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沉吟

管衛(wèi)中

一

如果要收藏，我最想收藏的東西，是書和河流。

在與我熱愛過的親人失去聯(lián)系的很多年很多年里，我的心總是孤單的，是時時容易感物傷懷的。百般無奈之下，我漸漸地把心思轉(zhuǎn)向了書和河流。這兩樣?xùn)|西成了我的靈魂伴侶。

書的溫暖自不必說，它是比我輩眼力所及要豐富千萬倍的另一個大千世界。它幫助像一只螞蟻一樣在指甲蓋大的地方上活動一生的我打開視野，心游萬里，其趣無窮，焉能不珍視？而河流是大自然中最堪觀賞的奇觀之一。發(fā)源奪隘時，它有紅軍萬里長征的決死之心;征罷出海時，又似散發(fā)逸士弄扁舟。或如壯士拼死突圍;或似智者閑庭信步;或鐵騎突出，雷霆萬鈞;或閑云出岫，琴聲琤瑽;春日似處子綠紗婆娑，冬天如冷美人白裘擁頸……不唯風(fēng)光多姿，它也像是白發(fā)紛披的萬年老人，經(jīng)見過身邊無數(shù)滄桑世事，卻沉默無言，了無痕跡。它是這個世界上另一種謎一樣的存在，令人著迷。

人類對河流從來就如母子般的依存關(guān)系，凡是文明早發(fā)、人煙稠密的地方，必有河流。河流是解開文明奧秘的鑰匙，是活的歷史。以此之故，數(shù)十年來，我每到一地，必尋覓當(dāng)?shù)氐暮恿?，細細觀察周邊地理形勢及物產(chǎn)、遺跡、民風(fēng)，若有所思。

有一年，我走到了甘肅禮縣的西漢水。從大堡子山上俯瞰，西漢水宛如一條馬韁，蜿蜒在山谷里，澆灌出大片的莊稼地和棋布的村莊。比起長江、黃河，西漢水真是太不起眼了——在四百五十萬分比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上，甚至找不到它的蹤跡。但就是這條深藏在山谷中的漢水支流，在三千七百多年前，吸引了從山東曲阜長途逃命而來的嬴秦幾十個先人。他們在這片鮮為人注意因而十分安全的偏僻山谷中安頓下來，利用自己精湛的養(yǎng)馬技藝和川道里富含鹽分的牧草，放牧牲口，繁殖駿馬，繁衍部族，抗擊周邊西戎部族的一次次圍攻，九死一生，終于活了下來，并日漸壯大。因了一些歷史機緣，這個牧馬部族登上了中國的歷史大舞臺，成為春秋初期一個后起的諸侯國——秦國，且領(lǐng)地逐步推進到今陜西境內(nèi)。再后來，經(jīng)過幾代雄才大略但也殺性十足的君王苦心經(jīng)營，如狼似虎的秦軍踏平了戰(zhàn)國六雄，建立了秦帝國。漢人司馬遷寫就的《史記》將這塊秦人起家的彈丸之地稱為“西垂”。埋葬著秦人先祖尸骸的大堡子山墓群，至今仍在發(fā)掘之中。秦末，項羽曾對嬴氏家族進行滅種屠殺，殘存下來的嬴姓族人紛紛隱姓或改姓。這里至今還有一些趙姓村莊和極為稀見的嬴姓人——他們可能就是嬴秦的后人。盡管秦國一統(tǒng)天下，為后世的中華版圖奠定了基礎(chǔ)，也使“一統(tǒng)天下”思想成為后人心中的固定信念，但其在統(tǒng)一的過程中殺人如麻、血流漂杵，及至秦始皇所創(chuàng)立并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集權(quán)專制制度，卻并不值得后人自傲。毋寧說，養(yǎng)育了秦人的西漢水是一條滋味復(fù)雜的河流。

2012年，我從北京返回蘭州途中，驅(qū)車從山西與陜西交界處的河曲一帶越過滔滔黃河，一路上還在為見到黃河中游的浩大兇猛景象激動不已，忽而又在陜西米脂、綏德一帶撞見了無定河。這條河在歷史上因水流忽大忽小、忽深忽淺、忽清忽濁，被當(dāng)?shù)匕傩辗Q為恍惚都河、黃糊涂河，官方名稱無定河。據(jù)說，這條河在定邊源頭處，有三五十米寬，水勢浩大。而我所見到的無定河，是一條艱難掙扎在陜北黃土丘陵叢中的只有兩米左右寬的濁流。有好幾次，看看細得就要斷流了，轉(zhuǎn)過山嘴，卻又忽然出現(xiàn)。它就像個精壯的陜北小伙兒，從定邊流到靖邊，被極度干渴的陜北黃土高原大肆吸吮，越流越細，又掙扎著流到米脂、綏德，流成了一個干枯的老頭兒，最終從清澗好歹匯入黃河。我之所以記住無定河這個名字，源于大學(xué)時代讀過的晚唐詩人陳陶的兩句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辈槐氐魰?，大致說，從唐玄宗天寶年間起，唐朝軍隊在河?xùn)|、朔方、隴右、河西一帶，與強大的吐蕃、突厥以及安史亂軍進行過多次血腥大戰(zhàn)，無定河流域正是戰(zhàn)場之一。作為詩人，陳陶毅然決然地站在了在前線賣命的士兵一邊，站在了苦苦牽掛丈夫的女子一邊。比起那些靠投朝廷所好作文而博得一點廉價文名的文人們，這個人是很值得敬重的。

