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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夢冬歲遠(yuǎn)

    2021-09-10 07:22:44長歡喜
    花火彩版A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余音

    長歡喜

    等我們爬到雪山最高處的時候,你跟我表白好不好?

    01.

    金魚被困在小小的玻璃魚缸里,紅色的魚鱗在略顯混濁的水流里依舊熠熠發(fā)光——余音在日記本里寫下這樣的字句,筆尖停頓半刻,又全部畫掉。

    她重新寫:嘉佑,我想你啦。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她常常同他講這句話。

    她其實(shí)已經(jīng)完全記不清自己和嘉佑的第一次見面是發(fā)生在什么樣的情景里了,聽爸媽描述,大概還是在他們雙雙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后來還未等他們記事,沈家就搬走了,再后來,沈媽媽獨(dú)自一個人帶著嘉佑搬回來,那晚她隨媽媽一起去他家里問好時,她對他講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那時的男孩還沒能長成后來溫柔的模樣,渾身都豎滿了刺,聲音又冷又嘲諷:“我認(rèn)識你嗎?”

    要是尋常女孩見到他這樣的態(tài)度,恐怕早就撤了。但余音不怕,她臉皮厚,不但不怯懦,反而還笑盈盈地彎起了眼睛,她那時不知看了什么電視劇,滿腦子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她說:“我們前世約定好了呀,所以這一世一定要遇見的?!?/p>

    一句話把兩家大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后來兩人理所當(dāng)然地一起去學(xué)校念書。在此之前,南多巷沒有一個小孩子與余音同齡,故而突然多了一個小伙伴,她心里不勝歡喜,對嘉佑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

    每天早上她定然是要等他一起去學(xué)校的,那陣子學(xué)校里不知在搞什么教學(xué)研究,突然給小學(xué)部也開了早讀課。

    早讀課特別早,他們每日摸黑起床,然后踩著路燈昏黃的光去早餐鋪?zhàn)淤I包子和豆?jié){,再坐校車去學(xué)校。

    而上學(xué)路上永遠(yuǎn)是余音補(bǔ)眠的最佳時機(jī)。

    早冬的光景,兩邊的樹木都覆上了一層白霜,空氣里也盡是白茫茫的霧氣。余音穿著厚厚的棉衣,半張臉埋進(jìn)圍巾里,睡著睡著,就倒在了嘉佑的肩膀上。

    男孩抿著唇,脊背挺得很直,他一直如此。很久以后余音曾問過他,到底為什么永遠(yuǎn)都要站得這么直,嘉佑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的人必須要站直。”

    那時小小的余音還不懂得他這句話背后的深意,她靠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正夢到自己化身圣少女大殺四方時,一只涼涼的手突然貼上她的面頰,然后她身子一歪,腦袋“咚”一下撞到另一邊的車窗上。

    小女孩細(xì)皮嫩肉,她的額角立馬鼓起了一個包,睡意也散去了。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意識還沒回籠,眼睛里就已蓄滿了淚意,她眼淚汪汪地看著嘉佑,聲音顫顫的:“疼。”

    男孩臉上頭一次露出羞窘。

    后來余音靠著這件事威脅了嘉佑好多回——“早上必須要在我家門口等我一起走,放學(xué)也要等我一起回家,還有哦,周末我要去唱片行買林俊杰的卡帶,你要陪我一起找……”

    彼時他們已經(jīng)念到初中,只是由于成績懸殊,兩人并沒有能夠被分到同一所中學(xué),嘉佑在市里最好的重點(diǎn)中學(xué),而余音只進(jìn)了所有人都可以進(jìn)的按學(xué)區(qū)分配的學(xué)校里。

