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唐郝鳳墓志考

□白燕培 王至通

郝鳳墓志，2016年7月出土于遼寧省朝陽市哨口營子村。盝頂式志蓋，長59厘米，寬54厘米，厚10.5厘米，方形界格內(nèi)陰刻楷書“大唐故開府儀同三司遼州總管府司兵參軍事郝君墓志之銘”，5行，25字。四剎刻畫粗簡的斜紋。志石呈長方體，長56.5厘米，寬54厘米，厚11.4厘米，方形界格內(nèi)陰刻楷書志文，20行，計478字。（圖1）

墓志錄文如下①文中標點為作者所加?！?”表示另行，各種繁體字、異體字均已改成通行字體。：

大唐故開府/儀同三司/遼州總管府司/兵參軍事郝/君墓志之銘

圖1 郝鳳墓志

君諱鳳，字龍仁。先并州太原人也，往屬晉室陵遅（凌遲）。英/雄競逐，司馬騰守危于太原，王浚幕巢于幽薊。劉石/作亂，燕趙沸騰，稱王號帝，百國千家，因以搬遷避居/遼右。國步多艱，豺狼擁路，返轡無由，遂宅斯土，即遼/西柳城人也。祖悅，魏征東將軍輔郡從事；父仵，齊平/遼將軍營州祭酒；君稟靈星岳，應(yīng)時佐命，天縱其能，/善文善武。五都隨命，端木慚而結(jié)舌；合縱六國，季子/恥而鑒口；潘曹燼筆，無以姤其文；淮陰摧戈，無由竊/其武。年余不或，隋運道窮，百姓廩廩，若崩厥角。我大/唐獻武皇帝義起晉陽，膺圖受命，慜（愍）斯無告。君遷/識機知變，早歸。誠歟蒙授開府儀同三司，遼州總管/府司兵參軍，以公深識蕃情，朝能去佞，改授昌州司/戶參軍事。春秋七十有一，疾遘膏肓，以貞觀十四年/六月八日終于家館。君乃生平之日，每誡其子達等：“/吾慕陽王孫皇甫謐遷陵，孔丘之為葬也。昔晁錯獻/諫，漢文稱其善。顏路請車，孔丘遏其奢。吾性好儉約，/弗尚華侈，勿害死妨生。以悅愚夫之目?！边_之兄弟，承/命順意，以永徽元年歲在無射月，唯應(yīng)鐘其朔景寅/十九日甲申卜其宅兆，遂葬于營州城南十里殿崗/之東坡。嗚呼哀哉，乃為銘曰：“玄門既掩，洞戶旋扉；/魂兮永往，有去無歸；新墳土濕，松槚初莪；人間風月，/俗裹池臺；于為絕矣,無復(fù)銜杯；奇?zhèn)ラg生,雄謀代赴；/智越張陳,功高元愷；陵谷履遷,桑田三改；劫石易銷,/天衣尚在；西流不息,東波詎待；刻玉泉宮,勒銘千載!”/

根據(jù)墓志載，郝鳳逝于唐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終年71歲，可知其生于北齊武平元年（公元570年）。他一生歷經(jīng)北齊、隋、唐三代，仕官于唐代。既經(jīng)歷了北朝、隋末唐初的戰(zhàn)亂紛爭，禍結(jié)兵連、滿目瘡痍的亂世歲月，同時，也曾目睹了“貞觀之治”的盛世景象。

墓志內(nèi)容較為豐富，志文中提到司馬騰、王浚、劉曜、石勒、皇甫謐、孔子等許多重要歷史人物及其典故，另外，還提到管理契丹事務(wù)的遼州總管府和昌州羈縻府州，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F(xiàn)就筆者所認識到的問題試做考釋。

一、世系及官職

郝鳳墓志中對于世系的記敘較為簡略，僅提及祖父郝悅、父親郝仵及其子郝達三人,其關(guān)系為：郝悅（祖父）—郝仵（父親）—郝鳳—郝達（子）。

1.祖父郝悅“魏征東將軍輔郡從事”

據(jù)墓志可知，郝鳳生于北齊武平元年（公元570年），按正常年齡推算，郝悅當生于北魏末期。又，郝仵仕職于北齊，東魏與北齊相繼，因此我們認定郝悅所任官職當在東魏一朝。

