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天寶十五年(756)的一個秋夜,蜀郡(今成都)行宮里,孤燈挑盡,夜雨聞鈴,窗外,落葉滿階,秋草無色。因安史之亂倉皇入蜀的唐明皇,驚魂甫定,痛定思痛,想起昔日的開元盛世,滿眼繁華,想起曾經(jīng)的春宵苦短,芙蓉帳暖,想起自己最信任的安祿山舉兵掀起“安史之亂”,最寵愛的楊貴妃在馬嵬坡花鈿委地,想起曾為盛唐大廈柱石、忠言逆耳的張九齡,不禁老淚如秋雨,幾度失聲。此時,被史學家譽為盛唐最后一位名相的張九齡,已經(jīng)被貶去世16年。一想起這些,唐玄宗就后悔莫及,長恨不已,悔不當初沒聽宰相張九齡的意見,任用了李林甫、楊國忠等奸相,留下了安祿山這個禍根。
在唐玄宗的追悔懷念中,一位開元名相,一個詩壇領(lǐng)袖,一種盛唐風度,飄然走進了我的視野。
最早讀到張九齡,是在《唐詩三百首》里。開篇便是他的兩首五言古詩《感遇》,一寫春蘭秋桂,一寫江南丹橘,借物喻人,抒發(fā)自己的人生感慨。當時印象,是把張九齡作盛唐大詩人讀,未當開元最后一個賢相看,對詩中寄意,缺乏質(zhì)感,更別說他載入青史的功業(yè),標榜一個時代的風度。
后來喜歡讀張九齡,就不僅因為唐玄宗對他的念念不忘發(fā)人深思,也不止由于他的詩壇名望引人仰看,而是他的風度。想探究那個與燕國文章并列的曲江風度,是如何的有魅力,翩翩了千年。
曲江在今天的廣東韶關(guān)市,現(xiàn)在的韶關(guān)是粵北重鎮(zhèn),千多年前卻是待開發(fā)的蠻荒之地。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張九齡出生在韶州曲江一戶官宦人家,是西漢留候張良的后人,西晉名臣張華是他的先祖。應(yīng)該說,張家是較早到嶺南地區(qū)開枝散葉的客家人。
張九齡還在娘胎里,就與別人不一樣,似乎知道自己日后會成為代表盛唐風度的一代名相和大詩人。在娘肚里滿了十月,還不肯降生,嫌始興鄉(xiāng)間太小,非等父母把家搬到當?shù)厝搜劾锏拇蟮胤角怕涞?。五六歲能吟詩作對。七歲在寶林寺與太守對聯(lián),一來一往,滿座皆驚。太守出“白面書生袖里暗藏春色”,九齡對“黃堂太守胸中明察秋毫”,太守又出“一位童子攀龍攀鳳攀丹桂”,九齡接對“三尊大佛坐獅坐象坐蓮花”。真實也好,后人附會也罷,兩副聯(lián)語確屬佳對,趣味宛然。民間甚至把神童九齡神化了,至今韶關(guān)一帶流傳著少年九齡“捉鼠解朝廷”和“研墨潑天降雨”的故事。至于豆蔻年紀就寫信給廣州刺史王慶方,自薦詩文,此事唐書有記載,王慶方還稱贊“此子必能致遠”。
武則天長安三年(703),曾三起三落三任宰相的張說,因不愿為張昌宗作偽證,第一次被貶南海邊的欽州。張說就是前面所說“燕國文章”的主人公,他因功封為燕國公,長于碑文,風格雄壯,詩亦有法,為當時文壇巨擘,與同時的許國公蘇颋并稱“燕許大手筆”。他路過韶州,看到張九齡的文章,眼睛一亮,夸獎“有如輕縑素練”,能“濟時適用”。從此開始了兩人長達二十多年的密切交往。唐玄宗開元九年(721),張說第二次拜相,此時張九齡已是司勛員外郎,早對他心懷好感寄以厚望的張說自然賞識有加,還與他論譜敘輩,稱贊是“后起詞人之冠”。張說的看重和提攜,張九齡名氣大漲。不多久便擢為中書舍人內(nèi)供奉。開元十七年(729),張說第三次被起用為宰相,又多次推薦張九齡做集賢院學士。
