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
摘 要:延安文藝是百年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文藝運動的重要成就之一。延安文化界對魯迅的作品評介曾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文學評介以延安文藝座談會為界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階段性特征,顯示出與文藝政策調整的密切關聯(lián)。文章對魯迅小說《阿Q正傳》在延安的評介活動進行梳理,以此為中心考察不同階段延安文學評介與文藝政策之間的互動關系、具體影響及其歷史價值。
關鍵詞:延安文藝;文學評介;文藝政策;《阿Q正傳》
1941年5月27日,延安魯迅研究會在《解放日報》上刊出一則啟事:“本會擬于魯迅先生五周年紀念前,出‘阿Q論一冊。惟搜集到的文獻甚少,為此謹向各界征求凡與‘阿Q有關的文獻。(無論發(fā)表于雜志或單行本中者均可),如將原書寄下(抄畢即奉還),或能代抄一份附同原書(於六月底以前)寄下尤感。前者將來以‘阿Q論一冊為酬;后者除‘阿Q論一冊外,并以‘研究叢刊一冊為酬?!眥1}盡管其中提及的《阿Q論》最終未能印刷發(fā)行,但透過這則啟事,我們還是能夠體會到當時延安文化界對《阿Q正傳》的重視,感受到人們對魯迅及其文學作品的熱愛與推崇。
任何延安文藝的研究者都不會忽略魯迅在其中的特殊意義。正如袁盛勇所言:“‘魯迅在延安政治文化的創(chuàng)構中具有無與倫比的符號性價值,而且,此種價值在延安政治文化場域中被不斷予以營塑并最終形成了獨具一格的傳統(tǒng)。”{2}實際上不只是延安時期,縱覽黨領導文藝實踐的征程,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魯迅傳統(tǒng)”是一以貫之、源遠流長的,并且隨著社會政治文化情勢的變化而不斷調整,歷久彌新。對阿Q文獻的征集正是延安“魯迅傳統(tǒng)”建構的重要舉措。而梳理魯迅作品在延安的傳播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阿Q正傳》與延安文藝具有悠久而深刻的淵源。早在1937年的夏天,延安就公演了《阿Q正傳》一劇,在當時引起強烈反響。{3}1月,《解放日報》刊發(fā)啟事,征集阿Q相關文獻,8月《阿Q論集》編成。這部論集收錄了多篇關于阿Q的論評,在當時延安物質條件匱乏的情況下仍被列入出版計劃之中。1943年徐懋庸注釋的《阿Q正傳》由華北書店出版發(fā)行。1949年陳涌發(fā)表《<阿Q正傳>是怎樣的作品——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講話之一》。由此可見,延安文化界對這部小說的討論與研究是全面而充分的。更為關鍵的是,“在文藝整風以前的較長時間里,文學界更加傾向于把魯迅的創(chuàng)作當作一個非常重要的參照系來加以看待”{4},而《阿Q正傳》亦在其中具有重要地位。1937年丁玲回顧蘇區(qū)文藝運動時曾感嘆:“蘇區(qū)的文藝,到現(xiàn)在還沒有產(chǎn)生過如同阿Q那樣藝術成熟的作品?!眥5}周揚認為:“中國新文學中可以稱為不朽的典型的,只有魯迅的阿Q。在這個可笑又可憫的人物身上,反映出了中國農民的軟弱的黑暗的一面,因為中國的農民性和落后性,他又被視為中國國民性的代表者?!眥6}蕭軍指出:“和西班牙的塞凡提斯所留下的吉訶德、沙士比亞留下的哈孟雷特一樣,魯迅先生卻給我們留下了他的阿Q?!眥7}比較本身就含有價值上的肯定,這表明延安文化界期待著以《阿Q正傳》為代表的“魯迅富有生命力的小說傳統(tǒng)能夠在以延安為中心的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出來”。{8}
