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個體與家國歷史的雙重拷問

劉平

摘 要：《七步鎮(zhèn)》將當代中國近百年的歷史微縮在故事主角東聲的個體自我之中，以對當下個體自我的神經(jīng)病理學診斷為誘因，繼而按照今世→前世的敘事架構(gòu)，敘述一個肉身兩個“我”即今生的“我”與前世的“我”的兩個五十年歷程?！镀卟芥?zhèn)》是一部半自傳性質(zhì)的心靈掃描儀。它掃描出一幅百年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靈魂圖，診斷出近六十年特別是自1979年以降眾多個體自我對待過去/歷史患上嚴重的回憶癥，即愛缺乏癥?！镀卟芥?zhèn)》大膽地開出愛的治療法應(yīng)對這種病癥，將對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精神病理學批判不斷向反思的至高處推進。它先從歷史縱向上將批判推進到有關(guān)“我”的整體性、“我”的尊嚴、“我”的歷史罪責與道德責任問題，后從現(xiàn)實橫向上將批判推進到有關(guān)被拯救、愛等終極問題之上?！镀卟芥?zhèn)》是一部可以極大地豐富“我”們與家國百年“動蕩”精神史的長篇小說。

關(guān)鍵詞：《七步鎮(zhèn)》;陳繼明;精神敘事;個體自我;家國自我

《七步鎮(zhèn)》以柏拉圖意義上的回憶說或宗教意義上的前世-今生說為小說謀篇布局的理論工具，但并不以之為小說本身的哲學認識論或宗教歷史觀。不論回憶說還是前世-今生說，都以個人自身的靈魂或自我意識所具有的不朽性或不滅性為預(yù)設(shè)。一旦一個人自母胎中以肉身現(xiàn)身，他或她在今生對自我追問的程序就不可避免地啟動了。這種對自我或“我自身”的追問并不限于今生有蹤跡可查的人生軌跡，而且可以幾近無限期地逆時間河流溯源至自我的前自我以及前自我的前自我。這種自我追問給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敘事的理論編程，一切人類自身的過往都可以作為敘事材料在創(chuàng)作想象力的推動下，最后生成為一部部魔幻而現(xiàn)實的文學作品，如同一條骨架勻稱的魚附上飽滿的肌肉，悠哉游哉地游弋在文學水域之中?！镀卟芥?zhèn)》是坊間新近出爐、歸于此類的一部長篇小說。筆者緊扣第一手文本深度解析《七步鎮(zhèn)》如何運用上述理論工具探索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百年精神史。

一、兩個“我”：第一東聲與第二東聲

當代中國本土作家陳繼明的《七步鎮(zhèn)》以對當下個體自我的神經(jīng)病理學診斷為誘因，繼而按照今世→前世的敘事架構(gòu)，敘述一個肉身兩個“我”的兩個五十年歷程。

與作家陳繼明本人在年紀與閱歷上具有高度相似性的東聲患上強迫回憶癥。他自第一個本命年即改革開放的春風已輕輕吹拂的1979年肇始，被卷入因痛苦而漫長、因易逝而短暫的四十年身心苦難史。在一次偶遇的聚餐上，他在新友人的精神分析法幫助下嘗試治療這種“死不了，活不好”“不算病的病”，一種以“忘不了一些事情，尤其忘不了那些‘沒有理由的死”{1}為病癥的身心病。在治療過程之前，他在意料之中知曉折磨自己的一部分回憶與自己五十年的今生即“前半生”密不可分。在治療過程中，醫(yī)師對他做出精神身體醫(yī)學或身心醫(yī)學（psychosomatic medicine）上的診斷，讓他在意料之外知道還有一部分回憶與“上一世”或前世的五十年相關(guān)。但是，他對此診斷結(jié)果心存疑惑、半信半疑。之后，東聲回到故鄉(xiāng)，以近乎考古、刑偵、社會學意義上的田野調(diào)查方式，探索糾纏自己兩部分記憶的現(xiàn)實地圖，最終找到自己的前前半生，即相對于今生“新我”“東聲”而言的前世“舊我”“李則廣”。新我東聲，也就是肉身東聲、第一東聲，于1963年生于甘肅省甘谷縣七步鎮(zhèn)海棠村，有過“三次婚姻，十個地方的生活，六個單位的工作”{2}，在近乎六十年的人生跋涉中豎跨半個中國，先后在甘肅、寧夏、廣東求學工作。舊我李則廣，也就是肉身東聲記憶中的第二東聲，與前者同鄉(xiāng)，民國二年生;于1931年入地方軍閥馬廷賢（1896—1962年）部下，不久搶奪堡子做土匪，殺人無數(shù)，結(jié)下私仇;三年后率眾編入國民政府軍隊，加入胡宗南（1896 —1962年）部隊，逐步被擢升為團長;抗戰(zhàn)期間的1941年，率團在中條山對日作戰(zhàn)，慘敗后退役回到故鄉(xiāng)，成為育馬能手，為家族養(yǎng)馬馴馬;新中國建立后，成為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上世紀七十年代中葉非命于早年土匪生涯時所結(jié)仇家的殺豬刀之下。第一東聲擁有對自己今生的過去回憶以及對第二東聲的歷史回憶。今生-前世，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作家用哲學—宗教術(shù)語所要表達的現(xiàn)在/過去—歷史;借用今生-前世既可以為敘事提供架構(gòu)，也可以為敘事增添魔幻色彩和可讀性。