又一年，我走到了甘南碌曲縣白龍江源頭一帶，細細觀察了一條江發(fā)源的情形。原來，源頭并無主源，廣闊而起伏的草原上，無數(shù)眼泉水流出來，在草皮下順著傾斜的地勢向下潺潺流淌，漸漸匯成一條條細細的溪流。再匯聚，形成一股稍大一些的水流。到達甘川交界處的郎木寺時，它是一條一米多寬的小河，人一躍即可跳過。流到隴南文縣境內(nèi)，已是一條二三十米寬的大河，是名副其實的白龍江了。再南流，經(jīng)碧口、川東、重慶匯入長江。這種江河形成的原形使我忽然意識到，人們在表述時，常常忘了一個基本常識：有無數(shù)溪流才有支流，有眾多支流才有長江、黃河。每一個泉眼、每一條溪流，都是最重要的。

還有一年，我到了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額濟納旗，見到了水流清澈的額濟納河。站在河邊眺望茫茫四野，倏然想起一段往事：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前，日軍派出一支由少將機關(guān)長江崎壽夫率領(lǐng)的特務(wù)隊，在額旗收買蒙古族旗長，開始在當(dāng)?shù)匦藿ㄒ蛔娪脵C場。日軍的險惡用意是，中日之間一旦開戰(zhàn)，蘇聯(lián)很可能援助中國，而蘇聯(lián)援華軍用物資必走新疆、甘肅線路，從而運入中國內(nèi)地。在距河西走廊不遠的額旗建立飛機場，戰(zhàn)時可就近轟炸交通樞紐蘭州及西北援華通道沿線城鎮(zhèn)，切斷這條運輸線。彼時中國政府忙于應(yīng)付日軍在東部的步步緊逼，日軍在西北的這個微小動作并未引起官方注意。額旗只有蒙疆委員會寧夏分會派出的一位青年專員王德淦，他將這一重大情報上報上司，卻因人微言輕，未獲重視。王德淦決定自己干。他聯(lián)絡(luò)了一位喇嘛，趁做佛事活動之機，潛入日特儲藏軍用電臺、武器和給養(yǎng)的喇嘛廟，縱火燒毀，致使日特機關(guān)陷入困境。隨后，《大公報》記者范長江潛行到額旗，從王德淦這里了解到日軍陰謀，在《大公報》上發(fā)文披露，這才引起國民政府的注意。寧夏派出民政廳長李翰園，赴額旗設(shè)法取締日特機關(guān)。李翰園繞道蘭州，趕赴酒泉，在當(dāng)?shù)伛v軍的配合下，帶領(lǐng)一個排的士兵趕到額旗，設(shè)計智擒江崎壽夫等日本特務(wù)11人，徹底破壞了日軍建機場的計劃。擒獲日特的那一天，正是“七七事變”之日。這批日特被押赴蘭州，執(zhí)行槍決。中日開戰(zhàn)后，由于額旗機場未能建成，日軍轟炸機只好從山西運城機場起飛，多次襲擊蘭州。由于航程遠，蘭州方面有較充裕的時間做好疏散民眾和部隊迎戰(zhàn)準(zhǔn)備，所以六年轟炸下來，總體損失居然不大。同樣由于航程遠，日軍戰(zhàn)斗機的續(xù)航能力有限，不能護航，只能由轟炸機單獨執(zhí)行轟炸任務(wù)，致使日軍轟炸機群在蘭州被我方戰(zhàn)斗機和高射炮先后擊落47架，擊傷多架——在日軍飛機先進、航空兵技術(shù)高超、軍力強大而我方防空軍力非常薄弱的那個年代，這可不是一個可以等閑視之的戰(zhàn)績，其間的艱險難以盡述。蘭州守軍以薄弱的防空力量，最終成功地保衛(wèi)住了西北國際運輸通道中轉(zhuǎn)站，蘇聯(lián)援華物資經(jīng)過蘭州，源源不斷地運入內(nèi)地戰(zhàn)場，有力地支援了艱難的內(nèi)地抗戰(zhàn)。這些后來發(fā)生的戰(zhàn)事都與額旗機場被王德淦、李翰園等人端掉有關(guān)。我在想，如今的額濟納旗成了游客們觀賞胡楊林的勝地，又有幾人知曉這幾個被歷史淹沒了的有血性的中國人呢？

數(shù)十年中，我陸續(xù)見識過黑河、疏勒河、洮河、大夏河、祖厲河、渭河、涇河，青藏高原的柴達木河、通天河、沱沱河、拉薩河、雅魯藏布江，北疆的伊犁河、瑪納斯河、孔雀河，南國的嘉陵江、揚子江、黃浦江、錢塘江、大運河、長江、珠江、萬泉河……以及德國景色如畫的萊茵河、美茵河，俄羅斯憂郁的伏爾加河、莫斯科河、涅瓦河和遼闊到駭人的波羅的海。這些形貌各異的大江小河，總讓人想起某個人的坎坷身世、足跡、彼時的心境，或者一群人的艱難生棲、遷徙、征戰(zhàn)、存活或消亡。晚上枕著水聲回味默想，我恍然覺得，這些河流仿佛是一卷卷打開的無字書。它們似乎是在用一種我不大聽得懂的語言，向我述說著這塊地域上的人們經(jīng)歷過的往事，以及與被書寫走樣了的那部分真相。