韋勒克指出:“在二十世紀,不僅有一股名副其實的批評的洪流向我們洶涌襲來,而且文學批評也已獲得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在公眾心目中占有了比往昔高得多的地位。”{9}這啟示我們,文學研究在回到文本內部的同時,也應重視文藝作品的介紹、批評、研究、注釋等評介活動。它們可以更加全面真實地反映文藝發(fā)展的整體脈絡、內部肌理及思潮變化?;仡櫻影矔r期對《阿Q正傳》的評介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伴隨社會情勢日新月異的發(fā)展,延安文化界對這部作品的認知和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嬗變。以文藝整風和延安文藝座談會為界,存在著兩種相互關聯(lián)卻又各有側重的闡釋思路。文學評介傳遞著評介主體的立場觀點和價值取向,其變化昭示著文藝批評標準與價值觀念的轉變,而這顯然與當時文藝政策的調整相關。
一、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的《阿Q正傳》評介
在延安較早論述《阿Q正傳》的文章應該是1940年10月茅盾的《關于<吶喊>和<彷徨>》。文章以《阿Q正傳》為例來說明“藝術家的杰作之特點是內容絕不單純”,提倡用復雜的眼光去看待作品。寥寥幾句卻精準地點出阿Q形象的部分特征。如階級屬性的復雜,在其是“農民”還是“流氓無產(chǎn)階級”中搖擺不定;對“精神勝利法”亦有辯證認識:“從一方面看固可作為被壓迫者反抗失敗后精神上不屈伏的表征,然而亦未始不是麻痹了斗爭意識的‘奴隸哲學?!眥10}雖然僅為只言片語,卻燃起了延安文藝界評介《阿Q正傳》的星星之火。
1941年《中國文藝》發(fā)表了立波的《談阿Q》一文,這是延安較早專門著文研究《阿Q正傳》的成果。作者將阿Q概括為“中國精神文明的化身”“一種奇異而且復雜的心理現(xiàn)象”,著重揭露其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半殖民地國家的國民性”。文章從“精神勝利法”的荒謬中看到整個民族的自我麻痹和恃強凌弱;從阿Q糊涂和麻木的氣質讀出民族思想的愚昧、無知等。最后作者總結阿Q“有一個復雜而且矛盾的性格。他使人厭惡,也使人同情。他是好笑的,又是可哀的。他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的丑陋和苦難所構成的一種奇特(Grotesk)的精神現(xiàn)象的擬人化”。{11}通過對具體情節(jié)的闡釋,作者指出:“魯迅感受了他的時代特征,而且把他畫成了一個生動的阿Q的肖像,和辛亥革命的一幅真實的圖畫?!眥12}這種觀點在當時的延安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何干之寫的《中國和中國人的鏡子》就持有類似觀點。他將魯迅視為“中國的一面鏡子”,認為“魯迅的小說和雜文,把中國和中國人的嘴、臉,惟肖惟妙的描寫了出來,或者說他戳破了中華古國的臉譜”。{13}利用《阿Q正傳》的相關情節(jié)展示魯迅思想中對民族痼疾的批判,如:排斥異端造成的固步自封、“精神勝利”暴露出的自欺欺人、文過飾非的虛榮以及冷漠的看客心理等,并真誠地期待“新中國在創(chuàng)造之中,國民性也在改變之中”。{14}這種以阿Q為例向廣大群眾闡釋魯迅思想、剖析民族劣根性的現(xiàn)象從另一個角度彰顯出小說在延安社會的影響力。而將阿Q置于民族性的平臺上解剖,也間接豐富了小說評介的思想內涵。
1941年10月13日,蕭軍為《阿Q論集》寫的“前記”發(fā)表于《解放日報》。這篇文章不僅呈現(xiàn)了論集的部分內容,同時也透露出主編者之一的蕭軍對阿Q的獨特認識?;蛟S是民族危機的影響,蕭軍注重對阿Q形象中反抗意識的鼓勵和戰(zhàn)斗精神期許。他將阿Q與哈姆雷特、堂吉訶德并列,認為“他們全是有著戰(zhàn)斗意志的人物,而且也戰(zhàn)斗過了——和自己和敵人——雖然他們是遭了失??!但這失敗決不就是恥辱;可恥辱的,卻是那些自許為高超和聰明和不敢接近戰(zhàn)斗的‘真人”{15}。
多篇《阿Q正傳》的文學評介不僅擴大了作品的影響力,也進一步豐富了延安社會對這部經(jīng)典小說的認知??傮w來看,評介大多集中在對民族精神痼疾的暴露上,幾乎所有文章都在這方面有著深刻的剖析和闡釋。此外,盡管突出阿Q的反抗精神與現(xiàn)今的認知有所出入,但文學的天空本就豐富多彩,對阿Q反抗意識的發(fā)掘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也應視為特殊歷史背景下文學評介的時代特色。整體來看,評介對民族性的強調和反抗精神的突出實質上與前期文藝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呼應。
