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唐前期正卷立體化蓮瓣紋樣分析

高晏卿

內(nèi)容摘要：敦煌莫高窟所見正卷立體化蓮瓣紋樣，以前端作三分弧形且翹起為特征。這種紋樣在唐高宗、武則天時期的兩京地區(qū)極為流行，武周及其以后逐漸減少。而在唐前期的敦煌，正卷立體化蓮瓣呈現(xiàn)與兩京地區(qū)同步發(fā)展的態(tài)勢，自唐前期第二期開始廣泛使用，進入唐前期第三期后以瓣代花形式不再流行，多作為卷草中的花瓣或草葉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敦煌莫高窟;寶相花;卷草;正卷立體化蓮瓣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4-0059-13

Abstract：The three-dimensional patterns of lotus petals in the Mogao Caves are characterized by petals that turn up at the tops and are organized in successive arcs. This pattern was very popular in both Changan and Luoyang in the periods ruled by Emperor Gaozong and Empress Wu Zetian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and gradually declined after Wu Zetian's period of reign. An identical process of development can be observed at the Mogao caves beginning in the second phase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 Following this period， the form of using petals as an integral lotus flower declined in popularity and was replaced in the third phase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 by the petals or leaves of the flower being positioned at the center of curling vines.

Keywords：Mogao Grottoes; baoxiang flower; curling vines; three-dimensional lotus petals

蓮瓣紋樣是中國佛教美術(shù)中使用最多的裝飾元素之一。初唐以來常見一種前端作三分弧形且向內(nèi)翹起的正卷立體化蓮瓣。這種表現(xiàn)形式不見于南北朝、隋代，而在敦煌莫高窟唐前期第二期洞窟中大量出現(xiàn)。以往學界雖在研究寶相花等問題時論及該紋樣，但未曾針對其展開具體分析[1-6]。已知此種正卷立體化蓮瓣紋樣實例，比較集中地分布在敦煌莫高窟、洛陽龍門石窟等佛教遺跡中（圖1），亦常常以線刻等形式表現(xiàn)于唐長安、洛陽一帶出土墓志以及金銀器上。本文以敦煌莫高窟正卷立體化蓮瓣的流行與變化為中心，探討其與唐兩京地區(qū)的關(guān)系，以期厘清其在唐代前期的整體發(fā)展面貌。

莫高窟所見花瓣前端作三分弧形且翹起的正卷立體化蓮瓣，往往繪于藻井或尊像頭光的裝飾紋樣中，組合構(gòu)成寶相花，抑或作為帶狀卷草紋樣的局部構(gòu)件，描繪于四壁及佛龕邊緣。此外，在一些說法圖、經(jīng)變畫中，佛座、華蓋及花柱等裝飾也繪出正卷立體化蓮瓣。由于寶相花與卷草紋樣的構(gòu)成方式存在較大差異，故而本文擬分兩部分展開論述：其一為藻井、尊像頭光及佛座等寶相花裝飾中的正卷立體化蓮瓣;其二為卷草紋樣帶及由卷草構(gòu)成的華蓋、花柱等裝飾中的正卷立體化蓮瓣。

一 寶相花等紋樣中所見正卷立體化蓮瓣

（一）藻井寶相花中正卷立體化蓮瓣

依據(jù)樊錦詩等對唐前期洞窟的分期，敦煌莫高窟第329窟為第一期開鑿、第二期完成的洞窟。該窟主室西壁龕內(nèi)主尊頭光及藻井中繪有形式大體一致的寶相花，其花瓣均為前端作三分弧形且翹起的正卷立體化蓮瓣。其中，藻井中央寶相花由內(nèi)向外分為四層（圖2）：第一層繪寫實的蓮蓬與蓮子;第二層繪放射狀圓輪紋;第三層繪內(nèi)向開口的C字形云頭紋;第四層繪14枚前端作三分弧形向內(nèi)卷起的正卷立體化蓮瓣，腹部填充栓形花。花瓣背部在變色后呈現(xiàn)黑色，與腹部填充的顏色不同，突出了前端卷起的立體感。

