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介之
摘要:14—16 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并沒有波及俄羅斯,但是德·利哈喬夫、尼·別 爾嘉耶夫等俄羅斯學者,卻提出了各自的不同見解,認為俄羅斯經歷了自己“延宕的文藝復興”或 20 世紀初期的“文藝復興”。對這些俄國學者的相關見解進行梳理和辨析,探討俄羅斯究竟是否經歷過“文藝復興”以及經歷過什么樣的“文藝復興”,對于在世界文學和文化的總體背景下深入認識俄羅斯文學和文化的民族獨特性,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
關鍵詞:文藝復興;俄羅斯;利哈喬夫; 別爾嘉耶夫
14—16 世紀以意大利為發(fā)源地、席卷幾乎整個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是一場偉大的思想文化運動,成為歐洲歷史由中世紀向近代轉變的樞紐。這一時代產生的人文主義文學,是歐洲近代文學的開端。然而,這一聲勢浩大、影響深遠的文化運動,在那個時代卻沒有波及俄羅斯。這一現(xiàn)象既決定于俄羅斯經濟文化發(fā)展的相對滯后,又成為導致這種滯后進一步延續(xù)的原因之一。不過,俄羅斯學界對此卻另有不同的看法,一些學者認為俄羅斯在 14—15 世紀中期已處于“前文藝復興時代”,而 16—18 世紀乃至 19 世紀前期則經歷了為期漫長的“延宕的文藝復興”;另有學者則認為俄羅斯在 20 世紀初期曾出現(xiàn)過“文藝復興”運動。梳理和辨析這些俄國學者的相關見解,追問俄羅斯究竟是否經歷過“文藝復興”以及經歷過什么樣的“文藝復興”,對于深入認識俄羅斯文學和文化的民族獨特性及其在世界文學和文化中的地位,是一個不可繞開的問題。
“前文藝復興”時代俄國“前文藝復興”(Предвозраждение / Предренессанс)時代的概念,最初是由尼· 伊·普魯茨科夫主編的四卷本《俄國文學史》(1980—1983)首先使用的。該書第一卷第一編第四章的標題即為“俄國前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學:14—15 世紀中期”。著者聯(lián)系歐洲文學整體進程檢視本國文學,認為在 14—15 世紀中期,形成了俄國“前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學。著者指出:14 世紀中期,處于韃靼人統(tǒng)治下的羅斯,隨著手工業(yè)生產的恢復和貿易的擴大,建筑藝術開始繁榮。這個時期建成的一系列具有紀念碑意義的建筑,顯示出力求恢復羅斯獨立時代建筑藝術傳統(tǒng)的意向。此外,以教堂壁畫和圣像畫為主的繪畫藝術也獲得了發(fā)展。遭受韃靼人破壞的教育事業(yè)和著述活動,在 14 世紀也出現(xiàn)了逐漸恢復和增長的趨勢。一系列新舊城市和修道院成為圖書中心。羅斯人對異國的興致和描繪異邦名勝古跡的興趣再度被激起, 朝圣者們紛紛朝拜君士坦丁堡、耶路撒冷等圣地,并書寫了旅行觀感。諾夫哥羅德大主教瓦西里·卡利卡的《圣地、圣城君士坦丁堡的故事》、斯捷凡的《出自云游派教徒諾夫哥羅德人斯特凡諾夫》等,都寫于這一時期。14 世紀末至 15 世紀前半期,造型藝術達到了繁榮。藝術家費奧凡·格列克、安德烈·魯布廖夫的教堂壁畫和圣像畫代表了這一時期繪畫藝術的最高成就。其中,魯布廖夫的藝術創(chuàng)作尤其以深厚的人道主義和人性表現(xiàn)為其特色。
著者進一步指出:14 世紀末至 15 世紀前半期俄國文學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是“人的發(fā)現(xiàn)”, 其具體體現(xiàn)是不再根據(jù)人所隸屬的社會集團或階層,而是根據(jù)人的內心生活、人的內在優(yōu)點和歷史價值來對他進行評價。長期的戰(zhàn)爭恐懼和嚴峻的道德考驗使得人們越來越重視人的內在品質,包括他對民族和祖國的忠誠程度,戰(zhàn)時組織能力和行政管理能力等。這一點在庫里科沃戰(zhàn)役(1380—1382)之后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這一時期的編年史類作品,對于在戰(zhàn)時出現(xiàn)的顯示出高尚內在品質的個人,無論他屬于哪一階層,都有著如實的記載和描寫。此時的文學作品,特別是圣徒傳類的作品,也越來越關注人的感情領域,著重表現(xiàn)人的內心狀態(tài)。不過在這一時期,宗教精神文化仍占據(jù)主導地位, 生活和文化的世俗化還很遙遠,個性解放還只能在宗教的范圍內實現(xiàn)。