目前學界對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之前的文藝政策認識較為模糊,存在一定爭議。1941年毛澤東曾就文藝政策問題與蕭軍有過交流,并對蕭軍講:“哪有什么文藝政策,現(xiàn)在忙著打仗,種小米,還顧不上哪!”{16}這說明當時的延安確實不存在明確的文藝政策,缺乏專門的政策對文藝問題進行整體規(guī)劃和引導。結合之后的歷史發(fā)展也可看出毛澤東對當時延安文藝發(fā)展存在一些憂慮??扇魮?jù)此說明文藝座談會之前延安文藝政策不存在也是不夠嚴謹?shù)?。彼時的延安文藝正處于快速發(fā)展時期,文學作品、刊物、社團等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儼然已是當時中國文化中心之一。這樣蒸蒸日上的發(fā)展態(tài)勢沒有黨的有力領導,沒有相關政策的推動是絕難實現(xiàn)的。實際上,早在1939年5月17日《中央關于宣傳教育工作的指示》就提出,“積極參加各方面的文化運動,爭取對于各種文化團體與機關的影響”,“應注意宣傳鼓動工作的通俗化,大眾化,民族化,力求各種宣傳品的生動與活潑”。{17}這表明黨在很早就意識到主動領導文藝運動的重要性并且有相應思路。在我看來,《講話》之前的延安文藝政策是一種隱性的存在,并沒有獨立、公開的文件進行具體論述和規(guī)定,而是由一系列的相關文件、領導人講話、以及具體革命工作的指示等構成的綜合體。它提供了足夠的指導性卻缺乏必要的規(guī)范性和理論性,呈現(xiàn)一種較為寬松的狀態(tài),政策彈性較大。在民族危急存亡之秋,邊區(qū)百廢待興之際,文藝問題很難居于主要地位。具體來說,當時的延安文藝政策經(jīng)常夾雜在黨對根據(jù)地宣傳、教育等方面的具體工作指示當中。1941年6月《中央宣傳部關于黨的宣傳鼓動工作提綱》規(guī)定:“我們黨的宣傳鼓動工作的任務,是在宣傳黨的馬列主義的理論,黨的綱領與主張,黨的戰(zhàn)略與策略,在思想意識上動員全民族與全國人民為革命在一定階段內的澈底勝利而奮斗?!倍靶麄鞴膭邮撬枷胍庾R方面的活動,舉凡一切理論、主張、教育、文化、文藝等等均屬于宣傳鼓動活動的范圍”,并強調“我黨的宣傳鼓動工作就是為著全民族與全國人民的利益而服務”。{18}1940年3月的《中央關于開展抗日民主地區(qū)的國民教育的指示》結合教育工作的需要對文藝提出具體要求:“大大發(fā)展農村中戲劇歌詠運動。但應注意于戲劇歌詠的通俗化,大眾化,民族化,地方化,特別注意于利用舊形式,改造舊形式?!眥19}諸如此類的文件大小有十余種{20},多為對文藝活動進行具體指導,強調在馬列主義理論和方法引導下突出文藝實踐的大眾性和民族性。這些指示涉及到文藝政策的部分層面,但未能形成系統(tǒng)、全面的綱領性文件,具有操作性卻缺乏理論深度。而文藝政策理論層面的內容則被囊括在“文化政策”內出現(xiàn)在相關領導人的論述中。1939年8月23日,張聞天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發(fā)表了《支持長期抗戰(zhàn)的幾個問題》的講話,其中專門提及了“文化政策”,主要觀點有“提倡民族化、大眾化的文藝”、聯(lián)合大多數(shù)文藝工作者以及“文化在內容上是民主主義的(也是三民主義的),并且提倡進行馬列主義的宣傳”等等。{21}親歷邊區(qū)文協(xié)代表大會的師田手記載:“洛甫同志像翻譯一樣,把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尤其是現(xiàn)在抗戰(zhàn)時期的文化上的重要問題,一一的提出詳細的分析和解答。三個下午,他總是比代表們還到得早些,切切的完成了他‘文化政策的報告?!眥22}這份報告指出:“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服從于抗戰(zhàn)建國的政治目的。這是抗戰(zhàn)建國的一種重要的斗爭武器?!薄捌淠康模且谖幕?、思想意識上,動員全國人民為抗戰(zhàn)建國而奮斗,建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建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以最后鞏固新中國?!