唐前期第二、三期諸窟中，第338、339、211、372、215等窟藻井繪含有正卷立體化蓮瓣的寶相花。其中第339、211、372窟寶相花中正卷立體化蓮瓣作為主體紋樣表現(xiàn)，第338、215窟中則作為附屬紋樣。

第339窟藻井寶相花分四層，正卷立體化蓮瓣繪于最外層，其頂部插附栓形花，但其形式與第329窟不同。第372窟藻井所繪寶相花與第339窟迥異，其中心由四枚心形蓮瓣紋組成（四葉紋），各個花瓣之間插附栓形花，并在這些栓形花之間填充另一組栓形花，由此形成第一層。第二層繪8枚開口向內(nèi)的C字形云頭紋。而第339窟藻井寶相花中此處C字形云頭紋開口向外。第372窟正卷體化蓮瓣作為第三層表現(xiàn)，其向內(nèi)側(cè)卷起的前端同第339窟一樣插附栓形花。第四層繪由左右兩側(cè)向內(nèi)卷起的對葉形花瓣，花瓣內(nèi)填充白色，作立體化表現(xiàn)。

第211窟藻井寶相花第一層同樣由四葉紋與栓形花穿插組合而成。第二層繪四枚前端卷起的正卷立體化蓮瓣，蓮瓣頂部插附栓形花。蓮瓣之間各繪一枚栓形花，并由栓形花向藻井四角生出兩側(cè)卷起的對葉形花瓣，由此形成第四層。

這一時期正卷立體化蓮瓣表現(xiàn)趨于復雜，一是花瓣頂部另承托一栓形花，二是花瓣之間穿插組合對葉形花瓣（圖表1）。隨著組合紋樣漸趨多樣，寶相花的層次明顯增加。這些寶相花除繪于藻井之外，偶有四枚花瓣呈十字形組合用作經(jīng)變畫中七寶地或?qū)毸怖徰b飾，如第202窟西龕頂所繪多寶塔[7]。此外，后壁龕沿經(jīng)常采用1/2或1/4寶相花連續(xù)排列形成帶狀紋飾，如第341窟西龕頂內(nèi)沿;亦偶有繪于尊像頭光中者，如第341窟西龕主尊頭光內(nèi)層。

（二）尊像頭光、佛座寶相花中正卷立體化蓮瓣

第329窟西龕主尊頭光內(nèi)層所繪寶相花，形式與藻井寶相花基本一致，只是正卷立體化蓮瓣與內(nèi)側(cè)栓形花及C字形云頭紋的相對位置有所差異。第329窟之后，唐代洞窟的尊像頭光較少繪正卷立體化蓮瓣形式的寶相花，而多以填充卷草紋樣代替，開元天寶年間的第130窟，大佛頭光內(nèi)層繪有前端作五分弧形正卷立體化蓮瓣，是少數(shù)實例之一。

在莫高窟唐第二期壁畫中，部分佛座采用正卷立體化蓮瓣表現(xiàn)，第二期以后該形式趨于少見。其中唐貞觀十六年（642）第220窟，較早出現(xiàn)正卷立體化蓮瓣，其藝術(shù)風格和題材與都城長安關(guān)系密切。第220窟北壁藥師經(jīng)變七佛足下各繪蓮座，其中東起第二、四、六身立佛的蓮座底部均為開敷的蓮花（圖3）。蓮瓣前端向上翹起后，再各分作三瓣向外卷起，是十分典型的正卷立體化蓮瓣。東起第五佛華蓋下層蓮花花瓣形式與之雷同，而華蓋中層另繪一朵較小的蓮花，蓮瓣同樣為前端翹起的立體形式，但無前端分瓣后向外卷起之細部表現(xiàn)，僅有連弧形式。

第220窟之后，第二期第331、321等窟說法圖佛座所繪立體化蓮瓣，形式多與第220窟北壁東起第五佛華蓋中層蓮瓣相似（圖4）。有趣的是，第321窟東壁南側(cè)上部說法圖主尊佛座上層繪仰蓮瓣，表層另有前端向外卷起的正卷立體化蓮瓣（圖5）。與此類似的形式見于第329窟北壁凈土經(jīng)變的寶池，池中所繪部分蓮蕾表層花瓣向外卷起（圖6），試圖表現(xiàn)蓮花即將綻放的狀態(tài)。

