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
“俗套”,詞典的解釋有兩個含義:1.世俗的習慣和禮節(jié);2.陳舊的格調(diào)、程式。本文取后一種意思,并略加引申,指文章程式化的套路。
有的老師的“論文”往往這樣寫,先以“根據(jù)美國著名心理學家××最新研究表明……”開頭,或直接說“加拿大著名教育學教授指出……”,由此引出一個“最新理論”,然后概括出幾條這個“性”那個“性”的“原則”,接下來就用自己的案例來“證明”這些個理論,中間伴隨著大段的引經(jīng)據(jù)典,最后再“綜上所述”寫個結(jié)尾。
這樣的文章是不是很眼熟?
一些寫專業(yè)成長的文章往往是這樣敘事的:剛工作時,自己如何有干勁兒卻沒方法,如何急功近利,如何以嚴肅的面孔維持在學生面前的尊嚴,后來慢慢有了懈怠之心,這時,“偶然”聽了一場報告,或讀了一本書,或“邂逅”了什么教育課題,一下“豁然開朗”,于是“找到了方向”“充滿力量”,后來獲得了成長,取得了成功。
這樣的文章是不是也很眼熟?
這就是我所說的套路。當然,無論哪一類文章都有一些基本的元素,比如論證觀點的文章,得有“問題的提出”“問題的研究”“問題的解決”等,而敘事性文章,則有事件的開端、發(fā)展、高潮和結(jié)局等要素。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每一篇文章都有固定的程式,都“必須”遵循既定的“套路”。即使是對同一個理論問題的思考與研究,也不可能在思維特點、研究對象、具體案例等方面絕對相同。同樣,年輕教師的成長是有一定的共性,但畢竟都是獨具個性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千人一面”呢?
記得我年輕時寫有關(guān)學生青春期教育的專著時,遲遲不敢動筆,因為怕寫出來和別人雷同。后來我鼓勵自己:只要忠實于自己的思考和生活,就不可能雷同。就算題材一樣,立意可能不一樣;就算立意一樣,寫作的形式也會有差別;就算寫作的形式?jīng)]差別,所用論據(jù)也可能不一樣;就算論據(jù)差不多,可具體的案例不會一樣;就算連案例也大同小異,可寫法也會不一樣;就算寫法相似,可在青春期教育的思考與實踐過程中傾注的情感絕對不可能和別人雷同,因為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后來,我真的緊扣自己的心靈和生活,以書信體的形式寫出了《青春期悄悄話——與中學生的101封信》,出版后頗受歡迎。
后來寫《愛心與教育》,我就根本不再考慮什么“理論依據(jù)”“結(jié)構(gòu)框架”“邏輯體系”之類,完全以“教育手記”的形式記錄自己的教育思考和教育實踐,讓自己對教育的理解和鮮活的故事自然而然地從心里流淌出來……一氣呵成,酣暢淋漓。該書出版后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有著名專家甚至撰文評論,說《愛心與教育》是“一本有創(chuàng)新的‘實例教育學”。這當然過獎了,但至少說明,我忠實于自己的心靈與實踐,便寫出了“與眾不同”而且還有創(chuàng)新的專著。
所以,避免俗套最根本的辦法就是嚴格忠實于自己的心靈與生活,別管他人怎么說怎么寫,越真實就越真誠,越真誠就越能打動讀者——無論是觀點,還是故事。
我們都希望自己的文章有“新意”。但只有嚴格忠于自己的真情實感和教育生活的本來面目,寫出的文章才會使人耳目一新。我指導(dǎo)學生作文時,曾批評過一些套路:一寫老師,就歌頌“無私奉獻”,寫幾個深夜燈下備課或講臺暈倒等“感人事跡”,而不能多側(cè)面地展示老師的喜怒哀樂。我對學生說:“與老師相處本身就有許多富有生活氣息的曲折故事,如實記載下來不就成了文章的‘尺水興波嗎?”