輔郡即畿輔，是指隸屬于京都的州郡。公元534年，高歡擁立元善見為帝，建立東魏，自洛陽遷都于鄴，稱上都，又以晉陽（今山西太原）為下都、別都。而高歡住在晉陽，以原六鎮(zhèn)流民為主，建立強大武裝政權(quán)，使之成為東魏政治中心。又，郝氏其“先并州太原人”，因此，郝悅所任職的輔郡當歸屬下都晉陽。

從事，即從吏史，亦稱從事掾，漢刺史的佐吏。漢武帝初設(shè)刺史時，刺史于秋季查察郡國，自行辟任從事。從事主管一郡(國)的文書，察舉非法。北魏孝文帝曾罷諸州從事，依軍府之例，置參軍。北魏分裂后，東魏承北魏官制，但官職中仍見從事一職，說明孝文帝的“從事改置參軍”的制度并未全面推行。

征東將軍為四征將軍之一，“征東將軍，漢獻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以馬騰為之，或云以張遼為……后魏加大則次衛(wèi)將軍”[1]802?！八恼鲗④娂哟笳撸淮涡l(wèi)大將軍，為右第二品?！盵2]2994“郡置三太守，用七品者?？h置三令長，八品者。刺史、令長各之州縣，以太守上有刺史，下有令長?！盵2]2974“又制諸州置三刺史，刺史用品第六者，宗室一人，異姓兩人，比古之上中下三大夫也。”[2]2974郡太守居刺史下，刺史為六品，郡太守應(yīng)為正七品。“從事”，應(yīng)該略低于“郡太守”，應(yīng)為從七品。因此，其祖父郝悅所任的“魏征東將軍輔郡從事”應(yīng)為從七品。

2.父親郝仵“齊平遼將軍營州祭酒”

據(jù)《魏書》載：“營州，治和龍城，太延二年為鎮(zhèn)，真君五年改置，永安末陷，太平初復(fù)，領(lǐng)郡六，縣十四，戶一千二十一，口四千六百六十四。”[2]2494“上上州，置刺史……祭酒從事……”[3]783“諸州祭酒從事史，視第九品。 ”[3]770

據(jù)《續(xù)漢書·百官志二》載，祭酒一職系部門之長。古代歷朝歷代均有祭酒之稱謂，且品類雜多，如國子祭酒、博士祭酒、師友祭酒、講書祭酒、軍師祭酒等。郝仵屬于哪一部門的長官已無從可考。

《魏書》記載：“四平加大者，秩次護軍下，為右從二品上?！盵2]2979《隋書》記載：“四平將軍，平東、平南、平西、平北，為從六品。”[3]786由此可見，四平將軍在魏時為右從二品上，隋代為從六品?！岸冗|、橫海將軍，為從第六品。 ”[3]767-768由此看來，四平將軍從魏到隋其品級降低了幾級，這里的“平遼將軍”應(yīng)從隋制，當為從六品。因此，父親郝仵“齊平遼將軍營州祭酒”其官銜當為從六品。

3.郝鳳“開府儀同三司”“司兵參軍”“司戶參軍事”

“開府儀同三司，文散官。開府儀同三司及特進不帶職事官者，朝參祿俸并同職事，仍隸吏部也。”[4]1791“又以開府儀同三司，從一品?！盵4]1784由此可見，“開府儀同三司”隸屬吏部管理，享受從一品的待遇，沒有實際職務(wù)。

“武德二年（公元619年），置遼州總管，自燕支城徙寄治營州城內(nèi)。七年（公元624年），廢總管府?！盵4]1522“司兵參軍：漢司隸屬官有兵曹從事史，蓋有軍事則置之，以主兵事。至北齊以后，并同功曹。大唐掌軍防、烽驛傳送馬、門禁、田獵、儀仗之事?！盵1]913“左右領(lǐng)左右府，改為左右備身府，各置備身郎將一人?！颈?、倉、騎，參軍事等員，并正八品?！盵3]800

“昌州，貞觀二年（公元628年）置，領(lǐng)契丹松漠部落，隸營州都督?！盵4]1525“司戶參軍：漢魏以下有戶曹掾，主民戶。北齊以下與功曹同。大唐掌戶口、籍帳、婚嫁、田宅、雜徭、道路之事?！盵1]913“司戶參軍事二人，從七品下。”[5]

因此，郝鳳既做過文官“昌州司戶參軍事”，也做過武官“遼州總管府司兵參軍事”，官秩分別為從七品下和正八品，這正與墓志所記的“善文善武”相印證。其子郝達，墓志中沒有記述任何官職，無考。

二、墓志涉及的史實

1.“司馬騰守危于太原，王浚幕巢于幽薊”