（三）寶相花中正卷立體化蓮瓣與唐兩京地區(qū)的關(guān)系

前述貞觀年間莫高窟第220窟壁畫佛座立體化蓮瓣的表現(xiàn)，在同時期兩京地區(qū)亦有類似實例。其一見于龍門賓陽南洞北壁立佛龕（圖7），立佛臺座為覆蓮形式，蓮瓣腹部填充圓花紋，前端作五分弧形且翹起，整體呈現(xiàn)扁平視覺效果。此龕南鄰貞觀二十三年（649）崔貴太龕，北鄰貞觀二十二年（648）“河南縣思順坊老幼等”造彌勒龕，推測也是雕刻于貞觀年間。其二見于美國克利夫蘭美術(shù)館藏貞觀二十一年（647）房玄齡造玉佛像臺座（圖8），覆蓮瓣前端卷起，但受雕刻材料和技法限制，石刻臺座中瓣尖上翹卷起后緊貼蓮瓣腹部，不同于敦煌壁畫中瓣尖翹起后呈向外張開。

貞觀以后，正卷立體化蓮瓣組成的寶相花在兩京地區(qū)大為流行。洛陽一帶主要見于龍門石窟，奉先寺主尊及脅侍菩薩頭光、臺座裝飾尤其具有代表性。主尊盧舍那佛頭光蓮瓣翹起后緊貼瓣腹，瓣尖作三分弧形（圖9）。臺座蓮瓣前端與房玄齡造玉佛像臺座蓮瓣一致，且更具立體感（圖10）。奉先寺之營建，于咸亨三年（672）得武則天“助脂粉錢兩萬貫”，于上元二年（675）完工。與奉先寺年代相近的諸多龍門龕像均表現(xiàn)了正卷立體化蓮瓣，如潛溪寺洞主尊頭光（655—661年）[8]、清明寺洞主尊佛座（670—674年）[8]186、惠簡洞主尊倚坐佛頭光（673年完工）[8]189、萬佛洞主尊及脅侍像臺座（680年完工）、擂鼓臺第4窟主尊及二脅侍菩薩頭光、擂鼓臺第3窟主室方壇后面線刻紋飾等（完工于武則天時期）[9-10]。

值得注意的是，奉先寺、惠簡洞、萬佛洞等都與皇室或權(quán)貴關(guān)系密切，或可說明正卷立體化蓮瓣紋樣其時頗受上流社會喜愛，因而得以廣泛使用。既往研究表明，龍門石窟唐代造像深受長安佛教造像影響，裝飾紋樣也是如此。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所藏勸修寺繡帳（圖11），肥田路美認為很有可能出自唐高宗后期至武則天時期（7世紀后半葉）的宮廷專門化作坊，反映了初唐后段西京長安和東都洛陽一帶的“中央畫風”[11]。此繡帳主尊倚坐佛身后設與惠簡洞、擂鼓臺第4窟主尊相似的佛座背屏，在背屏方格裝飾內(nèi)表現(xiàn)了前端作三分弧形式正卷立體化蓮瓣。蓮瓣細部表現(xiàn)則與前述實例略有不同，其前部鈍平且整體翹起，內(nèi)斂而分出三弧，頂部內(nèi)凹而使蓮瓣整體略呈m形。這種細部表現(xiàn)與莫高窟第329窟西壁主尊頭光、藻井寶相花中所繪蓮瓣完全一致，表明該窟與唐代長安一帶密切關(guān)聯(lián)。

漢文化地區(qū)最早表現(xiàn)正卷立體化蓮瓣的實例見于彬縣大佛頭光內(nèi)層裝飾（圖12），其卷起的前端部分不作三分弧形，而呈現(xiàn)斧鉞形（一弧形），花瓣內(nèi)填充圓花紋樣，則與勸修寺繡帳所見類似。大佛背光左下角刻銘文“大唐貞觀二年（628）十月三日造”，也就是說正卷立體化蓮瓣在關(guān)中出現(xiàn)時間不晚于貞觀早期。彬縣大佛位于唐長安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基本能夠反映長安的藝術(shù)風格[12]。這一方面說明正卷立體化蓮瓣可能于貞觀早期已經(jīng)在長安一帶使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其向河西走廊傳播的跡象。