二、第一東聲的身心病：回憶癥

肉身東聲是一位移居海濱城市珠海的大學教授/學者型作家。他的重度回憶癥實際上屬于醫(yī)學上的記憶障礙（memory disorders）中的一個類別。他對今生新我與前世舊我的回憶共同寓居于他的肉身之中。回憶本身不斷生產(chǎn)、收集、保存供回憶使用的原材料。與此同時，回憶本身具有自動編輯、累加、重構(gòu)這些回憶材料的功能，從而讓肉身東聲失去記憶的遺忘功能。回憶癥患者肉身東聲的天性又總是“對任何深刻原因都有頑固興趣。但是，有多愛就有多怕，誰都知道，任何深刻原因都指向過去和歷史，不在記憶的深處就在時間的遠處”{3}。高質(zhì)高量的回憶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天賦相互結(jié)合，與肉身東聲如影隨形，讓他深受看似輕省實際上不堪重負的回憶大山的壓迫。

回憶癥患者肉身東聲四十年中不得不以肩負自己的過去/歷史回憶為重擔，或者說，比非回憶癥者承擔更多甚至過多的過去/歷史回憶，特別是對自己不曾經(jīng)歷、似乎與己無關(guān)的過去/歷史的回憶。對個人饑餓的回憶是肉身東聲經(jīng)歷尤為深刻、體會尤為深入的記憶。他早年的物質(zhì)生活極度匱乏。這些通過口傳與親歷給他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以致肉身東聲如今在自身享受物質(zhì)富裕時需要減肥，甚至運用擬人手法描述個人減肥時的饑餓感，其性狀、感受惟妙惟肖，非親歷者無以名之：

饑餓感在一點一點加深，變得更柔韌更陰郁。這時候，你如果繼續(xù)不理會它，它還是沒辦法，它似乎變乖了，但是，此時的饑餓感就像一個漸漸在擴大的帶狀空間，里面爬滿最小最小的螞蟻，它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小最小的魑魅魍魎，它們冰冷、真實、富有活力，似乎有能力突然抬起你這個大胖子，和你一起離開地面，飛往虛空，飛往一個勿需減肥不必回憶的地方。你如果足夠有意志，不被迷惑，漸漸你會發(fā)現(xiàn)，螞蟻們其實不在胃里，而在心上。饑餓感來自胃里，更來自心上。胃餓了，心更餓。你如果更仔細更冷靜地觀察，又會有奇妙的發(fā)現(xiàn)：原來螞蟻不是任何魑魅魍魎，僅僅是我們心里的恐懼，對饑餓的恐懼?？謶值目膳轮幘驮谟冢謶质欠蠢硇缘?，恐懼只需要一丁點理由就可以無限孳生，成倍放大，微微的餓會變成可怕的餓，一般的餓會變成要命的餓，克服起來很困難。{4}

但是，肉身東聲對強制植入饑餓回憶保持著獵犬般敏銳的警惕，以至于“過敏到了病態(tài)的程度”{5}。一定社會粗暴而簡單地植入饑餓回憶，一旦取得巨大成功，就會轉(zhuǎn)化為一種精神饑餓，甚至長期以精神DNA（spiritual DNA）的方式生存于“我”們的靈魂中，而不會隨著社會歷史變遷而模糊、淡化，直至徹底消失。肉身東聲將過去的憶苦思甜作為饑餓回憶植入的典型，并進一步對當代中國司空見慣的表格與回憶植入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做出哲人式的批判。