同樣的道理,我們寫文章談某一教育觀點,只要如實寫出了自己的思維過程和不斷深入的認識經(jīng)歷,以及相應(yīng)的獨特實踐,就不可能寫成一篇“套文”。同樣,每一個老師的專業(yè)成長一定都有自己個性的烙印,我們上課和帶班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特點,把這些“烙印”和“特點”如實寫出來,文章不就有了“新意”嗎?
同時,語言的運用也決定了文章是否有特色,當然,在有特色之前,先要做到合適、得體。
有一篇文章寫一個3歲的孩子找不到爸爸了,孩子急得逢人便問:“您見到我父親了嗎?”從語法上看,這句話不是病句。但我們聽了就是覺得別扭。問題出在“父親”這個詞上。一個3歲小孩用“父親”這個詞,顯然不合適。
其實,和“父親”“爸爸”相同含義的詞,還有“爹”“老爸”“老豆”“老爺子”“大”“老漢兒”……但這些詞是不能隨便互換使用的,只能在特定的情境中使用某一個稱呼,才叫“得體”。
寫文章時的語言得體,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得文章用途之“體”,即你寫的文章是做什么用的。因不同的用途,文章可以分為不同的文體:論文(談策、明道、說理),公文(規(guī)范、宣傳、告知),散文(記人、敘事、抒情)……而不同的文體在用語上顯然是有不同要求的。
某學校寫給初中生的《團的基本知識》宣傳材料,開篇是這樣的——
啊,青春正在燃燒,心兒飛起來了……
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先進青年組織,是廣大青年在實踐中學習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的學校,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助手和后備軍。
普及共青團知識的文章算是公文,用語應(yīng)該莊重而規(guī)范,這里第一段抒情化的文字,就是典型的不得體。
我常常讀到一些教育小論文:什么《那年花開》《美麗的邂逅》《心靈的綻放》《那座山,那條路,那棵樹……》之類。文中充滿了煽情的句子:“感動的淚水澆灌心靈的花朵,思考的目光點燃思想的火炬。”還有一些故弄玄虛的句子,比如文章第一句便是:“誰能想到,這次意外的相逢,卻改變了我的教育人生?!边@樣的語言也可稱為不得體,此類文章在一線老師的寫作中絕非個別。
第二,得讀者對象之“體”,即你的文章是寫給誰看的——領(lǐng)導(dǎo)、同行,還是學生、家長?你在動筆的時候,心中要想著受眾。對不同的人,用語自然是不一樣的。這并不是說把讀者分為高低貴賤、三六九等,完全不是,這純粹是從對方接受的角度考慮不同的行文風格和語氣口吻。
去年疫情期間,我寫過一篇演講稿《請記住這七位英勇“救疫”的中國人》,因為是講抗疫英雄的故事,所以我就以孩子為對象,直接對孩子說話。后來我還寫過一篇《疫情期間的公民教育》,既要講清楚有關(guān)公民教育的常識,又要說一些疫情期間的公民故事,前者主要是對老師講,后者主要是對孩子說,這一時把我難住了。后來我便將文章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寫給老師看,嚴謹而莊重;后一部分說給學生聽,平易而親切。
日常交往中,對不同場合的不同人,我們說話的風格完全不同。與同事分享經(jīng)驗,向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同朋友聊天,給孩子輔導(dǎo)學習,和愛人說悄悄話……肯定會用不一樣的語氣。就像禮服、便裝和睡衣不能隨便亂穿一樣,寫文章也是這個道理。
不是說學術(shù)性或政論性的文章就不能有充滿激情的文學語氣,比如毛澤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結(jié)尾:“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jīng)看得見桅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容它是躁動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边€有馬克思《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中的精彩駁論:“你們贊美大自然令人賞心悅目的千姿百態(tài)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散發(fā)出和紫羅蘭一樣的芳香,但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現(xiàn)著無窮無盡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陽,無論它照耀著多少個體,無論它照耀什么事物,卻只準產(chǎn)生一種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
這些都是經(jīng)典的政論名句,但原文的主要部分依然是嚴謹?shù)恼f理而非抒情,而且這些優(yōu)美的句子本身也絕非單純的文學形象,而是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所以,出彩的文章是要在得體的基礎(chǔ)上有亮點,而不是刻意標新立異。
(責 編 莫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