因此,這個時期只是“將在適合的條件下發(fā)展、向著文藝復興過渡的那一過程的起步時期,也即前文藝復興時代”[1]。 “前文藝復興時代”的俄國文學,對人的內心生活的關注,對現(xiàn)實的展示,是與歷史意識的覺醒相聯(lián)系的。庫里科沃戰(zhàn)役之后出現(xiàn)了民族自我意識的高漲。對羅斯獨立的歷史時期進行想象的時代來臨了。這一時期的社會思想轉向獨立,藝術上轉向韃靼人入侵之前的作品,建筑藝術轉向獨立時代的建筑物,文學上則轉向 11—13 世紀的作品,如《往年紀事》、伊拉里翁的《論律法和神恩》《伊戈爾出征記》《羅斯國土淪喪記》《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傳記》《拔都攻占梁贊的故事》等。就這樣,對于俄羅斯“前文藝復興時代”而言,獨立時代的羅斯、韃靼人入侵之前的羅斯,成為它的“古希臘羅馬時代”。但是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仍然具有一般中世紀文學的特點,即抽象化和普泛化,著重發(fā)掘每一現(xiàn)象的宗教意義,這樣的文學當然未達到文藝復興時代文學的高度。盡管如此,“前文藝復興現(xiàn)象”在古代俄國的文化生活中仍具有重要意義,并為后來文化和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鋪墊。
那么,在“前文藝復興時代”之后,俄國文化和文學是否迎來了自己發(fā)展史上的文藝復興時代?對此,《俄國文學史》著者在第一卷第一編第五章指出:15 世紀中期到 16 世紀的俄國,逐漸克服了封建割據(jù)的局面,開始形成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式國家,就像同一時期處于文藝復興中的歐洲國家所發(fā)生的那樣。在俄國思想文化領域,由于拜占庭文化的傳入與影響,神學中心某種程度上的弱化,帶有人文主義色彩的異教活動及宗教改革運動,古希臘學術著作(德謨克利特、亞里士多德等)的流傳,乃至異教的、反基督教的著述的出現(xiàn),使人們感到一股新的潮流正在涌動。在 15 世紀后半期的俄國文學中,也像中世紀晚期和文藝復興時期西歐文學中那樣,世俗文學、民間創(chuàng)作頗為流行。這類作品的一部分,如《所羅門和基托弗拉斯的傳說》《斯捷法尼特和伊赫尼拉特的故事》《一位向皇家女兒求婚的老頭兒的故事》《德拉庫拉的故事》《巴薩爾加的故事》等的俄文譯本, 陸續(xù)在俄國出現(xiàn)。一些重要的俄國文學和文化文獻,如尼基京·阿法納西的《三海記游》,因諾肯森的《博羅夫修道院帕夫努季最后的日子記事》等,也顯示出作者看待周圍世界的個人觀點,以及偏離所屬階層的個人立場。一些作品的主人公和翻譯作品的主人公相似,往往突破了中世紀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不再恪守宗教觀念;模仿古希臘羅馬作品、表現(xiàn)“誘惑力”主題的作品也開始出現(xiàn)。
但是,在著者看來,這一切并不意味著“俄羅斯的文藝復興”,而只是具有文藝復興的某些因素。16 世紀的俄國仍然缺少“文藝復興”形成的適宜土壤。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宗教思想的嚴酷壓力和政治統(tǒng)治,俄國與西歐國家經濟政治發(fā)展道路上的差距,決定了兩者文化發(fā)展上的差距。從總體上看,16 世紀的俄國畢竟處于脫離西歐文藝復興文化潮流的“隱修”狀態(tài), 作為文藝復興的主要根基與支柱的人的個性更是受盡壓制,世俗社會思想的發(fā)展受到嚴重阻礙。因此,“在俄國沒有像在西方那樣出現(xiàn)過文藝復興時代,但是卻呈現(xiàn)出綿延于整個 16 世紀、17 世紀和 18 世紀的文藝復興現(xiàn)象——這是一種‘延宕的文藝復興’”[2]。
“延宕的文藝復興”關于俄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曾存在“延宕的文藝復興”(замедленноеВозрождение)這一命題, 是由俄羅斯古代文化史、文學史專家德·謝·利哈喬夫在《俄國文學史》第一卷第一編“導論: 10—18 世紀前 25 年俄國文學的獨特歷史道路” 中率先提出的。利哈喬夫寫道:在 16—17 世紀以及 18 世紀的一部分期間內,俄羅斯常常顯示出某些文藝復興現(xiàn)象:創(chuàng)作中個人因素的發(fā)展,個性從中世紀行會的控制下逐漸解放出來,但是在俄羅斯卻沒有出現(xiàn)過統(tǒng)一的文藝復興時代。出現(xiàn)的是“延宕的文藝復興”,因為沒有文藝復興現(xiàn)象就不可能實現(xiàn)從中世紀向新時代的過渡。由于文藝復興的延宕性和遲緩性,所有文藝復興現(xiàn)象在古羅斯都獲得了特別的現(xiàn)實意義。人的個性成為文學進程的核心。[3]
