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范疇自唐代進入文論中,其適用范圍逐漸擴大,由最初的本體論逐漸擴展到創(chuàng)作論和鑒賞論;其內涵也隨之改變,由原本品評作家作品轉向表現(xiàn)宏偉、渾然一體的時代精神,“盛唐氣象”是這一時代精神的重要表現(xiàn)。
“氣象”最早出現(xiàn)在皎然《詩式》中,用來形容作品的氣勢。作品的氣勢通過詩文的結構布局來凸顯體現(xiàn),只有使詩文富于變化,才能呈現(xiàn)出氤氳的“氣象”。皎然對此進行了描述:“高手述作,如登荊、巫,覿三湘、鄢、郢之盛,縈回盤礡,千變萬態(tài)……或極天高峙,崒焉不群,氣盛勢飛,合沓相屬。”這里的“盛”意思是富于變化,是氣勢的重要特點,詩歌正因為氣勢之盛才能顯示出宏大、壯闊的“氣象”。
一、“盛唐氣象”之內涵
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杜甫在《秋日寄題鄭監(jiān)湖上亭》中寫道:“賦詩分氣象,佳句莫頻頻?!倍鸥φJ為“氣象”比優(yōu)美的字句更加重要。嚴羽的《滄浪詩話》寫道:“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边@是明確將“氣象”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方法之一。陶明濬將嚴氏五法與人體相聯(lián)系,“氣象如人之儀容,必須莊重”這一說法側重氣象之“象”,也就是說,詩歌展現(xiàn)的風貌猶如人的第一印象,是詩歌的外在表現(xiàn)。
嚴羽認為“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他最為推崇的是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為陶淵明的詩歌具有自然且無須過分雕飾的“氣象”,這是“氣象”渾然一體的表現(xiàn)。在詩歌鑒賞方面,晏殊把詩歌創(chuàng)作與“氣象”相聯(lián)系,主張詩歌要表現(xiàn)“富貴氣象”。《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二載:“公(晏殊)每言富貴,不及金玉錦繡,惟說其氣象?!边@說明“氣象”在詩歌方面的運用已十分廣泛。
“盛唐氣象”的概念產生于嚴羽所說的“盛唐諸公之詩……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笆⑻茪庀蟆钡奶岢鍪加诹指摹短圃娋C論》,其認為“盛唐氣象”主要通過盛唐詩歌表現(xiàn)出來,指詩歌表現(xiàn)出的蓬勃氣象?!斑@蓬勃不只由于它發(fā)展的盛況,更重要的乃是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這一蓬勃向上的“氣象”只有盛唐才具備,因此,“盛唐氣象”代表盛唐的時代風貌。
此外,林庚在書中明確區(qū)分了“詩歌盛唐”與“時代盛唐”的關系,雖然二者有部分重合,但“詩歌盛唐”不是完全按照時間劃分的,其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頂峰既與社會大環(huán)境有關,又與詩歌自身的積淀有關。“盛唐氣象”在時代精神上表現(xiàn)為朝氣蓬勃;在個人精神狀態(tài)上表現(xiàn)為樂觀豪邁,追求理想;在詩歌上,則表現(xiàn)為雄渾的詩風。
“盛唐氣象”的形成有多種因素,“時代盛唐”是主要原因,包括唐代的社會環(huán)境、政策、民眾精神狀態(tài)等。
一方面,政治盛唐為“詩歌盛唐”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政治盛唐為唐玄宗開元元年(713)至天寶十四年(755)。
首先,此時的唐朝社會安定、經濟發(fā)展、國力強盛、政治開明,科舉制度使大批士人獲得出仕的機會。除朝廷設科取士外,各級地方官員也注意招納賢才。在這種環(huán)境下,許多有才能的士人在政治上懷抱宏愿,對前途充滿積極樂觀的情緒,相信自己的才能必有施展的機會。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說:“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雖然這一說法稍顯偏頗,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唐朝對科舉制度、詩詞歌賦的重視。
其次,唐朝疆域遼闊,中外經濟、文化交流頻繁。長安(今西安)、洛陽、揚州、廣州等大城市的商業(yè)發(fā)達,經濟繁榮,人們漫游各地,有的還親歷邊塞,接觸到許多事物。盛唐士人(包括不少詩人)看到國家的遼闊廣大,心胸自然開闊,便形成了情緒積極、抱負宏大、氣魄豪邁、胸襟開闊的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因此,詩人往往選取雄偉的景象、壯闊的境界,如邊塞奇險的風光、沙場緊張的戰(zhàn)斗、祖國壯麗的山川等進行創(chuàng)作,這些景象有利于抒發(fā)他們的豪情壯志,寄托他們的思想感情。他們不喜歡那種綺靡柔弱、雕章琢句的文風,而追求清新剛健、渾然天成的優(yōu)良風格。
另一方面,建安風骨在唐代得到繼承與發(fā)展。盛唐以前,詩人理想的詩歌時代為建安時期。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評》寫道:“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漢魏古詩,氣象混沌”。嚴羽認為魏晉詩歌特點為渾然一體,胡應麟也說“章法渾成,句意聯(lián)屬,通篇高妙”。建安詩風深刻地影響著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盛唐時期不同,建安時期社會動蕩,詩歌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動亂和人民流離失所的痛苦,體現(xiàn)了人們對于國家安定、統(tǒng)一的期盼,由此形成的“建安風骨”情調慷慨悲涼、語言剛健有力,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此時的詩歌以“三曹”“建安七子”為代表,例如,曹操的《蒿里行》:“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币虼?,劉勰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贝送?,建安時期是文學走向自覺的時代,表達詩人個性的詩歌開始產生,例如,曹操寫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边@種以詩言志的方式為盛唐時期李白以詩展現(xiàn)個人情懷提供了范例。