二

與我生命直接有關(guān)的，要數(shù)黃河了。2019年9月19日，我與一眾文友走到蘭州河口鎮(zhèn)時，感覺到了一種重走舊地的親切與悵惘。

四十三年前，也是九月，我和一群下鄉(xiāng)插隊的知識青年乘坐著一輛大轎子車，駛進了蘭州城。我們是蘭州維尼綸廠招收的青年工人。對我這個自小生長在小縣城里的人來說，蘭州，維尼綸廠，這是能讓人產(chǎn)生多少遐想的字眼啊！然而汽車?yán)覀兇┻^市區(qū)、西固城，沿著黃河一路向西，進入荒涼的郊區(qū)。車外的黃河是冷漠的，兀自湍急東去。河對岸是掩映在樹林中的零零落落的村莊，再遠處是一溜土黃色的禿山。我們的心越走越?jīng)觥Ｔ谝粋€名叫新城卻除了一座簡易橋外什么都沒有的地方，我看到了兀立在岸邊的兩個糊滿泥苔、靜止不動的高大水車。這回再到新城，我才聽甘肅檔案專家姜洪源先生說，這是蘭州僅存的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修造的水車。

蘭州維尼綸廠坐落在離河口鎮(zhèn)約有兩三里的黃河岸邊。這是七十年代初中國剛剛建立的九個維尼綸廠之一。四五千名工人，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出頭。一小部分工人來自南方，大部分工人是來自甘肅各地的下鄉(xiāng)和回鄉(xiāng)知青。車間里流行蘭州方言和“京蘭話”。趕時髦的小伙子們都弄一頂綠軍帽，帽頂用牙咬出一圈棱子，戴在頭上好精神呀！

時值1976年初冬，天氣已有些寒冷。在蘭維廠子弟中學(xué)的一間大教室里安頓下了床位之后，我偷空出來，繞著蘭維廠轉(zhuǎn)了一大圈。呀！大片的露天廠房綿延數(shù)里，煙囪林立，圓筒狀的反應(yīng)爐、曲折交叉的銀色管道在太陽下熠熠閃光。雖然還不見工人上班操作，但大工業(yè)的宏大氣派已令我心潮澎湃。那個年代，工人階級被稱為“領(lǐng)導(dǎo)階級”，能夠躋身于這個崇高的階級，是青年人普遍的理想。我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了，心里有一種念想悄然而起：穿上胸口印有“蘭維”字樣的勞動布工裝，胸前小口袋里再插上一支鋼筆，上班之余，時不時在報紙上發(fā)表幾首小詩，作者名字前面寫著“工人 xxx”，就像我所仰慕的工人詩人李學(xué)鰲、李學(xué)藝、傅金城那樣。嘿，那叫一個棒！要知道，為了有這么一天，我已經(jīng)在插隊的土炕上背熟了高紅十、徐剛等人的階梯長詩《理想之歌》，在煤油燈下吭哧吭哧地寫作了兩三年。

誰能想到，不久就有消息傳來，我被分配到了誰都怕去的電石車間——那是蘭維廠有名的累、臟、差車間。據(jù)說，電石車間的工人們是清一色的光棍，連在食堂工作的油光光、胖乎乎的姑娘們都不愿意找電石工人。車間書記整天在為鬧情緒的大齡工人們物色對象呢！我一下子就蔫了，就像扎了眼的氣球。

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有天早晨去上班，路上忽然看見廠區(qū)墻上貼滿了紅紙黑字的標(biāo)語：“打倒王、張、江、姚！”“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幫！”正在干活時，車間外突然鑼鼓聲大作，口號聲連天。隨后，廠里開大會批判、聲討、游行，標(biāo)語、大字報鋪天蓋地。好些日子，廠里好像是在過盛大的節(jié)日。但工人們私底下對這件事卻很冷淡。那個年月，今天打倒一大批人，明天高高在上的副統(tǒng)帥又叛逃，成了謀害領(lǐng)袖的罪人，后天又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現(xiàn)在又是什么“四人幫”。工人們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雖然跟著瞎喊口號，心里卻并不在意——這些事跟我們下苦干活兒、早上喝苞米稀飯、晚上算計著飯票吃幾個饅頭有什么關(guān)系？我剛剛在插隊的村子里經(jīng)歷了毛澤東逝世后的全國戒嚴(yán)和“嚴(yán)打”——有一個中學(xué)畢業(yè)生因為強奸幼女被判了死刑。犯人插著亡命牌被拉去執(zhí)行時，他媽媽死死抱住公安的腿不放手，哭訴哀求說：“求求你們饒了這個瞎慫吧！”“讓我替我的兒子去挨槍子吧！”“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我給你們磕頭燒香！”……公安不許。她又抱住兒子號啕大哭說：“兒啊，你干嘛要禍害人家的尕女孩啊！”見過這種場景的我，哪還在意什么“四人幫”打不打倒的事？

