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釣（散文）

賴建輝

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1960年，喜歡文學創(chuàng)作，有作品散見報刊。

一

凌晨四時下起大雨。聽到窗外嘩嘩嘩的雨聲。我又想起少年時代在老家拉靈河釣魚的事。大雨過后的拉靈河，河水渾濁，河里的小生物趁機活躍起來，食物鏈中的小魚小蝦搶著吃比它們低端的微生物。塘角魚最會趟渾水，那些小魚小蝦一不提防，就會被塘角魚咬住，大快朵頤。這時，岸上的小伙伴也抓住河水渾濁的時機，拿來釣竿，鉤上蚯蚓，將長長的釣線拋到水里。塘角魚看見蚯蚓，張口就咬，咬住就拉著跑?？吹礁嗣偷叵鲁?，小伙伴趕快抽竿，釣鉤鉤住了塘角魚，釣線在水里轉了幾圈后，一條將近半斤重的塘角魚就被拽上了岸，塘角魚一陣活蹦亂跳。

拉靈河是一條很小的河，最寬不足二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兩米多。似河又似溝的拉靈河，僅是拉靈屯的一個地標而已。這幾年，我每次回村，有空就會去看一看、瞧一瞧。拉靈河的源頭是座小一型水庫，庫容未滿的時候，水管所就會控制水的過多排放，開始小流量放水。管控用水，是為了保障下游群眾的生產生活能長期有水用。

現在的拉靈河雜草葳蕤，水草堵塞河道，很多地方堵得看不到水面。造成現在的河道堵塞的原因，一是與種植品種的改變有關。沿河下游的十幾個屯，原來以種水稻為產業(yè)，現在基本上不種水稻了，土地大多改種高產蜜橘。果園用水相對少，用水少了，每年疏浚河道的事也沒人管了，于是水草猛長，堵塞河道。其次是養(yǎng)殖業(yè)的萎縮?，F在，家家戶戶都不養(yǎng)牲口了，以前牛是主要的生產資料，養(yǎng)牛多，要放牧，人們放牧時圖省事，把水牛往河里趕，水牛在河里啃水草，牛把河邊草啃得光溜溜的同時，也就“清理”了河道。此外，以前小伙伴常在河邊釣魚、玩水，也把河邊踩得很光滑。我和新貴、阿才、阿發(fā)常在河邊“探險”，攀著河邊的小灌木在陡壁上“練功夫”，以誰能最先攀爬到指定的地方又不掉下水為贏。當然贏也沒有獎勵，那只不過是小伙伴自創(chuàng)的一種游戲而已。攀爬中掉下河的事也常有發(fā)生，但小伙伴個個會游泳，因此掉下河也沒事。每次，因為新貴動作不那么靈敏，因此掉下河的多半是他。新貴掉下河，他會一種狗刨式的泳姿，把自己慢慢劃向淺水灘，然后帶著一身水上岸。因為衣服全濕了，新貴回到家就挨他父母打。這時責任就怪到我頭上，說我是大哥卻帶壞樣。新貴挨他父母打，我就挨我父母罵。河邊探險，阿發(fā)動作靈敏，他的個子瘦小，動作敏捷，每次在河邊攀爬，速度總是他最快，也是他最先取得勝利。

拉靈河的魚主要有塘角魚、斑魚、七星魚、鯽魚等近十種。小伙伴在河邊大的樂趣是釣魚。

二

釣魚竿是用金竹做的。

山上長著一種小金竹，其筍是很好的食材，又甜又脆，是煮魚的最好配料。金竹破篾用來編織竹筐、魚籠等，經久耐用。金竹彈性好，也是做釣竿的好材料。我和小伙伴常常鉆進金竹林，選3-5米長、竿徑1-2厘米的成色好的金竹做釣竿。把整株金竹砍下，去掉枝葉扛回家，再精修成釣竿。