張說曾是唐玄宗當太子時的侍讀和密友,為玄宗登基立下大功。玄宗雖然兩次因人彈劾罷過他的官,但始終信任其忠誠。張說死后,唐玄宗想起張說之言,于開元十九年(731)把張九齡從嶺南道按察使、桂林刺史任上召回京,提拔為秘書少監(jiān),兼集賢院學士、副知院事,負責起草皇帝的敕文。一年后又升任中書侍郎,兼知制誥。開元二十一年(733),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主理朝政,還兼修國史,可見玄宗倚重之深。
張九齡雖是張良之后,但并非望族,又偏處嶺南,竟能從荒遠的曲江,逆襲成為大唐帝國皇權(quán)核心的一代名相,引領(lǐng)盛唐詩風的詩壇大家,他的經(jīng)歷和成就,使寒門學子尤其是嶺南的讀書人勵志了千百年,又被譽為“嶺南第一人”。
張九齡現(xiàn)在成了韶關(guān)的一張名片,當時曲江也是張九齡的自然地理標志。唐玄宗嘉許他,授他曲江男爵位,他也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曲江集》。曲江,是流在張九齡血脈深處的一泓秋水,是飄在他情懷峰巒的一掛春嵐,是他才學風儀的獨有胎記。曲江風度呼之欲出。后世有人以唐玄宗之事,借唐玄宗口吻,寫了一聯(lián):“蜀道鈴聲,此際念公真晚矣;曲江風度,他年卜相孰如之?!比藗冞€將曲江風度與燕國文章相提并論,來褒獎人物,以張九齡與張說并列,褒揚衡重,如定盤的雙星。
辭海對風度的解釋,是指人的言談、舉止和儀態(tài)。這些是直觀的外表形象,偏重形而下的東西。張九齡用一生詮釋了“風度”一詞。他不僅注重個人“耿直溫雅、風儀甚整”的儀表,更追求自己品格性情、膽識氣質(zhì)的修養(yǎng),既顯形而下,又彰形而上?!兑捉?jīng)》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逼鳛楝F(xiàn)象,道為本源??梢哉f,九齡風度體現(xiàn)了器與道的完美結(jié)合,為世人樹立了一個綜合審美評價標準?!度茣吩u價,“九齡風度醞藉,在相位,有騫諤匪躬之誠?!庇矛F(xiàn)代白話解讀,九齡風度含蓄,深厚寬和,擔任宰相,正直敢言,舍己盡忠,不計個人得失進退。史家點評列位開元賢相,謂“姚崇尚通(善于應(yīng)變,因勢利導),宋璟尚法(守法持正),張嘉貞尚吏(精通吏治),張說尚文(擅長詔令敕文),李元紘、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正是這些名相各盡所能,各展其長,接力而為,形成了“三年一上計,萬國趨河洛”(張九齡《奉和圣制送十道采訪使及朝集使》)的盛世局面。
唐玄宗不僅看重九齡的才氣和儀表,最使他銘心的,是九齡的高遠見識和剛直品格。后來,唐玄宗追贈張九齡為司徒,派人赴韶州致祭,于《贈司徒制》定論:“讜言定其社稷,先覺合于蓍策”,褒揚九齡是正大廈的柱石,昌帝業(yè)的輔臣。張九齡肯定是想做一個魏征一樣的宰相,所以當李林甫等人都在揣摩阿諛唐玄宗心思時,他依然故我,堅持自己認定的正確意見,哪怕因此而忤旨。開元后期的唐玄宗,已經(jīng)陶醉盛世光環(huán),沉湎聲色犬馬,勵精圖治的朝氣消失殆盡,雖然仍需要張九齡耿直盡忠,但開始反感逆耳之言,對九齡的據(jù)理力爭,如芒在背,如鯁在喉。畢竟玄宗不如他的曾祖父唐太宗,于是在著名奸相李林甫不斷讒言下,罷了張九齡的宰相,還把他趕得遠遠的,貶到長江邊的荊州做長史,最終把好端端的盛唐局面玩丟了。雖然唐玄宗罷黜了張九齡,對其節(jié)操、品質(zhì)、度量,仍然念念不忘。每逢宰相推薦官員,玄宗都要與九齡作比較,問“風度得如九齡否?”在他心目中,九齡風度已成為衡量人才的尺度,使用官員的標準。開元二十七年(739),還加封張九齡為始興開國伯,食邑五百戶。這正是唐明皇可愛之處,也是他可悲之處。悲劇人物身上總是有些喜劇戲份。
