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敘事的另一種可能

洪艷

摘要：郝周的《牛背上的白鷺鳥》以回憶性敘事為線索，使人物在諸多歷史事件的變動中呈現(xiàn)出多重面貌;他同時也通過自然的潛在力量使人物的創(chuàng)傷獲得療愈，品格獲得提升。

關鍵詞：童年敘事;饑餓;自然

不同時代的兒童經(jīng)歷必定是不同的。當前有許多兒童文學作家作品試圖極力掩埋沉重的敘事而全力地把歡樂推呈給孩子，可是兒童文學不一定非得拒絕悲傷。兒童進入作家視野，使得“童年”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之一，關于它的兒童文學作品不勝枚舉?？傮w來看，關于童年敘事的作品常在“成人—兒童”“過去—現(xiàn)在”兩種視角與時態(tài)中展開多維度的敘述，正是這兼合了雙重時空的敘事藝術將作家歸置于“現(xiàn)在”“過去”進行情感言說和生活體悟。這既展現(xiàn)出作家對成人世界的思考與探索，又能對兒童行為方式進行細致觀察、對兒童內(nèi)心世界進行極力關注，從而能很好體現(xiàn)出作家對兒童生命主體性的尊重與關懷，構建起符合兒童成長規(guī)律的“兒童觀”來指引創(chuàng)作。那么，如何使當下的兒童在成長中有效地感知歷史、重返歷史現(xiàn)場，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兒童文學作家對于童年敘事策略的有效選擇。歷史在文本空間的回顧鏡像中是疏離又繁雜沉重的，這其中也包含了許多無法回避的苦難與不便明說的痛楚。郝周的《牛背上的白鷺鳥》便是別一種童年敘事，他敘寫了10歲女孩桂兒與生產(chǎn)隊里的耕?！袄侠酢敝g的情誼，鋪展出特殊年代里一個孩子的成長故事，也通過各種歷史典型事件遮蔽下的人性善良給予兒童心靈以長養(yǎng)。郝周的《牛背上的白鷺鳥》以回憶中的突出事件為敘事線索，使人物在歷史事件的變動中呈現(xiàn)出多重面貌，也使人物在自然美中獲得創(chuàng)傷的療愈。

一、重建歷史創(chuàng)傷的記憶

兒童小說對于苦難的書寫，多使聚焦者以“幻想式參與”或“回憶性敘事”的方式觸摸歷史創(chuàng)傷，而使得文本呈現(xiàn)一種對話型策略。回憶性敘事是新世紀以來的兒童小說常用的敘事策略之一，作品往往通過聚焦者的回憶視角在“過去—現(xiàn)在”兩種時態(tài)中使歷史的傷痛變得真實可感。作者以這種倒回的想象，使得讀者以此認同“聚焦者”，與其一同回到歷史現(xiàn)場感知創(chuàng)傷之痛，從而喚起兒童讀者的共情，使得兒童對歷史形成“體驗式”的理解。郝周在《牛背上的白鷺鳥》中，把回憶中的饑餓記憶作為打開文本童年敘事的鑰匙，他借由桂兒的視角浮現(xiàn)了20世紀60年代關于饑餓的集體記憶?！霸谖覀冞@兒，人們最關心的有兩件事。一件事是吃。村民見面總是問：‘吃了嗎？’不是假問，是真的問。農(nóng)婦們聚在一起時，討論的話題總離不開什么野菜或者什么粗糧可以當主食填肚子。另外一件事是成分。成分好不好則關系到會不會被人瞧不起，能不能在大伙兒面前抬起頭來。”[1]“饑餓”與“成分”這兩個特殊年代里的集體記憶因子就這樣潛入文本的敘事中，牽引出了童年敘事的線索。

可以說，郝周一方面延續(xù)了20世紀80—90年代中國文壇同類重構歷史書寫的特質(zhì)，對“我”見到的個體在饑餓困境中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感受進行了真實的還原?！拔壹矣辛谌耍职謰寢?、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家里主糧不夠吃，經(jīng)常吃豆粑——一種用米粉糊糊攤成的長條狀的食物。一說吃飯，我們幾個總是搶著端起熱氣騰騰的豆粑，一邊飛快地吹幾口氣，一邊飛快地往嘴里扒，‘哧溜哧溜’，不等它涼下來就三口兩口下肚了。等到媽媽忙完雜事，端起碗慢吞吞地來到鍋灶邊，鍋里只剩下些湯湯水水了。”[2]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在文中比比皆是。郝周用了紀實白描的筆法巧妙地將那個年代日常饑餓的集體記憶穿插于故事之間，并成為情節(jié)不斷推向高潮的重要背景元素。

