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性格”的科幻作家
2018年10月12日,劉慈欣在德國時間18‥15準時降落法蘭克福機場。
第二天,我去他下榻的肯尼迪別墅接他。他只有這一天時間在法蘭克福書展上,之后我們安排他去埃森、漢堡和柏林,完成一個由蘭登書屋、孔子學院總部和法蘭克福書展共同組織的“劉慈欣德國科幻之旅”。這一天有5個公眾場登臺及數不清的采訪,中間只有半個小時吃飯休息。來德國之前我就警告過他,這一天會很可怕,他只簡單回了3個字:沒問題。
在劉慈欣跟他的德國出版商交流的15分鐘內,很多媒體的鏡頭和閃光燈都對著他。他有些不自在,但努力忽略周圍高密度的關注,把注意力集中在對提問的回答上?!奥犝f過‘間諜性格這個詞嗎?”有一次他問我,“跟間諜沒關系啊,是指不喜歡被別人注意到,而是愿意站在人群之外觀察他人。我就是這種性格,沒辦法?!?/p>
但我覺得,他的謙遜和拘謹,更是他有意設計的與這個世界的距離。有了這段距離,他才能在科幻世界里存活,同時在現實世界里游走。
走到陽光燦爛的室外,劉慈欣給自己換上有近視度數的墨鏡,把原來那副眼鏡收進眼鏡盒,再放到癟塌的、半新不舊的雙肩背包里。
就是這個包,在書展上馬不停蹄的奔波中丟了一回。做完一場對談后,書展安排了劉慈欣短暫地為讀者簽名。隊伍排得很長,為了保證他那一天中唯一的30分鐘休息時間,我和德國海納出版社的公關經理巴伐利亞女士商量好,把長隊攔腰截斷,告訴后面的人改排晚上6點的簽售。劉慈欣批評了我,說排在后面的是等待時間最長的人,我們這么做是不對的。
本來一直有人搶著幫他拿包,但簽售時他自己把包要過來,從里面取出了簽字筆,之后包就不知去向了。
他坐下來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確定包是在簽書的時候丟的。巴伐利亞女士一聽,二話不說就返回活動現場。奇跡發(fā)生在劉慈欣的身上:巴伐利亞女士趕到時,包還躺在他簽書的椅子下面,東西一件不少。我們當場立下兩條規(guī)矩:從此他的包都由他自己背;每次簽書都要簽完最后一個排隊的人。
《三體》拯救了21世紀的科幻
法蘭克福書展廣場中央搭建了一個很有科幻感的法蘭亭,這里是國際著名作家們登場的大舞臺。德國明星電視主持人、有當代“文學教皇”之稱的丹尼斯·謝克問舞臺上的劉慈欣:“您抽煙嗎?”
“抽。”
這原本是一場兩個男人之間很正常的對話。謝克話鋒一轉:“您以相信科學而著稱??茖W告訴我們,抽煙有害健康。您為什么還抽?”
“如果世界上的人,尤其是男人,都如此具有自制力,人類早就登上火星,飛出太陽系了?!比珗稣坡暲讋?。我們這個時代極具想象力的科幻作家還如此本真。
各種跡象表明,劉慈欣在西方實實在在地火了?!都~約客》贊美他為中國的阿瑟·克拉克,劉慈欣本人最敬重的美國經典科幻作家。謝克從2017年就在他的電視節(jié)目里力推《三體》,說這是他30年來讀過的最激動人心、最具創(chuàng)新力的科幻小說,并放言:“《三體》拯救了21世紀的科幻文學。”
《三體》的成功已經成為一個世界級的現象,然而沒有人說得清為什么。劉慈欣本人也無法對此現象作出解釋。他如實地與德國公眾分享了他的困惑:10多年前寫《三體》的時候,他還在一家火電廠當工程師,業(yè)余寫科幻,根本沒有想到他的小說有一天會被外國人讀到。
對頭頂光環(huán)的人,有一個問題經常被德國記者們提出來:“《三體》取得世界性的成功后,您的生活發(fā)生了哪些改變?”