但是，從1979年肉身東聲回憶癥發(fā)作至今，近四十年物質(zhì)主義的情欲海洋席卷整個中華大地。個體自我以及家國記憶的病癥并不是“過”或回憶癥患者的記憶增強（hypermnesia），反而是“不及”或記憶減弱（hypomnesia），甚至遺忘（amnesia）。已經(jīng)或期望醉生夢死的今生“新我”們普遍只有唯一且理所當然最高的目標：滿足當下“新我”的貪欲或解決對名利權(quán)色的饑餓感。對于這樣的“新我”們，過去/歷史，或被“新我”的物欲所遺棄，或被娛樂工廠制作成視覺大餐。其因不外乎是追求消除基本的物質(zhì)匱乏，要么是填補空洞的大腦敘事及其如同打雞血的自豪感，要么是享受現(xiàn)實或尚未實現(xiàn)的及時行樂。肉身東聲在今生的經(jīng)驗觀察中，有一個先知式的發(fā)現(xiàn)：“原來我并不是唯一的回憶癥患者，所有的人其實都是回憶癥患者?！眥6}他們“身材長相各不相同，但有一樣?xùn)|西好像完全一樣，瞳孔，一樣的瞳孔，像是同一個廠家出廠的產(chǎn)品，設(shè)計者可能不懷好意，讓每一個瞳孔只會釋放苦澀、焦慮、順從。更加令我吃驚的是，所有那些瞳孔看上去都像是回憶癥患者的瞳孔”{7}。這是一種社會學意義上的回憶癥。這類回憶癥患者，只有對物質(zhì)財富、權(quán)力與娛樂的強迫回憶，即極度的對物質(zhì)財富、權(quán)力與娛樂的饑餓感。這種回憶在量上不斷增強，在質(zhì)上不斷錯構(gòu)、虛構(gòu)、潛隱，形成當代中國社會的普遍精神“瞳孔”（general spiritual “apple of the eye”）。它在外在情緒表達上就是“苦澀、焦慮、順從”?！度?lián)生活周刊》2007年第32期的封面故事 “中產(chǎn)者的焦慮與渴望”標示著一個焦慮癥、抑郁癥時代遽然之間悄無聲息地來臨了。這類患者人數(shù)眾多，他們質(zhì)量同一的記憶所指向的是被肢解、碎片化、扭曲、物質(zhì)化的過去/歷史。這是一種沒有未來的回憶，因為未來最終不過是對過去/歷史中物欲的簡單重復(fù)、復(fù)制與模仿。這種回憶癥以侵蝕、肢解、吞沒、占有未來為代價維持著與過去/歷史保持高度一致、單調(diào)的當下的物質(zhì)饑餓感。

肉身東聲基于以上認識，不禁進一步追問自己：“人的前世難道僅僅在過去？會不會像小說，人的前世，哪怕是一部分前世，不在過去，而在未來？”{8}肉身東聲在整篇《七步鎮(zhèn)》中提及到兩種類型的前世或歷史：一個是記憶中的前世，即肉身東聲今生之前的歷史;一個是小說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前世。兩種前世，所指的都是一種不在場。肉身東聲所謂的“小說的前世在未來”，所說的涵義是，小說中的事件/事實是作家筆下的創(chuàng)造，對當下而言是一種不在場的存在，但又是一種指向未來在場的存在?；蛘哒f，相對于落筆前孕于胸中的潛在文本，事件/事實是不在場的，或者說，不是現(xiàn)實文本。但是，一旦事件/事實被創(chuàng)作出來，潛在文本就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文本。因此，作為現(xiàn)實文本的小說所構(gòu)造的事件/事實，它們的前世不是過去/歷史的存在，而是具有未來可能性的潛在文本。相對于堅硬而粗糙的現(xiàn)實，變得柔和而細膩的歷史也是一種不在場。但是，它是一種指向過去但不可能在未來再現(xiàn)的存在。肉身東聲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想象世界中試圖讓回憶給過去的未來可能性留下一點空間，也就是為個人自我與家國自我突破鉗制過去/歷史回憶的“鐵籠”（Iron Cage）而提供新的可能性。

三、對“我”的雙重拷問

苦不堪言的回憶癥促動信奉物質(zhì)主義的肉身東聲在兩個“我”的糾結(jié)下展開一場自我拷問之旅：“我是誰？我是什么？” 這種以懷疑主義拷問靈魂的自問自答切入到“我”的肌理之中，呈現(xiàn)出今世之“我”的混沌、動蕩、無根、無序與無可言喻。

但是，頗具吊詭意味的是，需要被治愈的回憶癥絕非一無是處，反而可以給“我”帶來幫助?；貞洶Y被治愈后的肉身東聲又被新的記憶問題所困惑：如今“原本十分鮮活生動的記憶，突然變得相當遙遠相當模糊了，甚至完全消失了。新的記憶取代了舊的記憶，舊的記憶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這是我原來一直學不會的本事”{9}。而原先的“新我”要與舊我聯(lián)盟，所共同對抗的正是今生患上深度失憶癥的時代：“我的回憶癥，一方面的確是一個不輕不重的頑疾，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我對遺忘之普遍做出的本能反抗，認為這個世界太習慣于遺忘，人們太習慣于遺忘，所以反而得意于自己有回憶癥，偏偏不去治療?！眥10}肉身東聲以回憶癥患者身份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抗議遺忘者。

