不怕，木仔可以在水中憋氣幾分鐘都沒問題。還是水太滿的緣故，木仔在水中憋氣了幾次都沒有拔成功，水下壓力大。但木仔很執(zhí)著，終于在第六次憋氣中才把塞子拔出來，一股水流襲來，木仔的一條腿被吸進(jìn)塘管，幸好木仔力氣大，水性好，才不至于被困水中。

神不知鬼不覺地干完事，木仔回家睡覺，分外香甜。

池塘里的水被徹底放干了，魚兒全聚集在一起，像個大馬蜂窩一樣密密麻麻。木仔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目中的那條大魚，天啊，真的有自己一樣長，眼睛大大的，嘴巴張開，竟然滿口白牙。尾巴比三叔婆那麥秸稈扇子還要大得多，一搖動，一下子甩了木仔滿臉泥巴，火辣辣的痛——

啊呀一聲，木仔醒轉(zhuǎn)過來，看見三叔婆的扇子正拍在自己的臉上。木仔跳下床，又被三叔婆打了一巴掌。三叔婆邊打邊說：是落水鬼尋上了身，想要絕村里人的命？木仔還是不懂，三叔婆說：池塘里的塘管塞子是不是你拔的？木仔嘴硬，但三叔婆已經(jīng)從木仔的神態(tài)中看了出來，三叔婆再打了木仔一巴掌，木仔就招了。木仔說他想放干池塘里水是為了要捉那條大魚，沒有想到村子里的田地還要水灌溉。三叔婆好奇地問他什么大魚，木仔講了三年前那條小魚的故事，三叔婆又是一個扇柄打過去說：木腦殼，放魚師傅逗你玩，你就當(dāng)真了？木仔爭辯道：三叔婆在騙我哩，大魚是真的，我還看到它在水面游玩呢。三叔婆不再跟他講大魚的事，三叔婆把木仔又按上了床，對他說：等下光頭村主任要來，你就說是生病了，昨天到現(xiàn)在沒有起過床。木仔說我沒有生病，三叔婆一巴掌打在木仔的屁股上說：你的腦袋還沒有別人的屁股聰明，你曉不曉得，偷偷拔塘管的塞子放水，那是要挨揍的。

光頭村主任一腳踏進(jìn)門來，厲聲喊叫：木仔你個狗東西，快快給老子出來。木仔渾身一哆嗦，趕緊爬起，三叔婆一把給壓住了，說：再動，老娘打死你。轉(zhuǎn)身，三叔婆來到廳堂中，對光頭村主任說：木仔感冒兩天都沒出門呢，你找他做什么事哩。光頭村主任把頭伸向木仔的住房，見木仔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說：清早有人在池塘邊看到他，懷疑塘管里的木塞子是他拔的。三叔婆說：那人肯定是看花了眼，昨天晚上木仔就躺在床上至今還沒有吃飯呢，我正要給他做點(diǎn)吃的東西，要不你去問問他？再說了，他一個腦子不懂事的人，下那么深的水去拔塘管塞子做什么？光頭村主任摸了一下自己的光頭，搖搖頭自語道：水那么深，木仔也不敢下去的，有可能是先前放水的人沒有塞緊。

一場驚險就這樣被三叔婆給破解了，木仔第二天被三叔婆懲罰，劈了半天柴。

池塘里的水干得很慢，木仔再也不敢去拔塘管塞子放水，只盼天上的日頭再熱再狠點(diǎn)，早點(diǎn)把塘水曬干。木仔還是喜歡在塘壩上游蕩，常常盯著水面看魚打水花兒，運(yùn)氣好的時候還可以看到他心目中的大魚張著大嘴吃塘岸邊的水草。大魚的嘴巴像一只黑色的環(huán)形鐵鋸，一張一合之間水草就鋸成了光禿禿的桿子。每當(dāng)這個時候木仔總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水邊，想近前看得更真切?？纱篝~太警覺，攪動一個大水花，沒了蹤影。

季節(jié)在池塘水面的漲漲跌跌中轉(zhuǎn)換，莊稼收割了，田地大多進(jìn)入了空閑期。這個時候，木仔得到了一個好消息，池塘要清淤泥改造，里面的水要全部抽干，魚是當(dāng)然要全部抓出來。對于這樣一個天大的喜訊，木仔有點(diǎn)不相信，他去問三叔婆，三叔婆擰著他的耳朵問：你真的相信那是你的大魚？木仔說：那就是我的大魚，哪個都莫想奪走。三叔婆笑了一下，說：到時你又要幫我把魚帶到鄉(xiāng)街上去賣，塘干了，分的魚肯定更多呢。得到了三叔婆的證實(shí)，木仔的心里踏實(shí)了許多，他天天去村頭看鉤機(jī)來了沒有，他在鄰村看過清塘泥，那是要一個大大的鉤機(jī)才可以操作的，鉤機(jī)的“手臂”很長，一鏟挖下去，就是一車泥。

