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一、從“看見”殺馬特說起
去年年底我看了一個紀錄片導演的演講,叫《我拍了殺馬特》。{1}“殺馬特”,10多年前我們應該在網(wǎng)絡上看到過:頂著五顏六色爆炸頭的青少年——據(jù)說是來自鄉(xiāng)村的打工青年在模仿都市的“非主流文化”。網(wǎng)絡上曾有很多對他們的調侃甚至謾罵,后來就無聲無息了。導演李一凡開始是以一種“哎,中國有朋克了……抵制消費主義的審美自覺”的贊嘆心情去尋找、拍攝“殺馬特”的。但很久都不得其門而入,后來他做了很多努力,一點一點地走進了這些青少年的生活。在南方市鎮(zhèn)邊緣的工業(yè)區(qū)的邊緣,這些十幾歲就輟學出來打(童)工的青少年生存于工業(yè)鏈末端——在從“大廠”接活的各色“小廠”中,常常十一二個小時從事重復的、聽覺視覺遭受強度刺激的工作(因此當他們“玩頭發(fā)”時,顏色一定要夸張,頭發(fā)上只挑染一縷紅色)。導演又跟著他們回到云南、貴州、廣西等地的家鄉(xiāng),了解他們作為留守兒童的生活,聽他們講述如何來到陌生的無人關照的工業(yè)區(qū)、下班后在高樓都一模一樣的小區(qū)迷路、幫助人卻被騙、工傷和受欺負卻無處求助的一個個故事,才漸漸明白“殺馬特”是怎么回事:來自中西部偏遠鄉(xiāng)村、在最末端的生產(chǎn)線上生存的這些青少年,那夸張的頭發(fā)是他們在封閉的沒有語言可以表達的孤獨生活中因緣際會形成的一種“想要被看見”、想要在一起抱團取暖的努力,并以此而表達他們不想像“一臺機器”一樣活著的心情。{2}
這個故事,涉及中國大陸1990年代以來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進程怎么把一些所謂落后地區(qū)的農民和他們的子女以一種持續(xù)的、粗暴的方式卷進來的歷史。這個歷史有很多后果和代價,但我們通常只是在社會新聞中得知一二。如果說作為“農民工二代”的“殺馬特”的故事,其內核也是一種“打工者”敘事,他們的存在提示了當下的打工者生存方式、精神狀態(tài)的區(qū)隔與多樣性,而導演的關切點和呈現(xiàn)方式與我們相對了解的底層寫作/影像卻很不一樣。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讓我們初步在有景況有歷史的人的意義上“看見”了他們,導演的演講、相關訪談文字則召喚我們一起省思“看見”的過程。在這個從自以為知道“殺馬特”是什么到真的“看見”他們所是的過程中,導演諸多“自以為是”的觀念、意識、審美受到了沖擊,也由此促發(fā)了他作為一個有現(xiàn)實關切的知識分子對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感的調整。
可以說,導演的經(jīng)歷,使得一度被封存在“亞文化”標簽上——對美、日“視覺系”青少年亞文化的低端模仿——也一度被斥為“低俗”、被“網(wǎng)暴”的“殺馬特”,成了一個提醒我們必須注意如下問題的標記:“看見”他人的生命和生命中內涵的社會、歷史的重量,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
二、“看見”:“懸置知識—觀念、以對象為方法”的陳映真研究