《俄國文學史》第一卷第二編“導論:18世紀俄國文學道路的確立與文學民族獨特性的形成”沿著利哈喬夫的思路,在扼要論述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之后,提出了一系列設問:“俄國是否也被吸引到這一席卷全歐的文化運動中去了?具有本民族歷史全部獨特性的俄羅斯是否也經歷過類似的轉換與改革?俄國近代史也是從這一全歐洲的分界線上開始的嗎?俄國是否也如同歐洲其他國家那樣,在人類歷史上的這一偉大轉變時代,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最初的現(xiàn)代文學’(恩格斯語——引者注)?”[4]隨后, 著者即闡述了“俄國的文藝復興”這一特殊的文化—文學史現(xiàn)象,回答了上述問題。
著者看到,俄國由于經濟上的落后和文化上的隔離,沒有和歐洲其他國家一起同時經歷文藝復興階段;18 世紀初期的彼得一世改革, 表明俄國決心以自己的方式開始實行那些在西方業(yè)已完成的措施,但 18 世紀俄國的歷史文化和物質條件,由于其自身的水平與性質,未能成為在俄國發(fā)育成文藝復興文化發(fā)展階段的基礎,因此俄國的“前文藝復興時代”,在 18 世紀仍未能過渡到文藝復興時代。著者指出:然而,這個時代的這些物質條件與歷史情狀,卻不僅為密集性地掌握歐洲文藝復興的豐富經驗和人文主義文化的成就,而且也為獨立地解決一般文藝復興的問題創(chuàng)造了合適的土壤。這種解決方式的切近現(xiàn)實的必然性,決定于這一歷史規(guī)律:不同的民族都行進在同樣的道路上,但卻都是各自獨立地前行的。解決不是在為時短暫的、一次性的活動中,而是在開始于 17 世紀末、延續(xù)到 19 世紀前三分之一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
這樣便可以肯定,在俄國,文藝復興不是一個特殊的、具體的歷史時代,但是,既然在一個多世紀的時間內,包括藝術與文學在內的整個俄國文化積極解決了一般文藝復興的諸多問題,創(chuàng)立了人文主義思想體系的基礎,那么,這個時期就可以稱為(盡管是相對的)俄羅斯的文藝復興時代。[5]
由此可知,在著者看來,從 17 世紀末到19 世紀前三分之一,是俄國文化和文學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連續(xù)的階段,這個階段就是俄國的文藝復興時代。著者著重論述的是 18 世紀俄國的文藝復興現(xiàn)象,認為俄國文化和文學在這個時代發(fā)生了一系列深刻變化,解決了若干重要問題,首先是如何對待古希臘羅馬文化并掌握其美學經驗的問題。在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古希臘羅馬文化成為創(chuàng)造新的人文主義文化的基石。在那個時代產生的對于古希臘羅馬藝術、哲學與文學的興趣,后來成為歐洲各民族文化與文學發(fā)展的深厚源泉。在俄國,雖然本民族的歷史上并沒有經受過作為文化發(fā)展的一個特定階段的古希臘羅馬文化,當然也無須對這種文化進行再發(fā)掘,但是古希臘羅馬思想文化遺產,卻在俄國被用于建構自己的思想文化體系,包括人文主義思想和別具一格的藝術。從18 世紀一開始,俄國學者和作家對古希臘羅馬的文學、哲學和歷史的興趣就逐年增長。古希臘羅馬詩人作品的譯本開始成系列地在俄國出版,并對 18 世紀的俄國詩歌產生了重大影響。
俄國詩人杰爾查文對古希臘詩人阿那克瑞翁創(chuàng)作經驗的開掘,使他創(chuàng)作出了俄國詩歌中具有古希臘詩風的第一批典范之作。他的藝術發(fā)現(xiàn)和詩歌成就,也是俄國文學在解決如何對待古希臘羅馬文化時富有成效的具體體現(xiàn)。