小伙伴對釣竿保留的長度有講究，有幾句俗話對小伙伴制作釣竿起到指導性作用，俗話這么說：“釣竿長，釣蛇王，釣竿短，釣馬卵。”那話里的意思就是，只有制作出不太長也不太短的釣竿，才能避免釣著蛇和馬卵。至于怎么會釣到馬卵呢，純粹就是葷話了。意思是說什么魚也別想釣到。此外，小伙伴還要用數竹節(jié)的辦法，來確定釣竿的長度。數竹節(jié)是這樣的，從竹竿尾部的有效竹節(jié)數起，在一個個竹節(jié)上念念有詞?？诶锬钪坝谐?，無吃，有吃，無吃……”“有吃”代表一個竹節(jié)，“無吃”代表另一個竹節(jié)，當念到最后一個“有吃”，覺得釣竿的長度適合了，就把那個“有吃”的竹節(jié)，確定為釣竿的截止長度。數竹節(jié)有儀式感，用數竹節(jié)的辦法，選中“有吃”的釣竿，這似乎是小伙伴創(chuàng)造的一種釣竿文化了;確定了釣竿的長度，還要確定釣竿直度。小金竹長得不那么直，把砍回的金竹弄直，通常是用火烤，將剛砍回來的金竹，放到松明火上烤到竹節(jié)發(fā)熱變軟，趁軟將那彎的竹節(jié)扳直，竹節(jié)冷卻后，原來彎的已變直，一條直溜溜的釣竿就形成了。若要釣竿更加美觀耐用，可以把每個竹節(jié)都在松明火上烤一下，松明火有濃重的油煙，很快給每個竹節(jié)“鍍上”一道煙圈，使釣竿黃黑相間，顯得美觀。經過松明火烤過的釣竿，也耐水防蟲。

有了釣竿再找釣線。小伙伴最早是用苧麻搓成的細繩作為釣線。釣線的取得，開始是讓母親幫搓釣線，小伙伴看到母親把苧麻放在膝上，蘸上一些水搓成麻繩，也模仿母親在膝上搓繩，竟也學會搓釣線了。有了釣竿釣線，小伙伴用縫衣針彎成釣鉤。全套備齊，就在門前小水渠試釣起魚來。門前渠水清如許，那些小白魚成群跑過來搶食鉤上的蚯蚓，瞬間工夫，自制釣鉤上的蚯蚓被小白魚撕扯得只剩了一粒光鉤。魚，沒釣到一條。初試釣魚，小伙伴終于明白，釣竿竹節(jié)數“有吃”也不管用，縫衣針自制釣鉤不給力，是釣不到魚的。

三

小伙伴決定去趕圩買好使的釣鉤。

父母突然聽到自己的孩子要去趕圩買釣鉤，心里高興。這些山里的孩子逐漸長大，心也大了，要自己去趕圩了。然而，在計劃經濟年代父母兜里也沒錢呀，想到要給孩子去見世面練膽量，父母們還是打開柜子，拿出四五角錢給孩子去趕圩。

小伙伴赤腳走了十里山路，上了鋪著砂石的323國道。國道上的砂石被太陽曬得發(fā)燙，小伙伴的腳板已長出厚繭，不怕燙。很多趕圩的成年人也光腳，也有穿草鞋的，能穿上解放鞋（膠底鞋）趕圩的人很少。大家都是步行，這段國道偶爾開來一輛解放牌汽車，車一過，小伙伴就會跟著汽車跑上一小段，幾個小影子躍動在汽車帶起的揚塵里……

街上，幾雙光腳丫圍著一個小攤，小伙伴睜大眼睛看戴老花鏡的老人制作釣鉤。老人在一個小鐵墩上，用小鋼錘把鋼絲錘尖，用矬子輕輕把尖的部分矬上幾下，再換一把小鋼鑿，在鋼絲上輕輕鑿一下，鋼絲鑿開一個微小的豁口，豁口長出了尖尖的倒刺。釣鉤有了倒刺，魚上鉤后就不容易脫鉤。老人用尖嘴鉗鉗住磨尖的鋼絲，把鋼絲彎成一個U形，然后咔嚓將一端剪斷，一粒釣鉤就做好了。埋頭做事的老人從老花鏡架往上瞥一眼小伙伴，邊做事邊與他們聊聊天，也打聽一下村上的事情。他知道這些光腳丫的小家伙，以后必定是他的生意?？汀：鋈?，老人可能感覺到被小伙伴圍得不透風，有些悶熱，他換了話題問小伙伴說：“你們來趕圩，吃米粉了嗎？”這一問，提醒了餓著肚子的小伙伴，他們立刻嚷嚷著，往國營米粉店沖去。

小伙伴排在買米粉的長隊后面，饑腸轆轆，聞到那些從窗口端出來的一碗碗香噴噴的米粉，肚子“咕嘟咕嘟”叫得更響。他們在排隊等吃八分錢一碗的素粉。只能吃素粉了，兜里的幾角錢，除了要買釣鉤和尼龍釣線，是不夠吃一角六分錢一碗肉粉的。小伙伴把米粉和湯水全喝光，又在碗邊舔上一圈，才舍得放下碗。