    好在兩所學(xué)校離得并不遠(yuǎn),余音雖然嘴上這樣講,但大多時候其實(shí)是她去他學(xué)校門口等他。

    博雅中學(xué)之所以令人趨之若鶩,除了超高水平的師資條件以外,就是他們學(xué)校的校服特別好看。

    女生的是藍(lán)色斜襟上衣和黑色百褶裙,男生的則是白色襯衫和黑色背帶褲。

    升入初中的男生身形早已抽條,清瘦而挺拔,嘉佑很少背書包,大部分時候只抱著兩本書,鼻梁上架了銀色的細(xì)邊眼鏡,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民國公子哥兒。

    余音靠在校門邊,每次聽見路過的女生夸他長得好,總要與有榮焉地?fù)P揚(yáng)下巴,然后等嘉佑走近了,才黏糊糊地抱住他的手臂,嗓音里盡是笑意:“今天的嘉佑又比昨天更好看了呢!”

    02.

    到很久以后,嘉佑才察覺到學(xué)校里都在傳他和余音的謠言。

    初中的男孩女孩們,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每每提及此類的事情,眉間常會籠上一層曖昧。

    況且嘉佑和余音都生得好看,女孩長相明媚,總是一副笑臉,待人態(tài)度親昵,又每天與嘉佑待在一處,一來二去,許多人都開始誤會。

    然而嘉佑性子清冷,平時不愛與人交談,以至于這謠言傳了大半年,他才無意間從旁人口中知曉。

    于是當(dāng)晚他們行至巷口時,嘉佑突然停下腳步,語氣還是那樣淡淡的:“你以后不用來等我了?!?/p>

    余音正專心與腳下一顆石子兒作斗爭,聞言眼睛都瞪大了:“怎么了?”

    嘉佑頓了許久,才說:“我們都長大了。”

    他向來言簡意賅,認(rèn)識多年,余音已經(jīng)能夠精準(zhǔn)理解他話里的意思,緊繃的眉頭瞬間松下來,她嘆口氣,眼里緩緩暈開一抹笑來:“哎,小古板。”

    她吐槽他,停了片刻又問:“是不是有人說你喜歡我哦?”

    她講話從來沒遮沒攔,嘉佑的耳尖倏地一熱:“……你知不知羞?”

    “哎呀,有什么可害羞的嘛?是他們先亂說的,他們都不害羞,我害羞什么?”

    但隔天早上,嘉佑果然沒再等余音,她提著剛買的飯團(tuán)跑到他家門口時,只看到兩扇鎖緊的院門。

    院門旁的蠟梅開了,嫩黃的花朵在寒冬里散發(fā)著陣陣清香,只是花枝太小了,孤零零的在角落里,無人欣賞。

    她伸手摘了一朵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那天下午他們最后一節(jié)課是作文課,余音寫:摘了一朵梅花放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假裝自己身上也有了他的香味。

    老師給她糾正:“不是他?!?/p>

    余音乖乖地把“他”改成“它”,等老師走后,又把“它”改回了“他”。

    她覺得假若必須要用一種香味來形容每一個人的話,嘉佑身上一定是梅香。

    那年梅花的比喻還不算太俗氣,所有的女生大抵喜歡別人用這個來形容自己高潔美麗,余音沒想那么多,只覺得嘉佑太冷了。十幾歲的女孩愛把自己當(dāng)救世主,最看不得漂亮男孩命運(yùn)悲苦——雖然嘉佑本人或許并不這么覺得,但余音卻下定了決心要將他焐熱。

    那天嘉佑放學(xué)后又被迫參加了一場社團(tuán)活動,走出校園時天已經(jīng)黑透,寒風(fēng)凜冽地刮在臉上。他走到門口時,突然聽到保安室里傳來一道脆脆的女聲:“嘉佑,嘉佑!”

    他側(cè)目看去,女生雙手捧著一個熱水袋,臉被凍得紅撲撲,但眼里的每一寸星光都在發(fā)亮。

    瞧見他出來,余音才禮貌地跟剛剛看她被凍得太慘而好心收留她進(jìn)保安室的大叔道謝,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到嘉佑面前,語調(diào)嗔怪:“你怎么才出來?我快被凍死了?!?/p>

    同行的都是同社團(tuán)里的同學(xué),男生們擠眉弄眼地跑遠(yuǎn)了,嘉佑想到明天班級里必定甚囂塵上的謠言,嘆了口氣,問她:“你怎么又來了?”