個性問題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第二個問題, 也是“俄國的文藝復興”面臨的又一問題。著者認為,這一問題是 18 世紀初在俄國得到解決的。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發(fā)現(xiàn)了個性的精神獨特性和豐富性,宣布人是世界的最高價值所在,也是衡量一切現(xiàn)象與物質的尺度。人文主義作為捍衛(wèi)個性及其權利、自由、幸福、尊嚴和獨立的思想體系,是對人的全新理解的哲學概括。在 18 世紀的俄國,個性問題是從兩個不同層面得到解決的。從國家層面看,在彼得一世時代,文化與教育的發(fā)展已轉向致力于培養(yǎng)人的主動精神、覺悟意識和愛國主義,以及在為國效力的舞臺上一顯身手的愿望。先前以強迫為主的傳統(tǒng)政策,到那時已補充了說服的政策,命令和驅使人去執(zhí)行國家意志的現(xiàn)象得以減少,這也就意味著對個人的一種新態(tài)度。從文學的層面來看,改革也造成了一種新的精神氣候,為俄國文學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適宜的條件。文學在促進民族意識覺醒的同時,揭示并形成了關于人及其與等級無關的價值的崇高觀念。關于人的新理解不僅是文學所宣揚的,而且哺育了文學自身的發(fā)展。這樣,在俄國,就比西方稍晚形成了作為個性的人的觀念??梢?,俄國是在一個延續(xù)較長的時間內、以另一種方式獨立自主地解決文藝復興中最根本的個性問題的。
可見,《俄國文學史》第一卷第二編所描述的俄國文藝復興的時間跨度和利哈喬夫所說的雖然有所不同,但是卻通過對 18 世紀俄國文化和文學中文藝復興的現(xiàn)象和建樹的論述,論證了俄國文化和文學發(fā)展史中存在著一個延續(xù)時間較長的“文藝復興”時代。
20 世紀初“俄羅斯文藝復興”《俄國文學史》的編著者承認,截至這套文學史著作成書之際,關于俄羅斯文藝復興的問題,在俄羅斯—蘇聯(lián)學界尚未得到充分的研究。格·亞·古科夫斯基的著作《18 世紀俄國文學》(1939)、葉· 伊· 約費的論文《俄羅斯的文藝復興》(1949)等研究成果,都表明這一問題還存在進一步探討的學術空間。包括利哈喬夫等學者在內的《俄國文學史》編著者自然也知道,20 世紀前期杰出的思想家尼·別爾嘉耶夫在其《20 世紀初俄羅斯的精神復興與雜志〈路〉》(1935)、《俄羅斯思想:19 世紀至20 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基本問題》(1946)和《自我認識:哲學自傳試作》(1949)等論著中,都曾指出在 20 世紀初的俄國曾出現(xiàn)過“俄羅斯文藝復興”(Русский ренессанс)、“文化復興”(культурный ренессанс)或“精神文化復興”(духовно-культурный ренессанс)。
在《俄羅斯思想》一書中,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在世紀初曾出現(xiàn)過真正的文化復興。只有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才知道,我們曾體驗過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高漲,什么樣的精神潮流曾充滿了俄羅斯的心靈。俄羅斯經歷了詩歌與哲學的繁榮,經受過緊張的宗教探尋,感受過神秘主義的和通靈術的情緒?!薄斑\動曾朝著新的、前所未有的方向發(fā)展,然而又是向著19 世紀俄羅斯思想傳統(tǒng),向著俄羅斯文學的宗教內涵,向著霍米亞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弗·索洛維約夫的回歸。我們曾置身于一個非凡的、具有創(chuàng)造天賦的時代?!盵6]別爾嘉耶夫回顧了那個時代的精神氣候和思想界、文化界的狀況,說明在當時相繼出現(xiàn)了一系列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如知識分子的意識發(fā)生了變動;在叔本華和托爾斯泰哲學思想的影響下,知識界開始產生對哲學的興趣,并逐漸形成了一種文化哲學氛圍;美學意識也發(fā)生了轉換,藝術開始被賦予更大的意義?!墩軐W與心理學問題》《北方導報》《藝術世界》《天秤座》《新路》和《生活問題》等諸多期刊的出現(xiàn)和大量論文的發(fā)表, 正是上述變化的標志。思想文化領域發(fā)生的這些變動,是和向著 19 世紀精神文化創(chuàng)造高峰的復歸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同時又和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密切相關:在哲學方面,主要有康德、黑格爾、費希特、謝林、叔本華和尼采的影響; 在文學領域,易卜生、波德萊爾等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別爾嘉耶夫這樣寫道:我將世紀初我們那里出現(xiàn)過的那種創(chuàng)作高漲稱為俄羅斯的文藝復興。