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荷千歲憂

別角晚水

“我喜歡的人，不用跪著同我說話?！?/p>

——她想，我這一生唯一傾心愛慕的男子，為何總要跪著同我道別。

【1】

是景帝臨時起意下的旨，伴著驚蟄后的第一聲雷，大半夜里將顏琢驚醒。他匆促地起身，前襟尚松散著，便由丫鬟們擎?zhèn)闾釤粜性谇邦^，小心避開沿途黏膩的青苔，一路往宮里去了。

掖庭年久失修，舉目皆是昏慘慘的黃色。顏琢甫一推門，就被從梁上墜落的一盆鍋灰濺了一身。他好脾氣地展開衣袖，以便驚慌失措的仆從替他擦拭，余光則打量起不遠(yuǎn)處的罪魁禍?zhǔn)讈怼覔鋼涞哪槪瑏y蓬蓬的發(fā)，腮幫子鼓出來，還未嚼完嘴里的饃，蒼白的指就忙不迭地抓向另一盤冒著冷氣的餅子……舉手投足都是那樣狼狽，若非親眼所見，誰又敢相信，眼前這個異常清瘦的姑娘，其母親曾是百國聞名的美人，父親則是景國萬壽無疆的君主。

“你們便是這般照顧公主的？”顏琢的目光逡巡過全場，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可如玉琢冰砌的一張臉一旦沾染上怒意，便越發(fā)顯得眉宇生威，以至于合宮侍女一個個地縮成一團，大氣也不敢出。倒是領(lǐng)頭的嬤嬤老臉掛不住，擠著笑去靠近那姑娘：“公主，您瞧，陛下派了顏先生來接您出去呢！您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快隨老奴一起領(lǐng)旨謝恩吧?！?/p>

許是這嬤嬤的神情與平日里頤指氣使的嘴臉實在大相徑庭，連封號都不曾有過一個的小公主原本還狼吞虎咽地吃得帶勁，這會子直接嚇破了膽，把餅子一丟，繞著柱子跑了一圈，又迅速鉆進一旁的竹案底下。

“瘋瘋癲癲的，哪有半點一國公主的威儀？”

“可不是嘛，掖庭冷落了這么多年，也不知陛下為何心血來潮，突然想起這瘋女兒來了……”

想來侍女們是放肆慣了，仗著公主癡傻，毫不掩飾地交頭接耳，一蹙一顰盡是鄙夷。不料癡兒無心，顏琢卻擰了眉，眼風(fēng)如刀，在她們臉上一一剜過：“膽大包天，妄議尊上，一人十杖，即刻行刑！”

景國的廷杖由栗木制成，本就堅硬，又外覆鐵皮，擊打一端削成槌狀，一杖下去，傷筋動骨已屬萬幸，縱使是練家子，都對此望而生畏，何況這些細(xì)皮嫩肉的女兒家？都說這位顏先生素來凡事不縈于心，今日竟如此動怒，可憐她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個中緣由，就在哭天搶地的哀號中被拖了下去。

殿內(nèi)霎時清靜下來，顏琢月牙白的衣衫尚未清理完畢，身上瞧著灰蒙蒙的，眸子卻亮堂，定定地鎖在那丫頭身上——她仍一動不動地躲著，抱著膝，垂著發(fā)，一副萬事萬物都與己無關(guān)的模樣。

顏琢若有所思地等了一會兒，便上前一步，掀起衣擺跪了下去。他這一跪毫無征兆但又無比端正，正好與她視線平齊。他微笑著看向她，挺直背脊：“臣恭請公主大駕?！?/p>

她臉上常年堆積的病態(tài)的潮紅不知何時已然褪去，可人依舊無甚反應(yīng)，只盯著他與地面嚴(yán)絲合縫的一雙手掌，仿佛時間都靜止了。

四下無人，顏琢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那雙手終于輕輕抬起，向她伸了出去：“在我面前還要繼續(xù)裝嗎？出來吧，小棠，已經(jīng)沒事了?！?

