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瑩[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西安 710127]
據(jù)《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目錄所載,《荊楚歲時記》為宗懔所撰。宗懔在《梁書》《周書》《北史》皆有傳,考史料記載可知,他生于荊楚之地,曾官至梁朝吏部尚書,后西魏軍攻梁,被俘入長安。此書當(dāng)于宗懔入北地后追念家鄉(xiāng)風(fēng)俗時所作。
《荊楚歲時記》多記錄南朝時期荊楚之地的歲時節(jié)俗,是歲時書寫的開山之作。宗懔在序中言:“傅玄之《朝會》,杜篤之《上巳》,安仁《秋興》之?dāng)?,君道《娛蠟》之述,其屬辭則已洽,其比事則未宏,率為小說,以錄荊楚歲時風(fēng)物故事。自元日至除日,凡二十余事?!睍性敿?xì)記錄了從元日到除日的歲時風(fēng)物故事,讓人們得以了解當(dāng)時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就體例而言,此書上承漢魏晉時期專記時令的《月令》《四民月令》以及專記風(fēng)俗的《風(fēng)俗通義》《風(fēng)土記》,并將兩類書籍結(jié)合起來,以時令為線索來記風(fēng)俗故事,開辟了書寫普通民眾歲時節(jié)俗的先河。同時,也影響深遠,下啟唐宋時期的歲時書寫,唐代李綽的《秦中歲時記》、韓鄂的《歲華紀(jì)麗》、宋代陳元靚的《歲時廣記》等書多遵循宗書的體例。
可惜的是,此書全本已不得見,只有數(shù)種輯本可供參考??寄夸洉闹浨闆r,唐宋時期諸家對《荊楚歲時記》的卷數(shù)記載不盡相同,有十卷、六卷、四卷、二卷、一卷諸說,而到了明清時期,除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之外,各家多取一卷之說,且祁承?《澹生堂藏書目錄》明確標(biāo)注其版本為《馀苑》本(即《淡生堂馀苑》本)、《廣秘笈》本(即《寶顏堂秘笈》本),可知在明代輯本已經(jīng)出現(xiàn)??紤]到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中的記載并非全都經(jīng)眼,且焦竑所在的明萬歷年間的版本皆是一卷,不能成為明代仍有二卷本行世的證據(jù)。同時,現(xiàn)存最早收錄《荊楚歲時記》的叢書是元代陶宗儀的《說郛》,在這一叢書中,《荊楚歲時記》已非全秩。從其書不甚完整的形態(tài)來看,《荊楚歲時記》在元明時期已經(jīng)亡佚。明初編修的《永樂大典》未引此書可作為另一佐證。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史部地理類《荊楚歲時記提要》(以下簡稱《提要》)對《荊楚歲時記》作者所處時代、卷數(shù)、內(nèi)容和注者問題作了考證,能讓人對此書的基本情況有所了解:
《荊楚歲時記》一卷(兩江總督采進本),舊本題晉宗懔撰。《書錄解題》作梁人。考《梁書·元帝本紀(jì)》載承圣三年秋七月甲辰,以都官尚書宗懔為吏部尚書。又《南史·元帝本紀(jì)》載武陵之平,議者欲因其舟艦遷都建鄴,宗懔、黃羅漢皆楚人,不愿移。此書皆記楚俗,當(dāng)即其人。舊本題晉人,誤也。唐、宋志皆作一卷,與今本合,而《通考》乃作四卷。考《書錄解題》載宗懔自序曰:“傅玄之《朝會》,杜篤之《上巳》,安仁《秋興》之?dāng)?,君道《娛蠟》之述,其屬辭則已洽,其比事則未宏,率為小說,以錄荊楚歲時風(fēng)物故事。自元日至除日,凡二十余事?!比粍t必?zé)o四卷,知《通考》為傳寫之訛。又檢今本實有三十六事,并知陳振孫所記懔序,亦以三字訛為二字。然周密《癸辛雜識》引張騫乘槎至天河見織女得支機石事,云出《荊楚歲時記》,今本無之,則三十六事尚非完本也。其注相傳為隋杜公瞻作,故多引開皇中杜臺卿《玉燭寶典》。然《唐志》宗懔《荊楚歲時記》一卷下,又出杜公瞻《荊楚歲時記》二卷。豈原書一卷,公瞻所注分為二卷,后人又合之歟?