回憶癥患者肉身東聲的回憶，既是不得不回憶的回憶，也是不得不不間斷地反復(fù)修改對過去/歷史回憶的回憶。在回憶疊加、重組、修改、復(fù)制過程中，構(gòu)成回憶的物質(zhì)要素即事件/事實本身被排擠出回憶的自我制作網(wǎng)絡(luò)，以至于回憶成為自身回憶的物質(zhì)要素，即可以不斷延伸對回憶的回憶形成，最終獨立自主的回憶王國?；貞浲鯂缤貧は碌膸r漿高度活躍，隨時隨地全盤占據(jù)回憶癥患者的靈魂，將肉身東聲自身隔離在外在的事件/事實之外。這個自給自足、盤踞精神世界的回憶王國，通過自我隔絕而創(chuàng)建出自在而自為的自由之境。肉身東聲的回憶王國反復(fù)點開名為“回憶過去”的文件夾，一份又一份文檔時常自我記錄、修改、累積：早年的饑餓，用半個向日葵換來女孩小迎的吻，女孩小迎“沒有理由的死”，在異鄉(xiāng)寄居籬下時被人批斗，父親被視為反動軍官而成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對象，自己通過自主設(shè)計而在記憶中生下自己的第二個女兒小羽，三次婚姻的破裂，母親“毫無理由”的死……肉身東聲的回憶王國憑借自己強大的回憶能量將回憶流溢到“記憶的深處”或“時間的遠處”。前世或歷史的“李則廣”成為肉身東聲即第一東聲回憶王國中的第二東聲。第二東聲在夢境中反復(fù)重現(xiàn)在第一東聲的回憶之宮。兩個東聲銜接為一體，構(gòu)造出在現(xiàn)今-過去/歷史意義上的完整的肉身東聲。這個被迫隔離也主動隔離的回憶王國為肉身東聲設(shè)置了一套自我保護機制。肉身東聲正是因為被回憶癥所困而選擇的教授/作家職業(yè)，為他擺脫今生周遭世界中的物欲橫流提供了一堵有效的防護大堤，不致讓他因貪污腐化、滾滾名利、犬馬聲色而陷入監(jiān)獄與死刑之苦。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一方面，回憶癥本身不離歷史虛構(gòu)主義的危險，但是，另一方面，隔離之境中的回憶王國給肉身東聲帶來了人性應(yīng)有的基本尊嚴：我回憶，我存在;我回憶，我做主;我回憶我的過去以及我的歷史，我才是一個由“我是”（I am）與“我曾經(jīng)是”（I was）緊密聯(lián)結(jié)構(gòu)成的人，才是一個時間上完整的人;我的回憶僅僅是我才有的回憶，我因為我獨一無二的回憶而成為一個具有唯一性的人。由個體回憶體現(xiàn)的基本尊嚴，才有可能讓過去以及歷史中的每個事件/事實獲得唯一性：每個罪惡不再重演，每個良善不斷更新而愈加良善。具有基本尊嚴的個體才有可能尊重其他個體自我的回憶?！拔摇迸c“他我”的回憶具有差異性，“我”與“他我”的回憶又各自具有唯一性?！拔摇钡幕貞浰w現(xiàn)出的差異性與唯一性共同保障著人類的普遍尊嚴或底線尊嚴（bottom-line dignity）。

由第一東聲與第二東聲構(gòu)成的具有完整的現(xiàn)在—過去/歷史的肉身東聲，不得不面臨一個極其嚴肅的道德難題。第一東聲對自己已經(jīng)過去的前半生要擔負道德責任。這一點是自然法（natural law）提出的普遍倫理要求。因此，肉身東聲對童年玩伴女孩小迎“沒有理由的死”一直無法釋懷，甚至將此次意外死亡事件的原因直接歸于首提玩捉迷藏游戲的自己。但是，對于肉身東聲不曾經(jīng)歷、只作為自己生存之前的歷史或歷史背景而存在的歷史，他是否應(yīng)當承擔道德責任？