郝周除了以白描筆法將讀者帶回到過往的年代，他還在文中寫了三次因殺牛而產(chǎn)生的沖突，場景細膩動人。這些細節(jié)除了表現(xiàn)村長與村民對黃?！袄侠酢钡那楦惺桦x之外，還把村民對養(yǎng)殖知識的匱乏，對生命的尊重與尊嚴認知缺乏同理心與同情心，以及這饑餓集體記憶背后的權力關系與民眾的馴順盲從做了深刻的勾畫與敘事。所以我們能理解隊長在揮手后的潛臺詞，更有后來“我”母親對隊長的評價：“他也是個好人?！?[3]這個“好人”似一種啟發(fā)式的發(fā)問，進而促使讀者溯源餓綠了眼的村民的冷漠，對隊長護衛(wèi)位子的權謀作深層思考。桂兒與物齊德的品質(zhì)在文本的歷史重構中得以保留，成人的齊德之美在被饑餓所遮蔽的現(xiàn)實面前卻是如此脆弱不堪：“因為剛剛評上‘愛護牲畜模范生產(chǎn)隊’的稱號，隊長不敢向鄉(xiāng)里申領大牲畜宰殺證，他打算偷偷地宰殺。但我心里清楚，隊長也是拗不過村民的意愿，他的肚子也刮不出二兩油水?！忌⒘耍忌⒘?！’隊長揮了揮手，‘有白先生在，你們今天沒這個口福了！’”[4]

這個“白先生”正是桂兒眼中最為敬重的“白鷺叔叔”，一位下放到村里的“右派”。郝周預設的故事背景恰在1957年開始的“反右運動”后，這段歷史給知識分子們留下了難以抹除的記憶傷疤。但隨著政治思想話語的日益解放，中國文壇中王蒙、從維熙、張賢亮、王安憶、池莉等作家以不同的筆法觸及那段歷史煙塵中的隱痛。郝周以孩童的視角、兒童文學的敘事策略重構歷史的方式看向當時的知識分子，把曾經(jīng)被折疊的歷史褶皺輕輕撫開。郝周減少了對記憶疤痕的撕裂，只以兒童視角的筆觸伸向那段繞不開的歷史，他在關注兒童立場與重構歷史中，為《牛背上的白鷺鳥》推呈出桂兒成長的時代語境與文化背景的合法性。從知識給予的角度說：“有時候，白鷺叔叔也會講故事給我聽，他講的是外國的洋故事，和我以前聽到的鄉(xiāng)下故事都不一樣。最有趣的是《皇帝的新裝》?！易類勐牭氖恰痘夜媚铩??！盵5]從為人的引導上說，“白鷺叔叔”給了桂兒最良善的反思與引導：“你要記住，永遠不要挖苦別人。帶刺的話比一把鋒利的刀子還要傷人?！盵6]郝周恰恰在此類細節(jié)中，借由下放農(nóng)村進行勞動改造的“白鷺叔叔”對于“我”和村民給予的物質(zhì)、精神救濟，不留痕跡地彰顯了知識分子特有的理性思考與人文情懷。從某種程度上說，桂兒的成長是帶著某種“時代創(chuàng)傷”的，略帶創(chuàng)傷的成長作為新世紀以來作家常用的一種新的兒童成長敘事現(xiàn)象，郝周卻對歷史特殊事件中普通兒童所遭受的身心雙重創(chuàng)傷進行了溫情的注視與引導。應該說，這是關于書寫童年成長創(chuàng)傷的別一種寫作策略。郝周的這“別一種”策略，正是重視了將兒童真實成長的歷史環(huán)境作為“背景”在文本中的重要作用，這個作用誠如劉緒源所說：“那不是在一種光明的氛圍里歌頌光明同時寫那一點點小小的不光明，而是在一種沉重甚至黑暗的氛圍中努力寫出一點點人生的希望和美的微光，后者更真實，更符合現(xiàn)實的人生，所以更能引起人的共鳴。”[7]

