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勝 張國清
摘要:宋代《詩經(jīng)》著述成果空前繁榮,《詩經(jīng)》著述者的籍里分布也顯示出新的特點。無論北宋還是南宋,其著述者數(shù)量和著述數(shù)量,均呈現(xiàn)為北少而南多,《詩經(jīng)》著述者的聚居性特征并未因政治中心的變易而改變。這與整個封建時代處于統(tǒng)治地位又在宋代呈現(xiàn)出獨自特色的經(jīng)學風氣,長盛不衰而在宋代發(fā)生變化的科舉制度,興起于唐而盛于宋的刻書藏書業(yè),以及薪火相承的地域文化、重視門派的師承傳統(tǒng)等因素,有著至密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疑經(jīng)辨?zhèn)?尊崇科舉;教育機構(gòu);地方文脈;學統(tǒng)師承;文化傳媒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3-0005-19
宋代的《詩經(jīng)》研究,在宋政權(quán)重文輕武的政治背景上,依托于漢唐以來長期形成的經(jīng)學基礎(chǔ),借助始于隋、興于唐、盛于宋的科舉制度的強勁鼓煽,伴隨著盛行于民間的書院教育和持續(xù)不斷的學校教育,兼受漸成氣候的雕版印刷技術(shù)和藏書風氣的影響,呈現(xiàn)出大異以往的繁榮局面,開啟了《詩經(jīng)》宋學的新時代。在兩宋三百三十余年的時間里,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詩經(jīng)》學者,產(chǎn)生了影響巨大、乃至里程碑式的《詩經(jīng)》學著作。而這些眾多的研究成果,又呈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特點,顯現(xiàn)出以東南為中心的聚居性特征。因此,有必要對此予以研究,并進一步探索其所以如此的原因。
本次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源,主要來自于劉毓慶先生的《歷代詩經(jīng)著述考》、牟玉亭先生的《歷代詩經(jīng)存佚書目》和《四庫全書總目》《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通志》及地方志文獻,也參考了“百度”和“國學大師”中的資料;對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籍里的統(tǒng)計至省市縣一級,以便于區(qū)別中心區(qū)域和輻射范圍,進而發(fā)現(xiàn)其規(guī)律。
由于國力衰微,南北兩宋的疆域與以往和以后的中國版圖出入較大。北宋稍大:北至今天津-大同-蘭州一線,西至蘭州-成都-貴陽-南寧一線,東與南至海,約相當于今之華南、華東、中南和華北南部,轄京畿路、河北東西路、淮南東西路、兩浙路、江南東西路、福建路、成都府路等25個路級行政單位;南宋偏安一隅,地域更為狹窄:北至淮河-秦嶺一線,西至成都以西,東與南至海,大致包括如今的中東部地區(qū),轄兩浙東西路、江南東西路、淮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廣南東西路、福建路、成都府路等18個路級行政單位。由于古今區(qū)劃變化較大,一些處于今之行政區(qū)接壤地區(qū)的地名難以統(tǒng)計,故本次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依照今之政區(qū)計算。統(tǒng)計結(jié)果見表1。
一、兩宋《詩經(jīng)》著述者籍里分布及其規(guī)律
統(tǒng)計表明,有文獻著錄的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約253人,有名姓者237人,佚名16人。《詩經(jīng)》著述約276種,其中存世者70種,亡佚206種。依據(jù)不同的標準,可作如是劃分:
按著述的存亡分:兩朝共有70種存世,其中北宋12人18種,南宋58人52種;兩朝亡佚著作206種,北宋55人60種,南宋121人131種,不明確切時代的亡佚作品15種。
按著述者的朝代分:北宋總計65人,南宋188人。
按著述者的籍貫分:浙江59人,福建56人,江西39人,四川22人,江蘇10人,安徽8人,湖南、陜西、山東、河南、河北各3人,湖北2人。
按著述者的朝代和籍貫分:有著述存世者,北宋12人中,江西、四川各3人,福建2人,河南、陜西、江蘇、浙江各1人;南宋48人,其中江西12人,福建6人,浙江17人,四川4人,安徽1人,山東2人、河南1人,宋宗室1人。著述亡佚者,北宋55人中,福建15人,江西7人,江蘇5人,浙江、安徽、四川各4人,山東、河北、湖南、陜西、河南各2人,廣東1人;南宋121人中,江西22人,浙江36人,福建34人,四川10人,安徽4人,湖南、湖北、河北各1人,余者不詳。
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從時間節(jié)點上看,南北宋兩個時段呈現(xiàn)的規(guī)律是北宋少而南宋多。北宋享國167年,南宋享國152年,雖然南宋稍少于北宋,但無論是《詩經(jīng)》著述者人數(shù),還是著述種類,南宋均占絕對優(yōu)勢。這種倒掛現(xiàn)象,可能與北宋政權(quán)長期的內(nèi)憂外患有關(guān),它致使一批文獻毀于兵燹,甚至沒有著錄,但這僅僅是一種猜測。而南宋政權(quán)卻憑借天險偏安一隅,局面相對安定,兼之各方面因素的共同媒酵,《詩經(jīng)》學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從地域分布上看,無論是北宋還是南宋,無論是著述者數(shù)量還是著述數(shù)量,南北迥異——北方少而南方多,《詩經(jīng)》著述者的聚居性特征并未因政治中心的變易而改變。北宋《詩經(jīng)》著述者分布于浙江、福建、江西、四川、安徽、江蘇、河南、河北、湖南、陜西、山東和湖北等地,與北宋時期的疆域大致一致;南宋時期則被壓縮于淮河以南、邛崍山以東的福建、浙江、江蘇、江西、四川、安徽、湖北、湖南等地。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浙江、福建、江西、四川、江蘇和安徽地區(qū),是整個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最集中的區(qū)域。如果把這些地區(qū)的著述者籍里縮小至區(qū)縣一級看,依然映現(xiàn)出區(qū)域內(nèi)相對集中的規(guī)律。如浙江的寧波、紹興、金華、杭州、溫州,福建的福州、漳州、建陽、寧德、莆田,江西的撫州、上饒、宜春、新余,四川的成都、眉山等。
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應該是多方面的。如在整個封建社會處于統(tǒng)治地位而在宋代呈現(xiàn)出獨自特色的經(jīng)學風氣,長盛不衰而在宋代發(fā)生變化的科舉制度,興起于唐而盛于宋的刻書藏書業(yè),薪火相承的地域文化,重視門派的師承傳統(tǒng)等等,均對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的籍里分布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二、宋代經(jīng)學疑經(jīng)辨?zhèn)蔚娘L氣,造成了宋代《詩經(jīng)》學空前發(fā)達及分布大勢