對此，肉身東聲提出三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尖銳問題：“前世的我和現(xiàn)世的我，是不是一個道德整體？”“我要不要為我的前世負責？”“前世的過錯暨責任應(yīng)該由誰承擔？”肉身東聲不能不發(fā)出這些質(zhì)疑，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我”們將“我”們的過去/歷史切割為一個時間片段，一切價值與意義只能從這個片段中取得，那么，自我或“我”的過去/歷史終將無法認識自身。人不攬鏡則無觀看己貌之可能;人無他“我”則無獲取自我意義之可能。同樣，今我無昨我、歷史之我則無道德-理性反思之可能。簡言之，人若如古希臘哲人赫拉克里特（Heraclitus，約前540—前470年）所言生存于流變之中，只有當下的瞬間構(gòu)成自我的全部，那么人的動物性決定人必然走到“怎么都可以”（anything goes）的自然狀態(tài)（natural state）。在《七步鎮(zhèn)》中，第一東聲與第二東聲之間并非非此即彼（either/or）的關(guān)系，而是身為回憶癥患者的第一東聲對自己的今生從心理學、哲學、倫理等多層面上出擊，鍥而不舍地追溯“我”的來龍去脈，以致不得不回到前世或歷史探索第二東聲與當下的“我”“之間”的關(guān)系。肉身東聲若無前世即當下自我的歷史，則無法給現(xiàn)世提供了解自我來源的出口。歷史不是一個自閉的黑暗王國，以至于“我”們無法進入。歷史是當下自我出生于今世的入口，猶如母親的子宮頸。反之，肉身東聲若無現(xiàn)世的道德—理性反思，一切前世即過去的歷史只會成為混沌與虛無。一個純粹碎片化的當下自我對當下自我的設(shè)問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自我囈語，自得其樂或自尋煩惱、自怨自艾。一個碎片化的當下自我只有突破自設(shè)的洞穴，與過去/歷史上的自我銜接，將前世與今生、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與現(xiàn)實相互對照，彼此映照，互相糾纏，彼此博弈，將前者與后者共同融合為一個時間完整的“我”本身，才能在現(xiàn)在—過去/歷史的視界上獲得新的對自我的整全認識。顯然，誠如前文所言，人之所以為人，正在于人具有完整的現(xiàn)在-過去/歷史意義上的生存方式：不僅與自己的過去構(gòu)成一體，更與自己過去的過去即歷史不可分割。既然人要為自己的過去負起道德責任，那么，同樣，每個“我”也要為“我”自己的歷史負起道德責任。

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以肉身東聲為代表的“我”如何承擔起過去與歷史的責任？《七步鎮(zhèn)》的解決方法是，肉身東聲自己以回憶癥的方式主動承擔，使之成為肉身東聲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這是一個頗具哲學/宗教意蘊的解答：一切歷史都是今日個體自我的歷史，一切歷史過錯都是現(xiàn)今個體自我的過錯，一切歷史責任都是如今個體自我的歷史責任。進言之，一切家國歷史都是現(xiàn)實個體自我的歷史，一切家國歷史過錯都是此在的個體自我的過錯，一切家國歷史責任都是當代個體自我的歷史責任。只有無數(shù)個“我”的道德自覺、覺醒與承擔，才會為消解家國歷史的過錯甚至罪孽提供微弱而強大的力量、勇氣與行動，使之不再以變異的形式再次出現(xiàn)。無數(shù)個“我”對家國歷史的回憶有助于消除歷史中個體自我自身責任的不完全、不完備而導(dǎo)致的惡果。《七步鎮(zhèn)》所揭示出的回憶中的道德關(guān)懷問題，無疑大大拓寬了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靈魂視野。

四、“我需要被拯救，而不是被治療”

肉身東聲在治愈回憶癥之后，不僅有上述新的記憶問題——新記憶取代舊記憶，導(dǎo)致舊記憶被遺忘，而且認識到要完全治愈回憶癥，還需有一股嶄新的力量由外而內(nèi)翻轉(zhuǎn)后回憶癥患者的回憶王國：“我其實從來沒有愛過，回憶癥搞亂了我的精神，令我沒有能力和精力去愛，去好好愛一個女人，這一點，在回憶癥好了之后才變得更加清楚。即使是我自己，以前也未曾意識到?！眥11}對此，肉身東聲痛徹心扉：

我不能不憐憫這樣的“我”！

……我對居亦（肉身東聲的新女友）的愛，讓我大感辛酸。正是對愛的需要，讓自己知道自己多么貧賤?！皭凼俏覀冐氋v的一種標志?！蔽髅赡取ま币赖倪@句話我一直半懂不懂，此刻終于懂了。{12}