然而,在其性質上,它卻不同于大規(guī)模的歐洲文藝復興。在它背后的不是中世紀,而是知識界所經歷的啟蒙時代。與同樣發(fā)生于啟蒙時代之后的 19 世紀初的德國浪漫主義運動相比,俄羅斯文藝復興更有必然性。但在那時俄羅斯的運動中,卻有著和俄羅斯 19 世紀相聯(lián)系的獨特的俄羅斯特點。這首先是宗教上的不安和探尋,而在哲學上則往往越過哲學認識的界限,在詩歌方面往往越過藝術的界限,在策略上往往越過導向末世論前景的策略界限。一切都是在神秘主義的氛圍中進行的。俄羅斯文藝復興不是古典主義的, 而是浪漫主義的,如果使用這一有限定的術語的話。不過,這種浪漫主義是不同于西方的, 其中有著對于宗教上的現(xiàn)實主義的追求,盡管沒有達到這種現(xiàn)實主義?!皇窃谖乃噺团d時代,我們才開始真正親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愛上了丘特切夫的詩歌,并認清了弗·索洛維約夫的價值。與此同時,對 19 世紀的虛無主義的否定也被克服了。[7]
在緊隨《俄羅斯思想》之后完成、著者去世后出版的《自我認識:哲學自傳試作》一書中,別爾嘉耶夫也對 20 世紀初發(fā)生在俄國的那場思想文化運動做了生動的描述:“世紀之初俄羅斯的文化復興是俄國文化史上最敏感的時代之一。這是詩歌和哲學在一段衰落時期之后出現(xiàn)創(chuàng)作高漲的時代。這同時又是新的精神、新的感受出現(xiàn)的時代。對于各種類型的神秘的思潮,不論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心靈都敞開了大門。各種誘惑與混亂在我們這里還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同時,對于即將來臨的災變的預感控制了俄羅斯的靈魂。詩人們看到的不僅是未來的曙光,還有日益逼近俄羅斯和世界的某種可怕的東西(亞·勃洛克、安·別雷)?!盵8]從別爾嘉耶夫的以上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在借代或隱喻的意義上把 20 世紀初這場大規(guī)模的思想文化運動命名為“俄羅斯文藝復興”的,這一名稱切實指向了有著具體時間、活動領域、人物事件、思想內涵和顯著特征的精神文化運動與潮流。但是這樣一來,利哈喬夫等《俄國文學史》編著者所說的俄羅斯“延宕的文藝復興”,和別爾嘉耶夫所稱的 20 世紀初期的“俄羅斯文藝復興”,就分別指向了俄國文化與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兩個不同時代?!抖韲膶W史》無論是在闡述“延宕的文藝復興”時代的第一卷中,還是在論及 20 世紀初期文學的第四卷中, 始終沒有提及別爾嘉耶夫的見解;目前也還沒有任何文獻資料表明利哈喬夫等學者抱有和別爾嘉耶夫進行學術爭論的意向。然而,毫無疑問,在這一問題上,兩種完全不同的觀點是客觀存在的。
審視與辨析
從別爾嘉耶夫到利哈喬夫等俄羅斯學者所說的分別指向不同時代的“文藝復興”,是否可以說確實就是“文藝復興”?是否可以據(jù)此認為俄羅斯在自己文化與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中確實經歷了像14—16 世紀歐洲一系列國家所經歷的“文藝復興”時代?只有認清歐洲文藝復興的起源、內涵和特點,才能對上述問題做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歐洲“文藝復興”這一概念,來源于在那一時代古希臘、羅馬文化重新受到重視。當時學者們在古典文化中所看重并力求予以恢復的是它的人本主義精神。那時在歐洲各國的封建社會內部,已先后產生了資本主義因素,出現(xiàn)了初具規(guī)模的手工業(yè)、日益發(fā)達的商業(yè)貿易和新興的城市。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區(qū)市民,又從市民發(fā)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階層。但世俗封建主和教會在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領域仍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從公元 4 世紀起就支配歐洲的基督教文化,一開始就是以古典文化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古典文化的核心是人本主義和現(xiàn)世主義,重視科學和哲學的探討、對美好事物的創(chuàng)造與享受及人在身心各方面的平衡發(fā)展;基督教文化的主體內容則是神權中心、來世思想和禁欲主義。新興資產階級要謀求自身的發(fā)展,滿足經濟增長和文化表達的要求,就必須打破基督教文化的鉗制,建立新文化。擺在那個時代的思想家和學者們面前的“捷徑”,就是回復長期遭受基督教文化排斥的古典文化。但是,他們召喚“古希臘的亡靈”,并非只是要復興久被淹沒的古典文化,而是要通過發(fā)掘和展示古典遺產及其所蘊含的人本主義精神,摧毀封建思想體系和基督教文化,創(chuàng)造為資產階級的發(fā)展開辟道路的思想文化體系。