然則《提要》中仍有考證未詳之處,有錯漏疏忽之處,這多由此書亡佚既久、現(xiàn)存版本全是輯本、無法對原書有更深入的了解所致。鑒于此,筆者將在此文中梳理《荊楚歲時記》的版本源流及現(xiàn)存輯本的版本體系,力求還原此書的真實版本面貌,并具體探討《四庫全書》與《提要》所據(jù)版本的問題。
《荊楚歲時記》的版本可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唐宋時期曾流傳的全本,如今已亡佚,未可一睹原貌,另一部分是現(xiàn)存的輯本,其版本體系復(fù)雜,需要細(xì)致地梳理。
后晉劉昫《舊唐書·經(jīng)籍志》雜家類載:“《荊楚歲時記》十卷,宗懔撰。又二卷,杜公瞻撰?!彼未鷼W陽修《新唐書·藝文志》農(nóng)家類著錄:“宗懔《荊楚歲時記》一卷。杜公瞻《荊楚歲時記》二卷?!庇衷娟斯洹犊S讀書志》農(nóng)家類載“《荊楚歲時記》四卷”(衢本《群齋讀書志》作一卷),而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時令類則是:“《荊楚歲時記》六卷。梁吏部尚書宗懔撰。記荊楚風(fēng)物故事?!庇钟型鯃虺?、鄭樵等人所述諸說(詳見表1),其載錄的卷數(shù)頗不相同。關(guān)于杜公瞻新撰《荊楚歲時記》二卷還是對原書作注而成注本二卷,諸家也有不一樣的說法。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根據(jù)宗懔自序“自元日至除日,凡二十余事”所透露的篇幅信息推斷此書當(dāng)為一卷,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對于此處卷數(shù)的判斷基本認(rèn)同,且認(rèn)為《舊唐書·經(jīng)籍志》的“十卷”之說為形近而訛,“十字疑一字之誤”。李裕民持相近的觀點。而另一位整理《荊楚歲時記》的學(xué)者姜彥稚則根據(jù)年代、宋人著錄以及一卷本的脫誤程度推測《舊唐書》的“十卷”之說更接近古本。考日本寬平年間成書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雜傳家部載“《荊楚歲時記》一卷”可知,唐朝時傳入日本的書即是一卷,“十卷”的說法不可信。
另外,《荊楚歲時記》的卷數(shù)還有六卷、四卷、二卷之說,其差異則需要結(jié)合杜公瞻的《荊楚歲時記》來理解。雖然新、舊《唐書》均言有杜公瞻撰《荊楚歲時記》二卷,但根據(jù)鄭樵《通志略》的記載,當(dāng)是杜公瞻在宗書基礎(chǔ)上作注,成注本《荊楚歲時記》二卷,新舊《唐書》的記載所反映的是此書無注和有注兩種版本形態(tài)。宋代有將原書與注本合刻的風(fēng)氣,《荊楚歲時記》的原書和注本又在這種風(fēng)氣下統(tǒng)合,四庫館臣所推測的“豈非原書一卷,公瞻所注分為二卷,后人又合之歟”基本符合常理。合刻之后部頭變大,六卷、四卷極有可能是將原秩分散為數(shù)卷的結(jié)果。
《荊楚歲時記》的輯本都保存在各大叢書之中,沒有單刻本流傳。根據(jù)《中國叢書綜錄》的著錄,收錄《荊楚歲時記》的叢書有《廣漢魏叢書》《寶顏堂秘笈》《說郛》《五朝小說》《五朝小說大觀》《四庫全書》《增訂漢魏叢書》《湖北先正遺書》《四部備要》《舊小說》《麓山精舍叢書》等,各叢書又有不同的版本。這些輯本可分為兩個主系,即《漢魏叢書》系統(tǒng)和《寶顏堂秘笈》系統(tǒng),以及若干旁系。
《漢魏叢書》系統(tǒng)包括《廣漢魏叢書》明萬歷本、清嘉慶本、《說郛》宛委山堂本、《五朝小說》本、《五朝小說大觀》本以及《增訂漢魏叢書》清乾隆本、紅杏山房本、三馀堂本、大通書局石印本、育文書局石印本、《四部備要》排印本、縮印本、《湖北先正遺書》本。另外,《舊小說》民國本和1957年本未言所據(jù)何本,但文字與《漢魏叢書》本大致不差,亦屬于這個體系。《漢魏叢書》系統(tǒng)的輯本文字錯訛較少,且更為詳盡,故影響較大,流傳較廣。
《寶顏堂秘笈》系統(tǒng)包括《寶顏堂秘笈》萬歷本、民國石印本以及《四庫全書》遺存的三個版本。此本輯錄歲時風(fēng)俗故事四十八條,某些內(nèi)容為《漢魏叢書》系統(tǒng)輯本所無。例如“正月一日”條《寶顏堂秘笈》本、四庫本有“歲旦繪二神披甲持鉞,貼于戶之左右,左神荼,右郁壘,謂之門神”,《漢魏叢書》系統(tǒng)無。又“莊周云:‘有掛雞于戶,懸葦索于其上,插桃符于旁,百鬼畏之’”,《漢魏叢書》系統(tǒng)亦無。
表1:《荊楚歲時記》著錄題跋匯總表