為適應大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加強中央集權(quán)的專制統(tǒng)治,漢武帝首先實行了思想學術(shù)的統(tǒng)一,將儒術(shù)定為一尊,從而儒學獨尊,《詩》《書》《禮》《易》《春秋》徹底超出了一般典籍的地位,成為法定的“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的神圣經(jīng)典[1]559。在西漢儒家經(jīng)典成為中國封建文化正統(tǒng)之后的兩千年間,經(jīng)學又與各個時代不同的政治、經(jīng)濟相互關(guān)聯(lián)而發(fā)生演變,從而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點。
經(jīng)學的繼承性表現(xiàn)為,經(jīng)過長期的醞釀,形成了自成體系的學術(shù),在其相對獨立的行程中,表現(xiàn)出特定的內(nèi)容、形式和變化規(guī)律。但這種觀念的東西,在表現(xiàn)出繼承性的同時,還會在各個歷史階段產(chǎn)生演變和發(fā)展。北宋統(tǒng)一以后,鑒于五代的紛爭,君臣一倫遭遇了嚴重的挑戰(zhàn)。為了強化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提倡忠孝節(jié)烈、強調(diào)“存理滅欲”的封建倫常,自然就成為宋代經(jīng)學的首要特征。經(jīng)學各派之間的斗爭,均是圍繞著儒家經(jīng)典的闡釋和議論而展開的,具體到治學方法上,就是求是、疑古和考證之風的興盛?!端膸烊珪偰俊そ?jīng)部總敘》對此期內(nèi)的經(jīng)學特點有概括性地描述:“洛閩繼起,道學大昌,擺落漢唐,獨研義理,凡經(jīng)師舊說,俱排斥以為不足信。其學務別是非,及其弊也悍,如王柏、吳澄攻駁經(jīng)文,動輒刪改之類?!盵2]1經(jīng)部總敘
北宋以來吸收佛道義理而形成的濂、洛、關(guān)、閩所開創(chuàng)的宋代新儒學(即“道學”),強調(diào)脫去注疏而直面經(jīng)文,闡發(fā)義理。這一特征理所當然地涉及到了《詩經(jīng)》學領(lǐng)域。因而,《詩經(jīng)》宋學不像《詩經(jīng)》漢學那樣家法嚴謹,其特點在于大膽疑古和主觀臆斷。他們雖能就《詩經(jīng)》文本加以討究,而其流弊在于好以主觀臆斷淆亂古義,以至于“空無依傍,無所顧忌”。紀曉嵐在范處義《詩補傳提要》中說:“考先儒學問,大抵淳實謹嚴,不敢放言高論。宋人學不逮古,而欲以識勝之,遂各以新意說《詩》。其間剔抉疏通,亦未嘗無所闡發(fā)?!盵2]122詩補傳提要宋儒研治《詩經(jīng)》,始于北宋歐陽修的《詩本義》?!对姳玖x》辨詰毛、鄭異同,力反東漢以來治《詩》只重考證訓詁的舊習,以己意斷之;其后蘇轍繼起,作《詩集傳》,公開攻擊毛《序》;南宋鄭樵作《詩傳辨妄》,直斥《詩序》為村野妄人作;朱熹繼承鄭樵的衣缽,作《詩集傳》及《詩序辨說》,其《詩集傳》不僅摒棄了《詩序》,甚而雜采毛、鄭之說,間錄齊魯韓三家,終以己意為取舍。進而一反孔子“思無邪”的傳統(tǒng)舊說,認為《詩》三百篇,其中男女淫逸之什凡二十四篇,并統(tǒng)統(tǒng)打上了“淫奔”“淫詩”的標記;朱子既歿,輔廣作《詩童子問》,朱鑒作《詩傳遺說》,均對《詩集傳》加以申說和補充;而王柏又依朱說作《詩疑》,公然改竄《詩經(jīng)》原文,粗暴蠻橫地刪掉了他認定的三十二篇“淫詩”。這些事實均在說明,朱熹的《詩集傳》已取代了漢唐以來毛鄭詩學的正統(tǒng)地位,成為《詩經(jīng)》經(jīng)學的主流。雖然當時也有人對朱說提出質(zhì)疑,如陳傅良提出“以為淫奔之具,偷期之所,竊有所未安”等質(zhì)疑之詞[2]1371止齋文集提要,但畢竟人微言輕,已無法遏制《詩集傳》的流行?!对娊?jīng)》宋學形成的求是、疑古、辨?zhèn)物L氣已成為經(jīng)學的浩蕩潮流,影響到了《詩經(jīng)》研究的各個領(lǐng)域,且產(chǎn)生了為數(shù)眾多的成果。
通過對宋代《詩經(jīng)》著述成果經(jīng)學主題的梳理,大致上可分為以下幾個類型:
圍繞著《毛詩》大小序的作者問題展開的爭論,形成了系列成果。一般認為,大序為子夏作,小序為子夏、衛(wèi)宏作。宋代以前,鄭玄認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王肅以為《毛詩序》為子夏作,《后漢書·儒林傳》以為衛(wèi)宏作《詩序》,《隋書·經(jīng)籍志》以為子夏所創(chuàng)而毛公及衛(wèi)宏又加潤益,韓愈以為子夏不序《詩》,成伯玙以為首句為子夏裁、以下為毛公作,觀點大致已成定論。但到了宋代,這一說法卻遭到了質(zhì)疑甚至顛覆:王安石《詩經(jīng)新義》以為《詩序》為詩人所自制,程頤《伊川詩說》認為《大序》為孔子作而《小序》為國史舊文,王得臣《麈史·詩話》認為《小序》首句為孔子所題,曹粹中《放齋詩說》認為《詩序》為毛鄭門人各記師說所為,而鄭樵《詩辨妄》、王質(zhì)《詩總聞》則認為是村野妄人所作并予以大肆詆排,至于朱熹《詩集傳》則直接廢序言詩。如果連同對毛鄭詩說始有懷疑的歐陽修《詩本義》和開始予以攻伐的蘇轍《詩集傳》在內(nèi),有文獻可徵的涉足《詩序》作者問題的宋代《詩》學著述就有九種之多;至于那些名為“解題”“詩解”“詩旨”等與探討詩旨近似的亡佚著作,是否涉及到了《詩序》,雖無據(jù)可查,但可以想見,在當時的經(jīng)學洪流面前,似乎難以回避。
圍繞著宗《序》廢《序》展開的爭論,也形成了宋代《詩》學的重要成果?!对娊?jīng)》宋學的懷疑精神,更多地表現(xiàn)在其研究實踐即個人說《詩》解題的過程中,具體表現(xiàn)為廢序與宗序的討論上。先看廢序的一派。北宋以前,說《詩》者無爭。歐陽修之后別解見多;鄭樵之后,爭端大起;紹興之后,左右佩劍,相笑不休。古意黜而新學興。這種“別解”“爭端”“相笑”的所謂“新學”,指的就是對待《詩序》的態(tài)度,并由此而產(chǎn)生了《詩經(jīng)》經(jīng)學門戶。歐陽修的《詩本義》首先打破了漢唐諸儒謹守《小序》、莫敢非議毛鄭的舊格局,以意逆志的方法平心靜氣地討論詩旨,其所訓釋,往往能接近詩作本義,從而揭開了推本探源的《詩》學全新局面,由此舊說俱廢,新義日增。其后的《詩經(jīng)》學者,則務立新奇而自矜神解。蘇轍的《詩集傳》率先明確反對《小序》,解《詩》時只保留了《小序》開頭的一句話,刪掉了下面的內(nèi)容。如果說蘇轍的這一做法對《詩序》還有所保留的話,其后的王得臣、程大昌、李樗黃櫄等則走得更遠,他們皆以蘇轍之說為祖,把廢序言詩進行得更為徹底。李樗黃櫄的《毛詩集解》論《詩序》,取蘇轍之說,博取諸家訓釋名物文義,最后以個人的觀點下結(jié)論,是變相的廢序;程大昌的《詩論》則完全出于戰(zhàn)勝漢儒的私心,不管漢儒說法是否合與經(jīng)義,一味顛倒任意。至南宋初,主張廢《序》的《詩經(jīng)》學者有鄭樵、朱子和王質(zhì)三家,而鄭、朱之說最著,是廢序派的實際領(lǐng)袖。鄭樵的《詩辨妄》以“事無兩造之辭,則獄有偏聽之惑”為由[3]678-379經(jīng)義考卷160,力辯《詩序》之偽,盡刪《小序》,而以己意為之,影響極大;馬端臨《文獻通考》謂“夾漈專詆《詩序》,晦庵從其說”[3]678-379經(jīng)義考卷160,而朱熹先是宗《序》繼而攻《序》,其《詩集傳》曾兩易其稿,先是全宗《小序》,后來改從鄭樵之說,并以廢《序》言《詩》的實踐倡導時代風氣,遂成定本。從此以后,說《詩》者才明確分為攻《序》宗《序》兩家;王質(zhì)廢《序》言《詩》的作法雖與朱子同,而其為說卻不一樣。其《詩總聞》雖不字字詆排《小序》而攻之亦稀,但私心自用的銳氣卻超出鄭、朱。