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市長當(dāng)個干兒子（小說）

黎耘

柳州鹿寨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鹿寨縣文化館館長，原柳州地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鹿寨縣文聯(lián)主席。迄今已在各大報刊發(fā)表文藝作品300余萬字，著有散文詩集《素潔的情箋》、中短篇故事集《包袱里的感動》、戲劇曲藝集《子規(guī)聲聲》等。

洛江市是個縣級市。市長郭尚豐上任不到半年，就跟香港四海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董事長海連天簽訂了一份《投資意向書》。海連天愿意投資3億元人民幣對城北小區(qū)進行舊城改造，打造海天商城，并為搬遷的居民興建住宅小區(qū)。這可是洛江市建設(shè)的大手筆，郭市長做夢都笑醒了好幾回?？勺罱鼛滋?，郭市長的心情就像這燥熱的伏天一樣，十分難熬。負責(zé)接待海連天的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小王向他報告：早些天，海連天堅決不讓城建局的工作人員陪同，他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現(xiàn)在竟然不知去向。是什么原因讓海連天竟不辭而別，突然失蹤？即使提前回香港去，也該給市里打一聲招呼啊。看來，這個“意向投資”的可信度微乎其微。對于這么個不講誠信的港商，郭市長氣得臉色鐵青，本想干成這件大事讓上級和市民都大開眼界的，不料還是雞飛蛋打了。更讓郭市長擔(dān)憂的是，海連天會不會被不法分子綁架，要是在洛江市的地盤上真的被綁架，他這個市長也就當(dāng)?shù)筋^了……

這天是例行的市長接待日，郭市長本以為港商“失蹤”一事，會在市民中鬧得沸反盈天，可一上午風(fēng)平浪靜，接待了好幾撥人，根本沒人提及這事。臨下班時，郭市長收拾好公文包準(zhǔn)備離去，突然闖進來一個須發(fā)皆白，衣著樸素的瘸腿老頭。瘸腿老頭搖搖晃晃走進接待室，坐在椅子上自顧搓揉那條殘了的左腿。郭市長心想，準(zhǔn)是個來請求救濟的孤寡老人。誰知瘸腿老漢提出了一個令他啼笑皆非的請求：

“郭市長啊，今天是老漢我的八十大壽，想請市長去給我當(dāng)干兒子，陪我共進晚餐?！?/p>

這是什么要求？郭市長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他仔細地打量眼前這位瘸腿老頭：這老頭似曾相識，看上去精神矍爍滿面紅光，看樣子不過七十多歲，哪像是八十歲的老人。郭市長猛然想起來：春節(jié)前，在民政局長的陪同下，他去給幾位孤寡老人送溫暖，其中一位正是這個瘸腿老頭！站在一旁的辦公室主任小王不禁掩口啞笑：這位老人家要市長去當(dāng)他的干兒子？

郭市長曾查閱過洛江市的地方志，知道當(dāng)?shù)赜幸环N“認干爹”的風(fēng)俗民情：人們想要積德行善，就把一些無人照顧的孤寡老人認作“干爹”。想不到這瘸腿老頭竟然反客為主，找上門來認“干兒子”了！

瘸腿老頭朝郭市長拱手打哈哈：“郭市長啊，老百姓都說你是個親民市長哩。春節(jié)前你到我家送溫暖時說：‘老人家，不要把我叫做父母官，老百姓才是我的衣食父母，你就當(dāng)我是你的干兒子。所以，老漢我才敢斗膽前來請你這‘干兒子上我家里喝壽酒呢！”

想不到當(dāng)初的一句客套話，竟被瘸腿老頭撿根棒槌當(dāng)針（真）使了，這讓郭市長十分難為情。見郭市長臉露難色，瘸腿老頭朗聲大笑：“也罷也罷！市長大人，就算老漢我有眼無珠，不曉得天高地厚，失禮了！”

郭市長被瘸腿老頭將了這么一軍，十分作難：去吧，豈不掉了市長的架子？不去吧，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肯定會在市民中落個不親民的口碑，網(wǎng)友們不鬧翻天才怪呢！他略一思忖，還是硬著頭皮答應(yīng)：去！入鄉(xiāng)隨俗，權(quán)當(dāng)是去散散心，與民同樂吧！