但一年以后，這件事就跟我發(fā)生了某種關(guān)系。此是后話。

我那時最苦惱的還是自己的處境和前途。電石車間是制造維尼綸的第一道工序——把焦炭和熟石灰熔煉成電石。我被分配在車間里最艱苦的電爐工段，工作跟煉鋼工人很相似，戴著墨鏡，握著一丈多長的鋼釬，待電石煉成時捅破出爐口，火紅的電石液噴濺而出，宛如一條火龍，流入巨大的鋼鍋，由電動車?yán)?。電石坨冷卻后掄大錘砸碎。這情景聽上去很壯觀，但實際干起來卻不怎么好玩。出爐時，爐體周圍的溫度達到七八十度，人好比是貼近火爐的饅頭，幾乎要被烤焦了。爐口噴出來的電石液火星四濺，稍不留心就會被燙傷。我?guī)状斡錾蠋煾荡┑拿抟卤豢镜妹盁煛⒅?，趕緊脫下來撲打、澆水，火才熄滅?；鸺t的電石液一碰上水滴就爆炸，而電爐中的冷卻水管常常漏水，多次發(fā)生爆炸，有人就曾被炸傷住進了醫(yī)院。每一次爆炸后就停產(chǎn)檢修。每次下班，我們的工作服都被汗?jié)裢噶?。我看到，每一位師傅的工作服后背，都有一幅汗堿浸出的白花花的“地圖”，能刮下二兩鹽來。鄰近的白灰工段干的是把石灰石燒成熟石灰的工序。這個工段幾乎全是女工。每次下班，我看見這群姑娘一身石灰粉，通體灰白，捂著骯臟的大口罩，眼睫毛上都是白灰粉。

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在車間洗澡房，工人們將一身骯臟破爛的工作服三兩下脫在地上，跳進澡池，發(fā)狠似的打肥皂，搓洗，打了一遍又一遍，洗了一通又一通，似乎這是最后一次洗澡，要把這些骯臟徹底洗干凈，永不再染。從另一個洗澡房出來的白灰工段的姑娘們，垂著濕溜溜的長發(fā)，一個比一個新鮮靚活。里面有兩個平時辮子及腰、身材苗條、堪稱“廠花”的姑娘，分別叫馬麗君、喬繼霞，更是出眾，直看得電爐工段的小伙子們眼神都直了?？上В簿瓦^過眼癮而已，白灰工段的姑娘們決不找電石工人處對象。也難怪，難不成小兩口都成為電石工人，回家互相搓澡？

我的師傅，班長大韓、班副陳志河，還有面相英俊且人極憨厚的大郭師傅，都是過三十的人了，還是光棍。大韓是山東人，一米八的個頭，腰桿倍兒直，五官周正，臉白，性情溫和，絕對的棒小伙兒，可就是沒人“跟”。車間主任、書記給張羅了好幾個姑娘，見面也喜歡，可人家一聽是電石工人，就不吭聲了，再也不愿見面。失敗的次數(shù)多了，大韓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漢子，臉永遠沉著。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艱苦的勞作，但最不能忍受的是勢利的姑娘們鄙視的眼光。陳師傅實在無奈，干脆調(diào)回老家找農(nóng)村姑娘去了。事實上，電石工人個頂個的都是挑出來的麻利、健壯的小伙兒，體格精壯、眼疾手快，干活兒特別利索。這群小伙子，組成了一個光棍車間。

師傅們?nèi)绱?，我一個大頭徒弟還有什么戲？等著吧。

我后來讀到陳建功的短篇小說《丹鳳眼》，說的是京西煤礦上有個丹鳳眼的漂亮姑娘，單單就喜歡上了一個下煤窯挖煤的文弱小子。我心想，“煤黑子”比電爐工的活計還差，那么俊的姑娘能看上你？

我印象最深的是電爐工段副段長張建國（從名字上看，他可能出生在1949年）。他是南京人，中等個頭，經(jīng)常穿一身印了“地圖”的臟污的工作服，一副精悍的樣子，干起活來是個不要命的主。電爐每次出險情，噴濺紅焰的爐口堵不住，遍地烈焰熊熊，他頭一個往上沖，大皮鞋踩在燒紅的電石渣、鐵軌上，滋滋冒黑煙，他根本不當(dāng)事，玩兒命。也是他，曾帶領(lǐng)一群青工，跟尋釁滋事的數(shù)百名民工打過群架，掄起鐵鍬就照人身上砍，玩兒命。他平時極少說話，偶爾一笑，有一股獰厲的味道，偶爾自言自語蹦出一句就是：“什么世道！”讓人吃驚。我那時候懵懂，不懂他的心思。后來我才知道，文革后期，中國的經(jīng)濟瀕臨崩潰，中國的工業(yè)生產(chǎn)落后于西方何止二三十年？！1977年，中國這輛脫軌的列車還沒有被扳回軌道，蘭州的工廠里還是以“抓革命”來“促生產(chǎn)”的思路，也就是以批判“四人幫”的方式來“促”生產(chǎn)，而事實上，“抓革命”與抓生產(chǎn)完全脫節(jié)，二者根本不搭界。中國人還在以文革中的這種荒謬邏輯糊弄自己。蘭維廠的機器有不少是進口的，沒有任何外國技師指導(dǎo)，青年工人們還沒有掌握機器操作，只是在用自己摸索出的一點可憐的操作經(jīng)驗勉強維持著生產(chǎn)。唯一已投產(chǎn)的電石車間事故頻出，走走停停。有機車間、紡絲車間等兩個主體車間都還未投入運營，離生產(chǎn)出維尼綸還早著呢！生產(chǎn)極不正常，工人們收入微?。ㄔ鹿べY在24元至36元之間），工作環(huán)境艱苦，看不到人生前景。他干活瘋狂，打架不要命，其實是在借機發(fā)泄心中的苦悶。