賀照田《當革命遭遇危機……——陳映真八十年代初思想涌流析論之一》(下簡稱“陳映真文”),對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陳映真遭遇信仰危機時如何重構理想主義的“看見”、對他創(chuàng)辦的《人間》雜志(1985—1989)報道社會不公和人間苦痛時包含的對治時代的智慧和力量的“看見”,是一種能夠在切入現(xiàn)實的許多層面激發(fā)思考的“看見”。這個專輯中余旸、程凱、冷霜、姜濤、黃琪椿等師友,分別以當代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重構、1980年代初大陸的知識思想狀況、當下理想主義落實的土壤、道德理想如何與“認知”配合、兩岸研究如何建立“聯(lián)通感”等不同維度問題的討論,在在證明著這“看見”的能量。
這一具有思想開啟能量的“看見”,怎么做到的,本身就有特別的認識意義。
陳映真是臺灣文學必讀的作家之一,目前,不僅有《陳映真全集》{1}的出版,也有不少相關研究著作的出版,對陳映真和他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已有了相當密集的知識和觀念理解。就是說,陳映真一直在大家的視野里,但在他的思想和實踐中占有極關鍵意義的1980年代初的“民主、民族理解的重構”“理想主義重構”,卻并不容易被體察和看見。賀照田的“看見”,恰恰和他一開始就懸置了陳映真身上的諸多“知識—觀念”有關。這是他一直堅持的思考方式:
堅持從歷史中人的具體生命經(jīng)驗出發(fā)、而非從思想觀念邏輯設定和學科邏輯設定出發(fā),來堅持探討“人文研究”如何保有“人文性”問題,并在這一前提下,持續(xù)思考人文研究的知識深化和思想深化問題。{2}
這聽起來似乎平常,但在今天的知識狀況中,卻是很根本的問題;而“這樣的思考在當代知識思想圖譜中極為邊緣”③或許正是我們對許多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卻很難納入既有觀念或學科設定來討論的經(jīng)驗視而不見的原因。
那么,如何“從歷史中人的具體生命經(jīng)驗出發(fā)”?賀照田在這一意識下強調的“以對象作為方法”以及具體體現(xiàn)在他有關梁漱溟、雷鋒、“潘曉”、陳映真等人的研究文章中的跟隨對象進入歷史的“手藝”,值得探究。何浩在《時代課題的構造與從苦惱出發(fā)的學術》一文中,對此有展開的剖析。譬如,他分析賀照田討論梁漱溟,不是先把梁漱溟界定為新儒家來直接討論他的哲學思想,而是“首先關注梁漱溟自己的問題意識”,“抓住梁簌溟自己的思想變化作為理解的進路,追問他在歷史中為什么會這樣變化”,{4}也就是,從梁漱溟在不同階段對“階級斗爭”之于中國革命的作用的認識上的矛盾性出發(fā),但“不糾纏于階級論的論述,也不依賴于歷史流行論點,而是緊貼梁漱溟所要討論的中國革命的發(fā)展脈絡和歷史構造,以此來破除梁漱溟思考中的直觀性所帶來的對歷史認知的簡化”,{5}從而提出對現(xiàn)代中國革命“階級”與“人民”關系問題的再理解:1950年代中國共產(chǎn)黨不但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穩(wěn)定建國”,且成為中國社會強有力存在的新政治主體,這正是在梁漱溟的鄉(xiāng)村建設道路所立基的、將“中國士大夫傳統(tǒng)轉化出的有很強民族責任感的知識分子”與“在現(xiàn)代中國最遭損害的廣大農民階層”結合、鍛造的基礎上,“吸納、團結當時中國社會各種具積極政治性的力量”“把社會大部分都變成自己穩(wěn)固扎根的土壤,乃至自己的積極有機組成部分”的結果,創(chuàng)造了將“階級”相對化的“階級—人民關系”的新狀態(tài)。⑥