西晉滅亡后，少數(shù)民族稱雄北方，割據(jù)混戰(zhàn)，出現(xiàn)了許多政權(quán)。永興元年（公元304年），劉淵起兵反晉，自稱漢王，后改稱皇帝，立國號為漢。并州刺史司馬騰聞訊后，大為恐懼，忙率兵前往鎮(zhèn)壓，遂率并州三萬余戶下山東。公元306年，并州遭遇大饑荒，劉淵率部攻掠并州，司馬騰接連失敗，郡縣難以自保，司馬騰率眾萬人于冀州就食，號“乞活”,即志文所說“司馬騰守危于太原”。永興元年（公元304年），時任并州刺史司馬騰與安北將軍王浚殺了司馬穎手下的幽州刺史和演，從此王浚做了幽州刺史。永嘉二年（公元308年），王浚在飛龍山大敗石勒，冀州刺史王斌被石勒殺害，王浚又領(lǐng)冀州。因此，永嘉五年（公元311年），朝廷下詔升王浚為大司馬，加侍中、大都督、督幽冀諸軍事。之后，幽冀二州皆歸王浚管轄,正如志文所說“王浚幕巢于幽薊”。

2.“劉石作亂，燕趙沸騰”

公元319年，匈奴首領(lǐng)劉淵建立的漢國后分裂為前趙、后趙。前趙建立者劉曜窮兵黷武，連年與后趙石勒交戰(zhàn)，這就是志文提到的“劉石作亂”。光初十一年（公元328年），劉曜率領(lǐng)十萬大軍圍攻后趙的洛陽，在成皋（今河南滎陽西北）被石勒俘殺，第二年，前趙滅亡。公元319年，石勒稱趙王，滅掉前趙后改稱皇帝，都鄴（今河北臨漳西南），史稱后趙。石虎繼位后，大興土木，征發(fā)數(shù)十萬民夫營建宮室，百姓苦不堪言，正如志文所說：“燕趙沸騰”。

3.“稱王號帝，百國千家”

漢末至三國時期，少數(shù)民族從西部、北部邊疆和東北大量遷入內(nèi)地，主要有匈奴、鮮卑、羯、氐、羌等族，史稱“五胡”。這些少數(shù)民族源源不斷涌入中原，建立國家，即墓志中的“稱王號帝，百國千家”。

三、相關(guān)典故釋讀

志文中引用了許多典故，這里選擇其中兩則略作釋讀：

1.“晁錯獻諫，漢文稱其善”

漢文帝時，晁錯直言敢諫，為西漢經(jīng)濟發(fā)展和漢政權(quán)的鞏固制定了許多積極政策。比如，晁錯上《言太子宜知術(shù)數(shù)疏》，陳說太子應(yīng)通曉治國的方法，得到文帝贊賞，拜為太子家令[6]2277-2278。漢文帝前十五年（公元前165年），晁錯任太子家令時，由文帝親自出題，就“明于國家大體”等問題，提出征詢（即“策問”）。參加對策的一百多人中，以晁錯的回答（即《舉賢良對策》）為最好，深得文帝嘉許，他由太子家令升為中大夫[6]2299。漢文帝前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匈奴屢侵邊境，侵擾狄道，文帝發(fā)兵征討，晁錯乘機向文帝上了《言兵事疏》，提出“以蠻夷攻蠻夷”[6]2281的觀點，指出對匈奴的作戰(zhàn)器械要“堅甲利刃”[6]2281，士卒要精兵勁卒，將領(lǐng)要精通軍事，君主要選擇良將。文帝很贊賞，賜給晁錯詔書，以示嘉獎。接著，晁錯又向文帝上了《守邊勸農(nóng)疏》，提出用經(jīng)濟措施鼓勵移民，讓大批內(nèi)地人遷往邊疆屯田，用移民實邊的辦法抵御外患，被文帝所采納[6]2287。這些，就是志文提到的“晁錯獻諫，漢文稱其善”。

2.“顏路請車，孔丘遏其奢”

“顏回早逝，他父親顏路請求孔子把自己的車賣了來替顏回置辦外槨?？鬃诱f：‘有才能的和無才能的，對各人來說都是自己的兒子。我兒子孔鯉死的時候，也只有內(nèi)棺沒有外槨。我之所以不賣掉車徒步來替他置辦外槨，是因為我在大夫的行列之后隨行，是不可以徒步走路的。”[7]這就是志文中“顏路請車，孔丘遏其奢”的典故。