我就這么昏天黑地地跟師傅們混過了一年，當(dāng)一個工人詩人的夢，早就不想了。不過日子實在太乏味，總得找點有點意思的事情干干吧？我發(fā)現(xiàn)車間里有幾位工友跟我一樣，都喜歡讀書，可是文革中幾乎所有的書都被燒毀了，到哪里去找書？正好，有一本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在青年工人中間悄悄傳閱。通過傳看這本手抄本，我們幾個人自發(fā)地組成了一個松散的讀書小組，約定誰手上有好書，就互相傳閱，讀過后還可以互相交流看法。這個讀書小組中有個師范畢業(yè)生，還有白灰工段的女工馬麗君、喬繼霞、宋亞琴等人。我后來才知道，文革后期至1978年，全國各地都有不少這樣的讀書小組，擁有圖書最多的，是北京青年。他們畢竟生活在北京，許多高干、高知家里都藏有大量的中外名著，可以偷出來悄悄傳看。此外還有鐘阿城這樣的書蟲，一個人鉆進西單書店，淘一些怪異的書讀，想法也就與眾不同。湖南的韓少功一撥人，居然爬進書庫，偷出一大堆書來讀。他們早已在懷疑文革。貴州的金觀濤、周國平這些文革前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已經(jīng)在用書信的方式，秘密探討一些重大的問題。比較起來，遠在邊荒之地蘭州的我們這些青工，可讀的書實在是太少了。

正因為書少，我讀《第二次握手》才入了迷。入迷到什么程度？這部小說劈頭就描述了這么一個情節(jié)：女青年丁潔瓊一次掉進河里，被男青年蘇冠蘭救起，二人產(chǎn)生熱烈的愛情……雖然丁、蘇二人的愛情最終以悲劇告終，但我還是被這個情節(jié)徹底打動了，于是每天下班后就坐在廠外的黃河邊，等待哪位不開眼的姑娘掉進河里，我也來個英雄救美，然后……可氣的是，所有的姑娘思維都很正常，我在河邊苦等了一個夏季又一個秋季，從來沒碰上哪位姑娘想不開。唉！這事兒弄的，都有點不好意思見人了。

這本小說還有一個效果：它讓我們這些青年工人看到了一個新鮮無比的科學(xué)家的世界：蘇步青、華羅庚、錢學(xué)森、錢三強……以及原子物理學(xué)家丁潔瓊、醫(yī)學(xué)教授蘇冠蘭。我琢磨著，是這些科學(xué)家，讓我們對數(shù)學(xué)、物理、醫(yī)學(xué)產(chǎn)生了從來沒有過的興趣。沒有這些東西墊底，我們也不會對后來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產(chǎn)生那么強烈的興趣。我想，這就是最初的啟蒙吧？那時我不知道，這本小說的作者張揚，差點被槍斃。

我前面說過，對粉碎“四人幫”，我們并不全然在意。但沒成想，這回的事情在慢慢演變著。鄧小平復(fù)出。他和一群“扳道工”正在拼盡全力，把中國這列出軌的列車往軌道上扳。到了1977年底，傳來了一個大好消息：高考制度恢復(fù)了！我們這些青年工人都可以報考大學(xué)！這無疑是給千百萬在自己的人生荒原上迷茫無著的青年展開了一條大路。但起初，考大學(xué)對我們來說還是有點高不可攀的感覺。又一想，試試又何妨？不就是個失敗嘛！好歹咱也有個趕考進士的感覺。就這么著，我們這個讀書小組的成員，大部分報了名。離考試的時間只有一個多月，我們誰都沒有課本，還要天天按時燒白灰、煉電石。好不容易七拼八湊找來兩本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合編的復(fù)習(xí)資料，我們相互傳借，開始了所謂的“復(fù)習(xí)”。五六年插隊、做工的經(jīng)歷，大家的功課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甚至仗著年少輕狂，當(dāng)起了大家的義務(wù)輔導(dǎo)員。

這年年底，我們在西固蘭化公司中學(xué)一間教室里參加了高考?？纪炅耍l都覺得自己沒戲，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班照上，澡照洗，日子照過，管他別人怎么猜測。

翻過年，一張油印的巴掌大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全廠眾多考生中只錄取了三人，我是其中之一：甘肅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怎么可能？！且不說我考得并不咋樣，關(guān)鍵是政審也過不了關(guān)呀！我的父親在抗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參加青年軍，當(dāng)過炮長，差點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一員去了緬甸。文革中，他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我也因此背了掛落。莫非這些“污點”都不要緊了？世道真的有些變了？

真要離開蘭維廠，離開我的同患難的兄弟姐妹和師傅們，特別是讀書小組的幾個姑娘，我突然覺得異常傷感，想掉眼淚，都有點兒不想走了。我想留下來，幫助讀書小組那幾個沒考上的姑娘復(fù)習(xí)，來年大伙兒一起再考。我自己走了，留下這些苦難的兄弟姐妹在廠里繼續(xù)受苦，這算怎么回事？

可是我不能保證來年還能考上，這唯一的機會不敢放棄。事已如此，最后商定，我先走，到學(xué)校后給他們準(zhǔn)備充裕的復(fù)習(xí)資料，幫助他們再考，直到每一個人都考上為止。

依依惜別的日子非常難忘。我始終記得他們的臨別之語和黯然的表情。

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就在臨別之際，我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初戀。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漫步在黃河邊的悠長馬路上，當(dāng)那個長辮子的俊俏姑娘低著頭含羞地忽然說“我拿不出什么東西來送你，就送你一顆心吧”時，我突然被打懵了，擊昏了，傻了。

再后來，就像所有的愛情故事一樣，我們的故事也以悲愴的音符畫上了句號。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美好的夜晚。