肉身東聲多次直接或間接引用法國猶太女哲人西蒙娜·薇依的格言：“愛是我們貧賤的一種標志?！倍o回憶癥開出的藥方只有由西蒙娜·薇依提供的一味藥：愛。

肉身東聲在深層的哲學反思中，特別通過他與重慶籍澳門人孤兒居亦之間的忘年愛情，發(fā)現(xiàn)回憶癥的癥結(jié)是一種饑餓，一種愛的饑餓，即“愛的缺乏，愛的饑渴”。在回憶癥患者東聲看來，饑餓回憶首先是他自己的回憶癥在心理學上的根源;而一切饑餓回憶不僅具有過去/歷史的依據(jù)，而且成為現(xiàn)實-歷史道德罪惡的心理根源。肉身東聲最初在雙重拷問中將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現(xiàn)實-歷史道德罪惡歸因于心理問題。他在回憶癥驅(qū)使下在隔離的回憶王國中只兢兢業(yè)業(yè)從事一項記憶工作——回憶，即復(fù)制、生產(chǎn)過去/歷史中的苦難與死亡，甚至通過想象建構(gòu)過去/歷史中的事件/事實（如二女兒小羽自殺），以此方式表達自己對曾經(jīng)存在如今不存在（如小迎、母親）或根本不存在的事件/事實中的人的愛。這種愛似乎愛得死去活來、欲死欲活，充滿疼愛與憐惜，但終究只是一種自我中心主義的愛、一種古希臘神話那耳略蘇斯（Narcissus）的自愛：與他者隔離與封閉的唯愛自己;一種自我想象的愛。從以“我”為君王的回憶王國的銅墻鐵壁中打開一道敞開自我的門，最需要的力量并不僅僅是來自外部的醫(yī)學治療。這并不是說這種外部干預(yù)治療法根本無用，而是說這種治療只能找出肉身東聲的病因，減緩回憶癥帶給他的高強度壓力，正如許諾遠處有梅子樹也可以讓士兵用想象的梅子解當下的渴。在不斷的雙重拷問中，他最終對自我危機的反思直接觸及到人類的終極問題：“我是我的累贅，我是我的債務(wù)，我是我的罪過，我是我的疑問。我的生命里最尖銳的東西就是‘我！”{13}到此為止，肉身東聲已經(jīng)站立在反思的喜馬拉雅山頂——回憶癥的病根不只是身心病，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哲學/宗教意義上的意義缺乏癥。而要真正治愈肉身東聲的回憶癥，尚需要新的來自外部的力量：愛的治療。

誠如西蒙娜·薇依所論，愛的形成并不依賴于由想象建構(gòu)的回憶，而是需要“深信他人的真實存在”。她為沉湎于回憶、流連于回憶王國、被回憶折磨的肉身東聲類型的“我”找到走出回憶堡子之門：

通過有軀體的外表去愛想象中的人，當人們察覺之時，還有什么比這更為殘忍的呢？這比死亡更殘忍，因為死亡并不妨礙所愛的人曾經(jīng)存在。

這是對以想象去愛——這種罪過——的懲罰。

在人中間，人們能完全認識的只有他們所愛之人的存在。

深信他人的真實存在便是愛。{14}

肉身東聲需要一個真實的實在、一個他者（the other）、一個給予愛的他者以及自己積極接納、回應(yīng)這個給予他愛的他者來治愈回憶癥。在隔離的回憶王國之外，在肉身東聲的當下生活中，給予愛的他者就是與肉身東聲之間建立忘年戀的居亦。兩人之間的肌膚之親，瓦解了肉身東聲回憶王國的堅固堡壘。肌膚之親并不僅僅是一種動物性的肉欲，當然更絕非是對另一肉體的獨霸、占有，而是一種彼此給予、親密共享、彼此敞開。就此而論，在他者的愛以及與他者的愛之中，肉身東聲從回憶堡子中被拯救出來，并石破天驚地發(fā)出警世之語：“我需要被拯救，而不是被治療?！眥15}這種愛根本不是想象中純而又純的理念，不是回憶中以自我憐憫的方式憐憫他人，而是切身的彼此獨立的互為他者之間的敞開。

但是，今生的愛也有成為過去/歷史的危機。在與居亦熱戀中的肉身東聲捕捉到這個愛情保鮮課題，肉身東聲意義上的愛情事件/事實所包括的要素是行動、動機與能力。三者缺一不可，共同形成愛情保鮮劑：“愛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因為，愛不只是態(tài)度，更是能力，如果愛牙齒都需要學習，愛一個人就更需要學習了。”{16}

五、愛的治療：隔離與敞開

肉身東聲通過回憶癥建構(gòu)出一個絕對內(nèi)在的回憶王國、一座徹底隔離的記憶堡子。它維持住肉身東聲的基本尊嚴與抗議權(quán)，鑄造出一個由現(xiàn)在—過去/歷史構(gòu)成的“我”肉身東聲。