【2】

姜氏執(zhí)掌景國已經(jīng)兩百余年，代代興旺，到了今上這一脈更是多子多福，光是成才的皇子就有七位，公主更是不勝枚舉。而在這一眾兒女之中，姜棠無疑是最特別的。

她出生時，棠花臺上那株經(jīng)年未開的海棠花王一夜之間葩吐朱砂，國師連連稱吉。景帝龍顏大悅，她也因此成了唯一一位由父皇親自取名的公主，獲得的三千寵愛，比那年蓬勃開放的花更為惹眼。然而，不過短短數(shù)年，命運便天翻地覆。母妃突染怪疾，不僅容顏枯槁，失寵于帝，還在一個月夜徑自離宮，翌日被宮人發(fā)現(xiàn)的，已是一具沉塘而死的冰冷尸體。

年少失恃，姜棠早早地就學(xué)會謹(jǐn)小慎微，在宮中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授人以柄，可總有人依舊不愿放過她，非要親眼看著她淪為癡兒，被所有人遺忘在掖庭，直至老去死去才肯罷休。

整整五年，她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連墻上的蜘蛛網(wǎng)都可以肆意折辱她身為公主的尊嚴(yán)——一個小傻子罷了，不知冷，也不知熱，何必為她打掃？那些婆子和侍女在閑暇時常唾沫橫飛地抱怨，說陛下想必重男輕女，所以適齡的公主們都一個個嫁了出去，只留下這一位不中用的，偏偏讓她們給攤上了，真是倒霉。

姜棠卻知道，姜氏從馬上得天下，在景帝眼中，覓得佳婿便是女兒們最好的歸宿。十里紅裝，舉國歡慶，他豈會不愛那些公主？他只是不愛姜棠而已。

隨顏琢回府的這一路上，姜棠的手始終被安全妥帖地包裹在他的掌心。他的肌膚那樣溫潤，動作又是那樣珍惜，她呆呆地由他牽著，只覺得這些年來慘淡的舊事都蒙上了一層暖色，瞬間變得不那么苦了。

她當(dāng)然知道，顏琢現(xiàn)今是景國舉足輕重的人物，文韜武略，無一不精，單說醫(yī)理一項便強過太醫(yī)院院首。他自成年初加冠，就被景帝親自交托了平安脈，從此伴駕隨侍，平步青云。朝野上下，無論是誰見了他，都得拱手作揖，輕喚一聲“顏先生”。他若想牽哪個女子的手，誰敢置喙？何況人人都知曉她的瘋病嚴(yán)重，病患由醫(yī)者近身看護，本就無可厚非?？杉幢闳绱?，當(dāng)他將她按在椅子上，順手操起小剪子替她剪指甲的時候，她還是本能地一激靈，身子往后狠狠一縮。

“別亂動?！彼p聲喝止她，略帶了幾分力地往她手上一拍。她吃痛，剛想頂嘴，抬頭卻望見他眸中的脈脈溫情，頓時敗下陣來。

顏琢其人，恰如其名，顏如玉琢，平日里讓人不敢直視，而一旦附身低頭，流露出一絲半點的溫柔，又足以讓她恨不能立刻搭上一生。

她盯著開在他前襟上的那朵牡丹，舔舔發(fā)干的唇，道：“對不住，好好的一朵金絲牡丹，讓我那盆鍋灰染得這樣臟。我當(dāng)時真不知道，來的人會是你?！?/p>

顏琢仍然低著頭，手里的小剪子卻停了停：“無妨，你合該怨怪我?！彼ｎD了僅僅一瞬，便揚起眉眼，無比專注地凝視她，“是我來晚了?！?/p>

那年夜色森森，禁衛(wèi)軍的刀劍錚錚作響，她被冷汗浸濕的長發(fā)在永巷拖過，他送她的海棠花簪落在金磚上。她被死死地鉗制住，卻仍不甘心，竟掙扎著想去撿，然后，她偏偏在人群中看見了他。

沉悶的夜里驟然滑過閃電。大雨如瀑而下，她開始哭叫，一聲一聲，像是杜鵑泣血。可她不敢喊他的名字讓他救她，她也知道她不能喊。宮闕岑寂，朱墻巍然，它們一言不發(fā)，可蒼國質(zhì)子和景國公主的相識相知，只有它們知道。

他就站在那，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拖遠(yuǎn)。人群散去，他久久地站在原處，瞪著雕梁畫棟上猙獰盤旋的九龍，掌心已然沁出了血。