黃震《黃氏日鈔》評價說:“雪山王質(zhì)、夾漈鄭樵始皆去《序》言《詩》,與諸家之說不同?;掴窒壬蜞嵐f,盡去美刺,探求古始,其說頗驚俗?!盵2]122詩總聞提要引通過朱熹從鄭不從王的事實,指出了《詩總聞》務造幽深、刻意穿鑿地缺陷;朱子后學輔廣的《詩童子問》,目的在于羽翼朱子的《詩集傳》,緬述平日所聞朱子之說,故而其說多掊擊《詩序》,謹守師傳,分門別戶,頗為過當;朱子長子朱鑒的《詩傳遺說》,目的在于全盤繼承廢《序》言《詩》的家學傳統(tǒng),旨在彰明朱子的未竟之義;朱子的再傳弟子王柏,把《詩經(jīng)》宋學的門戶之見和廢《序》實踐發(fā)揮到了極致。其《詩疑》不僅主張廢序,更力行刪詩:“此書則攻駁毛、鄭不已,并本《經(jīng)》而攻駁之;攻駁本《經(jīng)》不已,又并本《經(jīng)》而刪削之。凡三十二篇……柏亦自知詆斥圣經(jīng)為公論所不許,乃托詞于漢儒之竄入?!笕四艘园貒L師何基,基師師朱子,相距不過三傳,遂并此書亦莫敢異議。是門戶之見,非天下之公義也?!盵2]138詩疑提要由于文獻的缺失,如今已難以確認那些亡佚了的有關(guān)詩旨之類的宋人《詩經(jīng)》著述究竟有多少是主張廢《序》言《詩》的了,但由以上諸家在當時領(lǐng)袖群倫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影響,也不難想見其規(guī)模。
再來看宗序的一派。雖然自北宋至南宋漸趨強烈的廢《序》浪潮成了宋代《詩經(jīng)》學的主流,但反對的聲音也沒有停歇過,畢竟千余年的影響不會戛然而止。自從鄭樵的《詩辨妄》扯出廢《序》的大旗之后,就有周孚作《非鄭樵〈詩辨妄〉》一卷,摘錄出《詩辨妄》中的四十二處錯誤對之予以反擊;王質(zhì)的《詩總聞》拋出之后,當時在社會上并沒有引起強烈的反響;朱子的《詩集傳》面世之后,其朋輩學者如呂祖謙、陳傅良、葉適等人,雖與之皆以同志之交而各持異議;黃震雖篤信朱氏之學,而所作《黃氏日鈔》卻傾向于申明《序》說[2]119詩序提要。在宗《序》者的行列中,南宋范處義堪為代表。紀曉嵐認為:“南宋之初,最攻《序》者鄭樵,最尊《序》者則處義矣?!盵2]122詩補傳提要其《詩補傳》,大抵不滿于諸儒好廢《序》以就己說的說《詩》風氣,故《自序》聲言“以《序》為據(jù),兼取諸家之長,揆之性情,參之物理,以平易求古詩人之意”[2]122詩補傳提要。其書篤信舊文務求實證,而其旁牽博引又嫌矯枉過正,不足為訓;與朱子私交最深的《詩經(jīng)》學者呂祖謙,也是宗《序》的模范,其《呂氏家塾讀詩記》堅守毛、鄭舊說,對朱熹《詩集傳》廢《序》言《詩》的作法多所置疑,形成了朱、呂兩家廢《序》宗《序》對峙的局面,以至于在其死后不久,《讀詩記》一版再版,反映出宋人對其人其書其說的重視;段昌武的《毛詩集解》大致是模仿呂祖謙《呂氏家塾讀詩記》進行的創(chuàng)作,遵循的是呂氏總《序》的路數(shù),而詞義較為淺顯;戴溪的《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雖也以《呂氏家塾讀詩記》取《毛傳》為宗,但能夠折衷眾說,對《詩經(jīng)》的名物訓詁最為周詳。而對呂氏沒能貫通的篇內(nèi)微旨和詞外寄托作了進一步的補充,平心靜氣地玩索詩人之旨,闡發(fā)了個人的意見,并非完全墨守呂氏之說。與那種預存成見,必攻毛、鄭而去之者有所不同;嚴粲的《詩緝》也以《呂氏家塾讀詩記》為主,申說宗《序》主張,而雜采諸家之說予以發(fā)明。對于意未安的舊說,則斷以己意,深得詩人本意,與呂書并稱善本;林岊處南宋光宗、寧宗之際,其時廢《序》之說正盛。林岊憑借一己之力闡發(fā)《毛詩》古義,恪守毛鄭之說,融會貫通,折中異同,以此來昭示后人《詩序》的價值。《四庫全書總目·毛詩講義提要》云:“是編皆其講論《毛詩》之語,大都簡括《箋》《疏》,依文訓釋,取裁毛、鄭而折衷其異同。雖范圍不出古人,然融會貫通,要無枝言曲說之病。[2]124毛詩講義提要并非食古不化者,與戴溪近似。”以上種種,雖于廢《序》潮流已無可如何,但這些反對的聲音,也應視為《詩序》宗、廢之爭的范疇,其成果亦屬宋代《詩經(jīng)》學成果的范疇。
圍繞著名物訓詁問題,宋代《詩經(jīng)》學者本著征實可信的宗旨,力排疑古風氣的強烈干擾,把名物訓詁與領(lǐng)會文意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產(chǎn)生了一些較有影響的學術(shù)成果?!白酝醢彩缎铝x》及《字說》行,而宋之士風一變。其為名物訓詁之學者,僅卞與陸佃二家?!盵2]122毛詩名物解提要陸佃的《埤雅》和蔡卞的《毛詩名物解》,大致上都是受了王安石的影響,以《字說》為宗,其征引發(fā)明也有孔穎達《毛詩正義》、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所不及者。此外,還有楊簡的《慈湖詩傳》,折中異同,自成一家,于詩旨雖也有放言無忌之弊,箋釋間也有附會穿鑿之處,“然其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必斟酌去取,旁征遠引,曲暢其說”[2]123慈湖詩傳提要。又有王應麟作《詩地理考》皆采錄遺文,“其書全錄鄭氏《詩譜》,又旁采《爾雅》《說文》《地志》《水經(jīng)》以及先儒之言,凡涉于詩中地名者,薈萃成編”[2]126詩地理考提要。雖有案而不斷之嫌,而歷陳文獻、取舍由人,也未必是一件壞事。而其更作《詩考》一書,采掇齊魯韓三家今文《詩》之遺說,開清代今文《詩經(jīng)》輯佚學之先河。
此外,《詩經(jīng)》宋學還涉及到了一些個別問題,代表了某一方面的成果。如《毛詩》鄭箋與王注的優(yōu)劣問題,也觸發(fā)了宋人的神經(jīng),產(chǎn)生了部分成果?!睹娬x提要》云:“自鄭《箋》既行,齊、魯、韓三家遂廢。然《箋》與《傳》義亦時有異同。魏王肅作《毛詩注》《毛詩義駁》《毛詩奏事》《毛詩問難》諸書,以申毛難鄭。歐陽修引其釋《衛(wèi)風·擊鼓》五章,謂鄭不如王;王基又作《毛詩駁》,以申鄭難王;王應麟引其駁《芣苢》一條,謂王不及鄭……袒分左右,垂數(shù)百年?!了梧嶉裕哑洳疟?,無故而發(fā)難端,南渡諸儒始以掊擊毛、鄭為能事?!盵2]120毛詩正義提要圍繞著這一問題展開的爭論,雖沒有專書行世,但也代表著宋代《詩經(jīng)》學的一個分支;再如關(guān)于詩篇作者的討論,鄭樵《詩辨妄》說可為代表:“《風》者,出于土風,大概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言。其意雖遠,而其言淺近重復,故謂之《風》;《雅》者,出朝廷士大夫。其言純厚典則,其體抑揚頓挫,非復小夫、賤隸、婦人、女子所能言者,故曰《雅》;《頌》者,初無諷誦,惟以鋪張勛德而已。其辭嚴,其聲有節(jié),不敢瑣言藝言,以示有所尊,故曰《頌》。”[4]184-63卷三風雅頌辨認為《風》出于普通平民,《雅》出于朝廷士大夫,且申說了理由,基本可信;又如袁燮的《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推闡王朝恢復之意,帶有鮮明的學以致用性質(zhì),是真正意義上的“經(jīng)學”導向。袁氏作為經(jīng)筵講官,把講《詩》作為臣子的“獻納”,故注《詩》“于振興恢復之事,尤再三致意”[2]124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提要。