需要交代一句的是，兩年后，我們這個讀書小組的幾位成員，一位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xué)法律系，兩位考進了電視大學(xué)。其他的人還在廠里燒石灰煉電石，直到下崗。

我最終還是失信了。

2012年秋天，在離開蘭維廠三十四年后，我重回廠子，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情景：當(dāng)年爐火熊熊、人聲鼎沸的電石車間已空寂無人，地上堆滿了煤炭，變成了一片賣煤的場地。白灰高爐還孤獨地矗立在灰色的天空下。電石車間已是被遺棄在黃河邊上的一片廢墟。蘭維廠已經(jīng)奄奄一息。廠房、機器仍在，然而人去樓空。昔日青工們飯后徜徉、談對象的中心路段，已是兩溜賣菜的攤點。往日的青年工人們都成了下崗的攤販或者靠微薄退休金過活的老人。在閑坐的人群中，我好不容易認出了一個舊日一起進電石車間的工友達朝志。他告訴我，蘭維廠后來很紅火過一陣子，1994年前后達到高峰，廠里生產(chǎn)的電石、聚乙烯、維尼綸三種產(chǎn)品在市場上很受歡迎，工人們的收入也水漲船高。1996年與亞盛集團整合以后，廠子的境況就越來越不行了。大批工人下崗，還有一部分技術(shù)骨干工人去了寧夏和南方的維尼綸廠。他自己早就下崗了，現(xiàn)在就等快點老去，熬到55歲就可以拿到退休金。錢雖然不多，但好歹總比現(xiàn)在每月領(lǐng)幾百元低保強些。他還告訴我，白灰工段的喬繼霞——我當(dāng)然記得，那個用好聽的蘭州話柔軟地叫我“小管小管”的長辮子美麗姑娘——嫁給了市里一個工人。早些年因患乳腺癌無錢醫(yī)治，早早離世。張副段長，那個干活、打架都玩命的年輕的“老”師傅，一次上班時被鋼絲繩打斷腿骨，回到老家養(yǎng)傷，不治身亡。大韓師傅終于娶了一位妻子，攜妻回了山東老家。宋亞琴后來成了蘭維廠電視大學(xué)的老師。我的唯一一位留在廠里的女同學(xué)，下崗后閑居在家，家徒四壁，郁郁寡歡。她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怎么也找不到工作，蒙廠里安排，月薪1200元。曾經(jīng)在我口糧定量不夠吃時給我送過飯票的“三八紅旗手”李愛華，嫁給了一個“渣男”，不久離婚，又首批下崗，在蘭州市開過飯館，在張掖照顧父母多年，如今仍在為給兒子買套房子結(jié)婚而一點點攢著錢。

舊景不再，斯人已逝。幾十年來，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但我始終記得他們，記得那些陪伴我走過一段青春路程的親愛的人們。

三

我進入大學(xué)的1978年初，是整個民族的精神被激活的年代。在與工廠環(huán)境截然不同的大學(xué)校園里，我受到了那個時代獨立思考風(fēng)氣的強烈熏陶。仿佛是一個在巖洞里待久了的人，爬出幽暗跑到崖邊，看到江河橫流，天地高闊，山巒起伏，胸襟一下子開闊起來。到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仿佛已經(jīng)換了一個人，骨頭里滲入了鋼質(zhì)，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懵懂、單純、懦弱的青年了。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甘肅省文聯(lián)，有幸參與了《當(dāng)代文藝思潮》雜志的創(chuàng)刊及其后六年的編輯活動。

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1987年夏天，出于研究西部文學(xué)須先熟悉西部人文地理情況的考慮，我請假半月，去了青藏高原。在青海省瑪多縣，在巴彥卡拉山脈腳下，星宿海西的約古宗列曲，我仔細觀察了黃河發(fā)源的情形。從拉薩回到蘭州后，聽到了一個消息：《當(dāng)代文藝思潮》擬與《飛天》合并。這份雜志堅持到1987年底，如期“合并”——實際上是部分編輯人員風(fēng)流云散，部分并入《飛天》編輯部，《當(dāng)代文藝思潮》于無形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dāng)代文藝思潮》的那一段歲月戛然結(jié)束了，但我從此走上了編輯兼學(xué)者的道路。工作的路可以切斷，但精神的路是無法切斷的，就好比從草原上滲出的泉水，注定要匯集成河，輾轉(zhuǎn)流向遠方一樣。

1997年，我在黃河雁兒灣河段游泳時曾遭遇過一次大險情。

1998年，我和三位青年朋友到了甘青交界處的大河家渡口，看見了黃河對岸刀削般的赭紅色石壁，知道這里正是解放大軍以筏泅渡、直搗西寧馬步芳老巢的地方，還在大河家清真寺遇到了清末赫赫有名的回軍領(lǐng)袖馬占鰲的重孫，由此引出一篇文章。多年后，這三位朋友都成了個性卓異的詩人或劇作家。

“青春的歲月像條河”，很多年很多年，我心里常?？M繞著這句歌詞蒼涼、感傷的旋律。

2008年，因了對黃河的一種情結(jié)，我索性搬到了黃河邊的雁灘居住。能夠就近時時親近黃河，對我來說是一種孤獨無著時的心靈陪伴。

四

2019年9月18日，我與一眾文友的黃河大峽之行，對我來說，是一次期待已久的學(xué)術(shù)實地勘查。

黃河自青海北部進入甘肅地界之后，即遇到一連串石壁對峙、像是要夾斷水流的峽谷，如拱北峽、孟達峽、炳靈寺峽、劉家峽、享堂峽、鹽鍋峽、八盤峽，出蘭州后的桑園峽、大峽、烏金峽、大浪溝、紅山峽、黑山峽。進入寧夏境內(nèi)，又有青銅峽。繞過銀川，北流至內(nèi)蒙古的大后套，方才進入平展遼闊的平原地帶，澆灌出一大片肥沃的產(chǎn)糧區(qū)，人稱“天下黃河富一套”。