他再不能在雷雨夜入睡，只要一閉上眼，姜棠被凌亂的發(fā)遮了一半的慘白小臉就會如夢魘般浮現(xiàn)。她的聲音捶打在他心尖最柔軟的地方，讓他痛得喘不過氣。

再后來，他聽說她在掖庭試圖自盡未果，卻摔壞了腦子。那一晚，他從雷鳴中驚坐起來，呆呆地望了一夜金漆斑駁的穹頂，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對她從未有過許諾，但每時每刻，他都期盼著今天的到來。承諾這種事，唯有當(dāng)面傾吐，才算珍重。

“我暗自立過誓，定會接你出來?！彼p撫她的指，緩緩皺起眉來，“可你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模樣？我記得你素來愛潔，如今這手卻臟成了貓爪子?！?/p>

她白他一眼，不服氣地嘟囔：“此先生教之也?！?/p>

【3】

姜棠所言非虛，裝瘋賣傻這方面，顏琢的確是前輩。

他出生在春夏之交，蒼、景兩國赤野之戰(zhàn)的兩年后。彼時蒼國威震四海，江山固若金湯，蒼帝志得意滿之際，望向床榻上疲憊不堪的女子，眼中到底涌出些憐惜。

他探出手去，想替那女子拭去額上的冷汗，口中“你”了半天，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也罷，她本就是區(qū)區(qū)一名景國女俘，無名無分的戰(zhàn)利品，一夜之歡，與他有了這個孩子，已是得皇恩浩蕩。他龍體康健，膝下卻子嗣單薄，民間頗有揣測，這個兒子來得正是時候。

奈何其母身份卑賤，又是敵國戰(zhàn)俘，他想要子憑母貴，這輩子終究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蒼帝隨便賞些什么，也就夠了。春風(fēng)滿面的帝王從腰間解下一塊白玉絞絲如意佩，大剌剌地往那女子身上一丟，揚長而去。

他甚至忘了為初生的嬰孩取個名字。

母親被虐待至死那年，顏琢八歲，若不是他攔住帝王的輦駕時，如意佩從脖子處滑落，蒼帝根本想不起自己還有一個親生孩子，在自己徹底忘卻的地方茍延殘喘——這八年里，數(shù)不清的如花美人輾轉(zhuǎn)過帝王身側(cè)，蒼帝雖然鬢邊早生華發(fā)，但也有了許多他可以坦然抱在懷中逗哄的兒女。何況，眼前這孩子太不像他了，他貴為一國之尊，人人都覷著他的眼色說話，這孩子的眼睛卻空得像口井，盯著他的時候，無端地反倒讓他有些害怕。

他隨著顏琢步入宮中最陰暗的角落，看到那女子，委頓在塵埃中，蓬頭垢面，七竅流血。

帝王擰起了眉，不為這奄奄一息的女子，只為繡滿龍紋的玄履踏上破敗失修的地方。內(nèi)侍察言觀色，在他身邊小聲耳語幾句，大意是：這女人在皇后的千秋節(jié)上碰壞了陛下親自賞的琉璃盞，皇后娘娘大怒，賜了鴆酒，眼看是不中用了。

蒼帝嘆了口氣，將顏琢拉至自己身旁，捂上孩子的眼。內(nèi)侍會意，捻起沾濕的黃紙覆于那女子臉上，終結(jié)了她凄苦的一生。

顏琢眼前漆黑一片，可他聽見了母親臨死前劇烈的喘息。他渾身發(fā)抖，想沖上前去，卻被蒼帝牢牢地箍住。

“我是讓你來救她的！你為什么要殺她？”畢竟年幼，他嘶聲尖叫著，見掙脫無果，竟發(fā)起狠來，往蒼帝的臂上咬去。

蒼帝大怒，將顏琢一把揮開：“朕是為了減少她的痛苦，你懂什么？小小年紀(jì)，竟被養(yǎng)成了一個瘋子，你娘簡直死有余辜！”

御輦又起，冷心薄情，本就是天子的權(quán)利。

七日后，宮中皆傳，蒼帝一語成讖，那位至今沒有名字的皇子突發(fā)高熱，被救醒后，人已瘋了。

蒼、景兩國再度開戰(zhàn)，是在六年之后。長期紙醉金迷的生活麻痹了帝王的心志，并摧枯拉朽般侵蝕了他的身體。他再不是當(dāng)年可以御駕親征、馬踏敵軍的英武男子，金城一役，蒼國折戟沉沙，敗得慘烈。景國揚眉吐氣，和談書上，景帝大筆一揮，要求蒼國以皇子為質(zhì)，以示羞辱。