過去讀白居易《長恨歌》,被詩中唐玄宗和楊貴妃那升天入地的愛情感動,為唐玄宗的“長恨”唏噓扼腕,認為他是對愛情執(zhí)著的情種。再讀《資治通鑒·唐紀》和新、舊《唐書》時,把他的“長恨”放在盛唐興衰的歷史和治國理政大背景來看,梳理他與張九齡的君臣關(guān)系,方讀出他晚年不重江山愛美人,不重賢臣用小人,荒淫誤國的“長恨”來。后來的北宋詩人晁說之作《題明皇打球圖》一詩,“宮殿千門白晝開,三郎沉醉打球回。九齡已老韓休死,明日應(yīng)無諫疏來”。晁說之本是借古刺時,諷喻宋徽宗的,卻形象點出了唐玄宗寵信阿諛逢迎的小人,排斥直言諍諫的賢臣,淫樂無度、荒廢國事的病根,烘襯出張九齡忠直敢諫、無私無我的風度,頗值得后人深思。
張九齡雖出身官宦世家,卻是嶺南寒門士子,他曾自稱“嶺海孤賤”,意即偏遠地方的寒微之人。他的仕進,是一路考過來的。武則天長安二年(702),登進士第,即被考功郎沈佺期賞識。沈佺期與宋之問齊名,并稱“沈宋”,是武則天朝的著名詩人,人稱唐代七律第一人。唐中宗神龍三年(707),又參加吏部舉行的“才堪經(jīng)邦”科考試,這是吏治類科目,當時只張九齡等二人及第,被授秘書省校書郎。唐睿宗景龍二年(711),太子李隆基監(jiān)國,親自面試天下文藻之士,張九齡又應(yīng)試道牟伊呂科,也是考吏治,但級別高些,他對策優(yōu)等,由校書郎升為右拾遺。第二年,即唐玄宗先天元年(712),玄宗8月即位,12月在東宮舉文學士,張九齡又名列前茅,再擢左拾遺。才學超人的張九齡正是從這一次次科考逐漸引起唐玄宗的關(guān)注。
左、右拾遺都是諫官,分屬門下和中書省,主要職責是向皇帝奏論政事,撿拾遺漏,諫議得失。唐代以左為上,左拾遺隸屬門下省,雖是正八品,經(jīng)常侍從皇帝左右,顧問應(yīng)對,所以被稱作“清要官”,很有發(fā)展前途。張九齡為報答唐玄宗的知遇之恩,盡心竭力,公忠體國。從左拾遺干到當朝宰相,一直保持了諫官本色,展現(xiàn)了不可多得的政治才干,為發(fā)展開元中前期文人政治局面,鞏固中央集權(quán),推進開元盛世作出了積極貢獻。甫任左拾遺,就上疏諫議,主張重視地方官選任,糾正重朝官輕州縣的風氣。選官要“循良擇人”,重賢能,考察德才情況。那時玄宗正當而立之年,一心勵精圖治,他采納九齡建議,制定了官吏遷調(diào)制度,從京官中選有才識者,到地方任都督刺史,又從都督刺史中選拔政績卓著者調(diào)任京官。重視吏治,親自考核縣令,頒布《整飭吏治詔》。這項人事制度改革,增進了中央與地方的溝通,提高了官吏整體素質(zhì),為開元盛世開辟了人才通道。這是張九齡嶄露頭角的一幕,也是唐玄宗開元之治的得意之筆。
開元二十一年(733),擔任宰相的張九齡,敏銳看到開元全盛之時隱伏的種種社會危機,針對社會弊端,提出行“王道”替“霸道”的施政方略,以保民育人為重,反對窮兵黷武;主張輕刑罰,薄徭役,扶持農(nóng)桑,在河南地區(qū)實行屯田,推廣水稻;重視讀書人,以德才兼?zhèn)錇橛萌藰藴蔬x賢任能。為此,堅持直言進諫唐玄宗,多次規(guī)勸玄宗居安思危,整頓朝綱,少玩樂,多理政。唐玄宗五十歲的千秋節(jié),百官上壽,多送珍異,唯獨張九齡進《千秋金鑒錄》五卷,盡言興廢之道,勸玄宗勵精圖治,不要耽于逸樂。