在“懸置知識—觀念”以對象的問題及感受為理解線索,乃至由此抵達對現(xiàn)代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實踐經(jīng)驗的對話與省思的意義上,把如上句式里的梁漱溟換做陳映真也是適用的。賀照田“陳映真文”的出發(fā)點,看起來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問題——“為什么很多左翼知識分子都曾以為是真理的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當‘文革后很多重大問題被揭露出來,這一導致世界上很多曾被‘文革吸引的知識分子幻滅的事件,卻沒導致陳映真出現(xiàn)在這些幻滅的左翼知識分子中常見的脫隊、轉向,乃至頹廢、虛無……的龐然隊列中呢?”{1}說“看起來平平無奇”,因為一般地站在陳映真作為一個經(jīng)歷重重考驗的左翼、愛國知識分子的角度看,陳雖也經(jīng)歷“幻滅與反省”,但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何況,以文字看,陳映真就此僅留下了少量“隱約其辭、不多展開”的文字,而在此前后,無論是創(chuàng)作上對跨國企業(yè)的精彩文學處理、對上個世紀50年代臺灣白色恐怖歷史的深度開啟,還是對臺灣大眾消費社會問題的揭示、有關冷戰(zhàn)、民族“分斷論”的提出——如此活躍、精彩、影響深遠,似乎足以抵消對那短暫的“幻滅與反省”的關注。但賀照田意識到,陳映真的如上成就的獲得并不是簡單現(xiàn)成的。特別是,對照他遭遇“文革”幻滅前如何以大陸的社會主義為“系統(tǒng)真理”,這個“幻滅與反省”實際上具有核心性、根本性地位。要把握陳映真在上個世紀80年代引起廣泛關注的議題背后“更具基層性的觀念與感受形構”,離不開對他“幻滅與反省”的情感、精神、思想歷程的深度揭示。
對既有研究習用的知識—觀念的懸置,是“看見”的起點。進而,便是如何追隨對象進入歷史,以把握住陳映真有關“觀念與感受形構”的旅程。陳映真很少正面談社會主義危機對他的影響,由此造成材料上的特點,賀照田自陳“不得不經(jīng)常采用耐心迂回勾稽、細膩索引、連綴,乃至反復迂回勾稽、反復索引、連綴的把握方法,對陳映真有關思考、感受顯影賦形”。{2}“迂回”“勾稽”“索引”“連綴”“耐心”“細膩”“反復”……這確乎是一種有關歷史與思想研究的“手藝”,要求一種手藝人的品格,即要求自己將如上每一個描述的詞語落到把握對象的實處,以求是其所是。這“手藝”因此無法輕易地復制,但并非不可學習。何浩曾細致闡述賀照田“進入歷史的技藝”,并以“隨物賦形、水銀瀉地、庖丁解牛和病藥相發(fā)”為喻:
隨物賦形是不以后來人的觀念和價值為標的去切割歷史,而是緊貼千變萬化的歷史對象的不同形態(tài),去體會和把握歷史對象的內在構成方式。水銀瀉地則是強調對歷史對象的無孔不入……庖丁解牛是強調在貼著對象細膩體會生產(chǎn)和制約對象的歷史—社會結構時,又發(fā)現(xiàn)對象可從這歷史結構制約中脫困的可能性所在……③
簡言之,這是“一種隨物賦形的史學,既不同于實證史學,也不同于形而上學”。{4}