民國時期，甘肅各地物產(chǎn)多聚集蘭州，從黃河水路運至內(nèi)蒙古包頭，而后從平綏鐵路運至京津轉(zhuǎn)售，運輸工具就是木筏、皮筏?！陡拭C省志·航運志》有多處這樣的記載：“會城所在，貨物聚焉，糧鹽雜貨售銷暢多，而皮毛多運銷省外……河流壯闊，航運之筏，多聯(lián)四、聯(lián)六以成一筏。而蘭州條煙、棉煙、雜貨、蔬、果、瓜、梨等皆由此登筏?！保ǜ拭C人民出版社）

我近兩年用心的，是抗戰(zhàn)時期西北地區(qū)的情形。當(dāng)年，日本軍隊在北線已經(jīng)侵占了綏遠的大部分地區(qū)，建立了以德王為首的偽蒙疆政府，準(zhǔn)備向西攻占綏遠的最后一片領(lǐng)地綏西地區(qū)，而后兵鋒南指，踏平寧夏、甘肅。1939年冬天，中國軍隊在第一次長沙保衛(wèi)戰(zhàn)首度擊退日寇之后（此前的所有城市守衛(wèi)戰(zhàn)均以慘敗失守告終），蔣介石信心大增，準(zhǔn)備轉(zhuǎn)被動防守為主動進攻，籌劃在全國11個戰(zhàn)區(qū)展開全方位的“冬季攻勢”。其時，傅作義將軍統(tǒng)帥的嫡系35軍和馬鴻賓的寧夏軍81軍、門炳岳將軍的中央軍騎兵第7師駐守在綏西五原、陜壩地區(qū)，也即黃河“唯富一套”的地方。傅將軍巧用游擊戰(zhàn)術(shù)，偷襲日軍重鎮(zhèn)包頭，圍點打援，打殘日軍兩個聯(lián)隊;兩戰(zhàn)綏西，以弱旅擊敗了日軍勁旅26師團，奪回了綏西地盤，史稱“五原大捷”。在全國11個戰(zhàn)區(qū)的“冬季攻勢”紛紛落敗之時，獨第8戰(zhàn)區(qū)的戰(zhàn)績殊為可觀，受到最高統(tǒng)帥部的嘉獎。更重要的是，此戰(zhàn)擋住了日軍繼續(xù)進攻寧甘兩省的戰(zhàn)車履帶，致使綏西以西的人民未受日軍屠戮蹂躪。

綏遠戰(zhàn)時受長官部設(shè)在蘭州的第8戰(zhàn)區(qū)統(tǒng)轄。大后套地區(qū)激戰(zhàn)正酣時，我軍彈藥、糧食不濟，部隊傷亡巨大且缺少醫(yī)生、護士和藥品。寒冬時節(jié)，戰(zhàn)士們在前線餓著肚子、穿著單衣跟鬼子拼命，重傷員們得不到救治，紛紛死去。

第8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組織起一支龐大的筏子運輸隊伍，愣是用數(shù)百只牛羊皮筏子載著貨物，從蘭州溯黃河漂搖北上，把整整一個101后方醫(yī)院、大批彈藥和汽油、糧食送到了五原前線！

筏子運輸隊途中要經(jīng)過桑園峽、大峽、烏金峽、紅山峽、黑山峽、青銅峽等狹窄險峻的峽道，峽道中漩渦礁石、激流險灘無數(shù)，其中令筏子客聞之色變的險絕“塞頭” 就有狼舌頭、黃崖礁、蛤蟆嘴、米面舌、將軍柱、煮人鍋、蒸人鍋、大撞崖、小撞崖、鍋底石、膠泥巴子、棺材石、五雷漩、白馬浪、攔門虎、小觀音、雙漩子、一窩豬……僅看皋蘭縣境內(nèi)的大峽，《甘肅省志·航運志》載：“大峽亦長六十余里，益多奇險，曰將軍柱、曰煮鍋、曰大撞崖、曰鍋底石、曰小撞崖、曰棺材石、曰狼舌頭窩、曰大照壁、曰月亮石、曰小照壁。” 筏子客們“率取崖岸形似為名”，絕無文人式的夸飾。聽聽這些形象的地名，就可以想見水路的兇險了。煮鍋峽，就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大、小撞崖，就是崖岸峻峭，水流湍急，撐筏者一不小心就會迎頭撞上，筏翻人亡。這些峽谷歷來就是吞沒人的地方?！胺み\或失事，貨物客賈輒付洪流，故行者時有戒心。”我們乘船穿峽而過，親眼看到的大峽情景正是如此。兩邊峭壁好像剛剛崩塌過，怪石斜壘、倒立，如鱷魚撲水，如豹子下山，如狼奔豸突，猙獰萬狀。累累危石懸在頭頂，像是隨時會滾落下來。峽中黃流似萬馬狂奔逃命，擠入窄窄的峽口。在這樣的峽谷中撐筏疾進，路途遙迢，非藝高膽大、心硬如鐵者，不敢行也。