小王主任見市長答應(yīng)去給瘸腿老頭當(dāng)干兒子，趕忙打電話通知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不料被瘸腿老頭攔住了：“別別別！別弄一大幫人來。我只請市長一個人去做客啊，哪能興師動眾呢，莫非你怕我這瘸腿老頭綁架市長不成？”小王主任又要給郭市長備車，又被瘸腿老頭阻止，他對郭市長說：“老漢我可不敢坐你的小車啊，讓街坊鄰居指我的背脊骨，說我耀武揚威顯擺臭美。再說，從現(xiàn)在開始的三個小時之內(nèi)，你不再是市長，只是我的干兒子，沒有權(quán)力動用公車?！毕氩坏竭@瘸腿老頭還挺倔。郭市長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來到政府門前，攔下了一輛的士。

的士司機在瘸腿老頭的指引下左繞右拐，駛進城北一條逼仄的小巷，停在一所破舊的平房跟前。郭市長要付車費，可一摸褲包卻傻了眼：因為走得匆忙，竟將手機遺忘在接待室，想用微信支付也不成了。身無分文的郭市長一臉尷尬，眼睜睜地看著瘸腿老頭交了車費。更令郭市長尷尬的是，干兒子給干爹祝壽，總得送點兒什么禮物吧，可現(xiàn)在兩手空空，別說紅包禮金，就是連一束鮮花也沒有。

剛走進瘸腿老頭的屋子，社區(qū)主任胖嬸領(lǐng)著幾個姑娘和小伙子送來生日蛋糕和鮮花。這個叫瘸腿老頭干爹，那個叫瘸腿老頭爺爺。他們一見坐在一旁的郭市長，都瞪大了眼睛——這不就是正月初一在電視上發(fā)表新春祝詞的郭市長嗎？瘸腿老頭哈哈大笑，咧開嘴直嚷嚷：“你們哪，真是少見多怪！今天，這里沒有市長——他是我認的干兒子哩！”這一說，胖嬸又墜入云里霧里：想不到這平日里嘻嘻哈哈搞笑搞怪的老瘸腿，還真有通天的本事，過生日竟然讓市長來當(dāng)干兒子！瘸腿老頭朝胖嬸拱手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多謝社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和街坊鄰里，這么多年來，一直關(guān)照著我這個孤老頭子。不過，今天我得跟干兒子美美地喝上兩盅，聊聊家常。你們先回去吧！”

胖嬸領(lǐng)著他們走了。瘸腿老頭和市長“父子倆”就著幾樣小菜，喝起小酒。

天氣愈發(fā)悶熱，瘸腿老頭喝得滿臉汗水，于是干脆赤膊上陣。郭市長可不敢辱沒斯文，不停地揩著額上的汗珠。奇怪的是，瘸腿老頭除了一杯杯地勸酒，壓根兒沒提別的事情，只是不時看看門外的天，罵一句：“這個鬼天氣！”就這樣喝著罵著，罵著喝著，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瘸腿老頭終于把老天爺罵惱火了，只聽一聲炸雷，震得地皮抖動，屋頂直掉灰塵。一場瓢潑大雨說來就來。郭市長想出門去看看雨情，被瘸腿老頭按住，說：“我的干兒子呀，下雨天涼爽，正好喝酒——它落我也樂哈！”

其實，郭市長根本樂不起來。這間少說也有好幾十年的破舊老屋，屋外下著大雨，屋里下起小雨，漏雨的屋頂?shù)蔚未鸫鹬蓖碌嗡?。瘸腿老頭一瘸一拐地搬來了盆子和瓦罐，忙不迭地接雨水。郭市長似乎弄明白了：這瘸腿老頭憑著老瘸腿的“天氣預(yù)報”，掐準(zhǔn)了會有這場大雨，特地將他的軍，邀他來當(dāng)干兒子，目的就是要他這個市長感受一下棚戶區(qū)的生活，然后準(zhǔn)是要他“放血”——發(fā)救濟，修屋子！他不得不佩服瘸腿老頭的精明。郭市長上下打量了一番，修繕這么一間破屋也要不了多少錢，他對瘸腿老頭說：“大爺——哦，老干爹，明天我一定派人給你翻修房子?！比惩壤项^卻說：“不用不用，干兒子啊，你干爹我不差錢。再說，這小區(qū)不是要由港商來開發(fā)了嗎，不是很快就要搬遷嗎？還修它干什么呢，老百姓都等著住新樓房呢！”