也就是說,賀照田懸置陳映真身上叢集的知識—觀念,目標并不是要突破或否棄那些知識—觀念,而是將陳映真置于他所面對的歷史變動和他的苦痛、問題中,摸索其文字、語言表述之下更深層的心情、感受與思想脈動,通過抵達陳映真這個“人”來捕捉他的反應、他所調動的經(jīng)驗、他從事探索的思想資源,重新鑄就他指向現(xiàn)實行動的“觀念與感受形構”——如此,才能讓標記他的那些概念,比如“左統(tǒng)”、比如“理想主義”擁有與時代課題纏斗的緊張感和思想意涵。
正因如此,賀照田對遭遇信仰危機的陳映真的“民族、民主理解重構”“理想主義重構”的層層剖析,有力含蘊了與大陸社會、大陸知識分子的精神—思想歷程辯證、對話的力量,讓對大陸當代史和現(xiàn)實問題有著深度思考的人一看就意識到:“文章講的是臺灣作家陳映真,實際在處理的是大陸當代史”,是以陳映真這“第三只眼”對當代中國人“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一問題群的省思和探索。{5}
此中,他認為對“同樣經(jīng)歷了社會主義危機、理想主義挫折、并于這危機和挫折之后快速進入一個商品消費無孔不入的時代的大陸社會”更具啟發(fā)性的,是“除社會經(jīng)濟、階級角度和冷戰(zhàn)—國家分裂—戒嚴體制角度對臺灣社會的分析外,八十年代的陳映真還發(fā)展出和他理想主義重構相配合的另外一種把握臺灣社會的方式”,特別體現(xiàn)于《人間》雜志的實踐:
(《人間》)成功地找到了一種對當時臺灣現(xiàn)實和這現(xiàn)實中人性的呈現(xiàn)和把握方式。這方式對現(xiàn)實中人性的調動和改善和因著人性的激發(fā)所產(chǎn)生的責任感與觀念調整,與伴隨這責任感與觀念調整所產(chǎn)生出的關懷實踐和責任參與,在在都有助于臺灣現(xiàn)實的改善。也就是,通過《人間》實踐,陳映真在相當成功地把他社會主義遭遇危機后重構的理想主義開展為有效的現(xiàn)實介入實踐。{1}
如此,他提出,《人間》實踐蘊含多方面思想理論的潛能,仍待進一步釋放,這是陳映真和《人間》全體同人留給知識、思想界的寶貴資源,也是對漢語知識、思想界開掘能力的重要挑戰(zhàn)。
三、仍在路上的“看見”:“陳映真文”對整理《夏潮》與1970—1980年代的臺灣理想主義實踐的啟發(fā)
事實上,在陳映真煥發(fā)如上思考與實踐的1970—1980年代的臺灣,有可能經(jīng)過“看見”而成為我們今天需要的思想資源的經(jīng)驗,還有很多。“陳映真文”也透露了陳映真的“理想主義重構”背后還有一個脈絡,就是1970—1980年代臺灣的理想主義運動。其時,曾有眾多臺灣青年投入認識鄉(xiāng)土、變革社會的理想主義實踐。其中,“報刊”既是一重要的實踐形式,也是保存了理想主義實踐的展開樣貌的文獻。因“臺灣民主聯(lián)盟案”坐了七年牢的陳映真,出獄不久即參與友人創(chuàng)辦的《夏潮》雜志(1976—1978),留下了他們在1970年代努力摸索、扎根社會的足跡。某種意義上,《夏潮》對于陳映真1985年創(chuàng)辦《人間》具有先導性的經(jīng)驗?!断某薄泛彤敃r其他的一些報刊如《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雄獅美術》《仙人掌》《中國論壇》《中華雜志》等有許多聯(lián)動,產(chǎn)生了很多雖未必開展得充分,卻在當下兩岸、世界形勢變動中更顯出其迫切性的思想和實踐探索。比如有關第三世界、民族主義、大眾文化、鄉(xiāng)土思潮、發(fā)展與人文代價、環(huán)境問題、去殖民問題等等的討論。而我們對這些資源的認識不夠主要和既有研究對這些資源的揭示方式不深入有關,有時候,一般性的“知道”,甚至可能成為阻礙我們“看見”這些經(jīng)驗中的思想意涵和能量的特別障礙。