張九齡耿直如一,甚至不考慮自我保護,這便給了李林甫可乘之機。李林甫不學無術(shù),但特別有心術(shù),尤其嫉恨有才華的人。每當張九齡的意見與唐玄宗相左,犯顏相爭,李林甫就會迎合玄宗心思,趁機讒言中傷九齡。玄宗要廢掉太子李瑛,另立寵妃所生皇子,張九齡諫阻,李林甫就對玄宗說,廢立太子是皇帝的家事,臣子不能多嘴。秋收之時,玄宗想從東都洛陽擺駕西返長安,張九齡認為會影響農(nóng)民生產(chǎn),建議等一等,李林甫卻對玄宗說,陛下在自己的東西宮往來,不需要選擇合適的時間。張九齡不贊成玄宗隨意任用宰相,李林甫便打小報告:為人臣子只要有才識,不需要讀多少書,天子用人,沒有什么不可以的。九齡之所以反對,因為他是書生見識,不識大體。沒找到史料,張九齡奏議按朝廷典章處斬安祿山時,李林甫又給玄宗說了什么,結(jié)果我們都知道,玄宗沒采納九齡意見,還責怪他“誤害忠良”,為示皇恩,把安祿山釋放了。李林甫的推波助瀾,使唐玄宗慢慢疏遠張九齡,聽不進也不愿聽九齡的意見。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進《千秋金鑒錄》時,盡管玄宗也賞賜了一面“千秋鏡”,但已面露異色。就是這一年,九齡被免知政事,遷為尚書右丞相。李林甫執(zhí)掌朝政。到開元二十五年(737),監(jiān)察御史周子諒在朝堂妄言吉兇,被唐玄宗當場處斬。偏偏他是張九齡薦任的,李林甫馬上彈劾張九齡薦人失察,唐玄宗怒而株連,把張九齡貶去荊州大都督府任長史。五百年后,南宋詩人徐鈞詠其事,直刺唐玄宗,“祿山必兆邊陲禍,林甫終貽廟社憂。二事眼前君不悟,何須金鑒錄千秋”。
張九齡29歲進士,宦游39年。對進退看得淡泊,有一身秉公守則的正氣和傲骨。正如他在《感遇其一》所說,“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廟堂之高,他三進三出。一次是請辭歸鄉(xiāng),二次為被貶外放。開元四年(716),因“封章直言”,招致宰相姚崇不滿,43歲的他以秩滿為辭,去官歸養(yǎng)。他第一次被貶,是開元十四年(726),宇文融和李林甫等人彈劾張說,張說罷相,張九齡被指親附張說,先由中書舍人改太常少卿,不久又調(diào)任外官,初擬冀州刺史,后改任洪州(今南昌)都督,三年后轉(zhuǎn)任桂州(治所今廣西桂林)刺史、嶺南道按察使,直到開元十九年(731)再被召入京。
張九齡畢生功業(yè)系于大唐,如風箏高飛,牽著風箏的長繩永遠拴在嶺南曲江,拽著他割舍不了的孝心,放不下的鄉(xiāng)愁。八千里路山和水,張九齡不知多少次跋涉。從長安或洛陽到曲江,過長江后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東線,從入鄱陽湖走贛江,過大庾嶺,張九齡早期北上應(yīng)試及辭官歸養(yǎng),走的這條路。一是西線,進洞庭溯湘江,再翻南嶺,張九齡奉旨祭南岳南海,由洪州轉(zhuǎn)任桂州,從荊州回鄉(xiāng),應(yīng)是走這條線。兩條路九齡都留下了深深的腳印。大庾嶺留下的是一條惠民的梅嶺古道,在湘江,則留下了一路詩風韻味。
梅嶺古道,又叫大庾嶺古道。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南征南粵(今廣東)和西甌(今廣西),在南嶺一帶則開鑿水陸交通,以利四路大軍開進。以當時技術(shù),在南嶺大山修路,格外艱難,因此與靈渠同時開辟的大庾嶺古道,十分狹窄崎嶇,主要服務(wù)軍事,并未考慮商旅需要。