南朝時期的詩文逐漸缺失了風骨,詩風走向頹靡。陳子昂倡導詩歌革新,唐初的統(tǒng)治者反對南朝浮艷文風,唐太宗曾說:“朕戲作艷詩”,這明確了唐代詩歌風骨的繼承。詩歌改革是“盛唐氣象”形成的重要契機,自此以后,“詩歌盛唐”走向頂峰。
二、詩歌中的“盛唐氣象”——陳子昂與李白的詩歌
李澤厚強調的“盛唐氣象”是一種充滿青春活力與朝氣的精神?!笆⑻茪庀蟆笔峭ㄟ^詩歌表現(xiàn)出來的,盛唐時期的詩歌有其他時代無法超越的“氣象”,在詩風上表現(xiàn)為雄壯、渾厚。學界對于“盛唐氣象”的代表人物,眾說紛紜。筆者認為,盛唐詩歌的代表詩人是陳子昂和李白,二人分別是盛唐詩歌的開端與高潮。學界對于“盛唐氣象”的結束時間沒有異議,即晚唐詩風的轉變代表著“盛唐氣象”的消逝。
以陳子昂為“盛唐氣象”的開端是因為從歷代唐詩的評論看,盛唐詩歌的主要美學特征是“風骨”與“興象”,而陳子昂的美學主張主要為“風骨”與“興寄”,兩者多有契合?!帮L骨”來自劉勰的《文心雕龍》。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中認為“風即文意,骨即文辭”,“風骨”是要求作品具有充沛、感人的思想內容,并要求運用精當?shù)男揶o和語句準確表達,這樣一來,詩歌的內容就與形式渾然一體,且有充沛的內在精神支撐。
陳子昂的“風骨”不僅僅指詩歌的寫作手法,更追求詩歌“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藝術境界。陳子昂追求的是慷慨激越、剛健清爽、蒼涼悲壯的魏晉風骨,其目的是矯正齊梁以來“彩麗競繁”的柔弱詩風,這使得唐詩氣象為之一變。陳子昂的代表作《登幽州臺歌》已初步顯示出宏大的氣魄、深沉的感情、沉郁的風格,“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具有悠長的哲理。自陳子昂后,唐詩的風格已初步走向盛大、雄壯。
“興寄”是陳子昂的另一個美學思想,他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寫道:“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薄芭d寄”主要是把自己的某種理想和人格志趣融于某種具體事物中,以達到言志的目的。在《感遇》第三十四首中,陳子昂寫道:“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自言幽燕客,結發(fā)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故鄉(xiāng)三千里,遼水復悠悠。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边@是陳子昂借“幽燕客”之口傾訴自己的憂愁和苦悶。
相比南朝時期的贈答詩、應景式的記游詩,“興寄”的提出使得唐詩內容走向真實、動人,推動了盛唐時期詩歌內容與情感渾然一體的進程?!芭d”的觀念經陳子昂等詩人的提倡和力行,成為唐代詩人尤其是盛唐詩人的共識?!抖惹G門望楚》中的“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既體現(xiàn)了“興寄”,又展現(xiàn)了“盛唐氣象”。
李白是最能代表“盛唐氣象”的詩人。明代的王世貞認為李白的詩“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皻狻笔抢畎咨砩咸赜械睦寺畾?、慷慨之氣,是一種昂揚向上的生命力,“自然”不僅指李白的詩歌繼承、發(fā)揚了陳子昂“興寄”的傳統(tǒng),而且說明了其詩歌語言與情感的渾然一體。李白年輕時游歷祖國山川,將國家繁榮興盛的景象盡收眼底,詩歌《峨眉山月歌》《望天門山》《早發(fā)白帝城》《灞陵行送別》《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蜀道難》等表達了對祖國山河的熱愛。《渡荊門送別》的“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展現(xiàn)了壯麗的景象和詩人寬廣的胸懷。李白創(chuàng)作的邊塞詩是盛唐時期邊塞詩的代表,雄渾這一特點尤為明顯。例如,《關山月》中的“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一句與王之渙《涼州詞》中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相比,多了豪氣與高亢。李白創(chuàng)作的邊塞詩《從軍行》《司馬將軍歌》《送張秀才從軍》等傾注了自己的愛國情懷。《塞下曲·其一》:“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這首詩贊揚了邊關將士的豪邁與無私無畏,詩中的“氣象”表現(xiàn)出盛唐時代不斷開拓、積極進取的精神。
李白的政治生涯大起大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代表了他作為盛唐時期知識分子的傲岸與抱負。《行路難》真實地表現(xiàn)了李白仕途的艱難,暗含無限惆悵之意,“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然而,即使仕途失意,李白仍對未來抱有期待,“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將進酒》中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不僅是詩人內心情感的直接抒發(fā),而且代表著盛唐時期特有的精神狀態(tài),是任何其他時代都為無法模仿的蓬勃、昂揚的“氣象”。
李白的詩歌是時代精神的直接表現(xiàn)?!笆⑻茪庀蟆辈粌H是詩論的范疇,而且也代表著盛唐積極向上的時代精神。后來的詩人雖也有雄壯、豪邁詩風的作品,但詩歌的內在“風骨”不及盛唐。
三、結語
“盛唐氣象”作為“氣象”范疇的衍生范疇,不僅指代盛唐時期詩歌表現(xiàn)的蓬勃、昂揚向上的藝術特點,也指代盛唐時期特有的時代風貌。自唐以后,以“氣象”表現(xiàn)作品風骨或時代特點的方式成為文論的普遍現(xiàn)象。
(廣西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趙蕊(1996-),女,山西太原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