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臺門到八道灣

張映勤

新臺門在紹興，八道灣在北京，兩者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它們共同的淵源都與魯迅有關(guān)，都是魯迅的故居。之所以寫這兩處宅院，是為了消除人們的一些誤解。

一 新臺門故居非魯迅一家所有

紹興東昌坊口的魯迅故里一條街上，現(xiàn)有兩處與魯迅家有關(guān)的宏大建筑群，一處是魯迅祖輩世代居住的周家老臺門，一處為魯迅青少年時代生活的周家新臺門。

臺門是紹興對一些比較像樣的房屋建筑群的稱謂。石砌的臺階和門框，兩扇大門和圍墻，里面是天井、走廊、住房、院落等，屬于江南風(fēng)格的深宅大院。臺門里居住的基本上都是同族的本家親戚，也就是說臺門是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的某個家族集聚而居的大宅子。

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里提道：“鄉(xiāng)下所謂臺門的意思是說邸第，是士大夫階級的住宅，與一般里弄的房屋不同?！币簿褪钦f，非有錢人，普通人家是住不起臺門的。

臺門類似于北方的獨門獨院，只是規(guī)模更大一些，供一個家族或大家庭共同居住，所以一般以姓氏命名，如周家臺門、朱家臺門、壽家臺門等。當(dāng)然，如果這個家族中有人在科舉考試中取得顯赫的功名，為了光耀門庭，也以這些官職命名，如狀元臺門、探花臺門、解元臺門等。

紹興自古富庶，文風(fēng)蔚然，民居相對奢華寬敞，百年前小小的紹興有三千臺門之說，可見有錢人建一處臺門在當(dāng)年是很平常的事情。

魯迅本名周樹人，周家在紹興是一名門望族，在東昌坊口原有三處規(guī)模宏大的臺門。覆盆橋周家老臺門是魯迅的七世祖周紹鵬購置修建的，房屋四進，青瓦粉墻，磚木結(jié)構(gòu)，是一座典型的封建士大夫住宅，占地三千零八十七平方米。隨著周家后代人口的繁衍，家族的擴充，祖居老臺門的房屋不敷使用，魯迅的八世祖周渭在清朝嘉慶年間又購置了兩個臺門，即過橋臺門和新臺門。周家一分為三，長子住新臺門，二兒子住過橋臺門，小兒子和父母住老臺門。新臺門原是老臺門東邊二三百步遠的東昌坊口數(shù)處房產(chǎn)，拆掉舊屋建成的六進坐北朝南的新宅院，魯迅的曾高祖一房移居于此，魯迅在1881年9月25日就出生在新臺門。

在紹興，魯迅他們家被稱為覆盆橋周家，祖居（周家老臺門）分為致、中、和三房，致房底下又分為智、仁、勇三房，周家第九代勇房留在祖居老宅居住，智、仁兩房遷到現(xiàn)在的周家新臺門。智房下面分為興、立、誠三房，仁房下面分為禮、義、信三房，魯迅他們家屬于智房下面的興房。

周家新臺門共分六進，共有大小房屋八十余間，連同后面的百草園在內(nèi)，共占地四千多平方米。

參觀魯迅故居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周家新臺門的大門上方，掛著“魯迅故居”的匾額，人們都以為偌大的一處建筑群都是魯迅他們家的，其實，確切地說，魯迅他們家只是周氏大家族的一支，其房產(chǎn)，也就是所謂的故居也只是周家新臺門的一小部分，是其中的十幾間房子，臺門里共居住著周氏家族中興、立、誠、禮、義、信六個房族，魯迅他們家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新臺門的房屋及百草園是周氏六門的共同產(chǎn)業(yè)。臺門內(nèi)的八十多間房屋是按族分配的，魯迅祖父以下的一家三代人只是住了西首部分第三進的四樓四底一幢中式兩層樓房，另有幾間廂房和倉間。

據(jù)周建人的回憶：

我們新臺門有大門（內(nèi)有門房間）和儀門（掛匾額），這是第一進;大廳是喜慶、祝福用的，是第二進;大堂（也稱神堂）是掛新臺門共同的祖像、祭祖和停放死人用的，平時只當(dāng)作通路走，是第三進。另外，在大廳西南還有大書房，供子弟讀書用。這些都是公共的。住房是按房族分配的。我們興房住的是第三進四樓四底，其中一間小堂前（對大堂和小堂的稱呼，習(xí)慣上加一“前”字）是懸掛興房祖像的，小堂前東一是祖母和二哥住，樓上姑母回娘家時住;東二前半間曾祖母住，后半間吃飯;小堂前西一樓下是父母住，樓上是長媽媽帶大哥或我住。小堂前和曾祖母樓上堆放雜物。……另外，大廳旁的七間廳房，也是我們的。