二 卷草等紋樣中所見正卷立體化蓮瓣

在莫高窟唐前期第二期洞窟，正卷立體化蓮瓣不僅用作寶相花的花瓣表現(xiàn)，亦被抽離出來與栓形花等穿插形成新的組合紋樣，以瓣代花，頻繁出現(xiàn)于卷草紋樣帶及華蓋等裝飾中;同時，其原始的花瓣意義的形式仍在部分洞窟中得以延續(xù)，并在唐前期第三期時成為主流，影響及于五代。

（一）以瓣代花的正卷立體化蓮瓣

所謂以瓣代花，即將蓮花中的蓮瓣抽離出來，以花瓣代表完整的花朵，具體形式大體有三種：一是在單個立體蓮瓣根部承接花萼（或花萼狀葉片）、花莖，頂部和兩側(cè)分別插附栓形花，可稱之為基本型;二是在基本型基礎上，立體化蓮瓣增加為并列兩片或簡單堆疊起來的三片，可稱之為堆疊型;三是立體化蓮瓣縮小并被對葉形花等包裹起來，可稱之為組合型。

1. 基本型

第220窟北、南、東壁經(jīng)變畫上沿均繪帶狀卷草紋飾。其中北壁紋飾帶西段、東壁紋飾帶南段見有前述以單個蓮瓣為主體的花枝（圖表2：1），花瓣背部施以青綠色，頗具立體感。蓮瓣內(nèi)部、頂部分別安插栓形花，整體以卷葉狀花萼承托。此形式普遍見于20余個唐前期第二期洞窟，蓮瓣所附栓形花的數(shù)量和位置略有差異。其作為卷草的花枝，不僅用以裝飾四壁上沿、西龕邊沿，也出現(xiàn)在經(jīng)變畫、說法圖的華蓋、花柱等裝飾中（圖表2：2）。

此基本型見有兩種異化形式。其一，在蓮瓣兩內(nèi)側(cè)分別生出向內(nèi)卷曲的葉狀物，較典型者見于第334、321窟（圖表2：4—5）。前述房玄齡造玉佛像臺座蓮瓣為此形式的雛形（見圖8）。其二，插附在蓮瓣頂部及兩側(cè)的栓形花異化為尖狀葉，較典型者見于第329、340窟（圖表2：7—8）。

2. 堆疊型

第220窟北壁上沿帶狀卷草裝飾西段，出現(xiàn)由立體蓮瓣呈品字或倒品字形堆疊而成的卷草花枝，蓮瓣間插附四至六枚栓形花（圖表2：10）。此型在唐前期第二期有所流行，還有兩瓣蓮瓣并列等組成形式（圖表2：11）。

3. 組合型

在卷草紋樣中，以正卷立體化蓮瓣與對葉形紋樣的組合為典型。多數(shù)表現(xiàn)為對葉形花將正卷立體化蓮瓣包裹起來，作為卷草的花枝。此形式在第220、329、386、338等窟均可見到（圖表2：13—14）。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以瓣代花諸形式在唐前期第二期之初的第220窟均已出現(xiàn)，而第一期洞窟尚未流行正卷立體化蓮瓣，這也大體印證了學界認為第220窟直接受到中原地區(qū)影響的觀點[13]。推測在唐兩京地區(qū)同時期的卷草紋樣中，正卷立體化蓮瓣同樣是流行元素之一?，F(xiàn)存長安、洛陽一帶卷草裝飾實例，以墓葬出土墓志蓋邊飾雕刻居多（圖表2：3、6、9、12、15）。筆者整理所得刻有以瓣代花正卷立體蓮瓣的22件紀年墓墓志蓋，其中咸亨、上元年間（670—676）墓11件，垂拱至神龍年間（685—707）墓8件。此后以瓣代花形式明顯減少，僅有零星實例（表1），而作為花瓣或卷草葉之實例增多。對比莫高窟以瓣代花實例主要流行于唐前期第二期的情況，亦即唐中宗與武則天時期，可知其與兩京地區(qū)同步發(fā)展。

