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節(jié)皆花

黎晗

仙游菜溪名字的由來是這樣的：唐代有高僧智廣和尚在此修行，以野菜為糧。鄉(xiāng)人看到溪里面有菜葉浮現(xiàn)，因名此溪為菜溪。這個說法來自《游洋志》，搞不明白智廣和尚為什么要把吃剩的野菜倒進溪里，這垃圾分類工作做得不到位。

廣化寺旁有月峰寺，那里的辛夷花很出名?！镀翁锟h志》云其“堂前辛夷最古”。辛夷別名木蘭，由此看來，木蘭溪名字的由來也并不全是瞎編的。那個傳說里說“開莆來學(xué)”的大儒鄭露乘舟要離莆履新，莆人摘木蘭花撒到水面送別，據(jù)說這是木蘭溪名字的由來。

《興化府志》提到，廣化寺西面有一座羅漢峰，羅漢峰南側(cè)有一個小山谷叫“佛腸坑”，廣化寺開山僧“吐腸胃于此洗滌”。每回看到有人在微信朋友圈發(fā)牢騷，我總會想起這個佛腸坑的傳說。

《莆田縣志》載，智泉舊名梅花漈，相傳雞峰人叫陳清的，曾經(jīng)到那里放牛，忽然一個白衣老人跑出來呵斥他：“此仙人菜園地，勿飲牛污吾水！”神仙居然還要自己種菜吃，這神仙也太不像神仙了，跟鄰居大爺似的。

《莆輿紀勝》說九鯉湖九位真人：“目俱盲，獨長者一眼，朗然如日，為諸真人前行。”《莆陽比事》說龜山寺：“沈陳二師雅相愛，游處必俱，唐長慶中經(jīng)行龜山院，北遇六眸神龜，躡四小龜行，俯仰其首如作禮者三，遂結(jié)庵于此，因名龜山?！本艂€兄弟一只眼，一只烏龜六只眼，古人太有想象力了。如此看來，《西游記》里的楊戩有三只眼睛也不足為怪。

《莆輿紀勝》載：“出郭八十里而遙，至清源西里，曰永興巖?！f有洞，可炬行。宋紹興中，山鬼為厲，張真君以巨石封之，患息。……古老相傳，古時有一人，牽犬落洞中，遇一鬼與語，其人善談，鬼喜之，遂把臂偕行，路吠不已。其人將羊賣得百錢，歸家視之，皆已焚紙錢?！边@個故事提醒我們注意那些“把臂偕行”的人，他們很可能是鬼，一旦被騙，連張真君也救不了你。

出米巖在仙游古重山，傳說很早的時候有異僧在此住錫，巖石的縫隙里會流出米來，不多不少，剛好夠山上的和尚吃。想來這是一種絕妙的供給側(cè)設(shè)計，可惜一位小和尚貪心，偷偷跑去巖石上打洞，想要鑿出更多的米來。結(jié)果呢，出米巖從此不再出米了。出米巖不再出米還是叫出米巖，就像局長退休了還是要喊他局長。叫慣了，不那樣叫彼此都難受。

新度鎮(zhèn)青垞村有座山，原名上橫山。相傳當年錢四娘修木蘭陂失敗投水自盡，尸浮山下，香飄七日，遂改名香山。之后村民建香山宮供奉錢四娘，香火至今不斷。香山宮前面有一片杜楦樹，據(jù)說樹心是紅的，當?shù)匕傩瞻堰@些樹視為圣樹。別的地方的杜楦，樹心是什么顏色的？我不知道，就當這里的杜楦是獨一無二的吧。此時，格物不一定致知。

錢四娘修木蘭陂失敗投水自盡，后來葬香山。林從世筑陂不就，后來在黃石瑤臺隱居下來。李宏成事了，分得大小孤嶼的白地。大小孤嶼，在今黃石金山、鄒曾徐一帶。以上《興化府志》《莆田縣志》皆有記。誰做了好事，人們其實都記得。