但是，這個絕對內(nèi)在的王國所面臨的最大困境是自我中心主義，以愛他的名義來行愛己之實，用虛擬的愛替代真實的愛，用土匪堡子中唯我獨尊的回憶占有（memorial occupation）將面向他者的共享排除在外。不過，正是這種絕對內(nèi)在的記憶堡子為絕對外在的敞開提供了基本條件。敞開與隔離互為前提。敞開如何可能包含于隔離，或者說，隔離如何打開敞開？《七步鎮(zhèn)》以肉身東聲的愛情事件/事實描述了“包含”與“打開”成為可能的方式。具體而言，在肌膚之親事件/事實中，從隔離視角出發(fā)，作為他者的“我”與作為“我”的他者之間發(fā)生的肌膚之親事件/事實，首先與肌膚相關(guān)。肌膚在回憶主體之外（準確地說，在回憶主體的最邊緣），隔離了自我和他者，但與此同時，并沒有將隔離者最后變成由兩個肌膚所包裹的密不透風的“我自身”。對于個體自我而言，“我”的肌膚具有天賦的能力來回應(yīng)來自于外部和內(nèi)部的影響。但是，這種回應(yīng)包含著既包裹隔離又突破隔離、既限定“我”又超越對“我”的限定的雙層意義。所以，肌膚之親既保護“我”，又暴露“我”;既隔離“我”，又敞開“我”。它是絕對內(nèi)在與絕對外在的統(tǒng)一。參與這種相遇事件/事實的兩個個體自我，通過撫摸、情話、呻吟、無語、凝視、氣味等表達出既內(nèi)在又外在的關(guān)系：雙方通過外在絕對的赤裸毫無保留、竭盡全力地貼近而非霸占對方絕對的內(nèi)在與外在自我。但是，與此同時，雙方又無法真正打開赤身裸體而進入另一個他者內(nèi)在之中。在肌膚之親事件/事實中，兩個個體自我互為他者，都既保存又失去個體存在者的身份，形成介于存在和非存在之間的“無‘我之境”。{17}

在肌膚之親事件/事實中，兩個“我”相互給予、相互接納。在此過程中，雙方中的每個個體自我既是絕對內(nèi)在的，例如，肉身東聲保持住自己絕對內(nèi)在的回憶與痛苦，也是絕對外在的，例如，肉身東聲赤身裸體呈現(xiàn)、表達自己的全部，不斷渴望接近另外一個非對象化的“我”。肌膚之親表現(xiàn)出內(nèi)與外之間的微妙張力。通過絕對隔離-絕對敞開這樣一種看似矛盾的關(guān)系，肉身東聲不是在別處，而是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上獲得被拯救。只有這種互愛的人—人關(guān)系才可以提供這種被拯救（salvatedness），而任何醫(yī)學治療與此無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就這種關(guān)系而言，《七步鎮(zhèn)》的主角“東聲”（Dong Sheng; Eastern Sound）是一個雙關(guān)詞：主要人物的姓名，來自東方中國發(fā)出雙重拷問的聲音?！镀卟芥?zhèn)》在描述肉身東聲的第一個（童年）女友時使用了一個頗有寓意的姓“小迎”，而在描述他最新也是最后一個（忘年交）靈魂伴侶女友時使用了另一個同樣寓意深刻的姓名“居亦”。“小迎”“居亦”分別表達出肉身東聲在發(fā)出來自靈魂深處的呼號之后，通過“最初對他者的歡迎”到達“最后與之共居”的靈魂巨變過程。兩個絕對隔離者之間的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橐环N敞開關(guān)系。對他者的歡迎與共居都建立在一種絕對隔離之上。隔離與敞開之間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就是從絕對內(nèi)在的自我中心踏入到絕對外在的歡迎—共居的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絕對內(nèi)在的隔離與絕對外在的開放保持住自身的獨特性與每個自我的差異性。

六、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百年“動蕩”精神史

《七步鎮(zhèn)》嫻熟地駕馭本文開篇所提及的理論工具，將當代中國近五十年的歷史微縮在故事主角東聲的個體自我之中，再按照前世-今生的軌跡上溯到前五十年，由此形成“今世→前世”的敘事架構(gòu)。就文學技巧而言，《七步鎮(zhèn)》以倒敘手法先描述個體自我靈魂“那些小小不然的起伏和變化”{18}的五十年史，將之與家國自我靈魂動蕩的前五十年銜接。中國近百年動蕩史在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之間的交織中逆向鋪展開。從社會變遷的高速度與跌宕幅度來看，相對于后者的血腥戰(zhàn)爭類大動蕩，前者因為戰(zhàn)天斗地導(dǎo)致饑餓和死亡也可稱為小動蕩。個體自我靈魂的百年史與家國自我靈魂的百年史在彼此交疊與相互糾纏中如驚濤駭浪般顛簸與翻轉(zhuǎn)。因此，《七步鎮(zhèn)》對個體自我靈魂的雙重追問：“我是誰？我曾經(jīng)是誰？”即古希臘德爾菲神廟鐫刻的神諭“認識你自己”在21世紀漢語想象世界中再次發(fā)出的回聲，就不僅是對當下“前半生”自我的設(shè)問，也是對前“前半生”自我的設(shè)問。也就是說，《七步鎮(zhèn)》并不局限于對個體自我靈魂的雙重追問——就個人的“我是誰？我曾經(jīng)是誰？”的設(shè)問而言，更是對中國近百年的家國歷史靈魂的雙重追問——就一個國家/民族的“百年中國是誰？百年中國曾經(jīng)是誰？”的設(shè)問而論。如果說近兩個三十年不可割裂，那么近兩個五十年同樣如此。