二、反思人性本真的深刻

《牛背上的白鷺鳥》在桂兒與牛的情義中還原了歷史的原貌，也還原了以牛照見人性的本真。但郝周以平實質(zhì)樸的文字和機巧的結構設計，把人性的原貌還原出了一種本真性的深刻。他是在去英雄化的形象與隱藏崇高的內(nèi)模仿中，拉近了人物與讀者的距離，也見出郝周獨具匠心的書寫功力與為文品格。

相對以歷史事件或戰(zhàn)爭為背景塑造兒童成長典型形象的兒童文學作品來說，郝周的《牛背上的白鷺鳥》是在明顯的去英雄化手法中塑造人物形象的。10歲的桂兒沒有在這歷史背景中成為扁平化的小英雄。郝周對她的塑造全然祛除了在這類背景中成長的孩子變而為“小大人”的英雄形象的痕跡，保留了兒童的天真與情趣，也突出了人性本真的氣質(zhì)。初識白鷺叔叔并被約請聊天時，桂兒源于孩童的饑餓本能，心里盤算的是“可是我不想跟他聊天。肚子餓著，有這閑工夫，我去山上找點什么能吃的野果填填肚子多好。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兩顆花花綠綠的糖塊，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吃糖嗎？’吃，當然吃了，這還用得上問嗎？當然，我嘴上沒有這么說，我咬了咬下嘴唇，微微點點頭?！盵8]這活脫脫的孩童形象是借由桂兒的內(nèi)心活動突顯出來的。當她因野狗追趕慌不擇路掉落到大河鄉(xiāng)楓樹村的糞池時，好心的老婆婆給予她衣食，郝周以桂兒的心理活動，推呈出人物形象的立體感：“我回到小房間里換衣服。當我脫下藍裙子的那一刻，我竟然有點兒舍不得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是洋故事里的灰姑娘，午夜的時鐘一響，我就得變回自己原來的模樣，回到冰冷潮濕的家里。我撇了撇嘴巴，一種莫名的失落涌上心頭?！盵9]一個成長中的女孩渴望美的心理被郝周拿捏得非常到位，也同時呼應了“白鷺叔叔”講給我聽的《灰姑娘》的故事，使我們看到文化知識對于桂兒的成長產(chǎn)生的心靈陶養(yǎng)效果。在鄉(xiāng)間長大的桂兒是良善而敏感的，她在去往水庫尋回老栗的途中，遇到了一位因賣不出煙絲而饑餓不堪的老人，“我走了幾步，身后又傳來老頭一聲沉重的嘆息。我停下了腳步。這一聲嘆息是那么熟悉，讓我想起了媽媽干完農(nóng)活兒回到家，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的樣子。她每次端起飯碗，看到鍋里的雜糧總是不夠吃的時候，就會發(fā)出這樣一聲嘆息——無奈的嘆息?！盵10]因此，桂兒把身上僅有的兩個紅薯勻了一個給老人，這是推己及人的給予。郝周沒有將其塑造成英雄拯救萬民于危難的偉大形象。桂兒作為一個成功的文學形象的價值正在于那一份施予的良善，它源于桂兒對母親的觀察與體恤。