開元四年秋天,張九齡請辭歸鄉(xiāng)。棄舟陸行,一路跋涉,又一次體驗大庾嶺梅關(guān)段的坎坷難行,目睹了往來商旅的“人苦峻極”,一邊走一邊思考,百姓出行,是民生大事,商旅運輸,經(jīng)濟發(fā)展不可或缺,疏通梅嶺驛道瓶頸乃當務(wù)之急。雖是辭官歸養(yǎng),但他沒閑著,才回曲江,就向朝廷寫報告,請求改造拓寬大庾嶺路。當時的廣州已成為大唐帝國海外貿(mào)易大商港,開鑿梅關(guān)古道,改善南北交通,已顯得十分迫切,九齡的上奏與朝廷一拍即合。得到朝廷批準后,張九齡立下軍令狀,主動擔當責任,不辭勞苦,親自爬磴道,披荊棘,踏勘現(xiàn)場,指揮施工。修好后的梅嶺古道,長十幾公里,寬十七米,路兩旁還夾植梅樹。從此,梅嶺古道成了連接南北最快捷的主要孔道。
在當代作家王劍冰的散文《驛路梅花》里,我跟著文字走過這條梅嶺古道?!盎ò昙娂姄P揚地飄下來,像一層層云,驛路在云中伸展”?!奥非懊娉霈F(xiàn)一個彎兒,而后又一個彎兒,拐過去就看到了融在風景中的風景。”王劍冰的筆下是現(xiàn)代的梅嶺古道,青山層疊,花團錦簇,富于詩意,如風景中的風景。他形容這條古驛道,是宰相詩人率民工在梅嶺寫下的一首平平仄仄的經(jīng)典。
開元十四年6月,任太常少卿的張九齡奉命祭南岳及南海。過了長江,浮舟洞庭,將入湘水。為趕路程,未夜泊岳陽,兩岸山林蔥郁如畫,天空青蒼幽遠,如此美好的風光,卻不能與好友、監(jiān)察御史趙二見面,一同欣賞,心懷戚戚有所思,“湘岸多深林,青冥晝結(jié)陰。獨無謝客賞,況復賈生心。草色雖云發(fā),天光或未臨。江潭非所遇,為爾白頭吟”。(《將至岳陽有懷趙二》),這一年,九齡已近50歲,故有“白頭吟”一說。
古時江特指長江,河專謂黃河,湘江只能稱為湘或湘水。這條漂漾舜皇二妃傳說,浸潤屈原賈誼故事的湘江,美麗神奇,風光旖旎,船行其間,讓張九齡欣喜異常,回鄉(xiāng)的歸帆,更激發(fā)了詩人興味,他提筆寫下《初入湘中有喜》:“征鞍窮郢路,歸棹入湘流。望鳥唯貪疾,聞猿亦罷愁。兩邊楓作岸,數(shù)處橘為洲。卻記從來意,翻疑夢里游?!睖匮诺膹埦琵g,難得放飛自己的心情,望見飛鳥愿它飛得更快,聽到猿啼也能祛除旅愁,楓岸迎面而來,橘洲擦肩而過,竟懷疑自己在夢中游。使命在身,歸心似箭,張九齡催促船家日夜兼程,讀這首《自湘水南行》,你也會被他激動雀躍的心情所感染。“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間”。“暝色生前浦,清暉發(fā)近山。中流澹容與,唯愛鳥飛還”。即使這樣,九齡還不停問船夫,到哪了?“歸舟宛何處,正值楚江平”?!班l(xiāng)郊尚千里,流目夏云生”(《使還湘水》),啊,情牽夢繞的家鄉(xiāng)尚有千里遠,望眼總是被夏日的浮云遮擋。
歸途漫漫,張九齡有大把的閑情,飽覽兩岸風物。6月離京,輾轉(zhuǎn)行到湘江,已經(jīng)入秋,“江間稻正熟,林里桂初榮。魚意思在藻,鹿心懷食蘋”。看著魚米之鄉(xiāng)的大好秋光,他不由想起,從上次辭歸到這次奉命祭岳海順便歸省,又是十年,這十年的成就在哪里呢?他問自己。“拙宦今何有,勞歌念不成。十年乖夙志,一別悔前行。歸去田園老,倘來軒冕輕”(《南還湘水言懷》)。