辈⑶覐娬{“為抗戰(zhàn)建國服務,以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與大眾的因素作為自己內容的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性質,基本上是民主主義的。馬列主義的社會主義文化,在新文化運動中起著最澈底的一翼的作用”。{23}也是在這次會上,毛澤東清晰全面地闡釋了新民主主義文化的內容,即“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就是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就是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就是新三民主義的文化,就是中華民族的新文化”。{24}以上事實充分表明,受制于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以及黨對文藝工作認知的局限,延安前期并未形成完整、系統(tǒng)的文藝政策體系。前期文藝政策包含在“文化政策”之中,圍繞其運轉,在實踐方面由具體的工作指示等文件來指導。其核心觀念是文藝服務抗戰(zhàn),突出文藝的“民族性”與“大眾性”。正如1939年《文藝突擊》雜志中所描繪的:“文藝界愈更(應為“來”——作者注)與抗戰(zhàn)有關,為著共同參加到抗戰(zhàn)的工作中間,文藝界在全國的范圍里空前廣泛地團結起來,文藝界到前方和民眾中去組織,文藝大眾化的努力,舊形式的利用與新形式的探求,新的作家與新作品的產(chǎn)生,這一切的活動,都向著一個總的目標走去:為抗戰(zhàn),為建國?!眥25}同一時期《阿Q正傳》的評介也基本與之相符合。這表明前期延安的文學評介活動與文藝政策之間具有一定關聯(lián)性,基本上呈現(xiàn)一種互相支撐、互為表里的狀態(tài)。
二、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的《阿Q正傳》評介
1943年11月8日,中共中央宣傳部發(fā)布《關于執(zhí)行黨的文藝政策的決定》。文件指出:“十月十九日解放日報發(fā)表的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規(guī)定了黨對于現(xiàn)階段中國文藝運動的基本方針?!眥26}首次將《講話》確立為文藝政策的綱領性文件,標志著延安文藝新時代的開啟。而實際上伴隨著之前整風運動的深入與文藝座談會的召開,延安文藝政策早已悄然轉變,文學評介也轉向新的思路。與前期相比,新思路更為突出審美情感和經(jīng)驗在社會現(xiàn)實中的指導作用,文藝作品對人精神世界的塑造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逐步顯露出“黨的文學”觀念的部分特征。{27}徐懋庸對《阿Q正傳》的注釋本、何干之的《魯迅思想研究》、陳涌的《<阿Q正傳>是怎樣的作品》等均對此有所呼應。
首先,新的評介突出文藝的政治功能。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評介者試圖使用政治理論解釋文藝作品。《講話》提出:“馬列主義是一切革命者都應該學習的科學,文藝工作者不能是例外”,并強調“學習馬列主義,不過是要我們用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的觀點去觀察世界,觀察社會,觀察文學藝術”。{28}而徐懋庸也在其“注釋本”中聲明:“魯迅的思想體系,與馬列主義是完全一致的(早年的個別論點例外);因此,在我的注釋中,有時就直接引用馬列主義的原理,但我希望這不至于弄成教條主義的亂套?!眥29}沿著這種思路,我們不難尋到政治理論在小說評介中的顯露。徐懋庸在解釋魯迅寫阿Q“革命”的情節(jié)時指出:“據(jù)馬列主義的研究,封建社會的一般農民,由于與最落后的經(jīng)濟形式——小生產(chǎn)相聯(lián)系,所以有保守性,狹隘性和其他種種缺點。但又因他們是參加勞動的,受剝削的,所以又有革命的可能性。