    余音歪了歪頭,她說:“想見你嘛。”

    尾音拉長了些,每一個字都拉長了,聲音又甜又軟,棉花糖一樣。

    不等他答話,她已經(jīng)挽住他的胳膊,拉著他往公交車站的方向走,邊走邊抱怨:“你早上竟然不等我,害我一個人吃了兩人份的早餐,每天都要見你兩面,今天只見了一面,我很不習(xí)慣欸,你難道不會想念我嗎?”

    她喋喋不休,聒噪得不行,這樣無聊又肉麻的話,竟然被她講得理直氣壯。公交車司機(jī)回頭驚訝地看著他倆,搖搖頭嘀咕:“現(xiàn)在的小孩喲……”

    他點(diǎn)到為止,嘉佑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耳后瞬間羞紅一片。

    “余音。”他打斷她,停了半天,最終也還是只說出了一句,“你知不知羞的呀?”

    余音嘴一閉,抬頭看了看他,突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嚷嚷:“哎,小古板,你怎么臉紅啦?”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嘉佑都拒絕在公眾場合與余音交談,但關(guān)于“以后不要再等我”這樣的要求,也依舊被余音全然拋到腦后。

    高中時兩人依舊不在同一所學(xué)校,嘉佑念了博雅中學(xué)本部的高中,而余音則去讀了藝術(shù)中學(xué)。

    她文筆不錯,高一專攻文化課,高二開始去學(xué)編導(dǎo),編導(dǎo)課的上課時間在每天放學(xué)之后,于是余音再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去博雅中學(xué)門口蹲點(diǎn)。

    和嘉佑同班的大多還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大家在一起待了好幾年,即便嘉佑性子再冷,彼此之間也已經(jīng)混熟,突然間不見余音,便有膽大的去問嘉佑:“你女朋友呢?”

    所以說,當(dāng)一個觀念在人們心里扎根太久之后,有時候甚至連當(dāng)事人都會被其誤導(dǎo)。

    譬如當(dāng)嘉佑乍然聽見這句話時,第一反應(yīng)不是去反駁“她不是我女朋友”,而是說:“她最近功課太忙了。”

    同學(xué)倒是反應(yīng)很快,愣了一秒就開始大喊大叫:“你終于承認(rèn)她是你女朋友了?”

    那天他們晚自習(xí)上到一半,突然停電了,整個南市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嘉佑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時,擱在桌子上的手機(jī)突然亮了,是余音打來的電話。

    同桌看到來電顯示,曖昧地“喲”了兩聲。嘉佑走到教室外的走廊里接通,然后就聽見女孩在那頭笑盈盈地問:“嘉佑,你有多久沒看星星了?”

    她說:“你想看星星嗎?”

    她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嘉佑“嗯”了一聲,但頭卻下意識地抬了起來,城市的燈光都熄滅了,星星的光終于有機(jī)會灑向人間。

    余音聽見他這邊安靜下來,許久才又問:“你看到了嗎?”

    “嗯。”

    余音說:“嘉佑,你低頭?!?/p>

    學(xué)校里的人此時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校園漸漸安靜下來。他低頭看過去,只見樓下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忽地亮起了一束光,光里女孩微微仰頭,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

    四層樓并不算很高,他甚至能聽見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溫軟的、清脆的,她說:“嘉佑,我來接你回家啦?!?/p>

    03.