村里開始行動了，塘壩上擺放了兩架抽水泵，日夜不停地抽水，木仔跟在光頭村主任身后像個搖尾巴的小狗，恨不得去舔他的腳后跟。有時跟得太近礙事，光頭村主任會踢木仔一腳，叫道：給我離遠(yuǎn)點(diǎn)。木仔便站住，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抽水機(jī)管里噴出的水花，迸出來的水已經(jīng)渾了，木仔忽然看到一條小魚從那渾水中跳躍出來，木仔大聲對光頭村主任喊：魚，魚。果然是一條小鯽魚，在旁邊的草叢中掙扎著，光頭村主任隨手撿起，一甩手，一下子拋過來，正好落在木仔的臉上。木仔被這飛來之物嚇了一跳，看到光頭村主任哈哈大笑的樣子，木仔討好地把魚兒還給光頭村主任，光頭村主任說：送給你煮個魚湯喝。

池塘里的水越來越少，密密麻麻的魚兒聚集在一起，不時躍出水面，光頭村主任開始組織村人們撈魚。這當(dāng)然是木仔最興奮的時候，大筐大筐的魚兒被村人們抬上岸來，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煞是讓人喜愛，連三叔婆也跟著看熱鬧，這筐魚跟前看看那筐魚前瞧瞧?，F(xiàn)在三叔婆手上沒有扇子，兩手空空總覺得少點(diǎn)什么，跟著看熱鬧時雙手亂抓，弄得滿手黑泥。如果是冬天，三叔婆手上總有一個銅爐子，里面有炭火。女兒給她買了個暖手寶，三叔婆說用不慣。銅爐子是三叔婆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募迠y，表面被磨得可以照出人影，有人出了很好的價錢想買，三叔婆舍不得，從冬到春都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木仔一直在尋找，他對那些扛上來的魚兒沒有興趣。

水泵已經(jīng)停止了抽水，池塘里除了魚就是泥水，木仔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魚兒啪啪亂跳，捉魚的人滿頭滿臉的泥水，盡管也有一些較大的魚出現(xiàn)，但還不是心目中的那條大魚。忽然，木仔的眼睛一亮，在眾多魚之中，有一個碩大的身影一現(xiàn)，木仔幾乎是以飛跑的速度躍進(jìn)泥水中，準(zhǔn)確無誤地抱住那條大魚。奇怪的是大魚竟然沒有力氣掙扎，好像是專等木仔的到來。魚真的有木仔身體那么長，木仔把大魚拖出水面后，一下子癱坐在泥地上。木仔認(rèn)真地打量著這個給他三年希望的大魚，嘴巴一張一合，仿佛老朋友似的給木仔打招呼。

光頭村主任在岸上大聲喊：木仔，快把大魚給我背上來。

村人們都在驚呼，池塘里許多年沒有出過這么大的魚了，這應(yīng)該是池塘里的魚王了。

木仔沒有理會，坐在大魚旁繼續(xù)喘氣。太累了，還是太激動了，木仔不知道，他只感覺到自己現(xiàn)在要歇一歇，靜一靜。

光頭村主任走下塘岸，喊：木仔你個死腦殼的，快把大魚給我背上去。

誰也沒想到，木仔開口說：這大魚是我的。

你的？光頭村主任已經(jīng)走到了木仔跟前，一腳把木仔踢翻，說：給我死遠(yuǎn)點(diǎn)。木仔翻身爬起來，直撲到大魚上面，堅(jiān)持說：村主任，大魚是我的，三年前，是我放的魚苗。光頭村主任哈哈大笑起來，村民也紛紛圍過來。光頭村主任吩咐過來的村人：把大魚給我抬上去，不跟這個神經(jīng)病計(jì)較啰。

木仔死死抱住大魚不放手，光頭村主任火氣噌地一下往上升，一腳踩在木仔的手上，又是接連幾拳打在木仔的腦袋上，木仔的手松開了，腦袋也耷拉在一邊，村人們歡快地把大魚扛走了。只有三叔婆驚惶惶地靠近木仔，而后哭喊起來。

木仔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三叔婆的床上，手背還很疼痛，腦袋還是昏昏的。但他還是想起了那條大魚，急喊：我的大魚呢。廳堂中的三叔婆走過來，攙扶著木仔下了床，說：大魚我給你要回來了，你看，那不是嗎。

果然，廳堂中正擺著一條大魚，木仔仔細(xì)看了過后說：這不是我的大魚，沒有我的大。三叔婆說：你腦袋磕昏了吧，就是這條，剛出水肯定要顯得大了，現(xiàn)在水分干了，自然就顯小點(diǎn)啰。木仔說：真的？三叔婆回答：真的。而后轉(zhuǎn)身抹了一下眼淚。

木仔歡快地喊叫：我有大魚了，我有大魚了！三叔婆，你把這條大魚幫我分給村里的人吧，讓他們都來嘗嘗俺的大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