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 戲（外兩篇）

文/徐建英

良曲盯著家門前的大曬場，一看就是半天。幾日后，他站在隔壁院的難生屋門前喊：“難生哥，封在自家巴掌大的地方，人快瘋了，要不……咱哥倆把儺戲請起來?”

在院里悶著腦殼抽煙的難生聽到喊聲，順著良曲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曬場角落那堆闖灘節(jié)后拆下的臺料，沉思半響，“能成?”

“老祖宗留下的物什，怎就不成?”

“現(xiàn)這情況……”

“家門口請呢。里面套一層口罩，外面蓋一層臉子殼殼，安全著。特殊時期，馬角不請，五方小鬼用稻草扎，請六叔在臺邊打鈸，我家二小子在屋門口敲鼓兒，咱老哥倆撐一出《鎮(zhèn)鐘馗》，準(zhǔn)成！”

難生看著曬場周邊密密匝匝閉著戶門的人家，同意了。

儺戲名鬼戲，又稱儺愿戲，是祭神、驅(qū)瘟避疫的祭祀活動。鄂儺戲，在原儺戲的基礎(chǔ)上，另融入了湖北花鼓戲的精華，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后，湖村每年的闖灘節(jié)，難生和良曲都是堂角。

請鐘馗的日子定在農(nóng)歷二月十二，驚蟄日。

老哥倆輪流把門前的大曬場清理干凈，搭上簡易的儺堂，公雞黑狗烏魚黃鱔甲魚“五血”倒不難，這是鄂南請祭的常用物，兩家備的養(yǎng)的一湊，齊了。蜈蚣地鱉蛇殼勾藤藿香金銀花川貝茯苓等十二味鎮(zhèn)邪、清肺止咳的中藥就難著老哥倆了，別的還好說，難生閨女做村醫(yī)，中藥鋪現(xiàn)成有。只是那味蜈蚣，兩家人卸土墻翻陰溝直忙乎了多日，才找到一只小指頭大小的紅頭蜈蚣，等把這些裝入陶罐泡上酒，五帝錢又給卡著了，良曲一咬牙，把自家壓房梁的那枚乾隆古錢給掀了下來。

按商定，難生做端公，良曲打先鋒，打電話約六叔打鈸子時，六叔在電話里泣不成聲——他在省城的兒子早上送方艙醫(yī)院了。

“難生哥，儺戲半臺鑼鼓半臺戲，鑼鼓開路，馬角唱和，現(xiàn)在我們僅請出鼓和鈸，打大鈸的卻退了，這……”良曲看著難生，一臉的沮喪。

“你老嫂子會些小鈸，還有兩日，我再提點幾下，湊合吧?！?/p>

農(nóng)歷二月十二到了。

難生身著紅袍，頭戴著柳木做的豎眉獠牙儺面，手執(zhí)方相走上臨時搭的儺戲堂，良曲頭戴青面，身穿獸皮衣飾，一手執(zhí)金鞭，一手拖著稻草扎的麻衣小鬼跟在難生身后，難生嫂子和良曲二小子，一人懷小鈸坐在臺邊，一個抱鑼鼓坐在自家屋門口。

難生在堂案正中掛好鐘馗神像，把軸聯(lián)貼在鐘馗像兩側(cè)，又將“秋官驅(qū)邪”四個大字粘在神像正上中，然后取過“五血”，在神像面部和手足各灑一圈，念起了鐘馗誥：“……祛邪斬鬼大將軍，終南鐵面我神君，掃蕩妖氛天尊至……”

念畢誥，難生用銀針在神像的眼，口，鼻，喉嚨，肺幾處點刺，刺完，用蘸過十二藥的方相點戳，口中念詞：“天有金光，地有銀光，日之黃光，月之射光。金光速現(xiàn)，速現(xiàn)金光，恒巫來開光?！?/p>

接著用兩只海碗盛水，橫一根筷子在兩碗間，隨后發(fā)令：“觀我恒巫號，聽我?guī)熇闪睿詹槿?，夜查七十二，妖魔野鬼，魑魅魍魎，病邪遠(yuǎn)離……”難生手執(zhí)方相在儺戲堂上邊舞邊唱。

唱畢，難生持方相斬斷碗上的筷子，端起水，沿著戲臺旋轉(zhuǎn)，邊轉(zhuǎn)，邊澆水入地，同時念：“……天地日月斗南開，全生麗水福慶來，瘟疫病災(zāi)今日散，福佑善神入庭來，今我恒巫聽神令，水碗一扣瘟疫脫。起！”將另一碗水潑向麻衣小鬼身上。