恩格斯在談到文藝復興時曾指出:“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巨人并且產生了巨人—— 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盵9] 這些“巨人”——人文主義者對宗教信條和封建觀念進行全面重估,肯定現(xiàn)世生活,肯定人有追求財富、榮譽和個人幸福的權利,要求個性解放, 多方面地發(fā)展個人才智;提倡理性,強調人應當追求知識,探索自然,研究科學;反對等級制度,主張平等、仁慈與博愛,歌頌友誼與愛情,贊美個性的優(yōu)良品質。人文主義者的活動深入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杰出的代表,在古典文化研究領域,有意大利的彼特拉克、薄伽丘,尼德蘭的埃拉斯慕斯;在自然科學領域,有意大利的達·芬奇、伽利略,波蘭的哥白尼;哲學方面有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社會理論方面有英國的莫爾,意大利的康帕內拉;藝術領域有意大利的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和拉菲爾;文學方面則有塞萬提斯、莎士比亞和拉伯雷等等。文藝復興時代的這些“巨人”對歐洲文化和世界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由于歐洲各國歷史條件的不同,文藝復興運動并未波及資本主義發(fā)展程度較低的東歐和北歐地區(qū)。那么,俄國是否曾出現(xiàn)過“延宕的文藝復興”?歷史事實表明,俄國在 1861 年農奴制改革之前,90% 的居民從事以不自由的農奴制勞動為基礎的農業(yè)生產,工業(yè)生產嚴重滯后,規(guī)模極小,發(fā)展緩慢。這種經濟狀況決定了俄國在那一時代一直未能形成具有相當規(guī)模和實力的新興資產階級,也就沒有出現(xiàn)這一新興階級的獨特的文化表達需求。在社會思想和文化領域內,人們注意的焦點問題是維護還是反對農奴制的問題,而且思想文化的論爭主要是在貴族階層內展開的。因此,所謂俄國“延宕的文藝復興”,缺乏它所產生的經濟的與社會的土壤。
利哈喬夫等學者所說的俄國“延宕的文藝復興”時代的標志之一,是利用古希臘羅馬文化及其思想遺產來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包括人文主義思想和藝術。這一思想文化遺產在俄國受到重視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是,古希臘羅馬文化對于西歐各國而言,可以說是本民族或本文化圈的歷史上所經歷的文化發(fā)展的一個特定階段,而對于俄國來說卻并非如此。借鑒當然不能等同于“復興”。至于《俄國文學史》著者所說的 14—15 世紀中期俄國“前文藝復興” 時代,它旨在“回歸”“恢復”的“羅斯獨立時代”(13 世紀韃靼蒙古人入侵羅斯之前)的文化和藝術,既遠遠未達到古希臘文化那樣的繁榮和發(fā)展水平,更不像古希臘文化那樣具備深厚的人本主義內涵。
俄國“延宕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另一標志,利哈喬夫等學者認為是個性問題的解決。但是, 14 世紀末至 15 世紀前半期(也即所謂“前文藝復興時代”)俄國文學中“人的發(fā)現(xiàn)”,只是開始根據(jù)人的內在優(yōu)點和歷史價值來評價人,而且僅僅是在宗教精神文化的范圍內。在 18 世紀的俄國,從國家層面看,開始注意培養(yǎng)人的主動精神和愛國主義;從文學層面而言,也已開始形成關于人的新理解及與等級無關的價值觀念。然而,這種“人的發(fā)現(xiàn)”和“個性問題的解決”,卻沒有像歐洲文藝復興時代那樣,形成系統(tǒng)的人文主義思想體系。