    五歲以后,嘉佑對“家”這個概念就很模糊了,父親突然入獄,他跟著母親到處顛沛流離,每到一個地方,當(dāng)人們開始拿父親的事情羞辱他,沈媽媽就會帶著他搬家。

    南多巷是他人生旅途中的第一站,亦是他漫漫顛沛里的最后一站。

    他掛斷電話,轉(zhuǎn)身回教室里拎起自己的書包,想了想,又拿起了下午手工課上他在老師的指導(dǎo)之下折的一朵玫瑰花。

    是用綠色的卡紙折的,一朵綠色的玫瑰,他剛走下來余音就看到了,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眼睛亮亮地問他:“送我的嗎?”

    嘉佑難得接她這樣臉皮厚的問話,他瞥了她一眼,語聲淡淡:“隨手折的。”

    余音“哦”了一聲,又說:“沒想到我們嘉佑還記得我喜歡綠色?!?/p>

    于是嘉佑就不說話了,他只背了書包的一個帶子,另一邊在后面斜斜地垂著。月色很好,四處都被染上了一層霜華,余音又在旁邊嘟囔:“好想吃冰糖葫蘆哦!

    “想吃豆花。

    “想吃芋圓燒仙草。

    “想……”

    她一個名詞接著一個名詞地蹦出來,嘉佑說:“停電了?!?/p>

    余音就嘆氣,嘉佑停了片刻又說:“你想吃炒麥芽糖嗎?”

    “欸?”

    嘉佑說:“我會做?!?/p>

    這下余音是真的驚訝了,認(rèn)識這么久,她還不知道嘉佑有這種技能。

    麥芽糖是老早就買好的,余音沒吃過炒麥芽糖,她也不知道嘉佑做得對不對,但香味透過窗子飄得好遠(yuǎn),余音用兩根竹筷絞起一團(tuán)黃澄澄的糖稀,塞進(jìn)嘴里——

    甜得膩人。

    嘉佑說:“小時候爸經(jīng)常給媽做這個,我媽很愛吃甜食?!?/p>

    余音回想了一下自己每日見到的沈媽媽,頭發(fā)總是梳得很整齊,但臉上、手上的皮膚是粗糙的,整個人都透出一股被生活磨礪得千瘡百孔的疲憊感。

    而她也曾經(jīng)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余音舔掉嘴唇上沾的糖漬,這是嘉佑第一次嘗試著對她敞開心扉,她到底年紀(jì)小,面對這樣的場面,不知該如何接話,半晌才說:“真的好甜哦。”

    她湊過頭去問他:“是不是因?yàn)樽龀贷溠刻堑娜耸翘鸬?,所以做出來的東西才這么甜呀?”

    她說:“嘉佑做麥芽糖的時候,在想什么?”

    她只是在轉(zhuǎn)移話題,并無意去撩撥他,但字字句句又分明在撩撥,嘉佑的耳尖又熱了,他站起身,挽起袖子,在一片暖色燭光里洗碗。

    屋子里水聲淙淙。

    半晌,嘉佑說:“在想你。”

    水聲驟然一停,余音的心跳也驟然一停。

    嘉佑說:“在想你的話為什么這么多。”

    04.

    后來余音將這段對話寫進(jìn)了她的劇本里。

    她大學(xué)時考進(jìn)了電影學(xué)院,與嘉佑所念的B大在同一座城市里,是距離南市非常遙遠(yuǎn)的北方。

    這里的冬天會下很大很大的雪,雪積得很厚,要好多天才能化。

    余音天賦好,還沒畢業(yè)就被老師介紹去了各大劇組做跟組編劇,一畢業(yè)就被業(yè)內(nèi)很有名的編劇收進(jìn)工作室成為一名正式的編劇。

    而嘉佑本科畢業(yè)后又直接被保送了研究生,然后去英國讀書了。他走的那天,余音正在西南拍戲。

    那邊條件好艱苦,在山里,手機(jī)常常沒有信號。嘉佑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她沒有接到,后來她再打回去時,他已經(jīng)登機(jī)了。直到夜里徹底下戲她才聯(lián)系到他,那時所有的演員和工作人員正圍在一起吃火鍋,演男主角的那個演員叫她:“音音,辣還是不辣?”

