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巍
【編者按】今年9月第9期是本刊累計出版400期,10月本刊創(chuàng)刊40周年。40年來,幸賴英語教學界和翻譯界眾多專家、學者鼎力襄助,一代代英語學習者深情厚愛,恰如涓涓細流匯聚成海,方有40年出版400期的成果。
為追念一路走來的不易,感謝作譯者、讀者、相關合作單位對雜志的幫助,我們在9、10兩期上辟出專版刊登讀者征文和各方賀詞,與大家共憶珍貴往昔,憧憬更美未來。
一晃,《英語世界》已經(jīng)誕生40年了。此時,不禁想起了陳羽綸先生,該刊的創(chuàng)辦人。與他的日日夜夜,歷歷在目,就像在昨天。
上世紀八十年代,陳先生是商務印書館的資深編輯、翻譯家,這我是知道的,但直到某天他突發(fā)異想,決定辦一本全國獨創(chuàng)的英漢對照雜志,我才和他有了更多的個人接觸,有了更深的了解,最后成了忘年交。
據(jù)我所知,館里答應他辦雜志的條件,就是沒有條件——一無資金,二無人力,三無編制,四無房屋。所以,從策劃、選題、編輯、審稿、出版、經(jīng)營、發(fā)行等全靠他自己。他當時已年逾花甲,但人很精神、睿智、干練,全然不像一個飽經(jīng)磨難的老人。他有很多想法,要干很多事情,正是當時國家剛從十年動亂走出后一代知識精英的典型風貌。
于是,北京站正對面的頂銀胡同36號,一座德國式老舊三層小樓,他的家,成了編輯部,一群大都退休了的英語教師、編輯,聚集在了他的麾下。我當時在文化部下屬的一個雜志社,后調(diào)往外文局,亦從事英語編輯,因工作關系與陳老相識,他也歡迎我來此兼職。我每次騎車來這里,都看到長輩們趴在小屋、樓道、走廊、陽臺的簡陋書桌甚至是紙箱子上改稿、校稿、定稿,還有從印刷廠拉來的一捆一捆剛出版的雜志……儼然是一家民間出版機構(gòu)。
該雜志在廣大英語愛好者特別是大學生中不斷走紅,單期發(fā)行量一度達到了35萬冊,可算是中國出版史上同類刊物中的一個奇跡。
陳先生的忙碌程度也可想而知。而且,容易讓人忽略的是,他是個殘疾人?!拔母铩碑斨校艿椒N種虐待,重病染身,因未能得到及時治療,一條大腿被截肢。但他所承受的工作量,在我看來,恐怕一個年輕力壯的健全人都難以勝任。
光是各種信件就堆積如山。我試圖從各方面減輕他的壓力。除了選題、翻譯方面的事務,他讓我主要負責信件的回復。具體做法是,他定期從眾多來函中挑選出需要回復的,然后逐件向我介紹相關的背景,口述需要回復的內(nèi)容,由我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他過目一下,然后簽上自己的名字。在那個沒有電腦、網(wǎng)絡、手機的年代,對他來講,這不失為一種特定有效的對外溝通方式。而此項勞務是有報酬的,到了月底,他都會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說:“拿著吧,辛苦了!”陳先生在這方面很大方,記得有時竟超過了我的月工資。
信件回復的內(nèi)容,從開始的工作往來、讀者答復,到后來他的私人信件。這樣,我對他的經(jīng)歷、為人、家庭及社會關系等也有了更廣泛、深入的了解。他原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與著名翻譯家許淵沖是同學。后在各種戰(zhàn)爭、運動中從事英語教學、翻譯、編輯、出版工作。他是華僑,海外關系“復雜”,為此吃盡了苦頭,甚至落下殘疾。除英語外,其實他還通曉多種語言和方言。以前,聽他的口音,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老北京”,后來聽他對著電話說出各種讓我一頭霧水的方言,才知道他原來是個“外地人”。
我們還經(jīng)常就社會、時事、家庭、個人的問題聊天,有時會到夜里很晚。我們的年齡相差四十歲,但卻聊得很投緣,許多觀點高度一致。記得他是個相當隨和的人,善于聽我說,從不倚老賣老,而多用商量口吻。
我的出國留學手續(xù)辦好后,特意去向陳先生告別。他表情寧靜,有點復雜?!澳氵€年輕,當然應該去留學”,但話語中也流露幾分不舍。他執(zhí)意拖著拐杖下樓,把我送到了大門口,使勁握了幾下我的手,又拍了下我的肩膀說:“走吧!”
出國行李箱的分量是很吃緊的,但我還是塞進了好幾本《英語世界》,一是為了學習,再是看見它就像見到了陳先生。到了澳洲及其他國家后,幾經(jīng)奔波都舍不得丟掉。
出國后我們還保持著書信來往。想來,我在他身邊時,是為他代筆與別人聯(lián)系,現(xiàn)在他卻要親筆給我寫回信。有時我們也通電話;那時打個越洋電話是要咬牙的,因為相當昂貴。一些片段印象深刻:我讀“自然療法”后,他說“好!學英語最好圍繞一個專業(yè)展開,而醫(yī)學英語和翻譯很有的做”。讀碩士、博士后,也向先生匯報。記得他的一句話:“小林,到目前為止,你走的每一步都是正確的!”先生的肯定讓我非常愜意。
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國,雖然知道先生已經(jīng)搬家,但我還是迫不及待地去尋“頂銀胡同36號”,要的是找回當年的感覺。打車在那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也找不到;北京站對面已是高樓一片。的哥說:“聽你口音是北京人,怎么哪兒都不認識???”我說:“變化太大了!”。余下的,便只有不盡的惆悵。
后來在方莊先生的新家見面了。敘舊話新,難免感嘆一番。令人驚奇的是,先生的面容并無大變化,只是記憶力大不如前,且顯出老年癡呆癥跡象。他說,已基本不再參與編輯部的日常事務,年輕一代很頂勁。而且,雜志社在朝陽區(qū)買了新的辦公樓。我去后,大吃一驚:當年一個身有殘疾的老學者,靠辦英語學習雜志,竟然可以在北京市區(qū)買下一層辦公樓,今天看來簡直天方夜譚!
之后,我們又相約在北大與許淵沖等他當年的西南聯(lián)大老同學相聚。先生在他們當中竟然是老大哥,他說:“我實在太老了!”
先生的老年癡呆癥不斷加重,但每次我打電話,小保姆告訴他是我的時候,他還是要接聽的,不過越來越語焉不詳,前后重復。我知道,這時對他最大的安慰就是耐心聽他說,正如他當年耐心聽我說。直聽得我心里陣陣難過,甚至淚濕眼眶。真是歲月不饒人!
2010年8月的一天,我在澳門,得知了先生去世的消息。我走到窗前,遙望北方,佇立良久。眼前浮現(xiàn)的是北京頂銀胡同36號的那座小樓,小樓書桌前坐在我對面的先生,那個定格了的畫面,無論過多少年,無論我走到哪里,永遠也不會改變。
先生的遺產(chǎn)固然很多,但對于我,最大的就是這本雜志。每次翻開它的時候,先生的音容笑貌,都會以或快或慢的速度,在我眼前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