經(jīng)學門戶之爭,在宋代波及到了政治領(lǐng)域,上升為朋黨之爭。紀曉嵐在《總目·子部·儒家類敘》中說:“當時所謂道學者,又自分二派,筆舌交攻。自時厥后,天下惟朱、陸是爭,門戶別而朋黨起,恩仇報復,蔓延者垂數(shù)百年。明之末葉,其禍遂及于宗社。惟好名好勝之私心不能自克,故相激而至是也。”[2]769雖對廣泛的儒學領(lǐng)域而言,自然也包括經(jīng)學領(lǐng)域。在《總目·史部總敘》中,紀曉嵐揭示了因議論而分門戶、由門戶而分朋黨、因朋黨而結(jié)恩怨、因恩怨而交攻不已的緣由:“蓋宋、明人皆好議論,議論異則門戶分,門戶分則朋黨立,朋黨立則恩怨結(jié)。恩怨既結(jié),得志則排擠于朝廷,不得志則以筆墨相報復。其中是非顛倒,頗亦熒聽?!盵2]397同樣,政治領(lǐng)域里的黨爭對《詩經(jīng)》學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在北宋形成的元祐黨案中,程頤、蘇軾、蘇轍、范祖禹、呂希哲、陸佃、孔武仲、鮮于侁、孫覺、晁說之等人既是同黨,又是旨趣相同的《詩經(jīng)》著述者,都有《詩經(jīng)》著述名目傳世;在南宋形成的慶元黨案中,趙汝愚、朱熹、陳傅良、葉適、項安世、楊簡、趙汝談、袁燮、黃度既是同黨,也是志趣相近的《詩經(jīng)》研究者,也都有《詩經(jīng)》著述名目傳世。
整個宋代,《詩經(jīng)》著述共270余種,著述者隊伍多至250余人,兩項均遠遠超過先秦兩漢、魏晉六朝和隋唐的總和。從經(jīng)學史的角度看,《詩經(jīng)》宋學疑古辨?zhèn)蔚娘L氣,激發(fā)了學者們對漢唐《詩經(jīng)》學的重新思考,從而興起了對《詩序》作者、《詩序》主旨、廢序宗序以及名物訓詁等方方面面的大討論,造成了《詩經(jīng)》學的繁榮局面,宋代《詩經(jīng)》學史上的主要著述都是在這一背景下產(chǎn)生的。而上列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中的歐陽修、王安石、段昌武出自江西,王得臣、王質(zhì)出自湖北,程頤出自河南,程大昌出自安徽,蔡卞、鄭樵、李樗、黃櫄、朱熹、朱鑒、嚴粲、林岊出自福建,呂祖謙、陳傅良、葉適、范處義、戴溪、陸佃、黃震、王柏、王應麟、曹粹中、輔廣、袁燮出自浙江,蘇軾、蘇轍出自四川,多出于《詩經(jīng)》學的發(fā)達地區(qū)。
三、地方重科舉的風氣,推動了宋代《詩經(jīng)》學的廣泛傳播,造成了明顯的地域差異
趙匡胤發(fā)動兵變黃袍加身后,以己為師,實行了重文輕武的國策,這對經(jīng)學乃至科舉形成了一種政治層面的巨大推力。而從抽象思想的角度看,經(jīng)學是科舉制度的主腦,而科舉則是經(jīng)學的仆從。經(jīng)學是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精神內(nèi)核,而科舉所選拔的官員頭腦又必須與這一精神內(nèi)核高度一致。從這一點出發(fā),服務于封建統(tǒng)治的科舉,對宋代《詩經(jīng)》學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宋初政權(quán)對科舉制度進行了改革,考試內(nèi)容變背誦經(jīng)文為主而為以策論優(yōu)先。據(jù)《宋史·選舉志一·科目》載,北宋寶元年間,宋仁宗有感于科舉考試內(nèi)容記誦經(jīng)文的弊端,向朝臣咨詢進士詩賦策論孰先孰后的問題。重臣李淑、富弼、王珪等人均詳述了唐以來科舉先經(jīng)義而后策論的史實,指出“國初取士大抵唐制”所造成的官吏猥眾的弊端,旨在提倡注重時務的策論。因此,仁宗嘉佑二年“親試舉人,凡與殿試者,始免黜落”,造成了“時進士相習為奇僻鉤章棘句,GFDB2失渾淳”的局面[5]3614卷155選舉志一,而其所謂“鉤章棘句”,指的就是《詩經(jīng)》等經(jīng)學的疑古風氣。仁宗又依蘇軾“君人者欲興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審好惡以表俗。若欲設科立名以取之,則是教天下相率而為偽”的奏議,“改法罷詩賦帖經(jīng)墨義,士各占治《易》《詩》《書》《周禮》《禮記》一經(jīng),兼《論語》《孟子》每試四場。初大經(jīng),次兼經(jīng)大義十道,次論一首,次策三道……不但如明經(jīng)墨義粗解章句而已”[4]3618卷155選舉志一,即要求理解論述經(jīng)義,使經(jīng)生走出死記硬背的絕路,將發(fā)揮己意的策論確定為科舉的令甲。從此,宋代的經(jīng)生們不再背誦僵死的原文注疏,而是從經(jīng)文中發(fā)揮解決社會矛盾的策論,由是學風大變,疑古思辨成為宋學的主要特征。需要注意的是,作為科舉考試科目之一的《詩經(jīng)》,自然也成為士子們必須高度關(guān)注的鉤沉對象。
在宋代《詩經(jīng)》學史上,雖然歐陽修以知貢舉的科舉執(zhí)掌者身份對疑古解經(jīng)深以為患,但他卻是扭轉(zhuǎn)漢唐經(jīng)學治學風氣的始作俑者,他以《詩本義》的懷疑精神和在文壇上的領(lǐng)袖地位,揭開了《詩經(jīng)》宋學疑古思潮的序幕。隨之,北宋的劉敞、蘇軾、蘇轍、張載、程頤、蔡卞等人,南宋的鄭樵、朱熹、范處義、程大昌、王質(zhì)、呂祖謙、戴溪、楊簡、袁燮、魏了翁、王應麟、王柏、嚴粲、謝枋得、段昌武等人,各自著書立說,就大小《序》、《詩序》作者、詩旨等問題展開了激烈的門戶之爭,而這些人大多是科舉活動的主持者、參與者和受益者。這一思潮自然而然地滲透到了科舉領(lǐng)域,考官們自然要把自己的思想融入考題,而士子們也會為迎合時風和考官的胃口,競相在宗《序》廢《序》上下功夫。換一個角度講,科舉的盛行,理所當然地促進了《詩經(jīng)》學在宋代的昌隆,而當時科舉的地域性差異又造成了《詩經(jīng)》著述者分布的不平衡狀態(tài)。
科舉反映的地域文化差異,造成了《詩經(jīng)》著述者地域分布上的巨大差異。自南唐始,科舉成為朝廷選拔人才的主要形式,也為讀書人指明了方向,提供了出路,從而把天下士子的關(guān)注力吸引過去。宋代科舉更加完善,“家不尚諧體,身不重鄉(xiāng)貫”的政策,消除了門第和地域觀念,為士人們大開入仕之門,社會影響極為深遠。各地的科舉狀況,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shù)氐奈幕疁逝c教育成效,在地域文化中頗具代表性。當時,全國舉業(yè)最盛的地區(qū)有浙江、福建、江西、四川、江蘇和安徽等省。
各地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數(shù),反映了各地高層次士人的數(shù)量,代表了當?shù)叵鄳奈幕疁省R浴对娊?jīng)》著述者相對集中的成都府為例,北宋神宗熙寧末年,成都府路等地應舉的進士,“雖至少州郡,進士常不下三百人”[6]1096-754卷34,已相當可觀。至南宋則有更大發(fā)展,宋孝宗淳熙三年,“四川諸州赴試舉人最多去處至有四五千人,最少處亦不下千余人”[7]4231選舉一;在當時各路府中,應試人數(shù)最多是福建路。陳襄《與陸學士書》云:“天下士儒,惟言泉、福、建、興化諸郡為盛,其間中高第、歷顯官、福吾天子之民者為不少?!盵8]1093-618卷14應試之人,動輒上萬。南宋時福州、建寧府,應試者每次都在萬人以上,最多時竟達兩萬人,遠遠超出全國其他地方,堪稱一時之盛。
統(tǒng)計顯示,宋代230多位《詩經(jīng)》著述者中,90%以上者為進士出身,皆一時俊彥。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中狀元就有歐陽修、劉敞、姚勉、彭汝礪、許奕等人。這些才俊大多集中于上述所列科舉發(fā)達的福建、浙江、江西、成都府、江蘇等江南地區(qū),其中福建58人,浙江58人,江西39人,四川22人,江蘇10人。