    余音匆匆回了句:“微辣?!本碗x了席,聽筒里是嘉佑將醒之時略顯慵懶的問句:“下班了?”

    “是呀,好累哦!”又問他,“你到啦?”

    “嗯。拍完這個戲休息一段時間吧?!?/p>

    “好?!庇嘁羯钗艘豢跉?,笑起來,“沈老師是不是心疼啦?”

    電影學(xué)院雖是藝術(shù)院校,但對文化課的要求依然很高,高考之前嘉佑曾給余音補(bǔ)過半年的課,從那以后余音便總拿“沈老師”來打趣他。

    嘉佑早已習(xí)慣她的調(diào)侃,面不改色地說:“嗯?!?/p>

    余音便笑起來:“我們嘉佑越來越知道該如何對付我了?!?/p>

    這么多年的默契培養(yǎng)下來,嘉佑早已知曉,面對余音這樣的問話,與其否認(rèn),不如一概點(diǎn)頭,因?yàn)榉裾J(rèn)只會讓她說出更多令人面紅的話。

    嘉佑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依舊只說了一聲:“嗯?!?/p>

    他們沒說幾句話,余音就掛了電話,畢竟那邊一整個劇組在等著她呢。

    后來嘉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他們電影殺青的消息,有一張照片,男主演攬著她的肩膀,笑容明媚得就像十八歲時的她一樣。

    他們拍的是部青春片,主角們年齡都不大,余音曾跟他吐槽:“突然有一天自己就變成了姐姐,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少女?!?/p>

    嘉佑嘴拙,不曉得這話該如何接,恰好當(dāng)時刷到一條微博,博主分享與女朋友的聊天日常,說:“我的女孩永遠(yuǎn)十八歲!”

    鬼使神差地,嘉佑說:“音音永遠(yuǎn)十八歲?!?/p>

    他的語氣還是淡的,卻恰好令這句話顯得特別真誠,余音愣了片刻,說:“不得了,沈老師居然會吹彩虹屁了!”

    于是嘉佑又在搜索欄里輸:彩虹屁是什么?

    輸完之后,他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時間走得悄無聲息,不只她變成了姐姐,他也早不是當(dāng)年的少年模樣。

    譬如,他就不會像那位名叫姜侑的男主演一樣,在花絮里毫不避諱地問余音:“余編劇這么漂亮,有男朋友嗎?

    “那有過喜歡的人嗎?

    “被音音喜歡,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他追余音追得也高調(diào),起先是劇組的工作人員用小號若有似無地爆料,到后面他干脆自己發(fā)微博承認(rèn):沒有人會不喜歡余編劇這樣的女孩子吧?

    他今年才二十歲,還在念大學(xué),也是電影學(xué)院的學(xué)生,算是余音的旁系師弟。

    連學(xué)校的老師也樂見其成,大呼年輕人就應(yīng)該趁著青春正好放肆去愛。

    網(wǎng)上輿論也有好有壞,有人夸他勇敢真性情,亦有人罵他事業(yè)心淡薄,而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卻又莫名其妙地全將矛頭指向了余音。

    她作為編劇,濫用權(quán)限;她作為一個工作了好幾年的人,故意撩撥小男生……

    這些人明明沒有任何證據(jù),卻言之鑿鑿,若不是她就是當(dāng)事人,她險(xiǎn)些都要相信那些言論。

    那段時間她被記者堵得門都出不了,每天小心翼翼地點(diǎn)外賣,想打電話跟嘉佑吐槽,偏他老早就告訴她,他最近跟在導(dǎo)師身邊研究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會很忙,讓她不要打攪他。

    往日有過些許口角之爭的人也以“朋友”的名義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爆料她這個人有多么不堪。

    一個人變成孤島竟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那年冬天是一個罕見的寒冬,B市的雪下得比歷年都要大,后來連外賣員也休息了,家里屯糧不多的人每日在朋友圈叫囂:“我該不會被餓死吧?”