“跟你們想象的反正不一樣,”劉慈欣回答說,“我生活在中國的一個五線城市,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擾?!?/p>
“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擾”是一個偽命題。事實上,拒絕打擾才是正確的說法。和劉慈欣相處的幾天,他的經紀人以沒時間為由替他婉拒了一些高大上的邀請,他糾正說,要準確地告訴人家,是不想參加,免得人家惦記著改時間。“作家的最好選擇就是遠遠躲在他的書后面,該說的書里都說了?!彼@樣在德意志廣播電臺的采訪里說。
他還掐滅了人們對他的另一種想象,即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工作,在大孤獨中寫出關于人類宇宙的大科幻小說。劉慈欣說他從來不是與世隔絕的人。在火電廠上班時,每個月都要去北京出差,有時還要去歐洲出差,一走就一個月。
德國《時代周刊》在他來德國之前的一則預熱報道中,講對了一個事實:小學生劉慈欣看過凡爾納的《地心游記》后,本以為書中的一切都是真事。父親告訴他,這叫科幻。他第一次被人類的想象力震撼,慢慢成了科幻迷。“我是從科幻迷變成寫科幻的”他說。
德國之旅結束后,11月8日他在美國華盛頓D.C.西德尼哈曼劇院領取了克拉克想象力服務社會獎。他對去美國有點興奮,因為那里是世界科幻的大本營,在那里有人能真正地跟他聊科幻,比如喬治·馬丁?!澳銈冊趺戳哪??”我很好奇。
他想了想:“首先,你得至少看過1000本科幻小說才能懂科幻是什么。”我被嚇了一跳。他一路上都在念念叨叨各國科幻作家的名字和作品,任憑什么人提到什么書,他都答以“看過”。這是個自備一座科幻圖書館上路的人。
把科幻當作預言是很大的誤會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大家都把歐洲人正在關心和思考的問題拿出來問他,從星空問到螞蟻,從歌德問到巴赫,從人工智能問到哲學,從政治問到道德。
“您可以拒絕,但拒絕了也沒用,您已經擺脫不掉未來預言家的身份了!”一位德國的中國通幽默地給劉慈欣貼了個標簽。
“把科幻當作對未來的預言,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劉慈欣不接這個球。
“《1984》不就是一本預言得挺準的科幻小說嗎?奧威爾在21世紀的衣缽傳人是位中國人,對此我們一點都不感到驚奇!”中國通這樣把劉慈欣介紹給晚餐會上的各位科學家。硬科幻碰上了硬科學。
“我記得有兩本科幻小說是以年代命名的,”劉慈欣不緊不慢地說,“除了奧威爾的《1984》,還有克拉克的《2001》,它們都不是預言。有個有意思的說法,真正的1984年和書中的不太像,這本書的存在可能也是導致不像的一個原因?!?/p>
全屋靜了一秒鐘之后,對這句話快速反應過來的科學家們都擊掌叫好。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讀過《三體》,并不因為科幻的虛構性輕看小說家,反而被他強大的想象力折服。
在德國不談哲學很難,哲學中的終極問題也是劉慈欣在科幻里探索的問題。那么,《三體·黑暗森林》里描述的黑暗宇宙圖景,是劉慈欣先生本人所相信的未來嗎?這是一路被追問得最頻繁的話題。
劉慈欣首先闡述科幻不是未來學:“科幻小說家做的事情,就是把宇宙和未來的不同可能性排列出來?!度w》中描述的是眾多可能性中的一種,也是最黑暗的一種。我覺得,向讀者指出所有可能性中最壞的那個,提醒他們對未來作好準備,是一個負責任的做法?!?/p>
德國著名知識分子兼科幻作家達特說,西方的哲學已經走到了一個死胡同,他們相信只有能被證實的東西才是真實的。然而,這樣做卻恰恰忽略了對可能性的預測和想象。現在全世界的科幻文學里,對未來的可能性的預測和想象,沒有比劉慈欣做得更出色的了。這也是劉慈欣的科幻文學最獨特的地方。以前的科幻小說里,用一個想象就能撐起一個故事。而《三體》里的想象與發(fā)明有上百種。在這部譯成德文有2000多頁的巨著里,還有包羅萬象的科學、文學、歷史、哲學等主題,以及從嚴密的科學思維中滋長出來的詩意。
面對在《三體》里建立了宇宙社會學的劉慈欣,達特拎出了道德這個概念來發(fā)問。他發(fā)現劉慈欣的書中對道德判斷保持了謹慎的距離。
劉慈欣微微側著頭,在思考中回答:“很多人根深蒂固地認為,人會變,世界會變,只有道德是永恒的。就像康德,把心中的道德定律和頭頂的星空相提并論,但我認為這是一個幻覺。道德隨著所處的自然、技術和社會環(huán)境變化,如果不變,無異于自取滅亡?!?/p>
成為中國最后一個科幻作家
劉慈欣認為,《三體》的成功和他所生活的國家激增的科技實力是分不開的。這也是科幻這個文學體裁的特性之一。科幻的另一個特性是,它可能不會存在很久了??萍紩⑺揽苹眯≌f,因為我們幾乎已經生活在科幻小說描述的世界里了。
“您打算寫到沒有科幻小說的那一天嗎?”北德電視臺的主持人問道。
“我有信心成為中國最后一個科幻作家。在一切變得平淡無奇之前,我要盡快把東西寫出來?!?/p>
劉慈欣唯一的一次情感流露,還是通過間接的表達。在世界思想論壇的對話場,他陳述自己所處的文學傳統:“現在的美國科幻不再關注星空和探索,把目光收回到人自身的問題。而我還在固執(zhí)地守著過去的那塊科幻陣地。阿西莫夫說過一句讓我激動得熱淚盈眶的話:‘新浪潮的泡沫終將會退去,硬科幻的海岸會重新顯露出來。只是這句話至今還沒有實現。”
《南德意志報》的記者注意到,劉慈欣的短篇小說遠多于長篇。
劉慈欣說:“讀我的短篇小說的讀者會注意到,它們的框架和場景都很大,其實每個短篇都是一部長篇的梗概。但是這些故事沒能寫成長篇小說,確實是我作為作家十分遺憾的一件事情。我現在也經常在想,假如有一個平行世界,在那里,我的30多個中短篇小說都寫成了長篇,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聽到這里,我產生了一種要跟劉慈欣去他的平行世界的沖動。但是,我們先去了柏林的文化大教堂,這是劉慈欣德國之旅的最后一個公眾場。
“我們真的需要認真考慮外星人這件事嗎?”有觀眾問。
“外星文明可能是我們人類面對的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劉慈欣答,“可能我們一萬年也見不到外星人,也可能它明天就會出現。國際社會和地球人對此漠不關心,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說這話的時候,英國倫敦正在發(fā)起反對脫歐的萬人游行,沙特記者卡舒吉被殘忍殺害的新聞正在驚駭全球,特朗普對中國的貿易戰(zhàn)還沒有任何松動,默克爾則號召她的基民盟把目光投向未來。
活動結束后,劉慈欣悄悄笑著對我說:“有一個問題我剛才沒好提出來??苹糜懻摰膯栴}其實跟怎么成為上帝差不多。在上帝家里聊怎么成為上帝,上帝會怎么想呢?”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愛生活如愛啤酒》??? 作者:王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