也就是說，新臺門中屬于魯迅他們家自己的房間有十幾間，搞不清這個問題，很容易會誤以為整個周家新臺門都是魯迅故居，是他們一家居住的宏大宅院。我以為，比較確切的說法，新臺門稱作周氏故居更為妥當(dāng)。

1919年12月4日魯迅最后一次回到紹興，經(jīng)過新臺門周家六房共同商議，決定將整座新臺門連同后面的百草園，一起賣給東鄰的富戶朱閬仙家。房屋易主后，朱閬仙很迷信，怕周家敗落的窮氣帶給他，在建造前把周家大部分地基深翻三尺，稱之為挖掉窮氣，原來的房屋大部分也拆掉重建，臺門內(nèi)的建筑結(jié)構(gòu)大部分已經(jīng)面目全非。如今復(fù)原后的新臺門有三進，臺門斗、大廳、香火堂、廂房、雜屋等，遠非魯迅小時候生活過的樣子，所幸魯迅他們家居住的兩樓兩底等主要建筑得以保存。迎面大廳“德壽堂”用于會見賓客、族人聚會宴請之用，香火堂安放祖宗牌位供祭祀之用，屬于臺門內(nèi)房族的共同房產(chǎn)，并非魯迅他們這一支獨有的產(chǎn)業(yè)。百草園也是一樣，它是坐落于臺門后面的菜園子，也是周氏家族共有的田產(chǎn)。

賣了房子以后，魯迅于12月24日接上母親魯瑞、妻子朱安和三弟周建人一家遷居北京，從此他和故鄉(xiāng)紹興徹底隔絕，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到紹興，參觀新臺門這所大宅院，應(yīng)該清楚，魯迅故居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二 八道灣周宅非魯迅一人所有

1912年，魯迅隨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遷到北京，直到1926年南下教書，他在北京主要住過四個地方：1912-1919年，借住西城區(qū)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1919-1923年住西城區(qū)八道灣胡同11號;1923-1924年借住西城區(qū)磚塔胡同61號;1924-1926年住西城區(qū)阜成門內(nèi)大街宮門口二條19號。

1919年魯迅從紹興接家人來到北京，周氏兄弟將新臺門聚族而居的生活搬到了八道灣胡同。

京津距離不過百多公里，我一年之中總要到北京數(shù)次，也許正是因為近，每一次到北京大多是來去匆匆，當(dāng)日往返。這一次因事耽擱多住了兩日，便有意一了心愿，看看周氏兄弟在北京的舊宅八道灣胡同11號。

北京的宮門口二條19號如今辟為魯迅博物館，我去過多次，那是魯迅在北京最后生活的故居。但說起來，八道灣胡同的名氣遠遠大過宮門口二條，不僅魯迅先生在此生活過近四年時間，寫下了《阿Q正傳》等名篇，周作人一家更是在此生活了四十八年，他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誕生在這里的苦雨齋。八道灣曾經(jīng)是周氏三兄弟聚族而居共同生活過的地方，也正是因為周樹人、周作人二人的影響，11號院周宅，曾經(jīng)成為北京新文化運動名人的聚集之處。當(dāng)年的這里時常是群賢畢至、高朋滿座，真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如蔡元培、胡適、郁達夫、錢玄同、沈尹默、劉半農(nóng)、許地山、許壽裳、鄭振鐸等名人數(shù)不勝數(shù)，出入其間，甚至當(dāng)年年輕的毛澤東也曾慕名到此拜訪。

到了趙登禹路口，知道離目的地不遠，便向當(dāng)?shù)厝舜蚵?，果然很快找到了八道灣胡同?/p>

胡同蜿蜒曲折，進口處極狹小，走進幾十步后方顯開闊。這里是一片面臨拆遷的平房區(qū)，兩旁的房屋低矮破舊，擁擠雜亂。問了問胡同里出來的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聽說是找11號魯迅、周作人住過的地方，老人熱情地轉(zhuǎn)身指了指，“就在拐彎的不遠處”。

按照老人的指點進了大門，真是大失所望，昔日的寬敞宅院已變得破爛不堪，里面搭建了數(shù)不清的亂七八糟的簡陋住房，加上原來的房間格局，院子里住著不下三五十戶居民，往日的痕跡已再難尋覓。站在大樹下，我只能憑借想象重現(xiàn)八道灣11號院過去恢宏的場景，這就是當(dāng)年魯迅買下并修整過的大宅院嗎？這就是當(dāng)年周氏三兄弟闔家團聚的房屋嗎？這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名篇頻出、名人頻訪的場所嗎？時光流逝，物非人也非，曾經(jīng)的八道灣只能留在文字里，留在記憶中。