值得注意的是,從現(xiàn)存《詩經(jīng)》著述的寫作目的看,從已佚著述的書名推測,其中絕大部分是出于科舉所需的考慮,帶有明顯的功利性質(zhì)。如《詩本義》《詩經(jīng)新義》《詩解鈔》《詩集傳》《詩序辯說》《詩綱領(lǐng)》《經(jīng)筵講義》《毛詩集解》《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毛詩講義》《讀詩記》《詩講義》《毛詩要義》《四如六經(jīng)講稿》《叢桂毛詩集解》《詩義指南》《詩經(jīng)疏義》《毛詩統(tǒng)論》《毛詩大義》《舒王詩義外傳》《詩折中》等,帶有“義”“講義”“疏義”“大義”“詩義”等講稿字眼的著述,大抵為舉業(yè)課徒或溫經(jīng)備考之作。這種著述所占比重最多,足見科舉對《詩經(jīng)》著述及著述者籍里分布的影響。
四、宋代教育機構(gòu)和書院建設,成就了《詩經(jīng)》著述者地域分布不平衡的狀況
中國古代有相對完整的教育制度,并設有層次分明的教育機構(gòu)。《禮記·學記》云:“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盵9]1521禮記正義從家庭私塾,到鄉(xiāng)間庠序,再到國家太學,是一套結(jié)構(gòu)嚴密、目標明確的教育組織。這些教育組織承擔著不同層次的傳道授業(yè)解惑、培德樹人、選拔官員的職能。在各級學校中,包括《詩經(jīng)》在內(nèi)的經(jīng)學教育成為不可回避的內(nèi)容;而興起于唐代的民間書院,至兩宋尤其南宋逐漸對學風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社會的主要學術(shù)思想都是在書院環(huán)境里孕育形成的。而書院的長期存在與科舉之間那種果與因的特殊關(guān)系,以及書院教學與科舉考試之間那種教考合一的特殊關(guān)系,科舉考試與經(jīng)學研究之間的包含關(guān)系,使《詩經(jīng)》學的廣泛傳播發(fā)展與兩宋書院成為剛需。統(tǒng)計結(jié)果中許多《詩經(jīng)》著述者就是書院的山長、講師和弟子。以《詩經(jīng)》著述者最為集中的浙江、福建和江西為例,即可發(fā)現(xiàn)教育機構(gòu)和書院對《詩經(jīng)》著述的影響。
先看官方的教育機構(gòu)。南宋初年,許多毀于兵火的學校由官府出資或地方集資得以重建并有所發(fā)展。如浙江明州州學即以宏偉壯觀著稱于世:“世之言郡泮者,必曰一漳二明。蓋漳以財計之豐裕言,明以舍館之宏偉言也:巍堂修廡,廣序環(huán)廬,槐竹森森,氣象嚴整。舊額生徒一百八十人,其后比屋詩禮,冠帶云如。春秋鼓篋者率三數(shù)千,童丱執(zhí)經(jīng)者亦以百計,著錄浸倍?!盵10]5933卷一學校嘉興府的官學甚至發(fā)展到了鎮(zhèn)一級;江西上饒州學改建原有的孔廟廟舍,增筑了講堂、書樓、學舍,聚書千余卷。袁州州學重修了孔廟,并建立講堂成為一所廟學。吉州州學“有堂筵齋講,有藏書之閣,有賓客之位,有游息之亭。嚴嚴翼翼,壯偉閎耀,而人不以為侈”[11]572卷三十九,生徒常有300多人。筠州州學的生徒常保持在數(shù)十人至百人之間。同時,奉新、上高、宜黃、臨川等地縣學的數(shù)量與規(guī)模也相當可觀;福建的福州州學、建州州學都是享譽天下的官辦州學,徽宗朝招生規(guī)模分別達1 200余人和1 300余人??h學也非常發(fā)達,僅福州下轄的懷安、連江、長溪、長樂、福清、古田、永福、閩清、寧德、羅源就建有632區(qū)[12]484-184卷8/9;四川成都府學在四川最為發(fā)達,宋仁宗時,“成都學舍為諸郡之冠,聚生員常數(shù)百十人”[6]1096-791卷39龍州助教郭君墓志銘,這種盛況一直保持到南宋。川人李心傳云:“郡國之學,最盛于成都。學官二人皆朝廷遴選,弟子員至四百人,他學者亦數(shù)百人?!盵13]608-355甲集卷13蜀學在全國各州、府學中是比較突出的。梓州路州學雖不如成都府,兩宋時期也有了重大發(fā)展。以科舉進身為目的的發(fā)達學校教育,對推動《詩經(jīng)》學在這些地區(qū)的普及與深入是不言而喻的。
最能反映宋代南方教育發(fā)達狀況的并非官學,而是民間教育。兩浙的民間教育呈現(xiàn)出了空前的繁榮景象,地方上盛行收徒講學的風氣,士人學者往往隨遇招生。如越州“今之風俗,好學篤志,尊師擇友,弦誦之聲,比屋相聞”[14]486-12卷一風俗,學風濃郁。淳熙間陳亮居婺州永康時,“不免聚二三十小秀才,以教書為行戶”,為當?shù)亟逃龀隽素暙I;而江西更是大家輩出,私人聚徒講學者眾多。著名《詩經(jīng)》學者李覯“以教授自資,學者常數(shù)百人”[5]12839卷432李覯傳,陸九淵在撫州金溪授徒講學時每次聽眾有一二百人,這充分說明了私學的發(fā)達和士人的求學熱情;福建則鄉(xiāng)校林立,北宋時的福州,“凡鄉(xiāng)里各有書社”,學生少者數(shù)十人,多者數(shù)百人。莆田縣的鄉(xiāng)校私塾分布有“三家兩書堂”和“十室九書堂”之說[15]585-206卷135興化軍,南劍州更是“家樂教子,五步一塾,十步一庠,朝誦暮弦,洋洋盈耳”[15]585-195卷133南劍州,堪稱古代教育的人文奇觀。建州、建甌、邵武也不同程度地呈現(xiàn)出近似景象。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江西以《詩本義》作者歐陽修為代表的歐陽家族、以《詩經(jīng)新義》作者王安石為代表的王氏家族、以《詩義》作者孔武仲為代表的孔氏家族,福建以《毛詩名物解》作者蔡卞為代表的蔡氏家族、以《詩辨妄》作者為代表的鄭氏家族,浙江以《呂氏家學讀詩記》作者呂祖謙為代表的呂氏家族、以《續(xù)呂氏家學讀詩記》戴溪為代表的戴氏家族,四川以《詩集傳》作者蘇轍為代表的蘇氏家族、以《毛詩要義》作者魏了翁為代表的魏氏家族,等等,都有強悍的《詩》學遺傳基因。
在《詩經(jīng)》宋學的發(fā)展史上,書院教育的地位舉足輕重:“古之學者,術(shù)序黨庠。大夫歸老,教育其鄉(xiāng)。非曰師儒,系惟父兄。靡德不植,靡材不良。書院之設,此意未亡。唐宋元明,歷盛西江?!盵16]513-690卷二十一南宋后期,南方地區(qū)涌現(xiàn)出許多書院,其中以兩浙最多。據(jù)統(tǒng)計,南宋153年間,書院總數(shù)達442所,其中確定為新建者317所,不詳時代者125所。這些書院大多集中在浙江(82)、江西(147)、福建(57)、湖南(43)、江蘇(23)、四川(18)等省份,這些地區(qū)與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集聚地區(qū)高度吻合?!独m(xù)文獻通考》卷50《學??肌妨信e的22所著名書院中,就有蘇州鶴山書院、鎮(zhèn)江丹陽書院、丹徒濂溪書院、金華麗澤書院、明州甬東書院、衢州柯山書院、清獻書院、紹興稽山書院、嚴州淳安石峽書院9所在江東地區(qū);據(jù)《江西通志》載,江西書院數(shù)量極為可觀,如白鹿洞書院、豫章書院、徐孺子書院、龍光書院、濂山書院、桂巖書院、昌黎書院、宗濂書院、白鷺洲書院、匡山書院、興魯書院、石林書院、鹿崗書院、旴江書院、濂溪書院、梅江書院、安湖書院等;據(jù)《中國書院制度》統(tǒng)計,福建著名的書院有考亭書院、廬峰書院、紫安書院、通江書院、建安書院、鐘山書院、云谷書院、寒泉精舍、鰲峰書院、同文書院、廌山書院、云莊書院、洪源書院、龍江書院、東湖書院、延平書院等。這些書院,培養(yǎng)了一大批高層次學者和理學人才,當然也造就了大批《詩經(jīng)》學者。