這兩年,我和一些朋友組成以《夏潮》雜志為基礎材料的讀書小組,某種意義上,就是在進行這樣的歷史—思想資源“礦脈”的探尋和技藝的磨煉。
就像賀照田對陳映真“理想主義重構”的開掘方式提示的,盡管陳映真對中國社會主義實踐、對“文革”的關切和投入是很特殊的,但他的實踐面對的是臺灣社會的景況,所以需要先懸置他的“左翼”身份,沿著他的生活、眼光、思考所及,在他不管是有關“民眾”還是有關基督教“簡單而又深刻的福音”、或甘地“在地民族文化”的文字中,捕捉他的思想變化。同樣,《夏潮》雜志被認為是1970年代臺灣左翼思想“復歸”的一個重要平臺,以往不多的研究多從左翼批判、民族主義立場、“現(xiàn)實主義”等角度和概念進入。但第一,1970年代“在心里要辦一份社會主義雜志的”陳映真和主導雜志的蘇慶黎并沒有正面運用自己的左翼立場和思想的空間;第二,也正是因為主導者沒有正面運用左翼立場,《夏潮》實際連接了1970年代諸多不同思想脈絡但在社會意識、情感上接近的知識分子,其介入角度、思想資源是處于探索中的、未定型的。比如雜志是從臺大醫(yī)學院一些偏人文自由主義思想的精神科醫(yī)師手中接辦的,由懷抱左翼理想的蘇慶黎、陳映真接手改版后,這些“臺大精英”并未遭到否定而遠離,而是融入改版后的《夏潮》,參與構造了一種有張力的有關現(xiàn)代疾病、音樂、藝術、大學教育等“現(xiàn)代化”問題的探討氛圍。
也就是說,并非“臺灣左翼知識分子”“左翼刊物”這樣的身份對理解陳映真、理解《夏潮》不重要,而是放下由觀念直接出發(fā)的立場設定,耐心地、細膩地、反復地“以對象為方法”——跟隨《夏潮》同人連接的人群,以及他們通過《夏潮》介入社會的成功的或有問題的經(jīng)驗——才能感受到被少數(shù)人秘密懷抱、努力推動的“左翼”在這一土地中落下來的足印的樣貌、輕重及其中蘊含的生活的、社會的、思想的意涵,也才能回過頭來幫助我們擴展、充實對“臺灣左翼”的理解。比如,《夏潮》通過發(fā)動對1970年代后期人們普遍關切的“現(xiàn)代化”問題的討論——怎么認識現(xiàn)代精神疾病;這時代的大眾文化可以是什么樣的;社會生活中的新現(xiàn)象比如一個停車場的設立怎樣處理和周邊社群的關系才是公平合理的;以什么樣的心情和方式踏訪偏僻鄉(xiāng)土與邊緣人群等——來引導青年展開對社會變動的認知、對“現(xiàn)代性公義”的探討。而如何“看見”人——不僅包含著對具體歷史社會處境中“他人”的認識,也包含著在與社會、他人的連接中探尋塑造青年“自我”的行動——則是隱含在如上社會問題探討背后,非常核心、重要而又曲折的問題。耐心地進入這些文本,對這一激發(fā)、牽引、模塑青年理想主義的經(jīng)驗加以梳理,我們就有可能觸摸、開掘對當下兩岸青年實踐與文化具有參照意義的資源。尤其是,一種富有生機的、在“左翼”理念、政治經(jīng)濟分析中涵容人文視野的思考與實踐,怎么才能在一個具體的社會和人群中,從對象本身蘊含的可能性中生發(fā)出來。
兩年多來《夏潮》讀書小組的進展,最讓我高興的,不是我們已經(jīng)出了什么樣成果,而是漸漸懂得懸置或謹慎運用現(xiàn)成的“知識—觀念”、反思自己習得的“知識—觀念”的力量和限制(并不是說懸置就懸置了,什么需要懸置,什么需要省思,自己對自己身上觀念、意識狀態(tài)的構造,并不總是清楚的,是需要在努力跟隨對象的過程中一點點認識、安置的),跟隨《夏潮》進入1970年代臺灣的社會與歷史,耐心去捕捉一篇篇文字背后的思考脈絡和心情,不那么快地判定他們因新的意識觀念的沖擊有時會生硬、激昂或“擰巴”的表述——如此終于切入到觀念背后,那些在時代課題感發(fā)下努力探求更好社會、更好自我的年輕人的喜樂與困惑、成就和問題,漸漸聲息可感。