顏琢從未像一個皇子一般長大，卻在此時被日益衰老的父皇想起，毫無留戀地送入敵國。臨行前，蒼帝顫巍巍地掀開轎簾，瞇眼看著被五花大綁以防瘋病發(fā)作的顏琢，慘然一笑，道：“孩子，生于帝王之家，這是你的責(zé)任，也是你的宿命。”

顏琢望著轎頂，口中流出涎水。六年來，他的每一日，都是這般在癡傻中度過。蒼帝猝然起了遲來的愛子之心，取了帕子親自為他揾去，而他仍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怕自己再看這所謂的父親一眼，就會忍不住立刻用藏于袖中的匕首割斷繩索，再順勢劃破這老頭的喉嚨。

蒼國有數(shù)位封王封爵的皇子，為何他們便不用承受這般宿命？一力攛掇蒼帝，提議由他為質(zhì)的那位東宮太子，為何不用承擔(dān)這般責(zé)任？他偏不信命。

顏琢的匕首沾上血是在臨近景國國都的城郊——說是意外，也不盡然。深夜?jié)撊霠I帳想要殺他的那個人，既是送他入景國的使臣，又是蒼國太子的親舅舅。

他站在暗處，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道鬼祟的黑影抓著風(fēng)箏線，在帳中游逛，嘴里還發(fā)出怪笑：“殿下，您在哪呢？快出來吧，別再躲著臣下了?！?/p>

顏琢想：真好啊，你的姐姐殺了我的母親，你的外甥如今又讓你來殺我。倘若我死在景國，于蒼國而言，不過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瘋子，還就此除去了太子的隱患，對景國來說，卻就此落下了不仁的把柄，一箭三雕，確實是好手段。只可惜……

他輕輕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在對方驚懼回身時，手起刀落，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那人的心臟。睨著緩緩倒下的尸體，他擦了擦手，淡淡一笑：“我在這呢?！?/p>

【4】

覲見景帝時，顏琢是孤身一人上殿的。那一年他是那樣年輕、有朝氣，邁入金門檻的一霎，整座宮殿仿佛都熠熠生光。端坐高位的景帝虛虛揚手，遣退里三層外三層的護衛(wèi)，略帶疑惑地望著少年清明的眼，搖了搖頭：“都說你有瘋癥，所以你父皇才舍得送你過來?！?/p>

顏琢施施然地下跪叩拜，眉目低垂，并不辯解。誰會愿意長年累月做個瘋子，可他更不愿稀里糊涂地赴死，如若他不瘋，又該如何活下去。

“既然隱忍多年，今日為何又以真面目示人？”景帝暫時放下劄子，靜看顏琢的神情。

顏琢垂目，再度躬身下拜：“因為，臣已經(jīng)回不去了?！?/p>

使臣的頭顱未涼，他已對敵國君主俯首稱臣。斬殺使者，形同叛國，他破釜沉舟，自揭命門，只為掙得景帝半分信任。

景帝自然會意，好整以暇地往龍椅上一靠，笑著問他的名字。

他恭恭敬敬地高呼萬歲，說自己單名一個“琢”字。

玉不琢，不成器。顏琢，是他為自己取的名字，他的命運，也只能由他自己主宰。

景國在北，一入冬便冷意刺骨。顏琢因此不大愛動，冬日里抱床毯子縮在榻上，小桌上擺著一色兒的青玉山水筆洗和墨床。他翻著書涂涂寫寫，一晃便是一天。姜棠就是在這時候破門而入的，裹挾著一股子冷風(fēng)，以勢不可擋的姿態(tài)闖進他的生命。

時間緊迫，又剛剛跑過一段長路，姜棠邊喘氣，邊語速飛快地解釋了一通。顏琢聽得頭大，但又不好制止。這小姑娘是位公主，他知道的。一年前，他初入景國，宮宴之上，她坐在一眾公主的正中央，人人都穿淡色，唯有她紅裳艷艷，金子、銀子、東珠、瑪瑙堆了一腦袋，也不怕壓人。那時她笑顏恣肆，舉止全無顧忌，景帝非但不惱，反而眉目含笑。