九齡祭祀南岳后,還順便訪問過一位司馬道士。“將命祈靈岳,回策詣?wù)媸俊?。這只是一次禮節(jié)性拜謁,九齡關(guān)心的是國家社稷,對道教的黃老學說興趣不大?!八寡皂鹣鰸h,顧余嬰紛滓。相去九牛毛,慚嘆知何己”(《登南岳事畢謁司馬道士》)。下南岳,繼續(xù)南行,船進入了湘江最大的支流耒水。這是通往桂陽郡的水道,后來中唐劉禹錫第二次被貶,與柳宗元在衡陽分手赴任連州,北宋秦觀削秩徙放郴州,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都是走的這條路。與后兩位比,九齡的心情好了許多倍。劉禹錫、秦觀是被迫去不知歸程的風雨遠方,張九齡是返回春暉燦爛的家鄉(xiāng)。乘夜行舟,月色下的山嶺,樹木默立,是那么安寧幽靜,無一絲風的嘈雜,只聽見水流和船槳的聲音,水面不時有霧氣飄來,月如霜華,在衣上浮動,入夜的猿聲從遠處傳來,好似夜歸人的招呼,不是離家時的愁緒了。在《耒陽溪夜行》里,我們與九齡一樣輕松愉快。
曾看到一種版本的文學史,講述初唐到盛唐的詩歌時,將旗手標為陳子昂,忽略了張九齡。初唐以來,掃除六朝綺靡遺風,推進文學變革,主要是一群社會地位不高的文人,如初唐四杰和陳子昂,獨開古雅之源,變革步履艱難,缺乏一呼百應(yīng)的效果。恰恰是張九齡,以執(zhí)宰大臣和詩壇領(lǐng)袖的雙重身份,繼陳子昂之后,力排齊梁頹風,高舉漢魏風骨,首創(chuàng)清澹之派,扛起了這面大旗,影響了孟浩然、王維等一批又一批盛唐詩人。他的直播帶貨能力遠遠高于陳子昂。說他是打開盛唐詩歌局面的第一人,毫不為過。
張九齡不愧開元前期的“詞人后起之冠”,他詩文俱佳,尤以詩歌藝術(shù)成就為高,甚至超越提攜他的張說。作為玄宗近臣,免不了寫應(yīng)制詩,《曲江集》收入200多首詩,其中應(yīng)制詩只有30首,官場酬唱答贈之作也不多,大部分詩作是感遇言懷,寫景紀行。他擅寫五言古詩,也長于五言律詩,語言素練質(zhì)樸,詩風雅正沖淡,寄意超逸深遠,論者都說,最能代表盛唐氣象。他的《感遇》《望月懷遠》已是千古傳頌的名詩。
還有兩首詩不能不讀。一是比興妙用、寓意深長的詠物詩《歸燕詩》,“海燕歲微渺,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全詩敘述平淡,質(zhì)木無文,如不了解何時寫,寫給誰?就不知為何把燕子與鷹隼放在一起互文。據(jù)成書于唐宣宗大中九年(855)的《明皇雜錄》,詩應(yīng)是寫于開元二十四年,張九齡罷相前夕。初秋時節(jié),玄宗叫高力士賜白羽扇給九齡,隱喻他該歇涼了。九齡知道李林甫在讒毀自己,便作了這首《歸燕詩》送給他?!睹骰孰s錄》是時任校書郎鄭處誨所撰,他后來官至檢校刑部尚書,宣武軍節(jié)度使。詩中以燕子自喻,把李林甫比作鷹隼,告訴他,自己出身微賤的民間,無意久居玉堂,也無心爭權(quán)奪利,你不必猜忌。詩名為詠物,實乃抒懷,既寫燕,又寫人,頗費藝術(shù)匠心。
另一首是“賦得”體詩,《賦得自君之出矣》。賦得是一種詩體,古人常津津樂道,今人已不多用。這種詩體要求,凡摘取古人成句為題作詩,題首必冠以“賦得”字樣,屬于命題作詩,自由發(fā)揮空間小,有一定難度,考驗作者構(gòu)思技巧和文字駕馭能力。因為有難度,后來引入科舉,成為“試帖詩”,并多用于應(yīng)制之作和文人宴集分題。我第一次認識賦得體詩,是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詩題即《賦得古原草送別》。難怪他去干謁當時著名詩人顧況,顧先以其名為戲:“長安米貴,居大不易”,讀完此詩,馬上嗟嘆贊賞:“道得個語,居即易矣”?!白跃鲆印笔枪艠犯s曲歌辭名,寫女子思念丈夫的。