    余音家里斷糧的第二天清晨,終于有人摁響了她的門鈴。來人穿著很厚很厚的羽絨服,渾身上下裹滿了茫茫風(fēng)雪,他手里提著很多亂七八糟的吃食,筆直地立在門邊,說話時吐出的氣也是寒的。

    他說:“音音,我想你啦?!?/p>

    那晚,余音難得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她從前與嘉佑一天見兩次面,后來不能夠一天見兩次,她也會堅(jiān)持一天打兩個電話給他。最近突然斷掉,她心里被不安侵?jǐn)_,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她醒來時已是黃昏,雪竟然停了,天將晴未晴,網(wǎng)絡(luò)上一片歡呼。

    除了歡呼以外,余音微博首頁最多的就是關(guān)于姜侑與她的緋聞的討論了。她皺眉點(diǎn)開,發(fā)現(xiàn)姜侑在今早又發(fā)了一條微博,他說:“不是余編劇撩撥我,是我單方面喜歡她,她有喜歡的人。希望你們不要再繼續(xù)打擾她了。”

    后來有人問他:“余編劇喜歡的人不就是你嗎?我看她之前在采訪里描述:高,瘦,學(xué)霸,又冷淡又溫柔,名字首拼是JY……這不就是你嗎?而且聽人家爆料,余編劇似乎是在給你打電話。”

    “那些電話只是錯撥到了我這里而已。”姜侑似乎是苦笑了聲,“你知道我們這部電影叫什么嗎?”

    “《嘉佑》?”記者愣了愣,“所以,這其實(shí)是余編劇自己的故事?”

    姜侑“嗯”了聲,但電影尚未上映,多的話他就沒有再說了。掛掉語音采訪以后,他踩著拖鞋,又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開始專心給魚去鱗。

    余音喜歡吃魚——糖醋魚,水煮魚,烤魚……包括魚粉,魚米線,她都喜歡。

    姜侑在劇組時就已發(fā)現(xiàn),他輕哼著歌,轉(zhuǎn)身去拿餐盤時,才發(fā)現(xiàn)廚房門口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人。

    余音披著毛線外套,腳上沒有穿鞋,看著他的眼光有些呆滯。停了許久,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沈老師什么時候回來的哦?沈老師居然冒著這么大的雪來找我,是不是太想我啦?”

    她靠在門框上,說這些話時,語調(diào)拔高了些,顯得有些俏皮。然后,不等他回答,她又轉(zhuǎn)身走了:“好困啊。”她說,“我去睡一會兒,不要叫我?!?/p>

    姜侑把廚具放下,手上還濕漉漉的。他追出去,聲音里壓著點(diǎn)點(diǎn)嘆息:“音音,你又入戲了,我不是嘉佑?!?/p>

    05.

    嘉佑去英國讀書,實(shí)際上是在他大一那年,作為交換生而去。

    因?yàn)榉謩e在即,余音整日愁容滿面,余媽媽看不下去,就塞了些錢給她,讓她跟嘉佑一起出門旅游。

    冬季的旅行,自然要選擇溫暖的地方,余音在查了無數(shù)篇攻略之后,最終把目的地定在了西南。

    西南天氣變幻無常,雖然四季如春,但也有雪山橫亙。

    余音向往已久,早早就買好了登山杖,央求嘉佑與她一起。

    那天是個晴天,陽光在車窗上灑下一片斑駁而明朗的光。他們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起了床,聯(lián)系包車師傅載著他們駛向雪山腳下。

    余音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們早上吃的是當(dāng)?shù)靥赜械那影攘擞筒?,包里裝了各種各樣的小零食。路上偶遇到一對情侶,要跟他們拼車,兩人上來以后,問他們是不是也在談戀愛。

    她用余光瞥見嘉佑的臉又紅了,于是故意逗弄他:“你覺得我們有CP感嗎?”