在 18 世紀的俄國, 已出現(xiàn)了羅蒙諾索夫這樣的知識淵博、在科學文化和教育方面具有開拓性貢獻的學者。19 世紀初期,俄國文學仿佛從沉睡中一躍而起,以詩人普希金為先導,形成了一個群星燦爛的局面,迅速成為最具影響力的文學之一;包括音樂和繪畫等在內的藝術,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然而,在“延宕的文藝復興”所囊括的整個時間內,俄國還未能在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領域都出現(xiàn)足以同歐洲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相媲美的學者、思想家和藝術家。因此,把“在 16—17 世紀以及 18 世紀的一部分期間內”或“在 17 世紀末到 19 世紀前三分之一的時間內”那一整個時期稱為俄國“延宕的文藝復興”時代,是十分勉強的。利哈喬夫等俄羅斯學者之所以提出并論證了“延宕的文藝復興”,想必是為了從歷史淵源和發(fā)展的角度強調俄國文化是歐洲文化整體的一部分,盡管他們始終沒有忘卻本國文化及其發(fā)展道路的民族獨特性。
別爾嘉耶夫所說的 20 世紀初俄羅斯文藝復興,其形成背景、精神氛圍和思想文化建樹, 都同“延宕的文藝復興”完全不同。19 世紀晚期, 封建主義的“沉重砝碼”依然阻礙著俄羅斯民族的發(fā)展。1880 年代,隨著民粹派運動失敗而出現(xiàn)的政治反動與社會停滯,使得庸俗茍安的風氣流行一時,思想界、文化界在這陰暗蕭索的時期也難能有所建樹。時至 1890 年代,俄國晚期封建專制的弊端日益暴露,社會矛盾不斷加劇,同先進國家的經濟文化落差更為明顯。由于 19 世紀行將結束而產生的“世紀末”危機感壓迫著一些有識之士,激發(fā)了他們探索民族命運和前途的熱情。俄國思想界文化界人士開始大量引入以“重估一切價值”為基本特征的現(xiàn)代西方社會哲學思潮,以象征主義、唯美主義、自然主義、表現(xiàn)主義為代表的新的文藝思潮, 同時重新解讀與發(fā)現(xiàn)本民族的古典作家,用新的眼光審視民族歷史與文化,在人文科學和藝術各領域展開了富有開拓性的創(chuàng)造活動。西方多種新的社會哲學思潮傳入俄羅斯,與俄國哲學傳統(tǒng)發(fā)生碰撞,造成哲學的空前繁榮和獨特的俄國宗教哲學的勃興。藝術和哲學的興盛又推動其他人文科學領域的變革與創(chuàng)造。于是,從19 世紀末到 20 世紀初,俄羅斯出現(xiàn)了一個意識覺醒、思想活躍、文化密集型高漲的時代。
同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一樣,20 世紀初期的俄羅斯也是一個名家迭出的時代。其中如宗教哲學界的弗·索洛維約夫、謝·布爾加科夫、帕·弗洛連斯基、別爾嘉耶夫、舍斯托夫,文學—美學領域的高爾基、布寧、安德烈耶夫、瓦·羅贊諾夫、別雷、勃洛克、維·伊凡諾夫、阿赫瑪托娃、曼德爾什塔姆,繪畫藝術領域的弗魯別里、別努阿、涅斯捷洛夫、謝洛夫,音樂方面的斯克里亞賓、里姆斯基一科爾薩科夫、拉赫曼尼諾夫、斯特拉文斯基,舞臺藝術方面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涅米羅維奇一丹欽科、夏里亞平、梅耶荷德、科米薩爾熱夫斯卡婭,等等,都是一些造詣頗深、成果卓著的人物,其精神創(chuàng)造活動給當時和以后的思想文化和文學的發(fā)展以巨大而深刻的影響。文學、藝術、人文科學和思想界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 彼此滲透,相互影響,在碰撞、沖突、呼應、映照和交融中共同前進,并一起造成那個時代所特有的整體文化氛圍,譜寫出 20 世紀初期俄羅斯文化的輝煌。
正如別爾嘉耶夫在他的幾部論著中所多次談到的,20 世紀初俄羅斯的文藝復興主要有三大源泉:“上世紀 90 年代末的俄國馬克思主義”;“文學和美學的”根源,即從 19 世紀末發(fā)生的審美意識的變化;這場運動向其傳統(tǒng)回歸的“德國哲學和 19 世紀俄宗教哲學”[10]。運動的參加者對西方文學與文化采取了全面開放、廣泛接納的態(tài)度,但是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本民族文化和文學的土壤,普遍表現(xiàn)出一種斯拉夫主義興趣,或熱衷于發(fā)現(xiàn)本民族的藝術遺產,或顯示出對于民族文化之根的探索熱情,或重新解讀古典作家。但就像歐洲文藝復興時代人文主義者的目標決不是要“復興”古希臘文化一樣,20 世紀初的俄國作家、詩人和批評家也決不是一批復古主義者。對民族文化和文學遺產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評估,是以西方文化和文學為參照的。深藏在俄羅斯古代文化和文學中的那些具有恒久價值和現(xiàn)代意義的東西被照亮了。新的觀念,對民族性格的新認識,對俄羅斯發(fā)展道路獨特性的新見解,新的文化建設構想,已閃現(xiàn)在對古代文化文學遺產的再度發(fā)掘中。