尤其是阿Q這樣的人,他是農村中的無產(chǎn)階級,雖然農村生活使得他覺悟性、組織性都較差,但他的革命可能性是無限的?!眥30}另一方面,文藝作品與具體革命工作的關聯(lián)也在評介中凸顯。1942年3月的《中共中央宣傳部為改造黨報的通知》指出“報紙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宣傳黨的政策,貫澈黨的政策,反映黨的工作,反映群眾生活”。{31}文藝媒介的變化必然會影響文藝生產(chǎn)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吨v話》也強調:藝術應該“服從階級與黨的政治要求,服從一定革命時期的革命任務”。{32}政策的變動促使評介者嘗試將革命現(xiàn)實與小說闡釋相結合。徐懋庸表示:“我的注釋中,有時常常聯(lián)系到目前的現(xiàn)實,甚至想借魯迅以整風?!眥33}于是文藝解釋生活、指導生活的功能開始被有意識地強化。徐懋庸用階級壓迫來解釋阿Q受人欺侮與欺侮別人的情節(jié),并借此指出:“目前在根據(jù)地,還有許多被壓迫被剝削的農民,還不愿意聯(lián)合起來進行減租減息的斗爭,也是因為受了封建制度的多年壓迫和愚化的緣故?!眥34}面對阿Q腐朽而陳舊的思想,陳涌在建國前疾呼:“阿Q式的思想——是近代中國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民族失敗主義思想的結晶,是腐朽了的古老封建大國在帝國主義侵略面前的必然的產(chǎn)物,它和我們民族向前發(fā)展所必需的科學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和革命精神是背道而馳的?!眥35}這些現(xiàn)象表明,文藝政策調整切實影響著評論者觀察文藝作品的角度。文學評介與政治理論、革命工作的結合不僅出于革命的現(xiàn)實需要,同時也是黨的文學觀念的必然要求。
其次是評介中“階級論”思想的盛行?!吨v話》指出,“一切文化或文藝都是屬于一定的階級,一定的黨,即一定的政治路線的”,同時強調文藝所服從的“政治”是“階級的政治、群眾的政治”。{36}受此影響,大量使用階級分析的方法來闡釋小說情節(jié)、解釋文學現(xiàn)象的評介作品涌現(xiàn)。徐懋庸認為,魯迅寫《阿Q正傳》的《序》是“借作傳之原起,首先揭發(fā)出封建文化為封建統(tǒng)治服務的實質,并指出其中毒之深,為禍之烈,同時用一二現(xiàn)象,暴露了封建制度下的不平等,平民的受壓迫”。{37}與此同時,階級教育的內容也開始在評介中出現(xiàn)。在徐懋庸看來,“阿Q和小D,同樣是窮小子,同樣是被壓迫被剝削的不幸者。他們倘若認識了他們的不幸的原因,就應該同病相憐,而且聯(lián)合起來,共同向壓迫者、剝削者作斗爭。然而,封建統(tǒng)治下的貧苦農民,倘不經(jīng)革命的階級的教育,是不會認識到這些的”{38}。這顯然與之后《中央宣傳部關于進行階級教育問題的通知》中提出的“應采取干部會議、小組討論、群眾大會、文字宣傳、戲劇宣傳、音樂、繪畫種種方法”{39}開展階級教育的要求相吻合。與前期相比,新的評介思路不再止步于反映階級壓迫的存在,更注重通過文學形象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一般性喚起讀者的共鳴,并轉化為行動上對革命的支持。
再次是對群眾立場的強調。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為群眾”和“如何為群眾的問題”成為文藝問題的中心。它要求文藝評介者的立場發(fā)生根本性轉換,要從群眾之外走向群眾之內。這不僅體現(xiàn)在評介內容追求通俗易懂,同時也反映在“歌頌和暴露”的問題上。1946年,何干之的《魯迅思想研究》出版。盡管第二章仍以《中國人和中國人的鏡子》為主體,但作者卻在序言中特意聲明:“魯迅的暴露中國社會里的病態(tài),是要引起我們的覺悟,促成中國的改革。這是暴露的,批判的,又是反抗的,戰(zhàn)斗的。但最值得注意的一點,還是魯迅所指摘的意識形態(tài),原是壓迫者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他所批判的社會現(xiàn)象,原是舊的中國所固有的社會現(xiàn)象?!