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中的水陸法會

邢鵬

水陸法會的全稱是“法界圣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略稱為“水陸會”，又稱為水陸道場、悲濟會、悲齋會、水陸無遮大會、天地冥陽水陸大會、放焰口等。是漢傳佛教的一種修持法，也是漢傳佛教中最盛大且隆重的法會。

南宋宗鑒《釋門正統(tǒng)》卷四載：“諸仙致食于流水，鬼致食于凈地”。所謂水陸，即取在水陸兩處施食而普度眾生之意。

一、水陸法會的緣起

相傳，有一天佛陀的弟子“多聞第一”的阿難（圖1 之左一）在獨坐入定時，忽而見一位名叫面然（燃）的鬼王（圖2 之藍皮膚者）來到他的面前對他說：“三天之后，你將墮落餓鬼道，如果你能在明天布施百千個餓鬼及百千個婆羅門仙，各施一斛飲食，并替我供養(yǎng)佛、法、僧三寶。仗此功德，你可以避免墮落在餓鬼道，而且還可增長壽命;我亦可借此機會升天。”阿難出定后求教于佛陀。釋迦佛便教阿難修習(xí)“陀羅尼施食法”，使得阿難獲得救拔，避免墮落惡趣。

南北朝時南朝的梁武帝非常崇信佛教。一天夜里，他夢見一位神僧來訪。這位神僧對他建議說：“六道里的眾生，受苦無量，何不作水陸（大齋）普濟群靈？”夢醒以后梁武帝先是詢問諸僧，眾僧都不知道如何施行。寶志禪師建議梁武帝查閱佛經(jīng)。當梁武帝讀到“阿難遇面然鬼王”的典故后才恍然大悟。于是，梁武帝即與寶志禪師一起以“陀羅尼施食法”為核心，花了將近三年時間制成水陸儀文。儀文制成后，梁武帝先在宮內(nèi)設(shè)立道場，后于梁天監(jiān)四年（505）在今江蘇鎮(zhèn)江金山寺舉行了我國佛教歷史上第一次水陸法會。自是，水陸法會就在國內(nèi)流傳開來，并發(fā)展成為佛教寺院里最為隆重的佛事活動。

梁武帝之后，水陸儀文由于經(jīng)歷周、隋戰(zhàn)亂而逐漸失傳。直到唐高宗咸亨年間（670 ?673），長安法海寺的道英禪師在夢中得到異人指點，醒后在僧人義濟處得到了梁武帝的水陸儀文原本，遂再興法會于山北寺。從此，水陸法會又得以重新風(fēng)行海內(nèi)。

二、水陸法會的目的與作用

佛教認為水陸法會以救拔諸六道眾生為目的，以向上供養(yǎng)十方諸佛、圣賢，向下進行無遮、普施齋食而廣設(shè)壇場為主要形式，以供養(yǎng)、救度的眾生范圍廣泛為特點，使得與會的六道眾生能夠根據(jù)各自的因緣和根器而至各壇聽經(jīng)聞法并獲得解脫;故此認為舉辦水陸法會的具有諸多不可思議殊勝功德，其功德利益是冥陽兩界都能獲利的。因此，人們常在佛教的節(jié)日或親友去世、乃至戰(zhàn)爭之后舉辦水陸法會，超度亡靈。

宋代時水陸法會已十分流行，幾乎遍及全國。如蘇軾曾在元祐六年撰《水陸法像贊》①，后于元祐八年（1093）為亡妻設(shè)立水陸道場。明代的水陸法會不僅規(guī)?？涨?，而且相關(guān)儀軌也得以完善并定型。洪武元年至十五年（1368 ?1382）曾先后于南京蔣山設(shè)立廣薦法會（即水陸法會）、天界寺設(shè)立迎經(jīng)法會。其中洪武十五年四月初八（佛誕日）那一次，規(guī)模最大，參加僧眾人數(shù)竟達千人之眾。

此外，明代在江、浙之間有“北水陸”與“南水陸”之分：以四明所行的南宋志磐續(xù)成的《水陸新儀》為南水陸，而以鎮(zhèn)江金山寺的水陸舊儀為北水陸。明末高僧祩宏棄“北”從“南”，將《水陸新儀》稍加修改后寫成《水陸修齋儀軌》六卷，流行于世。