黃石青山原名城山，“城山青，黃石出公卿”，這是舊讖語，后來都應(yīng)驗了。城山改名青山，是指宋代山上“松皆合抱”“其色漸青”?！镀翁锟h志》記載：“康熙壬寅歲，遷民一日悉伐其山，至今風(fēng)水猶難復(fù)也。”青山現(xiàn)在還叫青山，雖然松樹早被砍光了。風(fēng)水呢，現(xiàn)在的人不信了。

《莆田縣志》述里圖：“郡城內(nèi)外舊多凸凹不平，自知軍趙彥礪礱石更砌，坦然如砥。近比屋居民動侵官路，初用長檐，后遂實筑，因襲既久，通逵漸成委巷。”看來違章建筑自古就有，“初用長檐，后遂實筑”，連手法都一樣。

湄洲島沙灘上有黑白小石頭，可以做棋子。仙游銀巖山峽谷間有玲瓏小石頭，黃白色，質(zhì)地松軟，可以養(yǎng)菖蒲。北瀨飛泉下峽谷間，也有可把玩的奇石。這些都是《興化府志》里說的。先人就是這么好玩，喜歡記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宋彭乘《墨客揮犀》載：“壺山有柏木一株，長數(shù)尺，半化為石，半猶是堅木?！薄杜d化府志》和《莆田縣志》都提到，這根木化石后來被蔡襄搬到自己家里去了。蔡襄這樣做顯然不對，喜歡歸喜歡，畢竟這是公家的東西。此所謂：莫伸手，伸手必被記。

《興化府志》雖然是正統(tǒng)方志，各種奇談一樣比比皆是。最好玩的是提到蔡襄遷居的莆田蔡宅隔壁有個村叫水亭，村中大路南側(cè)有三塊石頭并排列著。這三塊石頭頗為靈異，叫“摩香石”，“每大比之年，以手摩石，聞桂花香則中選”。水亭村到底在哪，那三塊摩香石還在嗎？還是不要被找到吧，免得有孩子摩不出桂花香傷心。

明代莆田姚旅寫的《露書》里記載：“莆延壽橋頭一荔枝樹，宋時嘗采其南枝以貢，今不錫貢，北枝歲結(jié)果累累，南枝不復(fù)生?！边@脾氣！

龍眼樹的枝條柔脆，龍眼成熟的時候，一般要請熟練的慣手登爬采摘?？芍魅擞謸?dān)心雇工偷吃，就約定說，你在樹上唱歌，歌不能停，停了不給工資?！皹淙~扶疏，人坐綠蔭中高低斷續(xù)，喁喁不已，頗足娛耳。土人謂之‘唱龍眼?！边@個典故出自《仙游縣志》，可算莆田鄉(xiāng)村Rap的起源。

傳說清代的時候，莆田九華山麓的苦竹寺附近有幾條通佛性的錦蛇，寺里僧人念經(jīng)，它們會爬出來旁聽。我曾經(jīng)在一個下雨的黃昏去苦竹寺瞎逛，走著走著，忽然想起這個傳說，心里不禁一凜，趕緊去路邊撿了一根枯竹抓在手里。當時苦竹寺尚未重修，廟里一個和尚也沒有，誦經(jīng)之聲停歇了有大半個世紀。

莆田風(fēng)俗，古今大致相近，元宵、清明、端午、中元、冬至、除夕，都是大節(jié)，都離不開祭祖祭天地一類。觀廖必琦《莆田縣志》，唯“社學(xué)光齋”一項，如今已消失不見?！扒迕髑昂?，鄉(xiāng)學(xué)生相與醵錢為酒食，邀先生及先生之友于形勝處宴飲，以余錢奉師，謂之光齋，亦謂之浴沂會?！滨叮敉洌蠹覝愬X的意思。浴沂二字，出自《論語》：“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如此風(fēng)雅的習(xí)俗，居然消失了，真是可惜。再說我也教過幾年書，也有一些學(xué)生后輩的。