吃米粉是趕圩的標志，不吃米粉等于沒來趕圩。小伙伴的父母偶爾也趕圩，為的是買農業(yè)生產資料，他們趕圩總是匆匆來匆匆去，悲催的是父母趕圩，很少舍得吃米粉，節(jié)省一角八分錢，是為了節(jié)省開銷。但孩子還不能理解父母，孩子趕圩，是一定要吃米粉的。吃下這碗米粉，也留下了對童年趕圩的回味。

吃完米粉，小伙伴回頭找賣釣鉤的老人，老人已把釣鉤和尼龍釣線用舊書紙包好，一手收錢，一手將貨交到每個孩子手上。

……

小伙伴改良釣具后，開始去拉靈河釣魚。收獲多起來，父母看到很開心。我把釣到的魚拿到媽媽面前，看到媽媽笑，心里有幾分得意。為了釣魚，小伙伴已經學著討父母開心。

釣魚真的能討父母開心嗎？小伙伴沉迷于釣魚，這讓父母感到小家伙有點不好管束了。父母都希望孩子能承擔一些基本家務，比如掃地、煮飯、喂雞、摘菜等，上了十歲的孩子是應該做的。可是孩子釣起魚就什么都忘了。我的父母收工回來，看到廚房還是冷鍋冷灶，母親就會大發(fā)雷霆。

我們家的房子建在山邊，地勢高，可以把拉靈河盡收眼底，成群的孩子在河邊釣魚，父母在門口看得見。這時，我那收工回來的母親，就會站在門口，大嗓門呼喊我的名字。我聽到“急召”，來不及收拾釣竿，交代伙伴幫收釣竿，就飛跑回家了。母親年輕時性格暴躁，我忘了做家務，她會擰我耳朵，每次被擰，耳朵就火辣辣地一陣陣疼。除了擰耳朵，也有操起鞭子打的。童年淘氣，我沒少挨打?，F在想起來，我對母親那時候的火爆脾氣是能夠理解的。母親因為有了我和幾個弟弟妹妹，生活負擔重、精神壓力大，對孩子的管教，也就免不了簡單粗暴。

四

因為沉迷于釣魚，小伙伴出現了逃課。

下大雨的時候，老師在講臺上講課，小伙伴就不安心聽課了?？粗淌彝饷娴挠旰煟爣W嘩雨聲，就想到拉靈河塘角魚在水里歡跳的情景。于是，剛下課還沒到放學，就逃學回家，奔河邊釣魚了。有一天，逃學去釣魚的事被老師發(fā)現了，黃昏的時候，來了兩位家訪老師。我父親剛剛收工回來，在堂屋接見家訪的老師。老師一五一十地向我父親通報我在校的情況。我不敢面見老師，在廚房里低頭燒火煮飯，灶膛里的火被我燒得很旺，火呼呼呼發(fā)笑（嘯），有俗語說“火笑（嘯）人客來”，而此時，我卻不喜歡人客來。老師在我父親面前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清楚。老師先說我的好話，再說我的不足，他們說到我逃課去釣魚時，父親在堂屋喊我了：“先不要燒火，出來向老師檢討，承認錯誤！”

我們家和新貴、阿才、阿發(fā)是共一個大門出進的“鄰居”。老師來家訪，新貴、阿才、阿發(fā)也被抓來聽訓話，氣氛有些緊張。

我向老師承認自己違反紀律，逃學去釣魚是不對的，今后要改正。然后我的父親似乎對我的檢討還不滿意，呵斥我：“把釣竿全部拿過來！”我一聽暗暗叫苦，知道釣竿要完了！我極不情愿地移步到釣竿前。我手拿釣竿，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心痛。也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依依不舍。把釣竿交給父親，我?guī)缀跻蘖?。父親把幾支釣竿抓在手里，抓了又抓，生怕會漏掉一支似的。他大聲問我：“以后還逃學去釣魚嗎？”還沒等我回答，他手里的釣竿就整把朝我打來。我被打不敢跑，啪啪啪連挨了三下。老師見狀，急忙制止我父親。我父親轉身去廚房拿柴刀，把釣竿放在木墩上，舉起柴刀，一刀，兩刀，三刀……釣竿瞬間全被砍成碎段。然后，父親把砍斷的釣竿塞進了火焰熊熊燃燒的灶膛……