水落地，六叔屋門前傳來“咚”的一聲悠長大鈸聲。難生一怔。是六叔，他紅腫著雙眼站在自家屋前，手里的大鈸隨即“咚咚鏘”“咚咚鏘”合上了難生嫂子和良曲二小子的兩番鼓鈸。

難生心一悸，手里的方相轉(zhuǎn)得更快了。

遠(yuǎn)處，有板鼓聲聚上了；東面叫鑼發(fā)出清脆的聲音；西邊的中鈸和次鈸也合了過來；南角的尺板和木魚聲絲絲入堂；堂北的號頭也亮了……一時間，十番鑼鼓從湖村的四面八方響起，和著儺堂的步奏。

接著高腔、平腔、花鼓腔、山歌腔，陣陣楚腔傳來。銀臉的四大天將，花臉的關(guān)索，黑臉的城隍，粉臉的和合二仙與小娘子接腔而出……闖灘節(jié)上的十二舞神戴著臉子殼殼一人兩米的距離立在大曬場四周。

難生眼一紅，感覺周身的血脈僨張，手里舞動的方相越轉(zhuǎn)越快，嘴里的唱念加急了幾分。旁邊的良曲手執(zhí)金鞭舞動起來，邊舞邊指儺堂邊的那一排麻衣小鬼：“吾是先鋒太白將，鐘公派我打先鋒，一打東方木精鬼……”

“二打南方火災(zāi)殃！”

“三打西方金精怪！！”

四周陣陣和音響起。

一幀幀臉子殼殼從曬臺邊的各處戶門窗口探出來，齊聲唱念：“四打北方水災(zāi)殃，五打中央土精鬼，土精邪鬼土內(nèi)藏，五路瘟疫都打盡……都打盡！無病無災(zāi)出屋門。"

齊齊整整的楚腔，在一片“咚咚鏘”的鑼鼓鈸聲中，在儺堂外的大曬場邊合著鼓點，在麻衣小鬼倒地的聲響中，踩著三角形的舞步在跳，和著難生和良曲嘹亮的聲音，沖向儺堂，沖上了云宵……

皮影

“看牛皮（皮影），熬眼皮，摸黑回家撞鼓皮，老婆挨眉捏悶脾……”

沔陽皮影戲在江漢平原一帶久負(fù)盛譽(yù)，讓陳皮沒想到的是，背井離鄉(xiāng)時隔三十年，他還能親眼目睹皮影子成戲的全過程。

父親老陳頭今年七十，陳皮一早與父親約好，春節(jié)回湖村過，只是沒想到剛落家，一場突來的疫情，路封了。如果能一早預(yù)知這些，或許陳皮會選擇留在花都，廠子里一攤子事，從封城的第一天起，他的手機(jī)鈴聲就不停在響。

父親老陳頭倒是安心，鋪天蓋地的封城信息傳來，他卻蹲進(jìn)東廂房的角落里搗鼓那幾只大木箱。老陳頭老了，老了的老陳頭習(xí)慣在天氣晴好的日子里，搬出他的木箱子，翻開一張張疊卷的皮影子，邊晾曬，邊撫摸，如同撫摸那些折疊在皮影里的舊光陰，偶爾還有老陳頭的嘆息，“哎，不中，都不中啦！”

封城的第二天，老陳頭在封村前出了村，黃昏返家的時候，他的嘴邊扣了一個天藍(lán)色的口罩，在陳皮驚訝的目光中，把半張新鮮的黑牛皮浸泡在水盆中。幾天后，陳皮幫老陳頭起過盆，將浸泡過的牛皮晾上木架，他的電話又響了，陳皮邊接電話，邊看老陳頭一點一點地割牛皮，去碎皮邊角，用刮刀剔牛皮里的肉渣，等老陳頭翻過牛皮刮外面的牛毛時，陳皮已經(jīng)打開了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

老陳頭一整天一整天的刮牛皮，陳皮一整天一整天地接電話，或?qū)χP記本電腦里的視頻指指點點。老陳頭那張飯桌大小的牛皮經(jīng)過他不停的刮皮、浸泡，逐漸變得光滑透亮，被老陳頭展開釘在木板掛在背陰處。陳皮電話里的大吼大叫聲，也慢慢變成笑逐顏開。

每隔幾日，老陳頭便會取下木板上的牛皮，用圓木棒在皮子上來回推磨，整張皮子變得越來越平整越來越光滑了，老陳頭又把皮子一分為二，分別在兩張皮子上描影。描完影，從東廂角取來十幾把大大小小的刻刀，逐一過了水，上水石打磨。