    女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嘉佑,說:“還在曖昧期吧?啊,羨慕,曖昧期是戀愛最美好的階段了?!?/p>

    余音覺得自己平日里說話就夠口無遮攔了,沒想到這個女生比她更甚,這下不僅嘉佑臉紅,她的臉也不由得熱了起來。

    她捏捏自己的耳垂,眼睛下意識地看向嘉佑,他望著窗外,嘴唇抿成一條線,但嘴角卻分明不受控制地往上翹了翹。

    余音瞇了瞇眼,也彎起了嘴角,低頭給他發(fā)微信:哎,沈老師,等我們爬到雪山最高處的時候,你跟我表白好不好?

    后來這一段也在電影里完整地呈現(xiàn)了,少男少女氣喘吁吁地爬到山頂時,正是黃昏最熱烈的時刻,西邊的天空被云霞染成了水墨畫一般的絳色與藍(lán)紫色。

    導(dǎo)演特別會渲染氣氛,這個畫面被處理得特別華麗、特別夢幻,他們一起在山上坐到月亮和星星都出來湊熱鬧,女孩才哆哆嗦嗦地說:“好冷啊?!?/p>

    男生看她一眼,慢慢解開自己的衣扣,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將外套脫給她的時候,他一只手突然攬住她的背,緊接著她整個人都被攬進(jìn)了他的懷里。

    他身上好熱,熱氣貼上了她的面頰,無端地,她的眼眶突然濕潤起來,先是小聲地啜泣,慢慢又化為號啕大哭。

    男生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后背,又去揉她的頭發(fā)。

    余音抽抽噎噎地說:“山上的風(fēng)景好美啊。

    “想和我的嘉佑一起分享這樣的美景。

    “嘉佑啊?!彼f,“我好想你。”

    這個情節(jié)才到電影總時長的三分之二,卻拍出了大結(jié)局的感覺,放映廳里的觀眾都不約而同地拿起自己的手機(jī)看了眼時間,再抬頭時,他們已經(jīng)旅行歸來。

    他們繼續(xù)讀書,余音去做了編劇,而嘉佑去國外深造,他們過著所有普通人那樣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然后老去,死去。

    結(jié)尾處只剩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余音,演員臉上被化了很重很重的妝,她坐在鏡頭前,語調(diào)又緩又慢。

    她說:“我這一生,寫過許多故事,也做過許多夢。夢有好夢,也有噩夢,但每一個好夢,似乎都與嘉佑有關(guān)。

    “我把與他有關(guān)的夢都收在了一起,寫成一個故事,這樣,是否就代表,我的嘉佑也完完整整地活過了一生?”

    她的聲音突然哽住,眼里隱約泛起了一點(diǎn)淚光,半晌她才又接著說:“嘉佑在夢里曾無數(shù)次祝我永遠(yuǎn)十八歲,但永遠(yuǎn)十八歲的只有他自己啊,他的年紀(jì)、他的容顏,都被冰封在了那年的雪山里,十八歲的他很好看,但有時候……”

    她笑了笑:“有時候,我其實(shí)挺想看看八十歲的他。”

    06.

    電影《嘉佑》獲獎無數(shù)的那段時間,創(chuàng)造出它的人卻一個頒獎典禮也沒現(xiàn)身。關(guān)于她與她喜歡的人就是故事原型這一點(diǎn),早已被八卦的記者傳播出去,網(wǎng)友們一邊大呼好甜,一邊又開始不斷深扒她愛人的身份。

    最后還是一些資深的影評人點(diǎn)醒了他們:“你們知道這片子為什么會獲獎嗎?你們難道沒發(fā)現(xiàn)后面三分之一的劇情,色調(diào)都特別夢幻嗎?用的全是很華麗的色調(diào),與前半段的生活化幾乎脫節(jié)。那是因?yàn)楹竺婺遣糠謨?nèi)容,全是幻想啊。而且最后女主的獨(dú)白也恰恰證明了這一點(diǎn)。