七夕節(jié)，各地節(jié)俗大多或浪漫求歡，或慧心求巧，只有莆田比較奇怪，《莆田縣志》載：“七夕乞巧，稚子爭擊瓦缶于庭?！边@是在趕天狗嗎？

泉州開元寺東塔，唐咸通年間由仙游文偁建，文偁被尊為開元初祖?！肚逶粗尽酚涊d，文偁是得道高僧，“修行堅苦，日誦《金剛經(jīng)》不輟口。所居丈室，不燭自明。凈瓶水常滿，若有神供”。誦經(jīng)修行能獲神通，地方文獻里屢屢提及。《莆陽比事》記載了另外一個著名的例子：廣化寺的前身金仙院有個和尚叫無際，“精持《蓮花經(jīng)》，石忽涌泉”。小侄子剛上高中，對物理有些恐懼，我給他講了這兩個故事。他眨巴著單眼皮的雙眼驚呼，哇，超能量??！我說，不，此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也。

北京圖書館藏有《四家四六》一種，宋無名氏輯，宋刻本。四六文即為駢文，其主要特點是以四六句式為主，講究對仗，因句式兩兩相對，猶如兩馬并駕齊驅(qū)，故稱為駢文?！端募宜牧窞樗未奈获壩母呤值乃牧目偧謩e為方大琮撰《壺山先生四六》一卷、王邁撰《臞軒先生四六》一卷、劉克莊撰《后村先生四六》一卷、歐陽守道撰《巽齋先生四六》一卷。其中方、王、劉都是莆田人，莆田人愛寫優(yōu)美辭章，由此可見一斑。

宋福州府左司理方峻，致仕后在家里挖井，挖到泉水后這樣禱告：“愿子孫居官清白如此水?！边@典故真是動人，就是不知道他一個人對著井口喃喃自語的話怎么傳了開來。

林震，徽宗崇寧二年（1103）進士。熟讀經(jīng)典，博聞強記，長于集句，嘗用詩三百八十家為《集句詩》。比如，“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青山有恨花初謝，流水無言草自春”。

宋代江蘇人徐林，宣和進士，官至江南西路轉(zhuǎn)運副使，因得罪秦檜被貶到興化當知軍。徐林非常崇拜鄭樵，“每聞鄭樵語，必手錄之”。

龔茂良有個哥哥叫龔德潛，通儒釋學(xué)，宋孝宗曾召其入內(nèi)說法，賜偈云：“信手拈來說，宗乘數(shù)百句。僧歸寺寂寥，一字無著處?！闭f是“一字無著處”，整首偈詩還是被《莆田縣志》記了下來。

明代莆田和尚石竇有謁語曰：“我本江邊一釣翁，無文無字無神通。有人問我西來意，日向西沉月向東?！闭f完這話，石竇和尚就示寂了。據(jù)《莆田縣志》記載，石竇和尚圓寂后有舍利子，一顆顆晶瑩如碧玉。

明代興化知府岳正開小西湖后，湖中蓄養(yǎng)魚荷。蓮花結(jié)籽、魚養(yǎng)大后，“并歸府學(xué)，以為會饌之助”。就是說給學(xué)生們加餐的，是不是燒烤，就不知道了。

明成化至正德年間，湖南茶陵人李東陽以內(nèi)閣大臣的身份主持講壇，追隨者趨之若鶩，形成了一個以李東陽籍貫命名的茶陵詩派。茶陵詩派強調(diào)對詩文獨立審美精神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臺閣體及其末流淺弱的詩風(fēng)。這個茶陵詩派跟莆田關(guān)系密切：李東陽的岳父岳正曾任興化知府;狀元柯潛任翰林院庶吉士教習(xí)大臣期間，進士李東陽是他的學(xué)生;李東陽當時的同窗好友還有莆田進士陳音、吳希賢。茶陵詩派后來還出了一位特別優(yōu)秀的詩人林俊。林俊也是進士，官至刑部尚書。林俊的父親叫林朝，林俊的師傅李東陽的老丈人岳正在興化任知府時跟林俊的老爸林朝是鐵哥們。這話我是故意說得這么繞的，通俗點說，李東陽和莆田人林俊既是師徒，又是世交。