顏琢默不作聲，一杯酒入腹，便也猜出個七七八八，想必這就是碎嘴宮人們所說的那位獨得圣寵的小公主了。

如今再見，她衣衫陳舊，身上半點裝飾也無，難為她竟仍執(zhí)拗地保持著潔凈。顏琢不合時宜地覺得，這小公主淡妝濃抹總相宜，長大后定會成為當(dāng)世無匹的美人，如同她的母妃一般。這位娘娘的遭遇，他也略有耳聞，短短一年，她因染病，失寵于帝。他自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是色衰愛弛，可畢竟才過去短短一年，宮中諸事波譎云詭已到這般田地，總是令人心驚。

姜棠告訴他，母妃病重，御醫(yī)次次被得勢的妃嬪扣下，她實在沒有辦法，只得私入藥房偷了些補藥。誰知，她剛出門便被巡察的侍衛(wèi)瞧見了，正一路追她過來呢。

顏琢瞥了那一兜花花綠綠的藥丸，只覺得頭疼，想告訴她藥不能亂吃，可轉(zhuǎn)念又想，旁人的悲喜與他何干？他當(dāng)年也不比她現(xiàn)下大多少，自小苦讀醫(yī)書又怎樣，還不是一樣救不了母親。人生在世，誰不是苦苦煎熬，自求多福吧。

于是，他撩起下擺，正欲叩拜她，道聲“公主恕罪，愛莫能助”，再推她出門，不想，這丫頭卻一把拉起他甩到一邊，轉(zhuǎn)頭輕車熟路地往內(nèi)室去了。

顏琢好半天才回過神，只見姜棠不但爬上他的床榻，還徑自鉆到了他的小桌底下，他倆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許久，無能的侍衛(wèi)們才姍姍來遲。

博山爐里沉水香裊裊生煙，顏琢膝上覆著毯子，正對著青花瓷缸里的瑩白碗蓮專注地描摹。靜夜安然，侍衛(wèi)們進屋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他們輕手輕腳地查看了一番，無果，為首的那個卻依舊不死心，握著劍鞘往顏琢的跟前湊。

顏琢撂下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守了一個時辰，陛下賞的這尾金魚才肯從蓮葉里鉆出來，你疑我房中藏賊，污蔑我的清譽事小，若驚擾了陛下的賞賜，誤了我這幅明日便要進呈的畫，這事可就大了?！?/p>

他尚未將話說完，那人已是面紅耳赤。宮中誰人不知，這位蒼國質(zhì)子是個狠角色，踩著國人的鮮血入景國，現(xiàn)又成了景帝跟前一等一的大紅人，萬萬開罪不起，于是，那侍衛(wèi)忙連聲告罪，匆匆退了出去。

顏琢抬手撥了撥毯子，那底下應(yīng)是女孩柔軟的發(fā)。他輕輕開口，連自己都未發(fā)覺聲音里的笑意：“公主，可以放開臣了嗎？”剛才，她一直躲在他的毯子下，抱著他的腿。多奇怪啊，他一貫畏寒，更厭惡與人肢體觸碰，可她一來，便犯了他的兩大忌諱，他卻覺得無比受用。

姜棠緩緩鉆了出來，微微抬頭，對上顏琢的眼，金魚的緋紅映上少女的臉頰，又一路烙在他的心底。

“你的忠心，本公主記下了，來日你若有難，盡管來求我?！?/p>

她一副嘴硬又自得的模樣，看得顏琢忍俊不禁：“那，我要謝恩嗎？”

姜棠也終于繃不住了，撲哧一聲笑開：“不用。”

【5】

姜棠發(fā)誓，無論日后境遇如何，至少在那個時刻，當(dāng)她裹著顏琢的毯子伏在他的膝頭，兩人眼底皆是融融的情意，她確實寧可自己再被追打一百遍，也不愿他真的來日落難。

然而，他此后經(jīng)歷的種種艱辛、苦楚，又恰恰與她有關(guān)。

得罪雍王是在次年一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顏琢因少時困頓落下的傷病復(fù)發(fā)，連行走都艱難，半夜里被蒙住腦袋往后山一丟，醒來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間暗室之中，除了幾只爬蟲，其他什么活物也沒有。他卻不覺得有多意外。