“陳映真文”所踐行的,從歷史中具體的生命經(jīng)驗而非學科邏輯設定出發(fā)、“以對象為方法”的知識工作方式,對仍在路上的《夏潮》探索,有著多方面托舉的意義:讓我們可以安心于蝸牛爬行一般的“低效”閱讀,然后踏實感受進一寸有一寸收獲所帶來的歡喜。也促使我反思:以往,依托一定體量的知識掌握就能進行活潑暢快的寫作,如今想來,很多恰恰是在既有觀念和語詞之網(wǎng)中的活潑暢快;如果能一點點沉下去把捉到歷史中生命的獨特性和質感,即使寫作成了很困難的事,那種因誠摯面對了歷史中真誠的生命所帶給我的踏實感、這踏實感中所具有的人文性品質,也讓我覺得這困難是值得的。
四、“看見”殺馬特的未完成之旅與《人間》相關經(jīng)驗的召喚
本文以有關“殺馬特”的紀錄片和導演的演講開頭,并不只是以這部片子拍攝過程中的“看見”之難做比興,更是因為,這一“看見”的過程,涉及當下中國不同社會階層如何相互認識和連接這一重要現(xiàn)實問題,也讓人特別想到與陳映真理想主義重構相配合的《人間》雜志,在社會經(jīng)濟、階級角度之外,所發(fā)展出來的“看見”人、“把握社會”的方式對當今大陸思想界的意義。
《殺馬特我愛你》采用了“讓殺馬特說話”的剪輯方式,一個個生命個體的講述,配合工業(yè)區(qū)、招工廣告、宿舍、做工、溜冰場、公園、網(wǎng)絡、鄉(xiāng)村的影像,勾勒出時代變動和“殺馬特”的發(fā)生消亡史;難得的是,不只是表現(xiàn)困苦,也自然地捕捉到這些年輕人在匱乏的條件下對情感、美、自由的期求和守護。片名英文是Sa Ma Te I Love You/We Were Smart,“殺馬特”已是過去式,然而在鏡頭前有著“正常”的發(fā)型、平靜講述過往的他們,不少人還在心心念念地說著“復興殺馬特家族”。這是依然在底層的這些人身上蘊蓄的生機?!皻ⅠR特”是不愿意“像一臺機器一樣活著”、同聲相求的心理印記。其中已步入中年的“殺馬特”,返鄉(xiāng)的“殺馬特”,是不是也有人會通過這個片子而重新理解自己的經(jīng)歷,以及這經(jīng)歷與時代的關系?如果沒有,又可以為此做怎樣一種后續(xù)的努力呢?這樣的紀錄片生成的過程,對導演自己、對導演身后的知識分子、中產(chǎn)階層、有關的社團機構,是否也能起到《人間》那般的介入功能:在社會中看起來位置較優(yōu)的人和各種原因處于邊緣的、被損害的人之間發(fā)展出建設性的聯(lián)動關系呢?就此,有關“殺馬特”的“看見”仍是未完成之旅;也更讓我意識到,賀照田對《人間》實踐的如下整理對于當下大陸問題的意義:
……面對被不平等政治、經(jīng)濟、社會結構所犧牲、損害的人們時,不只是著眼他們被不公、不義犧牲、損害的苦難,還著眼于挖掘他們承擔苦難、堅于責任、享受生活、享受愛的強韌和能力,著眼于從他們所執(zhí)守的價值與具有的能力中,找到可讓這被犧牲和被損害的階層突破自身“精神和社會的荒廢”的決定性契機,而非把他們擺脫不公不義的犧牲和損害,自覺不自覺處理成使他們擺脫原來處境,讓他們進入精神和思想都存在某種荒廢狀況的精英和中產(chǎn)階級所理解的“進步”和“現(xiàn)代化”。{1}
…… ……