由此可見,20 世紀初期俄羅斯的文藝復興, 是俄羅斯文化和文學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換的一個特定階段,它萌動于 1890 年代,結束于十月革命后作為一個整體的俄羅斯文化分化為蘇維埃俄羅斯文化和域外俄羅斯文化兩大板塊之際。這是俄羅斯文化和文學在 1880 年代出現(xiàn)危機和凋零之后的重新崛起,是 20 世紀初俄國思想家、文化活動家們以歐洲先進思想和文化審視本民族文化,向著 19 世紀俄羅斯精神文化創(chuàng)造的高峰、向著本民族文化與文學黃金時代的回歸。但它不是簡單地“復興”傳統(tǒng)的經典文化, 而是在發(fā)揚古典傳統(tǒng)基礎上的全方位躍進。這個時代思想文化和文學領域內涌現(xiàn)的一大批天才人物,不僅造就了俄羅斯文化與文學黃金時代之后的第二次輝煌,而且對整個 20 世紀俄羅斯文化與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別爾嘉耶夫不是像利哈喬夫等學者提出“延宕的文藝復興” 那樣,嘗試從這一視角論證俄羅斯文化是歐洲文化整體的一部分,而是依據(jù)文化史實和親身體驗,令人信服地論證了 20 世紀初俄羅斯的文藝復興在本民族文化與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地位和價值,就像 14—16 世紀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在歐洲文化與文學發(fā)展史上的意義和作用一樣。正因為如此,把 20 世紀初俄羅斯思想文化和文學的繁榮高漲稱為“俄羅斯文藝復興”,才在國內外學界獲得了廣泛的認可。
[注釋]
[1] Пр уцк ов Н. И.Ист ория р усск 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 т. Т. 1. Ленинград: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отделение,1980,с.148.
[2]ПруцковН. И.Историярусской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 т.Т. 1. 1980, с.290.
[3]Там же, с.16.
[4]Пруцков Н. И.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В 4 т. Т. 1. 1980, с. 469.
[5]Там же, с. 470-471.
[6] Бердяев Н. Русская идея: Основ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русской мысли XIX века и начала XXвека. Москва: ООО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АСТ?, 2000, с.213.
[7]Там же, с.238.
[ 8 ] Бердяев Н. А.? Самопознание: Опыт ф ило с о ф с кой а в т о б ио гр а ф ии. М о с к в а :Книга.1991, с.164.
[9][德]馬克思、[德]恩格斯:《論文學和藝術》,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 年版,第 368 頁。
[10]Бердяев Н. А.Философия творчества, культуры, искусства.В 2-х томах.Т.2.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Искусство?,1994,с.304-309.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蘇聯(lián)科學院《俄國文學史》翻譯與研究”(項目批準號:16ZDA19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