景帝自年初起便小病不斷，人一旦上了年紀(jì)就得服老，他那群龍精虎猛的兒子見狀，暗地里斗得更兇。領(lǐng)頭的是先皇后所出的雍王和貴妃之子寧王。兩人皆有母族依傍，門客無數(shù)，可謂勢均力敵。顏琢和扮成小廝的姜棠躺在屋頂上看星星的當(dāng)口，他有意無意地瞥她一眼，問她更喜歡哪位兄長。

姜棠伸了伸懶腰，閉著眼道：“都不喜歡。除了三哥，這一年多，誰也沒來瞧過我們母女?！?/p>

她口中的三哥，是公認(rèn)的閑散王爺謙王。他終日里侍弄花草，似乎對權(quán)勢毫不戀棧。顏琢揉揉她的發(fā)，道一聲：“我知道了?！?/p>

他拜訪謙王，投于其門下的那個傍晚，謙王親自秉燭，領(lǐng)他去看曇花。

繞過層層花田，謙王推開暗門的一剎那，顏琢窺見滿室金黃兵甲。

與其說他選擇了謙王，不如說他選擇了曾對姜棠有過些微善意的那個人，因此招致雍王報復(fù)，也是意料之中。他席地坐了下來，在遍地骯臟中等待著天明的到來。他和府中親衛(wèi)早有交代，萬一出事，必有人來尋，只是這間暗室想來隱蔽，待他被尋到，怕又會加劇舊疾。

誰知，率先找到他的竟是姜棠。原本嬌嫩可愛的小姑娘，衣服上、鞋子上滿是泥濘，再辨不出本來的顏色。她嗚咽著撲進他的懷里時，他卻只想將她抱緊。他也終于這么做了，反正這里除了他倆，只有一天一地，他敢抱她，他要抱她。她用沾了汗的手撫上他的臉，邊哭邊笑：“這里曾是前朝皇帝避難的暗室，雍王以為把你丟在這就再沒人能輕易找到你了?？墒?，阿琢，他不知道，你還有我，我知道這里，再落魄，我也是景國的公主?！?/p>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笑，為了哄她開心，作勢要跪。她忙扶住他，咬牙道：“我喜歡的人，不用跪著同我說話?！?/p>

顏琢不知，瘦小如姜棠是怎么突然有的力量，可以半攙半背，一路將他帶回家，可之后發(fā)生的事，他們都知道了。

那日天光乍亮，宮中便傳來消息，姜棠的母妃溺斃于蓮花池。就在她為救顏琢殫精竭慮的時候，她永遠(yuǎn)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誰都明白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怪不到顏琢的頭上，除了他自己。那年姜棠豆蔻初成，顏琢也剛行過冠禮，蓮花池前掛滿白燈籠，像潔白的雪，將這宮中一切的污穢掩埋。

姜棠站在蔭翳處，怔怔地望著蓮花池，問：“阿琢，你的心愿是什么？”

顏琢從她身后微微側(cè)身出來，牽住她的手：“復(fù)仇?！?/p>

“對蒼國嗎？”

他不置可否，與她并肩相依：“那小棠呢？”

姜棠轉(zhuǎn)過頭，往東方虛虛一指：“我要坐上那個位置，把所有蔑視我、欺辱我的人統(tǒng)統(tǒng)踩在腳下。”

【6】

她所指的方向，顏琢依稀記得是當(dāng)年舉辦宮宴的所在。那時，他以為她想要的，是恢復(fù)公主的尊嚴(yán)。

但凡是她想要的，他都要幫她得到。隨著年歲增長，她出落得越發(fā)像她的母親，他只待順勢一推，讓她有機會重新見到景帝。都道“君心涼薄”，可誰又稀罕得到這世間最殘忍的一顆心？他們偏要將至尊天子利用殆盡，才算痛快。

時機未至，先于景帝發(fā)現(xiàn)姜棠變化的，卻是貴妃。深宮怨婦的計謀并不高明，但足以置人于死地。顏琢不會忘記那個晚上，雷雨并著狂風(fēng)瘋了似的拍在臉上，貴妃嘴角帶笑，安撫著怒不可遏的帝王，而他則與謙王一道站在人群中，看著姜棠被剝?nèi)ス鞣?，披頭散發(fā)地拖出宮門，罪名是“巫蠱”。她一眼就望見了他，她哭，她叫，可最終，只是朝他重重地?fù)u頭。被拋入掖庭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感謝貴妃，如若那些扎滿銀針的小人確實靈驗，景帝能在她有生之年遭到報應(yīng)，那該有多好。