志文引用這兩個典故與“性好儉約，弗尚華侈”相呼應(yīng)，由此反映出郝鳳崇尚節(jié)儉，反對鋪張浪費的生活作風。

四、其他問題

1.“我大唐獻武皇帝義起晉陽”

據(jù)墓志可知，郝鳳生于北齊武平元年（公元570年），亡于唐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其任職于遼州總管府（武德二年即公元619年高祖李淵置）、昌州（貞觀二年即公元628年太宗李世民置），歷高祖、太宗兩朝。志文中提及的“大唐獻武皇帝義起晉陽”，當指高祖李淵起兵太原建立唐朝。李淵并沒有獻武皇帝之謚號，其謚號為太武皇帝，死后葬在獻陵。志文中的獻武皇帝，當為“獻陵太武皇帝”的簡稱。

2.“遼州總管府”“昌州”及墓主人族屬

唐代東北地區(qū)是一個多民族雜居的地區(qū)，既有漢人，也有契丹、奚、高麗、渤海、靺鞨等族人。唐王朝在這些少數(shù)民族居住地相繼設(shè)置羈縻府州，通過羈縻府州的設(shè)置將諸少數(shù)民族納入國家整體的地方行政區(qū)劃中。為控制東北地區(qū)，唐朝在遼西營州（治今遼寧朝陽）先后設(shè)置營州都督府和平盧軍節(jié)度使[8]。這些羈縻府州，基本上實行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世襲制，同時唐政府亦派漢人、外族人等擔任部分羈縻府州官職。

《舊唐書·地理志二》載：“威州武德二年，置遼州總管，自燕支城徙寄治營州城內(nèi)。七年，廢總管府。貞觀元年，改為威州，隸幽州大都督。所領(lǐng)戶，契丹內(nèi)稽部落?！盵4]1522遼州武德二年 （公元619年）置，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廢。遼州主要管理契丹事務(wù)，其治所在今新民縣東北遼濱塔附近[9]。

又，“昌州貞觀二年置，領(lǐng)契丹松漠部落，隸營州都督。萬歲通天二年，遷于青州安置。神龍初還，隸幽州”[4]1525。“昌州，貞觀二年以松漠部落置，僑治營州之靜蕃戍。七年徙于三合鎮(zhèn)，后治安次之故常道城?！盵10]昌州于貞觀二年（公元628年）置。昌州設(shè)置地點遷徙變動路線為：營州靜蕃戍（公元628年）→營州三合鎮(zhèn)（公元633年）→青州（公元697年）→安次縣故常道城（具體不詳，應(yīng)在公元705年以后）。由此可以看出，昌州在營州三合鎮(zhèn)的時間為64年，相對較長，而在靜蕃戍時間僅僅為五年，在青州時間也只有十年左右。

由以上記載可知，遼州和昌州都是在營州設(shè)立的為安置內(nèi)附契丹族部落的羈縻府州。墓主郝鳳是太原人，“太原郝姓出自烏丸大人郝且之后，以名為氏，烏丸族也?！瓰跬铻闁|胡族……”[11]不難看出，郝鳳極有可能具有胡人血統(tǒng)，當屬蕃人。關(guān)于這個問題，還可以進一步討論。但從他深知蕃情，被委任司戶參軍一職來看，他為胡人的可能性極大，正如墓志記載：“以公深識蕃情，朝能去佞，改授昌州司戶參軍事?！绷硗猓?、遼州總管府均為管理契丹事務(wù)的羈縻州亦可相互佐證。因此，郝鳳當為唐政府派出的管理內(nèi)附少數(shù)民族的東胡族地方官吏。

3.“遂葬于營州城南十里殿崗之東坡”

哨口營子村，舊稱靠山屯，意即依山而建的村落，其南側(cè)有一座小山，當?shù)胤Q青龍山或南山。而郝鳳墓，正處在這座小山的東坡上，因此，志文所稱唐代的殿崗就是現(xiàn)在的青龍山無疑。殿崗距營州城南十里，據(jù)《夏侯陽算經(jīng)》記載，唐代有大里和小里之分，大里以三百六十步為一里，五尺為一步，尺長29.5厘米，十里相當于現(xiàn)在的5310米；小里以三百步為一里，六尺為一步，尺長24.5784厘米，十里相當于現(xiàn)在的4424米。[12]據(jù)此計算，唐代營州城大體相當于今朝陽市人民公園往北或清真寺一帶。這為界定唐代營州的具體位置又提供了一個準確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