《七步鎮(zhèn)》是一部半自傳性質(zhì)的心靈掃描儀。它掃描出一幅百年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靈魂圖，診斷出近六十年特別是自1979年以降眾多個體自我對待過去/歷史患上嚴重的遺忘癥。這種病癥就是一種化妝為神經(jīng)/心理疾病的歷史虛無主義。即使它在外表上會對歷史表達出高度的尊重感，但是，這種文化意義上的記憶障礙是一種選擇性記憶，在本質(zhì)上就是選擇性遺忘。經(jīng)過它的錯構(gòu)、虛構(gòu)、潛隱，個體自我與家國記憶不再是一個保持人性尊嚴、唯一性與差異性的有機整體，對于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身份確立與重塑都無裨益。

《七步鎮(zhèn)》大膽地開出愛的治療法應(yīng)對遺忘癥或愛缺乏癥，將對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精神病理學批判不斷向反思的至高處推進。它先從歷史縱向上將批判推進到有關(guān)“我”的整體性、“我”的尊嚴、“我”的歷史罪責與道德責任問題，后從現(xiàn)實橫向上將批判推進到有關(guān)被拯救、愛等終極問題之上。這兩者正是亟待21世紀中國重新發(fā)現(xiàn)、認識與塑造的重大議題：每個作為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我”，要培育出整全的（holistic）的“我”——具有現(xiàn)今-過去/歷史即時間上整體的“我”，以及彼此相愛即人際關(guān)系上整體的“我”?！镀卟芥?zhèn)》的整全自我觀在文本自身的思路上由前者而向后者推出，但是在文本的要旨上反其道而行之，即從后者而向前者推出——每個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的“我”先與他“我”和解，然后所有的“我”與“我”的過去/歷史和解。

比較而言，《七步鎮(zhèn)》是魔幻的，也是現(xiàn)實的。它的魔幻在于如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一樣，主角可以來回穿越百年激蕩起伏的光陰隧道;他的現(xiàn)實與余華《活著》并無二致，以個體的“動蕩”串聯(lián)起百年家國的狂飆突進式巨變。相對于張賢亮的《靈與肉》，《七步鎮(zhèn)》從大歷史敘述靈/肉近百年的糾結(jié)與糾纏;相對于賈平凹的《廢都》，《七步鎮(zhèn)》的歷史厚重感映襯出當代中國近四十年物質(zhì)主義病毒危害愈深愈廣，依然虛浮與輕薄，且具有遺忘、焦慮的時代特征，但有其過去/歷史上的內(nèi)在起源;相對于陳忠實的《白鹿原》，《七步鎮(zhèn)》的現(xiàn)實真實感映射出在中華大地上百年或明或暗的權(quán)力爭奪之戰(zhàn)，雖慘烈而劇痛，但也尚不乏高于同態(tài)復(fù)仇的正義與仁愛、俠氣與柔情;相對于莫言的《豐乳肥臀》，《七步鎮(zhèn)》在傳奇性與魔幻性上稍有遜色，但對個體自我與家國自我之身份、被拯救、愛等終極問題的思辨味道濃郁。無疑，《七步鎮(zhèn)》是一部可以極大地豐富“我”們與家國百年“動蕩”精神史的長篇小說。

注釋：

{1}{2}{3}{4}{5}{6}{7}{8}{9}{10}{11}{12}{13}{15}{16}{18}陳繼明：《七步鎮(zhèn)》，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頁、第1頁、第11頁、第29—30頁、第27頁、第27頁、第27頁、第64頁、第46頁、第39頁、第30頁、第45頁、第45頁、第66頁、第61頁、第4頁。

{14}[法]西蒙娜·薇依著，顧嘉琛、杜小真譯：《重負與神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1—62頁。

{17}[法]列維納斯著，朱剛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哲學學院）

責任編輯? ? 佘? ?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