    “所以,真實(shí)的嘉佑早在他十八歲那一年就死去了,死在了去往雪山山頂?shù)穆飞稀!?/p>

    姜侑后來是在雪山腳下的一間民宿里找到余音的,她不知道在這里住了多久,腳上甚至已經(jīng)長了凍瘡。

    姜侑來時,她正坐在民宿的門前發(fā)呆,風(fēng)好涼,吹得她的皮膚都有些脫皮,她沒有化妝,就那樣斜斜地靠著,老板大概已經(jīng)與她相熟,從后面端來一杯熱茶。

    最近《嘉佑》太火了,姜侑出門時不得不全副武裝。他剛走到路口余音就認(rèn)出了她,她低下頭,摸出手機(jī),果然看到他發(fā)的新消息:“我們聊聊?你房間號是多少?”

    余音嘆了口氣,低頭給他回過去,但她沒有回房間,只讓老板給他開了門,自己則是繞到旁邊一間小酒吧里繼續(xù)發(fā)呆。

    余音的房間陳設(shè)很簡單,都是一些民宿里最基本的東西,她大概出門沒多久,電腦還開著,屏幕里是一段播了一半的視頻。

    不知是在何種機(jī)緣下錄下來的,視頻里的余音很青澀,模樣還沒完全長開,是十七八歲的模樣。

    她在一片茫茫白雪里坐了好久好久,臉上分明沒有眼淚,但卻讓看的人忍不住紅了眼眶。

    “嘉佑,嘉佑?!边^了許久,她才喃喃出聲,嗓音澀得不像話,“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大抵希望上天能夠?qū)δ愣嘁稽c(diǎn)佑護(hù),但我們嘉佑,這一生得到的庇佑太少了啊?!?/p>

    這條視頻播完之后,又自動播到了下一條,這次是一個相冊視頻,里面全部都是余音和一個男生的合照。

    五歲的他們、八歲的他們、十三歲的他們、十八歲的他們……

    照片里男孩女孩的模樣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好看,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明顯越來越近。

    ——她在用這樣的方式委婉地拒絕他。

    姜侑嘆了口氣,看到視頻的最后,是一段黑屏,但音頻還在繼續(xù),是女孩于各種場合錄下的聲音——她第一次寫劇本的時候,她第一次跟組的時候,她去面試的時候,她第一次獨(dú)自旅行的時候……

    而每段錄音的最后一句話都無一例外地以同一句話作為結(jié)尾。

    女孩聲音清澈而柔軟。

    “嘉佑,我想你啦?!薄@話她對他說過無數(shù)次,可除了她自己,再無人知曉。

    07.

    致余音:

    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這朵綠玫瑰被我偷偷換掉了。

    時隔太久,我早已忘記玫瑰要如何去折,跟班里的女聲詢問很久,還被她們追著問我要折給誰。

    我說給我喜歡的人,他們就很驚訝地問:“原來你也會有喜歡的人嗎?”

    我深知,由于我性格的原因,一直以來,都令音音你很辛苦吧?

    我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運(yùn)氣特別不好的人,但遇見你之后,我又覺得我所有的壞運(yùn)氣,大抵都是在為了遇見你而作鋪墊吧。

    好像我所有的好運(yùn)氣,都用在了遇見你上面。

    余音,這話說來矯情,盡管我知道我以后一定會對你說許多遍,但第一次,請?jiān)试S我用這樣委婉的方式。

    是,你應(yīng)該也早有察覺——我喜歡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shí)我還不太明白喜歡到底是什么,但每次見到你都會很開心,所以永遠(yuǎn)期待見到你,想到將要與你見面,我提前好幾個小時就開始?xì)g喜……

    所以,也開始期待你想到我時,亦如此歡喜,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你發(fā)現(xiàn)這朵玫瑰里的字時,我能同我此時心境一樣。

    ……

    紙張有限,暫時先說這么多,我相信以后我們一定會有很多很多如此傾訴衷腸的時刻。

    祝愿你天天開心。

    ——嘉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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