江漢平原一帶的皮影匠，對刀路、刀型都頗有講究，不同的刀路要用不同的刀型，老陳頭先用鋼針順著描過影的線條扎，接著將牛皮綁進(jìn)一塊硬木板上，鑿頭形鑿帽形，雕側(cè)影，打眼眉兒，挑鼻尖子，每下去一個鑿刀，都會比對一番。

天晴的時日，陳皮晃著腿，叼著香煙，靠在紫縢椅上曬春陽，其間不時會拿起手機(jī)，吩咐廠里的主管幾句，臉上掛滿春風(fēng)。下雨的時候，遇著陳皮不忙，他會上來幫幫老陳頭，對著老陳頭手里的活指點：“這鼻尖兒，蠻好了。還有這，也行了。玩耍兒的小皮影，不用這般過細(xì)的，蠻講究做嗎?”

通常這時候，老陳頭瞇著眼睛看陳皮，“說嘛呢？做啥都得有講究。這鼻梁太挺，就少了一點乖巧伶俐勁，懂不？這額頭，還不夠圓潤，也顯得嫵媚有余而柔美不足?！?/p>

陳皮笑，“哈，您老還懂審美呢。”

“皮影子仿的都是戲劇人物，刻皮影講的就是繁而不亂，密而不雜，哪處該涂染，哪處要鏤空，眉彎彎，眼線線，櫻桃小口一點點，筆筆都含糊不得，若布的局不合理，人物就難逼真，不逼真，戲就砸吧了，你小子不懂！”

講完這些，老陳頭不再理會陳皮，將紅黑綠等幾色顏料分別熔進(jìn)碎皮子熬好的皮膠中，在小火里一邊溫，一邊往皮影的兩面上色，待色變干，又一層層的刷桐油，待這些做完，一男一女兩副惟妙惟肖的皮影子也告成了。

老陳頭選了一個晴日，在家門口置了一張方桌，方桌上架上一塊白紗布，白紗布的底水邊是老陳頭自己手描的水草幕，他將一男一女兩副皮影子緊貼在水草幕上，先提起那副男影，輕咳了兩聲后，男影的手緩緩抬起，男腔隨之而出——

“近來好魚價，清早把湖下，哪知天氣陡變化，雷電又交加，傾盆大雨隆……”是《大漢皇帝陳友諒》。年輕時的老陳頭，曾領(lǐng)著年幼的陳皮，帶著這出皮影戲，一口楚腔走遍江漢平原。

屏幕后，老陳頭的手轉(zhuǎn)向了那副女影，絲絲入扣的女音同時傳了出來：“狂風(fēng)掀巨浪，啊呀呀，沷進(jìn)了倉……”

陳皮突地有了去幫幫父親提線的想法。

“只顧把魚捕，難道我，陳普才夫妻就要命喪于此嗎?”屏幕后的聲音又換成了男音。在陳皮走向幕后的瞬間，他怔了。他看到父親老陳頭手里提著男影，鼻梁上架著一副白色的口罩，那是他的工廠生產(chǎn)的口罩，是他在封城前匆匆塞在包里帶回的樣品，最近工廠火熱在生產(chǎn)。

“這……前面有一個土灘，待我抱妻上岸想辦法喲！”看到陳皮，老陳頭口罩里的聲音停了停，僅僅片刻，他的聲音又響起：“荒野產(chǎn)子遭險，無數(shù)水鳥筑屏棚，不見風(fēng)雨電轟，雨過天晴現(xiàn)彩虹……”聲音隨著老陳頭手中提線的變動，時高時低，時男時女，女低音似溪流入谷，蒼老的男中音厚實略帶蒼涼。

看著僂腰專注的父親，陳皮怔在那兒半天沒動。

等他豁然回醒，一把摘下了老陳頭戴在嘴邊的口罩，在老陳頭錯愕的目光中，陳皮半跑著沖進(jìn)了內(nèi)屋，拔掉了正在充電的手機(jī)，哆嗦著手拔通了工廠主管的電話。

招魂

楚人好巫，自古就有招魂習(xí)俗。聽村里老一輩人說，戰(zhàn)國時的三閭大夫屈原有一年坐船過潘河，卻在船上病了，一連多日重病不起，村里有位九十歲的老人試著去潘河為其招魂，第二天屈原的病全好了。后來屈原寫的《楚辭》中就有一章《招魂》，村里老輩人說，那就是根據(jù)湖村招魂的習(xí)俗而來。