郝周以桂兒漸進式的成長顯出了兒童文學的內(nèi)在意義，也如楊志軍在談及兒童文學的意義時說：“我發(fā)現(xiàn)了成人世界的僵硬，他們跟我的性情和純粹相去甚遠，差不多聽不懂我的話。我絕望于他們的世故、城府、庸俗、麻木、渾濁、油膩、心機、虛假、偽善，而他們給我的評價則是針鋒相對的‘天真幼稚’，也許還有‘可笑’。我不肯丟棄我的天真和幼稚，回過頭去尋找天真和幼稚的讀者，于是便有了寫作兒童文學的沖動。我相信兒童讀者永遠不會譏笑我的天真和幼稚，因為他們需要的恰恰就是天真和幼稚?！盵11]作為優(yōu)秀兒童文學作家的共識，這一點特質(zhì)郝周是絕對擁有的，他以自己的實踐對兒童形象進行了還原，對兒童的本真性情進行了認可。尤其是桂兒對黃牛老栗的感情，無論是日常的悉心照顧，還是老栗在生病、生產(chǎn)過程中的焦灼，抑或是老栗垂死前的百般呵護，都顯出了一個孩子天性中親和動物以及對生命的源發(fā)性尊重。所以我們能看到桂兒在餓極了的大人的屠刀下救牛的勇氣，徒步到水庫去看牛并設法帶回牛的機敏?！叭ニ畮斓穆诽h，我腳上鞋底都磨穿了，腳底也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就像針扎一樣難受。我喝了一口山泉水，吃了一個煮紅薯，想到很快就能見到老栗了，便又來了勁頭，腳似乎也沒有那么痛了。我還想：回家的路就不用那么難受了，我可以騎著老栗回家?！盵12]桂兒在以展示騎黃牛的嫻熟博得了大人的認可，并得以將枯瘦的老栗牽回村。回村的路“太長了，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有好幾次，我很想騎著老栗走一段，好歇歇腳。但我想到它已經(jīng)被折磨很久了，實在不忍心再爬上它的背給它增加負擔?！盵13]這前后兩種不同心理活動的描寫恰恰顯出了桂兒的“天真”與“幼稚”，她對牛的感情除卻了物質(zhì)欲念，也抵消了人與畜的距離，只剩作為兒童“天真”與“幼稚”而親和動物的深情。

郝周在人物塑造中既沒有特意拔高兒童以成為“英雄”典型，也沒有過分貶低人性中的丑惡，他只是將人性中的“丑”與“惡”以兒童的眼睛“看見”，也同時將人性中的崇高加以淺淺隱藏，使得人性在歷史現(xiàn)實中還原出一種真實感，消弭了讀者與文本、讀者與形象之間的距離。要殺牛的時候，瘦骨嶙峋的夏老頭說：“牛是畜生，生下來就是干活兒的。干不動了，就變成人的一盤菜，這就是命。”[14]他的“高見”是農(nóng)人們對牛的認知，也恰恰是饑餓情態(tài)中人對畜的凌駕與俯瞰。而郝周以牛作為鏡像，映襯出了人性的不同側面：隊長的粗暴、粗鄙，獸醫(yī)李一手的卑瑣，梁五娃的看客嘴臉和落井下石行徑，會計的見風使舵，父親因失面子而以打孩子為掩飾，母親的隱忍……這文中的每一個大人，都沒有窮兇極惡的面孔，有的只是那個歷史背景中人們的見識局限所呈現(xiàn)出的“丑”。在這些“丑”的映襯下，桂兒對牛的深情，是推己及物的深情;白鷺叔叔對桂兒的友情始于人性的本源之善，也源于為人父的慈愛，為人師者的寬厚，更有為人而不畏困境的倔強與堅持，以及知識分子的高潔。在困窘之際，他與桂兒仍不忘談理想：“我希望找個地方，自己有塊田地，像陶淵明一樣，開荒種地，自由自在?！盵15]

應該說，郝周借由《牛背上的白鷺鳥》作為實踐，對當下兒童文學清淺化傾向進行了有意識的反思，給“淺語”文學賦予了一種創(chuàng)作新嘗試，使得歷史的創(chuàng)傷與人性得到了更為立體而深度的刻畫。正如前面提到的歷史復現(xiàn)與創(chuàng)傷的問題，在兒童文學中，可以給孩子復現(xiàn)一段歷史，可是該如何引領人物或讀者走出這歷史創(chuàng)傷帶來的疑問，確實是個難題。對于這個難題，郝周未予明確指責與批判，他只是在克制中呈現(xiàn)，以一種極美極善的消匿于眼前的無奈與無力感作為呈現(xiàn)、作為結局，使得讀者從人物身上感受到歷史的真實性與人物的可觸摸性。郝周實則是在某種程度上顯出了他對于人性本質(zhì)和國家民族命運的深度思考。在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中，作家對兒童的塑造與國家民族的想象密切相關，兒童與國家民族必定是異質(zhì)同構的，因而產(chǎn)生兒童“創(chuàng)傷”與成長所處的空間就具有了隱喻性，如何療愈傷痛也因此成為兒童文學作家務必深度思考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上說，郝周是擁有一顆赤子之心的優(yōu)秀作家，他以成人的眼光去體味生活，挖掘作品的思想深度;又主動走進兒童的世界，用兒童喜聞樂見的方式講述故事，用兒童的視角、兒童的心性來感悟生命。唯有如此才能使作品擁有深邃的人生哲理、崇高的思想境界、高超的藝術品質(zhì)，也就具有了相應的磅礴生命力。