讓看起來進入并享受著臺灣社會“進步”、“現(xiàn)代化”的人們的視線,通過《人間》對生命、價值和生活的凝視,聚焦于他們自己看不到、或看到亦不能體會和發(fā)現(xiàn)的歷史、社會、自然、文化和這一切之中人的脈動,而有效克服著他們自己心靈和思想的荒廢。{2}
事實上,這幾年,在國內一些紀錄片和少數(shù)民族電影中,不時看到這樣自覺不自覺的嘗試和思考。紀錄片《棒!少年》,講述一群“孤兒、單親、留守兒童”的少年棒球隊的故事。③曾從事獨立紀錄片工作多年的導演許慧晶自述:之前拍過很多不能放映的片子,這次的作品是創(chuàng)作停歇好幾年之后拍攝的,想嘗試紀錄片媒介如何能夠跟更多的觀眾產(chǎn)生連接及互動交流,使其成為社會不同群體溝通的橋梁和潤滑劑,從而使一些問題有緩解的可能……{4}
這部片子進入院線公映,觀眾和媒體反應熱烈,認為是“比劇情片更精彩的紀錄”,其關鍵處就在于,如與導演長期合作的剪輯師廖慶松所說“終于是在拍人了”。許慧晶坦言,自己花了十年,才意識到從拍事件、拍議題到拍人的“轉變”的意味。{5}《棒!少年》以細膩、尊重、從容的鏡頭語言,凝視各自有各自故事的教練們與孩子們的生命展開,拍出了超出階層限制、勇于承擔責任者眼中的光,也拍出了少年們累累傷痛的小小身體中各自蘊蓄的潛能和生機。片子并沒有因此成為“勵志的類型片”,也沒有犧牲導演致力于制作“獨立紀錄片”的理想,通過從近乎“靜音”、但仍有細致脈絡的結構性困境中立起來的人,庶幾做到了“依托這些對具體生活、生命的深入抵達來與這些生命、生活所棲身的歷史、體制對治、辯證”。⑥
從這些似乎是各自進行的努力中,特別感到一種以知識—思想的整理來形成氛圍、形成連接的需要:“通過對他者生命、價值和生活的特別凝視,反觀自己的生命感和倫理生活,并因之調整和重構自己的生存意識狀態(tài)、生活存在形式及價值聚焦方式?!眥7}我想這可能是在今天中國人的生活中依然具有原理性的東西。也許一些左派朋友對于這種以切己的“人性改善”為媒介、推進社會制度改善的方式會不滿意,但在某種意義上,這可能恰恰是左翼在今天的現(xiàn)實中要重新發(fā)揮作用、重新中國化而特別需要學習和重視之處。
2019年4月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舉辦的“兩岸視野下的人文研究”工作坊{8}中,與會的黃紀蘇、賀照田等師友和我曾特別提出“我們今天向臺灣學習什么”——這背后針對的現(xiàn)實是:我們很多方面還是可以向臺灣學習,但卻不自覺地傲慢地以為沒有什么可學的了,這也是大陸某種知識狀況的癥候性表現(xiàn)。就像我上面提到的,當我們下沉到1970—1980年代臺灣的理想主義經(jīng)驗中,便發(fā)現(xiàn)其間蘊含著很多對大陸當下有意義的資源。我想,把握臺灣的這些資源不應該只是一個臺灣研究者的事情,而應該是關心整個中國命運的人都應該特別留心的。我們常說“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卻很少想:經(jīng)過怎樣的知識、理解過程,臺灣才真的在知識和思想上、在切實面對了它的在地經(jīng)驗的基礎上,充分成為整個中國富有建設性的一部分。
在這個意義上,賀照田對上個世紀80年代初陳映真思想涌流的析論是讓人感佩的努力。我也想借用一下他文章結尾的話:考驗我們的問題也就成了——我們能接過這福、這責任嗎?{1}
2021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