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多與書院有不解之緣。如理學南傳的重要學者、二程弟子、《詩辨疑》的作者楊時,創(chuàng)建了東林書院和龜山書院,其學經(jīng)羅從彥、李侗傳至朱熹,開創(chuàng)了理學的全盛時代;《詩集傳》作者朱熹,復興白鹿洞書院,創(chuàng)建了考亭書院,講學岳麓、濂溪、鵝湖等多家書院,傳播經(jīng)學文化,是《詩經(jīng)》宋學的主要播火者之一。其他如《續(xù)呂氏家塾讀詩記》作者戴溪,曾任湖南潭州石鼓書院山長;《絜齋毛詩經(jīng)筵講義》作者、與沈煥、舒璘、楊簡(舒、楊均為《詩經(jīng)》學者)并稱為“明州淳熙四先生”的袁燮,曾主講于城南書院;《詩疑》作者王柏,曾受聘主講麗澤、上蔡等書院;《白石詩傳》《詩訓詁》作者錢文子,曾任石洞書院山長;《詩經(jīng)注解》作者熊剛大,曾任建安書院山長;《詩演義》作者劉元剛,曾任濂溪書院山長;《木鐘說詩》作者陳埴,曾任明道書院山長;《詩講義》作者柴中行,與其弟中立、中守講學南溪書院,饒魯、湯干、湯巾、湯中、湯漢皆出其門下。湯漢尚建環(huán)溪書院;《毛詩講義》作者林岊,在汀州創(chuàng)書院二所,與士子講論詩書。至于那些出于書院、受師承影響而后成為《詩經(jīng)》學者的生徒,更是難以籌算。
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浙江籍的《詩經(jīng)》著述者大多集中在寧波、紹興、金華、溫州等地,福建的多集中于福州、建陽、漳州、莆田等地,江西的多集中于撫州、廬陵、上饒、宜春、吉安等地,四川的多集中于成都、梓州、眉州、綿州等地,這些地區(qū)大多是學校教育和書院教育最為發(fā)達的地域,顯示出密切的因果關(guān)系。
五、地方文脈的延續(xù),成就了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的聚居性地域特征
地方文脈是地方文化生命的基因,是物化了的地方精神,或者說是地方文化精神在地方物化形體上的反映。一個地區(qū)固有的文化精神,對這一地區(qū)文化的后續(xù)發(fā)展有著持久不息的引領(lǐng)風氣的作用。這一點,對宋代《詩經(jīng)》學的影響也不例外。
歷史上,各朝代的都城基本上是該朝的文化中心。作為鐘靈毓秀、人文薈萃之地,都城無論是文化設施抑或文化活動,無論是文化素質(zhì)抑或文化品味,均具得天獨厚之條件,其文化顯示出正統(tǒng)、綜合、表率和創(chuàng)新等特征。北宋都城汴梁和南宋都城臨安也不例外。僅就存世《詩經(jīng)》的著述者為例,北宋的歐陽修、劉敞、張載、王安石、程頤、蔡卞、張耒、吳棫、晁說之等人,都曾集聚京師為官;南宋的朱熹、李石、范處義、程大昌、楊萬里、王質(zhì)、呂祖謙、輔廣、戴溪、袁燮、林岊、項安世、葉適、魏了翁、王應麟等眾多學者,也都曾有過在臨安為官的經(jīng)歷。然而,成就其學術(shù)的土壤不在都城,而往往在其鄉(xiāng)閭。統(tǒng)計顯示,無論南北宋,《詩經(jīng)》著述者多集聚于浙江、福建、江西、安徽、江蘇、湖南等東南地區(qū)和以成都為中心的四川地區(qū),這與其悠久的地方文脈關(guān)系至密。
自北宋以來,東南地區(qū)的文化呈現(xiàn)出超越南朝、隋、唐的盛況,徹底改變了不能與中原抗衡的局面。洪邁《容齋隨筆·饒州風俗》所載吳孝宗《余干縣學記》云:
古者,江南不能與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閩、二浙與江之西、東,冠帶詩書,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17]351-699
其所謂七閩、兩浙、江東與江西,涵蓋了今之福建、浙江、江蘇、江西、安徽等廣大地區(qū),而這一地區(qū)正是宋代《詩經(jīng)》學的發(fā)達區(qū)域。
浙江向稱文獻之邦,文化積淀雄厚。慶元府“富家大族,皆訓子弟以詩書,故其俗以儒素相先,不務驕奢”[18]卷14風俗,故而人才遠超其他州郡。南渡之際,明州多名儒,已頗知名?!对娊?jīng)》學者袁燮、楊簡、黃震、王應麟等名臣大儒均出其間,形成了龐大的地域文人集團;神宗時,越州已是“士俗雅尚,風物溫秀,儒學之士,居常數(shù)十百人”[14] 486-12卷1越州圖序,南宋“士子最盛,園亭甲于漸東,一時坐客皆騷人墨客”[19]64卷10;處州也“家習儒業(yè)……聲聲弦誦半儒家”[20]156卷9;溫州則“素號多士,學有淵源。近歲名流勝士,繼踵而出”[20]149卷9;婺州“名士輩出……士知向?qū)W”[20]129卷7。據(jù)《宋元學案》載,溫州向有優(yōu)良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名流輩出,南宋時形成了以葉適等人為首的“永嘉學派”;而金華學者為全國之最,有“婺學”及“永康學”等學派。統(tǒng)計表明,宋代浙江的《詩經(jīng)》學者,如慈溪寧波的袁燮、楊簡、王應麟、黃震、曹粹中、趙敦臨、王時會、舒璘、高元之、王宗道、黃應春、劉莊孫,金華的范處義、呂祖謙、王柏、唐仲友、章知愚、徐僑、時少章、黃景昌、倪公武、范浚,溫州的戴溪、葉適、陳傅良、陳埴、俞德鄰、陳鵬飛、薛季宣、陳謙、錢文子、王與之、戴仔、湯建,衢州的毛居正、毛漸、張淑堅、余端禮,臺州的楊明復、李簡、蔡夢說、戴亨,紹興的陸佃、吳良輔、黃度、俞浙、姚隆,杭州的趙汝談、洪咨夔、何逢原、馬和之,麗水的潘好古、張貴謨,湖州的劉一止,嘉興的輔廣等,皆為一時才俊。
宋代,福建民風潛心向?qū)W,文化呈現(xiàn)出昌盛景象。據(jù)《宋史·地理志五》載,閩人“多向?qū)W,喜講誦,好為文辭,登科第者尤多”[5]2210,“今雖閭閻賤品,處力役之際,吟脈不輟”[21]4849-4850卷182古揚州。據(jù)北宋后期福建人黃裳《演山集》載:
閩中山水之聚,水甘而山秀。居民之域,旗劍排空,人天在鑒,能使過者皆欲寓焉。氣象之中,含蓄奇秀,堙郁而未發(fā)者,不知其幾千歲。蓋自唐德宗以前,未常舉進士,其后雖有歐陽詹、徐寅輩相次而出,特以文辭稍聞于天下,未有華顯者,又二百余歲矣……自有宋,閩中之士始大振發(fā)。[22]1120-141卷19送黃教授序
強調(diào)了自然環(huán)境與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尤其指出這種關(guān)聯(lián)還受著時代的制約。自宋代以來,福建的文化事業(yè)呈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繁榮。
八閩大地,文物之區(qū)集中于今福州、泉州、建甌、邵武、莆田等地?!端伪痉捷泟儆[》載:“昭武人喜以儒術(shù)相高,是為儒雅之俗;里人獲薦、登第,則厚贐慶賀,是為樂善之俗……弦誦之聲相聞?!盵20]172卷10而建州“家有詩書,戶藏法律……俗如鄒魯之國,文物藹然” [20]181卷11,泉州人也“素習詩書”,莆田則“秀民特多,比屋業(yè)儒,號衣冠勝處,至今公卿相望” [20]217。繇此可見,福建大部分地區(qū)文化普及,尊重知識,崇尚儒術(shù)。在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統(tǒng)計表中,福州的周希孟、鄭諤、鄧林、林亦之、林萬頃、林慮、林洪范,寧德的陳駿、孫調(diào)、高頤、林岊、趙以夫、陳普、林維屛,莆田的蔡卞、鄭樵、黃仲元、黃君俞、劉宇、方通、鄭耕老、林光朝、方實孫、茅知至、鄭少連、傅蒙、余崇龜,漳州的李樗、黃櫄、楊汝南、陳景肅、黃樵仲、陳淳、蘇竦、宋聞禮,南平的嚴粲、游酢、吳棫、熊剛大、劉垕、熊禾、廖剛、羅從彥、張文伯、宋咸、吳伸、吳駿,泉州的韓謹、陳知柔、鄭思忱、呂椿、陳研,廈門的薛舜俞、丘葵,三明的楊時、蕭山等,這50余位學者幾乎全部集中于文化發(fā)達的福州、泉州、建甌、邵武、莆田等地區(qū)。