莆田東巖山，舊稱宗孔堂、俗稱三教祠的麟山祖祠，供奉“三一教”創(chuàng)始人林龍江，祖祠正殿有一對楹聯(lián)表述著林龍江的教旨：“賢此心，圣此心，天地亦此心，主敬最要;家吾事，國吾事，宇宙皆吾事，集義為先。”好大胸襟，不知是誰寫的。

莆田史上捐贈學(xué)田最多的是明萬歷年間一個叫許克相的鄉(xiāng)紳，一口氣捐出二百四十三畝。好笑的是，過幾年，許氏家族里有人出來假裝哭窮，要討回捐出去的田地。當時一位姓沈的提學(xué)這樣批示：“不愿捐者不宜強之捐，即已捐者不宜聽之還?！边@處事手法真是明快，贊。

姚旅《露書》里有句：“下之爭也，激于氣;爭之不已也，釀于上之不斷?！狈旁诮裉?，這應(yīng)該算是職場金句。

明代正德年間莆田城內(nèi)建有名宦祠和鄉(xiāng)賢祠，嘉靖四十三年（1564）重建。名宦祠祭祀外地來莆職官先人，計有一百零五人。鄉(xiāng)賢祠供奉莆田歷代先賢，人數(shù)更多，二百一十八人。名宦鄉(xiāng)賢合起來三百多人，祭祀的時候光是讀名單都要讀老半天。

周瑛任撫州知府后，在老家建了臨汝書院。書院門口修了一個浴云池，面積有一畝大，專門用來洗滌筆硯?，F(xiàn)在的書法家應(yīng)該羨慕死，我曾目睹一個寫字的朋友洗筆硯，把衛(wèi)生間洗面臺搞得跟菜市場里賣海鮮的攤位似的。

明代太常寺卿、莆田人陳音和禮部侍郎顧清是鄰居，二人在圍墻上架了一個輪竿，用來傳遞詩稿，人稱“詩鉤”。

先人寫景，往往妙筆連連，如《仙游縣志》記峰：文筆峰，秀拔尖利，若毫穎插天。天梯峰，拾級而上，其險迫面?；仡^峰，巍峨排奡，體勢凌東。擎柱峰，矗矗員秀，巔末畢現(xiàn)。云頂峰，端削秀麗，摩拂云霄。飛來峰，孤嶷肅立，從空倒插，望之栩栩如生。

明人林茂達和方良永、方良節(jié)兄弟是同學(xué)，林年紀大，把方家兄弟當小弟看。后來，方家兄弟同科登進士，一個當上浙江布政使，一個當上廣東布政使，而林還是一個諸生。有一次，方家兄弟回來，和林茂達一起出席社祭活動，“二方盛服立左右，而林以藍衫居中，委蛇自若，識者高之”。方家兄弟謙遜，可贊。更可貴的是林茂達，年長者尊，該站中間就站中間，無須曲意逢迎或故作謙卑。如此說來，此公定非凡人，果然林茂達后來也中了進士，官至四川布政使。

明代寫《莆輿紀勝》的林登名是林兆恩的堂侄。林登名的父親林兆珂早年追隨堂兄林兆恩，后于萬歷二年（1574）中進士，累官至大司寇。晚年告老還鄉(xiāng)，仍熱衷于“三一教”事業(yè)，編輯有《林子全集》《午尼真諦》。我有一個忘年交是官場人物，有一天跟他喝茶，我勸他退休后最好不要加入什么民間協(xié)會，他答應(yīng)得很爽快，后來我卻后悔自己說錯話了。

仙游有座東山巖，巖前有座南潮宮，宮里有株桂花?！断捎慰h志》言其：不知植自何年，古干屈曲，寸節(jié)皆花?！按绻?jié)皆花”四字甚美，借來做這篇長短句的標題吧。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