三、探尋自然之美的撫慰

自然生存中的動植物保留著作為生命最本源的驕傲與靈性，也是人類自身心靈的救贖之重要途徑。如果我們在郝周還原歷史的文本鏡像中瞥見兒童心靈的創(chuàng)痛，實際上，我們也看到了郝周對于擬設療愈創(chuàng)傷的途徑，即自然物象賦予人的治愈之功。郝周以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視野豐盈了《牛背上的白鷺鳥》，它所闡發(fā)出來的生態(tài)內(nèi)涵，除了呼喚迷失的人性，還重在找回迷失已久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tài)觀，以及自然對于人們所受傷痛的撫觸與救治的可能。

在《牛背上的白鷺鳥》中，山腰上被遺棄的看林人的土屋成了白鷺和桂兒寄放心靈的“世外桃源”。在這個相對安全、與人群疏離的空間中，作為“右派”的“白鷺叔叔”獲得了容身之所，成為他在動蕩環(huán)境中的精神桃源。這“桃源”延伸出了幾隴地、幾片未經(jīng)開墾的自然山林;這“桃源”成了桂兒的成長樂園，也成了老栗小栗的避難所。郝周在文本呈現(xiàn)的系列事件中，讓自然對桂兒、對“白鷺叔叔”的心理創(chuàng)傷起到了審美救贖作用，它恢復了兒童與世界的聯(lián)系，滌除了桂兒內(nèi)心對于現(xiàn)實帶來的震驚與恐懼，以及對于人性美好的向往與自我成長路徑的辨識，也使讀者能在郝周的文字空間、時間場域中感受歷史塵囂之上的質(zhì)樸、純凈之美。