這話，戳到了郭市長的痛處。他懊惱地喝下一杯酒，頓覺滿嘴苦澀。突然，他感到腳下濕漉漉的，低頭一看，呀！雨水什么時候從門外灌進屋子里來了？地上的積水，漂起了破木板、爛拖鞋之類的雜物。這時，小巷里傳來一陣陣嘈雜聲，不用說，被雨水灌進屋子的不止瘸腿老頭一家，聽那吆三喝四的聲音，準(zhǔn)是人們在排澇救災(zāi)。郭市長坐不住了，他要出門去視察災(zāi)情，萬一有房塌屋毀，人員傷亡，他這身臨其境的市長如何向市民和上級交待？不料，瘸腿老頭又把他按住，笑道：“我說干兒子啊，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這里的地勢比較低，下水道多年失修，一下大雨，就成了水上樂園。住在這里的居民都習(xí)慣了。你莫要擔(dān)心，這是雷公電母在嚇唬人哩！這雨至多還能下幾分鐘就開溜了。沒事沒事，我們爺倆繼續(xù)喝酒，喝酒！”

郭市長哪還有心思喝酒。猛然想起，年頭的兩會期間，政協(xié)委員遞交了一份提案，說的是如何解決城北區(qū)的內(nèi)澇問題，并建議市政府改造城北洛江防洪大堤。這段日子他忙著招商引資，一心想把港商海連天那3個億投資引進洛江市來，差點把政協(xié)委員提案的事忘了。看來，這的確是關(guān)乎民生的大事。

瘸腿老頭的話倒也靈驗，大雨很快就收住了腳。他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對郭市長說：“這點雨像貓屙尿罷了，算不了什么。1951年那場暴雨，下了五天五夜，洛江的洪水灌進城區(qū)，那才叫怕人呢！我的父母被洪水吞沒了，被洪水沖散的還有我伯父一家子。我這條老殘腿，就是那年被倒塌的房子壓瘸的……”

城北的洛江大堤，郭市長視察過，這老堤根本無法抵擋五十年一遇的洪水，而且多年失修。據(jù)水文資料記載，七十年前那場特大洪災(zāi)，死亡千余人，失蹤百余人，光是城北區(qū)就倒塌民房六百多間。假如不改造大堤，別說百年一遇，就是再來一次五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想到這里，郭市長的背脊冒出了冷汗。他的屁股像是坐在針氈上，再也坐不住了。他要趕回去給辦公室小王主任打個電話，讓小王立即發(fā)通知，連夜召集市長辦公會，并請相關(guān)部門的負責(zé)人與會，研究政協(xié)委員的提案。他向瘸腿老頭告別，動身趕回市政府。

見郭市長執(zhí)意要走，瘸腿老頭便不再挽留，說：“干兒子，那港商讓我轉(zhuǎn)告你：如果一個市長眼里只盯著外商的錢袋子，不改善投資環(huán)境，不關(guān)注民生，不為民辦實事，讓別人來投資是辦不到的。人家不會將大把大把的票子拿來打水漂的！”一番話，讓郭市長大吃一驚：這些天，海連天一直不見蹤影，難道這瘸腿老頭知道他的行蹤？便急急問道：“老干爹，你……什么時候見了海連天先生？”瘸腿老頭嘿嘿笑著，也不回答，自顧喝著小酒。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駛到門前。車門開處，走出來的正是港商海連天。他手里拿著一束鮮花，提著精美的禮品盒，徑直來到瘸腿老頭跟前，說：“老叔公，我有事來晚了?，F(xiàn)在就給您老人家拜壽，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原來，海連天竟然是瘸腿老頭七十年前被洪水沖散的伯父的孫子！當(dāng)年，瘸腿老頭的伯父死死抱住水中的一根大木頭，順?biāo)?，被一個好心的船家人救起。后來，他輾轉(zhuǎn)到了香港，結(jié)婚生子。父子倆經(jīng)過幾十年的苦苦打拼，成了巨富。前些年，伯父和他的兒子先后去世，海連天繼承了祖業(yè)。這次他回到家鄉(xiāng)，找到瘸腿的老叔公，于是他遵照祖父和父親的遺囑，準(zhǔn)備投資開發(fā)城北小區(qū)?？墒?，經(jīng)過幾天來的私下考察，他覺得當(dāng)?shù)卣闹饕I(lǐng)導(dǎo)似乎只注重政績，他準(zhǔn)備放棄原先的投資計劃，讓叔公向市長轉(zhuǎn)告忠言。不想，瘸腿老頭竟然導(dǎo)演了這么一出“鴻門宴”的好戲……

郭市長重重地握住了海連天的手，說：“海先生，我給您叔公當(dāng)了一回干兒子，換位一想，讓我明白了好多事理。生意不成朋友在，我們——后會有期！”說罷，趕回市政府去準(zhǔn)備今晚召開的辦公會議。

瘸腿老頭朝郭市長的背影風(fēng)趣地喊道：“干兒子，常來陪陪老干爸?。　?/p>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