眥40}這與《講話》中“對于革命的文藝家,暴露的對象,只能是侵略者剝削者壓迫者,而不能是人民大眾”{41}的觀點一脈相承。而隨著立場的轉變,對阿Q的形象分析也不可避免地沾染時代的浮塵?!半A級同情”的泛濫和階級屬性的簡單劃分導致阿Q的形象逐漸模糊。有別于之前對阿Q滑稽、愚昧的批判態(tài)度,這一時期的評介者對“無產(chǎn)者”阿Q的感情要熱烈得多。有的評介者甚至從同情走向共情,為阿Q的某些丑陋行為辯解:“阿Q是一個被剝削的農村的無產(chǎn)者,在冷漠無情的封建社會里,他是沒有任何地位的……這樣的經(jīng)濟地位決定阿Q有可能產(chǎn)生革命的思想。因此,當阿Q窮困到連生活也無以為繼的時候,他也很自然的發(fā)生了偷竊一類‘非分的行動,乃至自然發(fā)生渺茫的對于革命的希望,并且從比較中朦朧的認識到革命既為趙太爺一類的封建勢力所害怕,因而也許對窮苦人有利?!眥42}而在徐懋庸看來,滿身缺點的阿Q“在未莊式的社會里,他畢竟要算最富于反抗性的人物”,他“死得很冤枉,其實也很光榮——他是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而犧牲的”。{43}甚至大膽推測“阿Q假如生在今日,完全是有成為一個真正先進的革命戰(zhàn)士之可能的”{44}。短短幾年,阿Q的形象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糟糕、好笑的小人物變成了封建環(huán)境下具有無限革命潛力的未來革命戰(zhàn)士。朗西埃在論述“審美體制”時曾指出:“一張輕紗的旋回,如何暗示宇宙的源起;一段加速的蒙太奇,如何表達共產(chǎn)主義的可感現(xiàn)實。這種種的轉型,并非來自一些個人的憑空幻想,它們的邏輯,從屬于一個認知、情感、思考的體制?!眥45}阿Q形象的闡釋性變遷清晰地反映出延安文化界對魯迅小說的認識方式、情感態(tài)度、思考角度等已經(jīng)同過去大相徑庭。在新的文藝政策驅動下,延安文藝內部的審美體制、美學原則、價值標準等發(fā)生了重要變化。
“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眥46}這是1940年毛澤東在論述“新民主主義文化”時提出的重要觀點。結合《阿Q正傳》評介的變化可以看出:盡管“魯迅的方向”引領延安文藝前進的原則始終未變,但與具體解釋和實踐方向密切相關的內在審美機制、美學原則、價值評價標準等已在文藝政策的調整中發(fā)生根本性轉換。前后期評介思路的變遷呈現(xiàn)出的是延安文藝政策調整的具體過程。這不僅是對作品闡釋思路的調整,同時也是對文藝創(chuàng)作進行導引促使其自我歸化的有效途徑。相較前期,新政策指導下的延安文化界更希望借助對魯迅小說的評介活動將革命政策、觀念和理想等逐步植入到魯迅思想中,形成認識魯迅的全新方式,進而影響社會生活。質言之,當時的延安不僅需要一個“新民主主義文化”的魯迅,更需要一個符合黨的文學觀念的魯迅來更好地引領延安文藝事業(yè)發(fā)展!后來的歷史經(jīng)驗證明,正是經(jīng)過文藝政策的合理調整促使延安文藝的發(fā)展更為契合時代的要求。后期的延安文學“已經(jīng)貫徹了一種新的信念和信仰,因而它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文學,一種完整而真實的黨的文學,也是一種基于信仰和趨向信仰的文學”。{47}它將堅定的革命信仰作為一種力量注入到延安文藝的精神內核中,通過藝術形象的分析、塑造、闡釋等滲透到具體生活中去,產(chǎn)生基于信仰的文藝信念與精神認同。而信仰的堅定之于彼時戰(zhàn)火紛飛的中國無疑是必要的,它有利于整個社會形成統(tǒng)一思想,生發(fā)出整體性的身份認同,推動全社會凝成一股服務于革命和戰(zhàn)爭的合力,從而為抗戰(zhàn)勝利、民族解放、人民自由和革命成功奠定堅實基礎。