除了設置“土屋”這個空間為身體、精神賦予自由與救贖功用之外，郝周還寫了“白鷺叔叔”取法自然而迷戀根雕為寄托的重要情節(jié)。這不僅豐盈了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還使得人物在尋求救贖中，有了精神的寄予，有了融于自然的深情和升華自然的藝術激情。“不用干農(nóng)活兒的時候，白鷺叔叔就坐在他的小屋子里，琢磨他的根雕?！盵16]在他手里栩栩如生的根雕作品，如黑鳥、白鷺，甚至后來的“老栗”是人與自然和諧狀態(tài)中呈現(xiàn)出的生生之美的互動關系，這種關系正是自然的救贖與治愈功效的外顯化。“樹林里散發(fā)著草木的清香，地面上，柔軟的松針里隱藏著許多探出頭來的各種蘑菇?！盵17]這是桂兒在饑餓、勞作之外自發(fā)自覺感受到的自然之美。她與“白鷺叔叔”在山間尋找根雕素材時看到“雨后的山林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站在高處一望，只見山洼里三三兩兩的水牛、黃牛湊在一起吃草、嬉鬧。一頭體格強壯的黃牯牛湊在老栗耳邊，似乎在竊竊私語。一只白鷺鳥站在老栗的悲傷，悠閑的閃動著白色的翅膀，時不時伸長脖子，用靈敏的尖嘴啄食藏身牛毛中的虱子和如影相隨的牛蠅。清新的空氣里流動這恬靜溫暖的氣息。”[18]桂兒眼中的自然情境，是她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孩子對于自然的自覺自發(fā)的喜愛之情，它兼具了成長性，也兼合了治愈性，以至于我們能理解桂兒冒著生命危險，在漲水的河里打撈一叢深褐色的樹根而險些喪命的情節(jié)設定。這一情節(jié)除了顯出桂兒對“白鷺叔叔”貼己的喜歡，更是她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成長的孩子，被自然長養(yǎng)出的一種特殊的審美自覺，也為文中桂兒為這根特別的樹根涉險埋藏下了深情難抑的伏筆。當桂兒因打撈它而沉入水底只覺得天旋地轉，感覺快要死去時，老栗來了，它把“那根長長的尾巴”伸向“我”，“往日軟乎乎的牛尾巴此刻成了一根有力的救命繩索?！冶灰稽c點地拉出了水面。我的腳踩到濕滑的河岸，又踩到了樹根，我終于匍匐在樹根上方的芨芨草和灌木上，脫離了險境。我松開雙手，老栗也如釋重負，‘哞’地叫了一聲?！盵19]這跳脫了只對和諧自然的描寫，而是真正的“救贖”。這種“救贖”是對桂兒肉身的挽救，更是對桂兒精神世界中最深厚的撫慰。“白鷺叔叔”在老栗臨死前把根雕遞到我的手心，那“沉甸甸的感覺”一定也來自桂兒心底對老栗的救命之恩的回應?！皹涓駥嵉闹黧w部分成了老栗的身體，四個位置較為適中的根杈打磨后成了四條腿，緊挨在一起的兩個樹杈雕成了牛角，一叢細小的根須修整后則成了牛尾巴。這些部位幾乎都沒有多少雕刻的痕跡。最難的也是最巧妙的就是老栗的眼睛——由凸起的兩個黑色的樹瘤打磨成的。根雕牛微微昂起腦袋，眼睛半閉半睜，似乎在傾聽來自遠方的呼喚。脖子的部位被煙熏成了一圈褐栗色——這是老栗的獨有特征。”[20]桂兒能在失去老栗的悲痛中對根雕牛產(chǎn)生如此細致的端詳，除了她與老栗的情義超越一般的人畜關系外，還得益于“白鷺叔叔”借由自然和藝術對桂兒的審美熏陶的“救贖”。我們知道“審美范式基于生態(tài)范式，承接著哲學范式，啟發(fā)藝術范式”[21]。藝術是依生于自然而產(chǎn)生的審美范式，郝周卻將此在《牛背上的白鷺鳥》中演繹得如此生動、體現(xiàn)得如此真誠。當饑餓的人們趕來圍觀宰牛時，桂兒天真地試圖帶著老栗離開牛棚，去往她心中的“桃源”避開這死難。“我要把老栗帶走，帶到深山老林，帶到?jīng)]有人煙的山谷，帶到有水草的地方，再也不回來。”[22]桂兒的期盼和寄予的處所，是那片夢想中的“桃源”，它承載了桂兒對于苦難的躲避，隔離了人性的貪婪與冷漠，也拓寬呈現(xiàn)了桂兒成長的精神空間進入“詩意棲居”的純美狀態(tài)的可能。這類書寫以兒童內(nèi)心無法擺脫的痛楚和絕望的呈現(xiàn)而直指現(xiàn)實的殘酷本相，它拓展了郝周在創(chuàng)作上的思想深度，顯示了其不凡的筆力。在某種程度上說，郝周還以《牛背上的白鷺鳥》承擔起了生態(tài)美育在自由自覺生發(fā)審美人生和審美機制的文本構建的可能性。

結語

如果說，郝周的《牛背上的白鷺鳥》以童年敘事立足于特殊的歷史背景中，并借人與牛的深情、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互動拓展了兒童小說的敘事空間和思想深度，那么，他還就兒童面對龐雜現(xiàn)實時如何走出歷史迷霧，撫慰創(chuàng)傷后的心靈提供了多元化的思考。同時，郝周在人與自然和諧的時空策略中，對歷史長河中的個體的愛與痛、善與惡、美與丑、強與弱的敘述，將真、善、美提升到了共情性的召喚上。他借由《牛背上的白鷺鳥》探尋一種創(chuàng)傷敘事中實踐兒童文本在思想深度和藝術形式上的可能性與可為性，以“博觀約取”的手法，融合了成人視角、中外兒童文學經(jīng)典、中國民間文學等相關素材，著實在童年敘事上拓寬了《牛背上的白鷺鳥》的藝術空間。

[注釋]

[1][2][3][4][5][6][8][9][10][12][13][14][15][16][17][18][19][20][22]郝周著、王涵平繪：《牛背上的白鷺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頁、第9頁、第216頁、第198頁、第25-27頁、第46頁、第6頁、第72頁、第136頁、第135頁、第143頁、第90頁、第55頁、第30頁、第32頁、第33-34頁、第37頁、第228頁、第232頁。。

[7] 劉緒源：《文心雕虎全篇（1999—2016）》，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頁。

[11] 楊志軍：《我為什么寫作兒童文學》，《文藝報》，2019年2月13日。

[21] 袁鼎生：《天生論美學》，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350頁。

本文系研究項目（ZJYZQN201710）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湛江幼兒師范?？茖W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