江西文化繁榮昌盛,居民文化素質(zhì)普遍較高,朱熹謂之“江西人大抵秀而能文”[23]2799卷116。在此基礎(chǔ)上,江西涌現(xiàn)出不少大家巨匠。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載:
江西自歐陽子以古文起于廬陵,遂為一代冠冕,后來者莫能與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歐門,亦皆江西人……朱文公謂江西文章如歐陽永叔、王介甫、曾子固,做得如此好,亦知其皓皓不可尚已。至于詩,則山谷倡之,自成一家,并不蹈古人町畦。[24] 5344丙編卷三
歐陽修、曾鞏、王安石皆為一代文宗,在歷史上有重要地位。儒學方面,江西的成就同樣輝煌。北宋南城人李靚、撫州人王安石,南宋撫州人陸九淵、陸九韶、陸九齡兄弟,都是思想大家,各開一派先河,具典型的地域性特征,堪為江西文化發(fā)達的代表。撫州文化已超越了比屋弦誦、士人眾多的層次,臻于大家輩出的境界:
撫州古名郡,至本朝而尤號人物淵藪。德業(yè)如晏元獻,文章如王荊公、曾南豐,儒學行誼如陸象山兄弟之盛。其余彬彬輩出,幾不容似指。[25]341卷88撫州重建教授廳記
撫州地靈人杰,俊采星馳,實屬地域文化的奇觀:“臨川江西號士鄉(xiāng)……居民多業(yè)儒,碌碌者出于他州,足以長雄。故能文者在其鄉(xiāng)里不甚齒錄,獨素行可考而后貴也。”[26]146卷15送吳教授序人物眾庶,以至于斯,堪稱奇觀!南城在文化上與撫州交相輝映,“在大江之西,號為多士,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建昌佳山水,比屋弦誦,與鄒魯同風?!盵15]584-381卷35建昌軍號為多士。江西其他州郡,文化狀況大多良好。據(jù)《宋本方輿勝覽》所載,袁州“士夫秀而文”[20]345,瑞州亦“士秀而文”[20]366,吉州“郡多秀民”[20]359,信州“文風日盛”[20]317。宋代江西《詩經(jīng)》著述者,如廬陵的歐陽修、孫奕、段昌武、胡銓、羅維藩,撫州的王安石、曾豐、張孝直、章叔平、謝升孫、李常、吳曾、邱稅,上饒的朱熹、朱鑒、王炎、董夢程、董鼎、柴中行、程時登、江愷、馬遵、彭汝礪、謝枋得、汪天定、王序辰,吉安的楊萬里、陳經(jīng)、劉元剛、劉應登,宜春的徐鹿清、姚勉、李公凱、趙若燭、陳煥,新余的劉敞、孔武仲、謝諤,也主要集中于以上地區(qū)。
宋代四川成都府路文化的發(fā)達程度與東南相近。《宋史·地理志五》對當?shù)匚幕u價甚高:“庠塾聚學者眾……文學之士,彬彬輩出焉?!盵5]2230四川“號為多士,莫盛于眉、益二邦,而嘉定次之”[20]946卷53成都府其俗好文,學者比肩齊魯;“西蜀惟眉州學者最多”“其民以讀書為業(yè),以故家文獻為重。夜燃燈,誦聲瑯瑯相聞”[20]946-947卷53,讀書成為當?shù)厝说闹匾聵I(yè);嘉定府在四川的文化地位,僅次于成都府和眉州;彭州“士多英才,美發(fā)西南,聞于天下”[20]962卷54。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眉州府的蘇洵、蘇軾、蘇轍、史堯弼、楊泰之、陳寅、史守道、李燾,成都府的魏了翁、范祖禹、范百祿、許奕、高斯得、王萬,綿陽的張栻、馮誠之、郭友直,嘉定的焦巽之、李心傳等20余位學者主要集中于以成都為中心的成都府路。
宋代蘇南隸屬兩浙,其中常州府、揚州府和平江府也是人文淵藪。平江府“號為吳中士夫淵蔽”。蘇州的朱文長、沈季長、李撰、陳深、俞琰,江陰的包天麟,揚州的沈銖、王居正,高郵的喬杋中等,多飽學之士和宿儒耆舊。
統(tǒng)計表明,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中的絕大部分,就出現(xiàn)在以上提及的幾個具有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地區(qū),這些地區(qū)在宋以后仍顯現(xiàn)出明顯的文化優(yōu)勢。
六、宋代學者重師承、尊學統(tǒng)的風氣,也造成了《詩經(jīng)》學陣地集中的現(xiàn)象
國人向有尊師重教的習俗,養(yǎng)成了學術(shù)重師門、重承傳的學統(tǒng),也造成了學術(shù)專門的代代相沿,而宋代經(jīng)學的門戶之爭更使這一風氣蔚成壯觀。作為經(jīng)學之一的《詩經(jīng)》學,在這一傳統(tǒng)的背景上,更顯示出了生命力的強悍。
《詩經(jīng)》著述者學有師承而又轉(zhuǎn)益多師。在著者如林的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隊伍中,絕少學無師承者,幾乎所有宋代《詩經(jīng)》著述者都能在《宋元學案》中找到,他們或為某一學案的掌門,或為某一學案門下的弟子,而更多的則是先為某一前代學案的門弟子而后又成為新學案的掌門,還有自己獨立為學案掌門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不少《詩經(jīng)》著述者又轉(zhuǎn)益多師,多方學習,廣泛吸納,絕不固守一個師門。在這些《詩經(jīng)》學者隊伍中,大家云集又源遠流長。其中既有名重一時臺閣重臣,又有甘守貧賤的下層儒士。這些人不乏《詩經(jīng)》學術(shù)史上成就卓著的大匠巨擘,如歐陽修、王安石、楊萬里、蔡卞、鄭樵、朱熹、嚴粲、楊簡、袁燮、呂祖謙、葉適、王應麟、黃震、蘇轍、張栻、魏了翁等。
統(tǒng)計表明,這些學者所處的地域相對集中又密度極大,這與學案掌門的籍里有密切關(guān)系。如江西的歐陽修、王安石、楊萬里、胡銓、柴中行等30余人集中于撫州、廬陵、宜春、上饒等地;福建的楊時、羅從彥、李樗、黃櫄、游酢、林光朝、陳淳、丘葵等50余人,集中于福州、寧德、莆田、建陽、漳州等地;浙江的呂祖謙、輔廣、楊簡、袁燮、葉適、王應麟、黃震、陳埴、唐仲友、范浚、曹粹中、薛季宣、陳傅良、舒璘、王柏等50余人,集中于寧波、紹興、金華、溫州等地;四川的蘇洵、蘇軾、蘇轍、張栻、魏了翁、范祖禹等20余人集中于成都府下轄的成都、眉州、廣漢等地。他們往往以本地名望高、學問好的學者為中心,織成一張張學術(shù)網(wǎng)絡,造成了著述者相對集中的局面,如廬陵歐陽修、金華呂祖謙、將樂楊時、考亭朱熹等,均有線索清晰、源遠流長的師承可尋。下面,以朱熹和呂祖謙為例說明之。
建陽朱熹既為《詩經(jīng)》學者程頤楊時的門人、豫章學案掌門、《詩解》作者羅從彥的再傳弟子(其父朱松為羅從彥弟子),又親炙于劉胡諸儒學案掌門、《詩辨疑》作者楊時門下,也是延平、白水、屏山門人,又與《呂氏家塾讀詩記》的作者呂祖謙、《經(jīng)筵講義》的作者張栻為講友和同門,還與王應辰、項安世、黃樵仲為學侶。老師的耳提面命、同學朋友之間的切磋琢磨,對其《詩集傳》的著述影響巨大,而所謂“集傳”正是集《詩經(jīng)》宋學之大成的意思。在他的門下,還走出了90多位學者,其中輔廣、陳埴、蔡沈、柴中行、魏了翁等人,都成了重要的《詩經(jīng)》學者;而與朱熹、張栻齊名的東萊學案掌門、《呂氏家塾讀詩記》的作者金華呂祖謙,出身中原文獻世家東萊呂氏,為與《詩經(jīng)》學關(guān)系密切的龜山、武夷再傳,二程、了翁學案三傳,安定、濂溪、荊公、橫渠、百源學案四傳,廬陵、鄞江學案五傳,與《詩集傳》作者朱熹、陳傅良為學侶,與張栻、朱熹為講友,其門下走出了《詩經(jīng)》學者輔廣和袁燮。
由此觀之,宋代《詩經(jīng)》學者的師承,對整個宋代的《詩經(jīng)》研究及著述者的地域分布影響至大,使之呈現(xiàn)為集聚性分布特征。
七、雕版印刷與藏書之風,便于《詩經(jīng)》的傳播與研究,間接影響了著述者的分布