延安文藝是現(xiàn)代中國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文藝實踐經(jīng)驗也是百年以來黨領導文藝發(fā)展的重要資源。延安文藝政策盡管以《講話》為重要形成標志,但具體來看卻是一個貫穿延安文藝發(fā)展始終、不斷建構和調整的動態(tài)過程。兩個時期的延安文藝政策相互關聯(lián)又各有側重、有所區(qū)分又互相影響,都是黨根據(jù)不同階段的具體需要,通過政策變化調節(jié)文藝實踐的有益嘗試。延安文藝的經(jīng)驗證明:科學的文藝政策對文藝作品評介具有良性引導作用。而符合政策的文藝評介活動能夠具體展示文藝政策的意圖,通過對內部審美機制、美學標準、作品價值認知等方面的調整,實現(xiàn)對文藝發(fā)展的指導,進而推動藝術生產(chǎn)與時代需求完美契合。文藝政策作為國家意志在文藝領域的具體體現(xiàn),以社會的文藝領導權為基礎,最終目的是使文藝創(chuàng)作成為推動社會進步和發(fā)展的積極力量,實現(xiàn)文化生產(chǎn)與整個社會生產(chǎn)的和諧統(tǒng)一,推動社會進步。從這個層面來看,延安時期文藝政策的調整是百年來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文藝發(fā)展的重要實踐之一,對當代中國文藝的發(fā)展具有深刻影響,是留給后人的寶貴財富。當然,延安文化界對魯迅作品的闡釋亦應辯證看待。1943年,雷樹勛就曾批評徐懋庸簡單、片面解釋《阿Q正傳》的行為,他認為“在注釋里并沒把幽默和‘聲淚俱下的鞭笞這意思表達出來,因此不能使人生動地理解該書,沒有激發(fā)人們的情感,從《阿Q正傳》中獲得更豐富的收獲”{48},同時希望“在華北文化文藝欄中讓出一片小園地來,供大家交換意見”,{49}這也是很有意義的看法。
注釋:
{1}延安魯迅研究會:《敬征關于討論阿Q文獻啟事》,《解放日報》1941年5月27日。
{2}{4}{8}袁盛勇:《當代魯迅現(xiàn)象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2頁、第27頁、第27頁。
{3}參閱田剛:《“魯迅”在延安》,《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7}{15}蕭軍:《兩本書底“前記”──魯迅研究特刊第一輯:〈阿Q論〉集》,《解放日報》1941年10月13日。
{5}丁玲:《文藝在蘇區(qū)》,《解放》1937年第一卷第3期。
{6}周揚:《新的現(xiàn)實與文學上的新任務》,《解放》1938年第三卷第41期。
{9}[美] R.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26頁。
{10}茅盾:《關于〈吶喊〉和〈彷徨〉》,《大眾文藝》1940年第二卷第1期。
{11}{12}立波:《談阿Q》,《中國文藝》1941年第一卷第1期。
{13}{14}何干之:《中國和中國人的鏡子》,《魯迅研究叢刊》1941年第一輯。
{16}王德芬:《蕭軍在延安》,《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4期。
{17}中央書記處:《中央關于宣傳教育工作的指示》,參閱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十二冊》(1939—1940),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71—72頁。
{18}中央宣傳部:《中央宣傳部關于黨的宣傳鼓動工作提綱》,參閱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十三冊》(1941—1942)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127頁。
{19}中央書記處:《中央關于開展抗日民主地區(qū)的國民教育的指示》,參閱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十二冊》(1939—1940),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330頁。
{20}具體文件等可參閱趙衛(wèi)東:《1940年代延安“文藝政策”演化考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2期。
{21}張聞天:《支持長期抗戰(zhàn)的幾個問題》,參閱張聞天選集編輯組編:《張聞天文集》(第三卷),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22頁。