（二）作為花瓣或卷草葉的正卷立體化蓮瓣

第220窟卷草裝飾中也繪有表現(xiàn)蓮瓣原形的正卷立體化蓮瓣，而部分前端分出三弧且翻轉(zhuǎn)翹起的卷草葉，可能由立體化蓮瓣拉伸變形而成。前者以南壁西方凈土經(jīng)變主尊華蓋為例（圖13），其中部桃形草枝內(nèi)繪花朵一枚，中心花蕊為栓形花，正面繪有一枚向外翻卷、頂分三弧的正卷立體化蓮瓣，兩側(cè)各繪有一枚前端分作三弧的花瓣，應視為側(cè)面觀的正卷立體化蓮瓣。

營建于景龍年間（707—710）的第217窟是第三期初期洞窟，四壁上沿紋飾帶及西龕，以及南壁部分尊像的頭光、身光內(nèi)均為卷草紋樣，枝蔓表現(xiàn)大體有正面觀的滿開花朵和側(cè)面觀的半開花朵兩種。其中滿開花朵的立體化花瓣較為典型，正如第220窟所見，該紋樣此處雖作為花瓣表現(xiàn)，但其形式亦花亦葉，存在模糊之處。

第217窟出現(xiàn)的這種新卷草紋樣，形式與神龍二年（706）的懿德太子墓、景云二年（711）的章懷太子墓、開元二十五年（737）的武惠妃墓所見大體相同。以懿德太子墓為例，石門、石槨內(nèi)外線刻大量精美卷草紋飾，其中局部與第217窟所繪極為相似[14]。顯然，敦煌唐前期第三期洞窟中的新卷草紋樣來自長安一帶，甚或是依照長安傳來的稿本所繪。由懿德太子墓紋飾所見，前期流行的以瓣代花形式雖仍在使用（圖14），但僅零星出現(xiàn)。此時的主流形式中，正卷立體化蓮瓣回歸花瓣屬性，這一點在半側(cè)面觀的花朵中顯而易見[14]74。其重層乃至多層花瓣、花瓣前端分弧等特點，很可能受當時風行兩京地區(qū)的牡丹花的影響。

此種卷草紋樣在敦煌流傳彌久。第217窟之后，盛唐第133、148、144窟，中唐第197、159、237、158窟，乃至五代時期的榆林窟第16窟等洞窟均可見到。

三 正卷立體化蓮瓣的來源

前文論及彬縣大佛頭光內(nèi)層正卷立體化蓮瓣為漢文化地區(qū)最早的實例，翹起的前端呈斧鉞形，而非連弧形式，與隨后唐兩京地區(qū)所見實例存在一定的差異。不過，沿絲綢之路西行，在焉耆卻能見到與之類似的實例。1907年，斯坦因在今新疆巴音郭楞州七個星佛寺遺址采集到一件造像底座，表面浮塑精美的花卉裝飾（圖15）。中央瓶狀物應為石榴，兩側(cè)各有四枚卷曲的茛苕葉向外舒展開來，在石榴內(nèi)側(cè)浮塑一枚向上舒展的葉片，葉片前端卷曲呈斧鉞形，與彬縣大佛蓮瓣前端類似。石榴下方另有一枚前端卷曲的葉片，位于葉叢中央的石榴呈現(xiàn)花蕊般立體感。此臺座的制作年代約在6—8世紀，不能排除其與彬縣大佛同時期甚至更早的可能性。雖然無法據(jù)之判斷兩者的流傳關(guān)系，但由七個星佛寺臺座紋樣可知，彬縣大佛頭光所見前端翹起的蓮瓣很可能源于前端卷曲的茛苕葉。前文所論房玄齡造像佛座之蓮瓣腹部邊緣，均雕刻三四個向內(nèi)的指狀突起（見圖8），可能尚保留了茛苕葉的部分特征，而前述立體化蓮瓣基本型的第一種異化形式也正是基于此而產(chǎn)生。