誰能想到八道灣之于魯迅的感情？這是他最為傾心、花費最大精力購下的住宅，經(jīng)歷了多年的離家求學(xué)、骨肉分離，他終于準(zhǔn)備兌現(xiàn)青年時代的誓言，兄弟三家團圓，奉母養(yǎng)子，使中道敗落的周家門第再度中興。

1919年，魯迅和二弟周作人都在北京工作生活，大哥樹人供職教育部，二弟作人在北大當(dāng)教授，而母親、三弟及一家妻小還在老家紹興，為了接家人在北京定居，年近四旬的魯迅必須買一處住房。當(dāng)時北京的房子以四合院為主，大小不一，星羅棋布。為此魯迅費盡了周折，最終買下了第一處房子，這就是八道灣胡同11號院。

魯迅在日記中記載：“擬買八道灣羅姓屋”（1919年7月23日），“買羅氏屋成”（1919年9月19日）。11月21日魯迅和周作人一家“移入八道灣宅”。12月29日魯迅返回故鄉(xiāng)紹興，接母親、妻子和三弟周建人一家抵京入住其中。

八道灣11號院原來是羅姓的一處坐北朝南的大宅院，院子分為前、中、后三進，外加一個西跨院。院子寬敞，空地較多，便于孩子們活動。魯迅購得宅院后，對房間進行了必要的修繕。

進門的前院十分開闊，有一排三間一套的南房九間，魯迅的書房和臥室開始先在中院西廂房三間，后來為了安心寫作，改住前院前罩房中間的一套三間房子，他在這里創(chuàng)作了《阿Q正傳》等許多作品;中院是整個宅院的主體，有高大的正房三間和東、西各三間廂房，正房東、西兩間分別住母親魯瑞和妻子朱安，中間的堂屋為飯廳;后院有一排后罩房九間，周作人一家住后院北房的西側(cè)三間，周建人一家住后院中間的三間，東側(cè)三間是客房;西跨院的房子為儲藏室和用人居室。

魯迅當(dāng)年購買的八道灣11號院，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處二手房，房款是三千五百大洋，中保人酬金，也就是中介費一百七十五元，加上手續(xù)費、改建裝修費等共計四千三百八十五大洋。這筆錢在當(dāng)年價值不菲，1919年的一塊大洋現(xiàn)在價值應(yīng)在人民幣二百元以上。這么大的一筆數(shù)目，魯迅一個人是擔(dān)負(fù)不起的，他當(dāng)年在教育部當(dāng)科長，月收入三百大洋，既沒有在外面兼課，也沒有什么稿費收入。房款的主要資金為變賣紹興周家新臺門老宅所得，加上他和周作人兩人多年的積蓄、貸款、找朋友挪借等，總之也是七拼八湊才買的房子。宅院的房產(chǎn)主雖然寫的是周樹人（魯迅），但并不是由他個人出資，實際上是全家共同所有。為此魯迅當(dāng)時還請了幾位好友作為證人，訂了一份房契，內(nèi)容是八道灣宅院的房產(chǎn)，共分為四份，母親魯瑞和三個兒子周樹人、周作人、周建人各占一份。魯迅當(dāng)時的想法是兄弟三人和睦相處，永不分開，所以把紹興老家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復(fù)制照搬到北京，當(dāng)然這個愿望最終還是落空了，三兄弟同院相處的日子只維持了三年多。

1921年9月周建人因到上海任商務(wù)印書館編輯，留下妻子兒女在八道灣生活。1923年7月14日，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失和，義斷情絕。8月2日，魯迅被逐出八道灣，“攜婦遷居磚塔胡同六十一號”。房子當(dāng)時是借住許欽文的妹妹許羨蘇的同學(xué)俞芬的空房。轉(zhuǎn)年5月，他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買了一處二手房子：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胡同21號（現(xiàn)北京魯迅博物館）。

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八道灣11號院的房產(chǎn)雖然魯迅出資出力最多，但并非是他一個人買的，是舉全家之力，湊錢貸款所購，他們兄弟三人及母親都享有產(chǎn)權(quán)。確切地說，八道灣11號院也不能僅僅說是魯迅的故居，它是三兄弟共同居住的周宅，尤其是周作人終生在此居住，后期八道灣的名氣更多的是源于著名的苦雨齋。

責(zé)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