1939年那個寒風(fēng)透骨的冬天，有多少運送軍用物資和醫(yī)護人員的筏子客在煮鍋峽、五雷漩之類的地方遇險，筏翻人落，命喪黃河！

然而闖過了一段段驚險處的筏子隊員們依然很快活。他們光著水花濺濕的膀子，撐著木塊似的筏子，一邊與激流險礁周旋，一邊野聲野氣地唱起“花兒”：

大峽的口兒里水翻浪，

小峽的口兒里風(fēng)響;

站在了筏頭上猛扳槳，

好水手， 端愛在激流里來往！

上了蘭州下綏遠，

中間（嘛） 要過個銀川。

身上的塵土臉上的汗，

誰知道筏子客的可憐！

五

青年時代從地圖上觀察黃河走向，我有一點不解：黃河流到蘭州后，為何不東向直下陜西、河南、山東，直達出?？冢@樣豈不更便捷，且省了不少流程？此河緣何要從蘭州一帶掉頭北上，經(jīng)白銀、靖遠、五佛、中衛(wèi)、銀川、石嘴山、烏海、巴彥淖爾，而后又向東折入包頭，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流淌，再從準(zhǔn)格爾旗掉頭南下，經(jīng)山陜峪谷逐級猛烈下跌，直下風(fēng)陵渡，再東向流經(jīng)河南、山東，終于出海？白走了一個一千多公里的巨大的“幾”字路線，中間還經(jīng)過了九十九次彎曲迂回，這曲折真是費大了。

經(jīng)歷過1997年那次欲橫泅黃河卻遭遇鐵墻一樣的中流，不得不奮力自救、折返此岸以后，特別是經(jīng)歷了許多世事之后，我才明白，不是黃河不愿意走直路，而是地勢使然，不得不迂回。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總以為只要肯努力，心里想的，終必成矣。愛情與家，職業(yè)與理想，創(chuàng)造與成就，哪一樣不會事事如意？及至人到途中，才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憑自己的拼命努力皆可為，皆能達至目標(biāo)。到頭來，你不能不仰天長嘆，承認失敗。你想要的，可能遙不可及;你不想要的，卻可能落到你頭上。此勢使之然也。

一條河，一個人，一個族群，莫不如此。

但是，不管經(jīng)歷了多少失敗、曲折，匹夫不可以喪志，猶如三軍不可奪帥。心中有帥在，有一面破損的旗幟還在心頭呼啦啦地飄揚，你的眼神就堅定，步履就依然沉著，你還有心力發(fā)起一個人的沖鋒，生命也就無論成敗，年輕或衰老都各有滋味。我想，人生不必刻意尋求成功，但要尋求味道。邊走邊品味各種滋味，心里始終不寡淡，就算不白活一場。

走過了人生的大半路程，我心里積存最多的，是云霧一樣填谷沒峰的感傷。心情憂郁的時候，就常去看黃河。冬日看到水量驟減，水流變得異常清澈，河底的石子沙泥清晰可見。數(shù)數(shù)經(jīng)常聚集在河邊的兩三百只野鴨子，看見一只野鴨子在冰冷滲骨的河流中獨自頑強地游動，心有所動。春日看兩岸柳樹吐綠，柳絲拂地，大地重現(xiàn)生機。一輪新的輪回又開始了。我又多了幾縷霜發(fā)。秋日看兩岸黃葉飄零，滿目蒼黃，而一路從層峽疊谷中沖突而來的黃河，到蘭州一帶時變得寬闊沉穩(wěn)，緩緩流淌，不急也不慢，不爭也不羨，猶如一個久歷戰(zhàn)陣的寡言的老兵。

于是我明白了，古代的文人學(xué)士們，為什么在對人世失望之后，會把無生命的江河、山脈、星月當(dāng)作默默傾訴的對象，甚至是最后一個知音。譬如孔子晚年站在河邊上，說過一句極短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不描述河水流動的情景——如果只是一串精細的描述而無所思，那他就是個普通人，而不是孔子了。什么是“逝者”？青春，愛情，親人，摯友，青年時代的念想，以及周公時代的蓬勃氣象……這些美好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漂遠了，再也找不到了，就像日夜不停流過去的河水。壯年時代曾經(jīng)躍馬橫槍、獨踹敵營的辛棄疾，晚年坐在山下自語：“甚矣吾衰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蓖砟瓯涣鞣诺胶Ｄ蠉u的蘇東坡，認為自己此生已不太可能活著回到大陸。在地僻人稀而水天空闊的儋州，他想到，人，其實無不是活在大大小小的島嶼之中，大陸，不過是一塊大點的島嶼而已。由是豁然開朗，活出了另一番滋味。李清照晚年孤身流落到浙江金華，有人見她常坐在婺江邊，沉默終日，后不知所終。

時光的流逝，生命的易老，人生的孤獨，乃至每一個人孤獨地走向寂滅，無論有多少敏感的靈魂感嘆唏噓，百般解釋，都是無法改變的。不過，一個心里裝滿了百江千河且以書為伴的人，想必是不那么孤單的。尤其是現(xiàn)在的我，因為某日發(fā)現(xiàn)一封舊日信件而忽然明白，你對親人的思念，是蟄伏在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隱秘的地方的。它比無聲音的河流更鑿實。有這份掛念在心里，就像冬天烤熱了的一塊黃河石，時時焐在你的胸口，你會真的感覺孤單嗎？

（責(zé)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