{22}師田手:《記邊區(qū)文協(xié)代表大會》,《中國文化》1940年第一卷第2期。
{23}洛甫:《抗戰(zhàn)以來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任務》,《中國文化》1940年第一卷第2期。
{24}{46}毛澤東:《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中國文化》1940年創(chuàng)刊號。
{25}本社:《文藝界的精神總動員──代革新號創(chuàng)刊詞》,見《文藝突擊》1939年新一卷第1期(總第5期)。
{26}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執(zhí)行黨的文藝政策的決定》,《解放日報》1943年11月8日。
{27}有關“黨的文學”觀點參閱袁盛勇:《抗戰(zhàn)與延安文藝現(xiàn)代性》,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
{28}{32}{36}{41}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解放日報》1943年10月19日。
{29}{30}{33}{34}{37}{38}{43}{44}徐懋庸:《釋魯迅小說〈阿Q正傳〉》,華北書店1943年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三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296—1297頁、第1304頁、第1297頁、第1300頁、第1297頁、第1302頁、第1307頁、第1305頁。
{31}中宣部:《中共中央宣傳部為改造黨報的通知》,《解放日報》1942年4月1日。
{35}{42}陳涌:《〈阿Q正傳〉是怎樣的作品──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講話之一》,《中國青年》1949年第6期。
{39}中央宣傳部:《中央宣傳部關于進行階級教育問題的通知》,參閱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十四冊》(1943—1944),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頁。
{40}何干之:《魯迅思想研究》,新華書店1946年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四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20頁。
{45}[法]雅克·朗西埃:《美感論:藝術審美體制的世紀場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4頁。
{47}袁盛勇:《抗戰(zhàn)與延安文學現(xiàn)代性》,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8頁。
{48}{49}雷樹勛:《關于<阿Q正傳>注釋的討論》,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三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356頁、第1357頁。
*本文系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延安文學中的通俗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19TS102)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延安文藝與現(xiàn)代中國研究”(項目編號:18ZDA28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輯 佘 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