這一判斷可由墓葬相關(guān)材料進一步證實。唐昭陵顯慶四年（659）尉遲敬德墓志蓋四周雕刻精美卷草裝飾[15]，卷草根部結(jié)節(jié)上部刻一枚前端分三弧并向下翻卷的葉片，與本文所論的立體化蓮瓣十分相似。與之類似的實例還見于寧夏固原出土顯慶三年（658）史道洛墓志蓋[16]，其形式與正卷立體化蓮瓣更為接近。然而，尉遲敬德墓志蓋上此紋樣表現(xiàn)似葉而非花，尤其下部兩側(cè)生出對稱的兩枚葉片，葉片邊緣同樣為連弧形，前端向下卷曲。這種形式不禁令人聯(lián)想到犍陀羅藝術(shù)中極為常見的科林斯式柱頭[17]。其側(cè)面觀的茛苕葉正如尉遲敬德墓志蓋卷草根部兩側(cè)向下卷曲的葉片，而正面觀的茛苕葉又與該志蓋向下翻卷的葉片相似。當然，由犍陀羅藝術(shù)中的形式到初唐正卷立體化蓮瓣，其間歷經(jīng)了不同地域文化的流轉(zhuǎn)和類似形式的雜糅，細部特征乃至表現(xiàn)的內(nèi)涵已經(jīng)各異其趣。

四 小 結(jié)

縱觀正卷立體化蓮瓣的發(fā)展過程，這種紋樣在漢地的流行可能始于唐貞觀初年，初期似乎主要作為蓮花花瓣使用于尊像臺座、頭光以及其他寶相花裝飾中。同時，這種蓮瓣也被抽離出來，以瓣代花作為卷草的花枝表現(xiàn)，并出現(xiàn)堆疊型、組合型等多種形式，花瓣細部也發(fā)展出一些異化特征。其在唐高宗至武則天時期的兩京地區(qū)極為流行，這不僅體現(xiàn)在龍門奉先寺、惠簡洞等一批佛教造像中，也見于唐兩京地區(qū)墓葬志蓋、棺槨、墓門等雕刻。武周以后，正卷立體化蓮瓣實例減少，其內(nèi)涵逐漸回歸至表現(xiàn)花瓣，以瓣代花的形式不再流行。

在唐前期的敦煌，正卷立體化蓮瓣呈現(xiàn)出與兩京地區(qū)同步發(fā)展的態(tài)勢。自唐第二期洞窟開始，以第220窟為代表，正卷立體化蓮瓣的各種形式一并出現(xiàn)，并廣泛使用于第二期諸窟，其中以瓣代花的卷草花枝尤為流行。進入第三期后，以瓣代花形式不再流行，正卷立體化蓮瓣亦花亦葉，多作為卷草中的花瓣或草葉表現(xiàn)。與中原地區(qū)不同的是，從現(xiàn)有實例來看，該紋樣在敦煌一直延續(xù)使用至五代時期，或與中唐以后敦煌孤懸一隅有關(guān)。

作為頗具時代色彩的裝飾紋樣，正卷立體化蓮瓣對朝鮮半島和日本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朝鮮半島實例，見于韓國慶州芬皇寺遺址出土瓦當[18]。芬皇寺為新羅第二十六代王善德女王（632—647年在位）建立的寺院。該瓦當可能是寺院盛期或修繕時所用。日本相關(guān)實例，見于法隆寺金堂北壁所繪說法圖主尊背屏及天井等處[19]，可謂影響深遠。

此外，依據(jù)樊錦詩等學者洞窟分期成果，莫高窟第329窟為唐代第一期開鑿、第二期完成的洞窟。類似第329窟這種西壁開敞口深龕的洞窟形制，在第二期洞窟中大量使用，而第一期僅有第329窟一例，亦即該窟形制似更接近第二期。八木春生先生討論大畫幅經(jīng)變畫從初唐到盛唐的發(fā)展過程后，也認為第329窟經(jīng)變畫的形式可能在第220窟之后，位于唐第二期[5]91。本文基于對正卷立體化蓮瓣紋樣之分析，認為第329窟開鑿于第二期的可能性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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