最早見于東漢末年“建安七子”徐干的《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以流水喻思念,詩經(jīng)早已有之,了無新意。張九齡摘取古人成句為詩題,并作為首句,沿用其意,表現(xiàn)手法卻別出心裁,高出一籌?!白跃鲆?,不復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用滿月來比喻女子的滿腹思念,純潔忠貞,又以月亮由盈漸虧,暗喻因思念而憔悴,讀者在美的感受中,體會到思婦的心理活動,有虛有實,含蓄婉轉(zhuǎn),真摯動人。我讀“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懷遠》),曾感動叫好,但在“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面前,依然情不自禁,撫掌不已。沒想到這個在皇帝跟前讜言敢諫、耿介剛直的嶺南漢子,面對愛情、親情和友情,內(nèi)心竟如此柔軟。
對張九齡的詩,歷代學者多有評論。劉禹錫寫《吊張曲江序》,認為張九齡被貶之后,詩的格調(diào)“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詞草樹,郁郁然與騷人同風?!泵鞔麑W者胡應(yīng)麟評論:“曲江清而?!薄昂灏斡诰_繪之中,寓神俊于莊嚴之內(nèi)”(《詩藪》)。與其同時代的唐詩研究大家胡震亨則說,九齡詩“結(jié)體簡貴,選言清冷,如玉磐含風,晶盤盛露,故當于塵外置賞”(《唐音癸簽》)。這些評價頗有代表性,讀過《曲江集》,就能感受到,哪怕在被貶之后的幽暗日子,張九齡的詩也不悲觀,充滿了詩性的陽光,高揚對美和理想的憧憬,洋溢瀟灑飄逸、清淡超然的風范。
要讀懂張九齡的詩,必要讀懂張九齡其人,讀懂張九齡其人,又不可不讀懂張九齡其詩。其詩其人,構(gòu)成九齡風度的高度寬度和豐滿度。使九齡風度不僅成為中國詩史里一個動聽的聲韻,更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時代的亮眼絕版。正是有了這個絕版,才有了中國文化史不絕于途的傳承。至今我們還熏陶著范仲淹“先憂后樂”的情懷,仰望蘇軾“大江東去”的豁達,無比敬仰南宋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明朝于謙“要留清白在人間”、清代譚嗣同“去留肝膽兩昆侖”的忠貞和壯烈。
很佩服蘅塘退士,他編選《唐詩三百首》,標準和眼光超前了幾百年。他當過官學教習,主持過鄉(xiāng)試,選詩既重詩品才氣,也重人品風度,講求德藝雙馨,認為唯張九齡其人其詩最能代表大唐氣象,使得他在唐詩三百中獨占鰲頭,是他千年后的知音。
張九齡一直活著,活在唐明皇無盡的悔恨思念,活在唐詩三百首的誦唱,活在中國文化史的深處,活在人們傾慕的曲江風度里。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湖南省總工會黨組書記、副主席,十一、十二屆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委員,湖南省人大民族華僑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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