除了這兩個主系之外,還有陳運溶《麓山精舍叢書》本、《淡生堂馀苑》本、日本抄本等旁系?!垛旁贰繁竞腿毡境玖鱾魃跎?,未能一見,對其情況不妄下斷語?!堵瓷骄釁矔繁居汕宕愡\溶從《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三大叢書中輯錄出來,共收錄七十五條內(nèi)容,以全新的體例出之。然囿于文獻來源之狹,這一版本仍有許多遺漏處有待補充。
《荊楚歲時記提要》在論及宗懔序言時提到:“又檢今本實有三十六事,并知陳振孫所記懔序亦以三字偽為二字?!逼渲?,“今本實有三十六事”透露出了與版本相關(guān)的重要信息。余嘉錫先生率先注意到這一點:
余嘗假文津閣《四庫全書》本觀之,凡分四十八節(jié),與《廣秘笈》本始末全同,(間有一二字不同,乃傳抄之誤。又有《淡生堂馀苑》本,今未見。)不止三十六事。若以一令節(jié)為一事數(shù)之,則又實止二十余事,(其間有言某月者,有言某月某日者,合正月末日至晦日為一事,歲前歲暮為一事,凡得二十八事。)與提要之言皆不合,惟《漢魏叢書》本適為三十六條,(較《秘笈》本更刪節(jié)不完)豈館臣作提要時,據(jù)《漢魏叢書》本言之,后乃得《秘笈》本錄入《四庫》,而《提要》則未及改耶?抑自據(jù)所見之《漢魏叢書》本撰為《提要》,而不知《四庫》所著錄乃秘笈本耶?二者必居一于此矣。
他根據(jù)紀(jì)事的數(shù)量推測《四庫全書》所收《荊楚歲時記》與四庫館臣撰寫《提要》所依據(jù)的版本不同,《四庫全書》收錄的是《廣秘笈》本,而《提要》依據(jù)的是《漢魏叢書》本。
檢文淵閣本《荊楚歲時記》,其文字內(nèi)容與《寶顏堂秘笈》民國石印本全都相同,只個別字稍有差異,而與《漢魏叢書》本大不相同。例如在“如愿”故事中,對于如愿的消失,文淵閣本與寶顏堂本都作“后至正旦,如愿起晚,商人以仗打之。如愿以頭鉆入糞壤中,遂失所在”,而《漢魏叢書本》卻作:“后至正旦,如愿起晚,乃打如愿。如愿走,入糞中。商人以杖打糞掃,喚如愿,竟不還也?!笨梢钥吹?,兩種表述詳略不一,具體細(xì)節(jié)頗不相同。
考《四庫采進書目》,在浙江省第四次鮑士恭呈送書目中,有《眉公秘笈正集》二十卷、《續(xù)集》十五卷、《普集》四十八卷、《匯集》四十一卷、《廣集》五十卷,明陳繼儒輯,共一百二十六本,在武英殿第一次書目中有《寶顏堂廣秘笈》十四本。其中未見《漢魏叢書》及此系統(tǒng)的其他書籍,可推斷《四庫全書》收錄了《寶顏堂叢書》本。從版本??焙桶姹灸夸泝蓚€角度考察可以看到,《四庫全書》與《提要》所據(jù)《荊楚歲時記》版本并不一致。對于所據(jù)版本相異的原因,根據(jù)《四庫采進書目》著錄的情況可以看到,四庫館臣并非依據(jù)朝廷采進的書來撰寫《提要》,而是單獨根據(jù)所見《漢魏叢書》本寫出,不知《四庫全書》收錄的是《寶顏堂秘笈》本。
相比之下,《寶顏堂秘笈》本《荊楚歲時記》流傳不廣,總體質(zhì)量也稍遜于《漢魏叢書》系統(tǒng)的版本,而《四庫全書》收錄《寶顏堂秘笈》本,并抄寫七部分藏七閣,大大有利于此書傳于后世,為讀者保存了又一種可資借鑒的版本。《四庫》所收書與《提要》所據(jù)書版本的差異,也間接說明《荊楚歲時記》版本情況的復(fù)雜程度。
① 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30頁。
② 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622頁。
③ 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034頁。
④ 歐陽修等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538頁。
⑤ 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90頁。
⑥ 參見李裕民:《宗懔及其〈荊楚歲時記〉考述》,《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7年第4期。
⑦ 參見宗檁著、姜彥稚輯校:《荊楚歲時記》,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97頁。
⑧ 參見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46頁。
⑨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42頁。
⑩ 參見吳慰祖校訂:《四庫采進書目》,商務(wù)印書館1960年版,第90頁,1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