群發(fā)在外做了多年生意，回到湖村后就病了。

開始他只是說胸悶乏力，汪嫻陪著上省城醫(yī)院，求了專家，折騰了儀器，查來查去，也查不出所以然。

汪嫻急得不行，聽得哪兒有治胸悶乏力的偏方，哪兒有郎中專治疑難雜癥，立即腳不點地奔過去，可群發(fā)的病全無好轉(zhuǎn)。

汪嫻沒招了，群發(fā)有氣無力地出主意：要不……你……找爹，給我招魂。

在汪嫻小時候，娘為她喊過魂。

但小孩喊魂和大人招魂卻各不相同。大人招魂，相對繁瑣些。

有一年三叔在南攏凹干活回家病了，爺爺挨家挨戶去討米，然后把家中的水缸填滿水，放了一把作鎮(zhèn)邪之用的剪刀在缸里，奶奶抱了三叔的內(nèi)衣，手持圓鏡拿著百家米由瓦梯走上屋頂，仰面朝天門持鏡朝東喊：東方有鬼崽啊莫留喲——

喊完將手討得的百家米朝東灑一把。

然后順次各喊一句，將討得的百家米朝各方灑一把。

四個方位喊完，再仰頭面朝天門，圓鏡朝三叔失了魂的南攏凹喊：東南西北都莫去，崽在南攏凹嚇了回喲——

喊一句，丟下一把米，再由瓦梯走下屋頂。據(jù)說這些扔下的百家米，會落地成兵，從鏡子里照出的鏡路上，把人的魂收回家。

汪嫻聽完眼一亮。但招魂還有一說，得家中長輩出面喊才有效，比如父母，再或岳父岳母。群發(fā)年幼失父，青年喪母，自已的爹娘倒是健在，但是……汪嫻一想到爹，眼神隨即黯淡下來。

當(dāng)年汪嫻和群發(fā)談戀愛，汪嫻的爹娘大力反對，特別是爹，嫌群發(fā)家弟妹多負(fù)擔(dān)重，嫌群發(fā)個頭矮怕汪嫻嫁了會吃苦……汪嫻不管不顧，娘以絕交恐嚇，汪嫻還是不理，偷偷拿著戶口簿與群發(fā)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請了幾位要好的朋友擺桌酒席就正式住進(jìn)了群發(fā)家。孩子出生后，群發(fā)去給汪嫻爹娘報喜，硬生生吃了個閉門羹。從此汪嫻倔著不回娘家了，任群發(fā)怎么勸也不聽。

看著床上氣息如絲的群發(fā)，汪嫻咬咬牙還是出了門。

站在闊別多年的娘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見娘在院子里忙碌，爹在樹下抽旱煙，汪嫻站在門口，紅著眼睛看著娘叫了聲：娘！看著爹，怯怯地喊了一聲：爹！娘看到汪嫻一怔，眼睛發(fā)紅，腳向女兒挪。你站著！她說絕交就絕交？她愿來往就來往？爹一喝，娘的腳就停了，哭著轉(zhuǎn)身向內(nèi)跑。

爹磕磕煙灰，悶聲問：這是哪家閨女？走錯門了吧？汪嫻把手中拎的貴重禮品放在門邊，怯怯地說：爹，這是群發(fā)讓我拎來孝敬您的。

群發(fā)是哪個？你又是哪個？老漢我不認(rèn)識！又一腳拋開地上的禮品：發(fā)財了，了不起啦？這些你拿走！老漢我不稀罕。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爹，群發(fā)重病，您曉得的，他爹娘早不在了……爹一怔，又砰地一聲關(guān)了門。汪嫻哭著一路跑回家。群發(fā)看著汪嫻紅紅的眼睛，喘著氣說：嫻子……再去，咱們結(jié)婚時沒尊重兩老意見，爹還氣著……

汪嫻說：你又不是不知咱那爹，這些年，你哪次去，不是被他攆了回來？

群發(fā)說：嫻子，再跑一趟吧，爹只是……那口氣沒放下……

傍晚時汪嫻萎著頭回來，她哭著說：門一天都鎖著，照面不給打。要不，還是我去化百家米，請族里的長輩來試試？

萬萬不行……

群發(fā)話剛落，一個佝僂的背影進(jìn)了廚房，接著一個蒼老的男音在屋頂響起來：群發(fā)，我的兒啊，東方妖魔多作怪，崽啊你早回莫作留喲——

群發(fā)，我的兒啊，浙江人多車多你莫留啊，嫻子和伢崽在屋里等你回喲——

汪嫻聽著這熟悉的喊聲大滴的眼淚從眼眶滾出來，連日來窩在床上的群發(fā)掀開被，掙扎著想下床，這時一個人影進(jìn)了屋，一把按住他，說：兒啊，保重身體最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