啟建一場水陸法會至少需要七晝夜、最多舉辦四十九日才能功德圓滿，在此期間僧人諷誦經(jīng)典、作法超度。參與人員少則數(shù)十人，多則上百人，在此期間需要有巨大的金錢花銷。因而富者能夠單獨舉辦，而貧者只能共同湊錢才能舉辦。

三、水陸法會的形式與水陸畫

水陸法會分為內(nèi)壇佛事及外壇佛事，共分7 個壇場。內(nèi)壇是整個法會與“四圣六凡”交流的樞紐，普同供養(yǎng)法界一切有緣含識神靈，發(fā)愿度化一切有情，普利冥陽;外壇用于接引修行各種不同法門、根基的修行者。

內(nèi)壇正中供奉毗盧遮那佛、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三像;下置供桌，羅列香花、燈燭、果品供物。內(nèi)壇兩側(cè)分別懸掛上堂、下堂各十幅水陸畫像（此乃《水陸儀軌》在舊制基礎(chǔ)上增訂而成）。上堂十幅為：十方常住一切諸佛、十方常住一切尊法、十方常住一切諸菩薩僧等;下堂十幅為：十方法界、四空四禪、六欲天、天曹圣眾、五岳四瀆福德諸神等。上堂畫像下方列插牌竿，詳細記錄每位圣凡的名號。

外壇依行持分設(shè)六個壇場，分別為：大壇、法華壇、凈土壇、諸經(jīng)壇、楞嚴壇、華嚴壇。

水陸法會所用的諸佛、菩薩及其他神靈的畫像是重要的道具，被稱為“水陸畫”②?？梢佬问椒譃楸诋嫼头潜诋媰煞N。著名的水陸壁畫如河北石家莊毗盧寺、河北蔚縣重泰寺等。而非壁畫形式者又可分為卷軸畫式、牌位式等，其中以卷軸式最為常見。

目前所知最為完整的一套明代卷軸式水陸畫是山西博物院藏寶寧寺水陸畫②。首都博物館也收藏了大量明清時期的水陸畫，其中有一堂（圖3）雖已不甚完整，但其皆鈐慈圣皇太后璽印，可知其是明萬歷年間慈圣皇太后所造，應(yīng)為明代皇家舉辦水陸法會所用?？山璐斯芨Q明代皇家水陸法會的盛況。

四、水陸畫中的《水陸緣起圖、文》軸

根據(jù)目前所見的多套明清時期水陸畫實物可知，在一套完整的水陸畫中通常都會有一幅《水陸緣起圖、文》軸（圖4）。其通常以圖文并茂的形式出現(xiàn)：上部繪梁武帝向?qū)氈径U師問法圖;下部書《水陸緣起文》，主要記載阿難遇面然鬼王、梁武帝制水陸儀文及道英禪師恢復(fù)水陸法會三事（圖5 ?圖7）。有些《水陸緣起圖、文》則繪制“施食場景圖”（圖8）或與《維摩詰經(jīng)》相關(guān)的“文殊問疾圖”③（圖9）。

五、明代小說《西游記》與水陸法會關(guān)系密切

明代小說《西游記》與水陸法會關(guān)系密切，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幾方面：

（一）小說中的唐僧與金山寺關(guān)系密切

在明代，由于民間普遍舉行水陸法會的原因，時人通過《水陸緣起文》的記載而皆知金山寺是最初舉辦水陸法會的佛寺。因此，小說家將故事中唐僧（玄奘）早年的成長及生活地點設(shè)置在金山寺，并讓這位來自金山寺的唐僧主持唐太宗的水陸大會儀軌。這一情節(jié)安排不僅能夠令當時的讀者信服，而且能夠與當時民間寺院所使用的水陸畫中《水陸緣起圖、文》軸中表現(xiàn)僧人舉行宗教施食活動的圖像相對應(yīng)（見圖8）。如：

（第十一回，唐太宗在入冥還陽之后）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谀巧酱▔?，逐一從頭查選，內(nèi)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誰人……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毗盧帽一頂。……玄奘再拜領(lǐng)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