葉德輝《書林清話敘》稱:“書籍自唐時鏤版以來,至天水一朝,號為極盛。而其間分為三類:曰官刻本,曰私宅本,曰坊行本。當時士大夫言藏書者,即已視為秘笈瑤函,爭相寶貴?!盵27]2可見其時刻藏書籍已成風氣。這一風氣,無疑為《詩經(jīng)》研究提供了文獻上的支持。尤其是《詩經(jīng)》學發(fā)達的兩浙、福建、江西、成都等地區(qū),刻藏書籍蔚成大觀。其文化上的意義,一是為當?shù)貭I造了濃郁的文化氣氛,致使當?shù)厝巳酥獣?、愛書、讀書;二是使當?shù)氐膱D書收藏量迅猛增加;三是為全國各地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
僅就私刻而言,兩宋時代,杭州已成為兩浙私家刻印中心。據(jù)考證,至今能搜集到鋪名的書鋪,只臨安府就有睦親坊陳宅書籍鋪、陳解元書籍鋪、陳宅書籍鋪、尹家書籍鋪、賈官人宅經(jīng)書鋪、王八郎家經(jīng)鋪、沈二郎經(jīng)鋪、太廟前陸家、錢塘俞宅書塾、榮六郎家、錢塘王叔邊家等數(shù)十家。這些私家刻坊,遍布杭州各處,所刊書籍流傳廣,至今仍有存世者;福建刻書業(yè)的中心是建寧府,其中又以下轄的建安、建陽最為發(fā)達。建安在唐代就是書肆集中之地,宋代仍盛行不衰。建陽的麻沙、崇化兩地,向稱“圖書之府”,朱熹謂之“建陽版本書籍行四方者,無遠不至?!盵28]24-3745卷78建寧府建陽縣學藏書記建寧府黃三八郎書鋪、建陽麻沙書坊、崇川余氏、陳三八郎書鋪等十數(shù)家,均為福建著名的書坊。此外,福建的私宅刻書也很發(fā)達,僅建寧府就有建邑王氏世翰堂、麻沙鎮(zhèn)水南劉仲吉宅、建溪三峰蔡夢弼傅卿家塾、建安黃善夫宗仁家之敬堂、建安魏仲舉家塾、建寧府麻沙鎮(zhèn)虞叔異宅等14家之多,足見福建民間刻書之發(fā)達。這些刻書之所,為宋代《詩經(jīng)》學在以上地區(qū)的廣泛傳播與研究提供了便利。
與此同時,以上地區(qū)的藏書事業(yè)也隨之繁榮起來。江西地區(qū)素負藏書盛名,如白鹿洞書院,南唐時就形成“聚書籍,以招徠四方之學者”的良好風氣。江西永修人、《詩傳》作者李常,少年時就在廬山白石庵靜讀修學,登第之后,留下抄本9 000卷。南宋時,建昌知縣曹遂以此為基礎(chǔ)改建為學校。王明清《揮麈錄》列舉的北宋五位藏書家,其中廬山李氏、九江陳氏、鄱陽吳氏都在江西鄱陽湖附近;宋初,江西奉新人胡仲堯在華林山別墅“聚書萬卷,大設廚廩,以延四方游學之士”[5]13390卷456胡仲堯傳,洪州人袁抗“喜藏書,至萬卷,江西士大夫家鮮及”[4]10002卷301袁抗傳。南宋孝宗時,江西吉安人、歐陽修之孫歐陽象藏書萬卷,建“萬卷堂”,“而使三子者學焉” [26]139卷14萬卷堂記。江西南城人吳伸、吳倫兄弟,在家鄉(xiāng)建“吳氏書樓”,儲書數(shù)千卷,以“會友朋,教子弟”[29]15卷21吳氏書樓記;福建的藏書尤其發(fā)達,藏書既普遍,又集中。如南宋時建寧府“家有《詩》《書》,戶藏法律……家有伊洛之書”[20]181卷11建寧府,有不少大藏書家。福建霞浦人王文昉藏書萬余卷,楊億從子、浦城人楊纮藏書數(shù)萬卷,福建建甌人黃晞聚書數(shù)千卷,昭武人朱敬之建“萬卷樓”“以示尊閣傳后之意”[29]20卷21萬卷樓記,莆田方氏和漳州吳氏“所藏尤富,悉其善本”[30]2465卷153紹興十五年曾在莆田任職的陳振孫,在其《直齋書錄解題》一書中詳列漳州《吳氏書目》一卷、莆田《鄭氏書目》七卷、李氏《藏六堂書目》一卷,傳錄當?shù)剜嵤稀⒎绞?、林氏、吳氏書?1 180余卷,足見福建藏書之富。
需要注意的是,現(xiàn)存的宋人書目,為我們提供了部分宋人《詩經(jīng)》的刻藏信息?!冻缥哪夸洝肥铡睹姽视杺鳌贰俄n詩外傳》《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毛詩正義》《毛詩小疏》《毛詩指說》《毛詩斷章》《毛詩解題》八部,其中宋人四部;晁補之《郡齋讀書記》收《毛詩故訓傳》《毛詩正義》《詩譜》《韓詩外傳》《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新經(jīng)毛詩義》《蘇氏詩解》《伊川說詩》《陳氏詩解》《歐陽詩本義》十部,其中宋人五部,另《附志》錄《石經(jīng)詩經(jīng)》一部;尤袤《遂初堂書目·經(jīng)總類》收《京本毛詩》《江西本九經(jīng)》,《詩類》收《鄭氏詩譜》《韓詩外傳》《陸璣草木蟲魚疏》《鮮于侁詩傳》《毛詩正義》《唐成伯玙詩指說》《成伯玙詩斷章》《唐張詩別錄》《宋咸毛詩正紀》《歐陽氏詩本義》《裴氏詩集傳》《吳棫毛詩補音》《董氏詩故》《橫渠詩說》《范太史詩解》《蘇黃門詩解》《詩德義》《朱氏集傳稿》《陳少南詩解》《呂氏讀詩記》二十一部,其中宋人十三部;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收《毛詩》《毛詩故訓傳》《詩風雅頌》《毛詩正義》《毛詩釋文》《韓詩外傳》《詩譜》《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詩折衷》《詩本義》《新經(jīng)詩義》《詩解集傳》《詩學名物解》《詩物性門類》《廣川詩故》《毛詩補音》《夾漈詩傳》《毛詩詳解》《詩集傳》《呂氏家塾讀詩記》《岷隱續(xù)讀詩紀》《黃氏詩說》《毛詩前說》《詩解》《王氏詩總聞》《白石詩傳》《詩古音》二十七部,其中宋人十九部;鄭樵《通志·藝文志》收錄自漢至南宋所有《詩經(jīng)》著述,包括“石經(jīng)”兩部、“故訓”五部、“傳”六部、“注”六部、“義疏”十三部、“問辨”十四部、“統(tǒng)說”二十五部、“譜”五部、名物三部、“圖”五部、“音”五部、“緯學”一部,凡十二種九十部,收錄宋人著述繁夥。此外,《續(xù)修四庫全書》收錄的宋人著述,如曹粹中《放齋詩說》、鄭樵《詩辨妄》、朱熹《詩序辨說》、唐仲友《詩解鈔》、魏了翁《毛詩要義》《譜序要義》、劉克《詩說》《總說》、王柏《詩疑》、謝枋得《詩傳注疏》等,雖未在宋人所輯書目之中,但并不說明非宋人流行和所藏。
以上這些書目昭示出來的《詩經(jīng)》存錄情況,也正是宋人雕印、存藏、閱讀《詩經(jīng)》的狀況,這無疑給宋人的《詩經(jīng)》研究和著述提供了豐厚的資料。而那些囊括其中的宋人著述,也正反映了宋人研究、新雕的狀況。于此可見江南地區(qū)的刻書藏書家之眾,尤其這些藏書已不單為了收藏,大多又與書院、私塾教育相結(jié)合,起到了私立公共圖書館的作用,促進了當?shù)氐难凶x《詩經(jīng)》的風氣。
綜上,宋初統(tǒng)治者重文輕武的太極政治,精神上刺激了作為文化代表的《詩經(jīng)》學的繁榮;宋代經(jīng)學疑古解經(jīng)的風氣,一變漢唐《詩經(jīng)》學的陳陳相因而為務求新創(chuàng);重策論輕記誦的科舉制度改革,把《詩經(jīng)》的科考內(nèi)容轉(zhuǎn)向了結(jié)合時務;服務于科舉的學校教育和書院教育,又從源頭上扭轉(zhuǎn)了《詩經(jīng)》學為經(jīng)術(shù)而經(jīng)術(shù)的痼疾;重師承尊師門的傳統(tǒng),促使了《詩經(jīng)》學的奕葉相傳;而日漸昌盛的刻書藏書風氣,為《詩經(jīng)》研究提供了基本的文獻條件。兼之兩浙、福建、江西、安徽和四川等文脈發(fā)達地區(qū)兼具了以上條件,遂造成了《詩經(jīng)》宋學的空前繁榮,涌現(xiàn)出了人數(shù)眾多的《詩經(jīng)》學者,結(jié)出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呈現(xiàn)出了鮮明的聚居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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