次日，我在灶膛灰里慢慢尋找，找到了幾個沒被燒熔，但已經變形的釣鉤。

這次火燒釣竿，只是燒了我的，我沒有釣竿了。新貴、阿才、阿發(fā)的釣竿沒有被燒。后來，他們每人分別送了我一支釣竿。于是，我又重新有了釣竿。但經過這次家訪，我們都不敢違反學校紀律，逃學去釣魚了。釣魚和做家務盡量互不干擾。

五

我的思想在那紅紅的灶膛里經歷了涅槃。

我認識到自己的任性是不對的，也理解了父母和老師的良苦用心。書是要好好讀的，不讀好書以后就沒有出息。我要為父母分憂，要給弟弟妹妹帶好頭做好榜樣。我也不再怨恨老師那次上我家“告狀”的事了，暗下決心要把學習搞好，要對得起老師的教育和培養(yǎng)。很多家務落在我肩上，我都盡力完成。老師也開始一次次給我父母捎話，說我轉變很快，學習進步大……

然而，說句實話，我對釣魚興趣依然很濃。

父親燒了我的釣竿，一段時間里，我感覺他的話少了許多。忽然有一天，父親的一個舉動令我驚訝。他砍回一大捆小金竹，說讓我?guī)退鲆慌灨?，并給了我一捆釣線、一包釣鉤。父親燒了我釣竿，這是要給我補償嗎？我可不敢要父親補償。他燒釣竿沒有錯，那是在教育我。

父親要我?guī)退霾遽?。插釣是短竿，長1.6-1.8米，釣線用稍微粗一些的苧麻線，線長60-70厘米即可，鉤用1厘米的大號釣鉤。

插釣適用于夜間下釣。釣餌不是蚯蚓，而是選用活泥鰍為餌。將釣鉤鉤在小泥鰍尾部，在河邊插釣，以小泥鰍剛好接觸到水面為宜，讓泥鰍在水面上掙扎著游動。這時，水里的塘角魚、鯰魚、斑魚等兇猛魚類發(fā)現了小泥鰍，不知有詐，就會悄悄浮上水面，看準泥鰍一大口咬下，連鉤也吞了！以小魚釣大魚，是插釣的主要特點。

父親共砍回六十支金竹，我拿出了制作釣竿的最高水平，安裝好六十支插釣。

那天，父親破天荒地叫我和他一起去釣夜魚。天黑了，我們借助手電筒照明，給六十支釣竿掛上魚餌，每隔五六米的距離插一支釣竿于河上，插了三百多米遠的河沿。月亮升起來了，借著月色，隱約可見我們在河邊布下的“插釣陣”。最后一支夜釣插完，插先的釣竿有的已經上魚了，被鉤住的魚掙扎著，把水弄得嘩嘩響。這些被釣到的魚，多半是塘角魚、斑魚、鯰魚，都是河里的生猛魚類。

我們巡釣、收魚。累了在河邊坐下休息，父子倆坐在河邊，父親開始抽著悶煙。他抽完了一支煙，說起了燒釣竿的事來，他說他做得過火了，希望我原諒他。我威嚴的父親，此時此地，他在向兒子承認過錯嗎？這要他放下多大的架子呢，難道父親就是為了要找一次和我談心的機會，才安排這次夜釣的嗎？面對父親向我坦陳心跡，我很過意不去。我轉過頭看看月光下的父親，看不清他此時的面部表情，但我想，此時，父親的臉上一定有一種希望我原諒他的表情。我說：“阿爸，您沒有做錯，是我太任性，太不聽話了。”我這樣說完，心里也感到酸酸的。而父親的形象，此刻在我心里更加高大起來。

那晚上，我們每隔半小時巡釣一次，每次巡釣都有收獲。直到凌晨，我們收釣回家的時候，已經釣到估計有十幾斤魚了。父親問我：“這么多魚怎樣處理？”他已經知道我有過撿破爛換錢買釣具的事，對此還表揚了我。他問我：“敢不敢拿魚到圩上賣？”那時，這些野生塘角魚可以賣到差不多一塊錢一斤。我立刻回答：“我試試！”在父親的鼓勵下，從那時起，我在拉靈河釣到魚，就把好魚暫時放缸里養(yǎng)起來，假期拿到街上賣。而我讀書的費用，也從那時起自理，賣魚得的錢還交給父母貼補家用。

……

小小的拉靈河，似河又似溝，它一點不出名。而我和小伙伴，卻在拉靈河釣到了少年的快樂時光。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