為了這一情節(jié)的需要，小說家還將唐僧（玄奘）的出生地從河南洛陽洛州緱氏縣（今河南省偃師市南境）改為了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府衙。唐僧出生之后即被其母縛于木板上并推入江中順水漂流，“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之后便被金山寺長老法明和尚撫養(yǎng)長大。如此一來，小說中的唐僧便與金山寺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而其能夠主持水陸法會的學(xué)識與能力也就都既合乎情理又不容置疑了。

（二）取經(jīng)的目的和結(jié)果都是要將其用于水陸法會

在小說中，觀音菩薩于唐僧正在舉行水陸法會時現(xiàn)身并點化唐僧要其前往西天去求取真經(jīng)。于是正在舉行的水陸法會被暫停了。

等唐僧將真經(jīng)送至唐王面前之后，水陸大會得以繼續(xù)舉行：“（第一百回）太宗與多官拜畢，即選高僧，就于雁塔寺里，修建水陸大會，看誦《大藏真經(jīng)》，超脫幽冥孽鬼，普施善慶，將謄錄過經(jīng)文，傳布天下……”。

（三）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與水陸畫中有關(guān)

小說家或許是按其在水陸法會時所見水陸畫中的某些形象虛構(gòu)了某些人物。如二郎神的形象即是水陸畫中的清源妙道真君像;沙僧的形象則與水陸畫中的面然鬼王的形象接近;鐵扇公主與紅孩兒則與水陸畫中的鬼子母有關(guān);而小說中說明牛魔王的原型是一頭大白牛，其與水陸畫中的摩醯首羅天像（圖10）身旁的白牛應(yīng)有密切關(guān)系?！?/p>

（四）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與明代水陸法會一致

小說故事中，大鬧天宮之后的孫悟空被推入太上老君的八卦爐中“以文武火鍛煉”了七七四十九日。這一時間長度與水陸法會的時間長度一致，其是有寓意的。佛教認為人死后靈魂最長經(jīng)4 9 天即重新投胎轉(zhuǎn)世。小說作者以其寓意“ 孫悟空”身份的變化：此前情節(jié)中的孫悟空源于繼承宋代詩話、元代雜劇等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形象， 此后的孫悟空雖其脫胎于以往的作品， 但實則是一個全新的人物形象。

不僅如此，在小說中，當唐僧歷經(jīng)磨難終于要取到真經(jīng)時，佛祖明確告知唐僧等眾非送“人事”不可以傳經(jīng)，并且后來也確實是在唐僧送了紫金缽盂后才準其“換經(jīng)”。這一索財傳經(jīng)的情節(jié)與明代現(xiàn)實一致，其恰是明代僧人依靠做法事活動而賺錢的真實寫照：明太祖朱元璋飭令將天下寺院及僧人界劃為禪、講、教三類。據(jù)《金陵梵剎志》載，洪武十五年五月太祖詔諭曰：“佛寺之設(shè)，歷代分為三等，曰禪、曰講、曰教。其禪不立文字，必見性者方是本宗;講者務(wù)明諸經(jīng)旨義;教者演佛利濟之法，消一切現(xiàn)造之業(yè)，滌死者宿作之愆，以訓(xùn)世人”。還極其詳盡地規(guī)定了“道場諸品經(jīng)咒布施”及“陳設(shè)諸佛像、香燈、供給”的價格。至于參與趕經(jīng)懺、作佛事的教僧，錢財收入上也有具體限定：“瑜伽僧，既入佛剎已集成眾，赴應(yīng)世俗所酬之資，驗日驗僧。每一日每一僧，錢五百文。假若好事三日，一僧合得錢一千五百文;主磬、寫疏、召請三執(zhí)事，凡三日道場，每僧各五千文?！庇纱丝芍远韧鲎匪]為特征的佛教水陸法會已成為明代僧人斂財?shù)闹匾ぞ吆褪侄巍?/p>

綜上，本文認為明代小說《西游記》與明代社會生活中盛行舉辦水陸法會的現(xiàn)實狀況是一致的，前者是后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后者是前者的真實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