雍王、寧王、貴妃……顏琢用了五年時間，替謙王掃清一個個障礙，直至他成為景國不二的儲君人選。他游走在漸漸互生猜忌的父子倆之間，深受信任的同時，朝中地位也如日中天。他并非不慕榮華之人，衣物器具樣樣都要極品，像是在拼命填補少年時的空白，唯獨景帝親賜的那座巨大府邸，被他婉言謝絕。

他置了一座偏僻的宅子，閑暇時便登上后院小樓，在那一待就是一整天。政敵們?nèi)巳税抵S他沽名釣譽，他倒樂意被如此揣度，因為這樣一來，誰也不會知道，這里是眺望掖庭最好的位置。

他靜心等候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他的小姑娘重新紅著眼睛偎進他的懷中?？蛇@份喜悅卻并未持續(xù)多久。隨著姜棠身體恢復(fù)，他開始早出晚歸，眉宇間的沉郁之氣也越來越濃。

一日黃昏，他喝得爛醉如泥地從宮中回來，一見到候在門外的姜棠便忙不迭地攥住她的手，搖晃著問：“小棠，若我做了令你十分難過的事，你會怪我嗎？”

姜棠細(xì)心地替他揩去酒漬，才仰頭看他：“那要看這件令我十分難過的事，會不會讓阿琢感到快樂。”

顏琢愣了愣，澀然一笑。

他怎么可能快樂。

姜棠是被謙王帶回宮的，總歸是天家女兒，病已大好卻流連宮外臣子家中，怎么看都是不妥。

時隔多年，重新?lián)碛凶鹳F的生活，姜棠還未來得及適應(yīng)，一個消息幾乎將她擊垮——她發(fā)現(xiàn)，司制房的繡娘們正在為她縫制嫁衣。

那夜風(fēng)雷大作，多年前，顏琢冷眼瞧著她被拖走時，天際間轟隆不絕的仿佛就是這樣的雷聲。謙王不無惋惜地告訴她，蒼國與景國常年劍拔弩張，互有勝負(fù)，而不久前的隆淵海戰(zhàn)中，蒼國一雪前恥，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那位已垂垂老矣的蒼國國君，也就是顏琢的父親提出，不要華服美姬、金玉珠翠，只求一位景國公主，永結(jié)歡好，而這，也是她之所以重見天光的原因。

姜棠聽得幾欲作嘔，掙開謙王的桎梏，操起剪刀將嫁衣劃破。謙王卻只是憐憫地看著她道：“然后呢？再回去找顏琢嗎？你別傻了，當(dāng)初父皇震怒，怪蒼國皇帝有意為難，景國哪里還有未嫁的公主，正是顏先生指了指掖庭，說，那里還有一位呢?！?/p>

雨，終于落了下來。

姜棠跑了出去，她想，如今她大抵真的瘋了。她拍打著顏府大門，凄厲地喊著顏琢的名字。雨水順著頭發(fā)一路蔓延至裙子下擺，她想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她，可等到他真的開了門，她哆嗦著唇，問出的卻是：“阿琢，這樣會讓你快樂嗎？”

顏琢倒吸一口涼氣，極力克制住將她揉進懷里的沖動，壓低聲音道：“小棠，這只是暫時的，我需要一個和親的機會，打開蒼、景二國間的通道，讓蒼國軍隊進來……到那時，我們就自由了！”

姜棠悚然一驚：“你要，滅了景國？”

【7】

話音剛落，姜棠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天真。是了，顏琢說過，他要復(fù)仇，對他不起的，何止是蒼國？他的母親是景國的戰(zhàn)俘。原來，這些年，他一直在借助景國之力，運籌帷幄，遙控蒼國事務(wù)，架空蒼帝，更暗中挑起兩國爭端，的確，再沒有比混戰(zhàn)連年、兩敗俱傷更好的報復(fù)了。

可是……她悲哀地凝視他：“我也只是你的一顆棋子嗎？”

“當(dāng)然不是！”他難以忍受她的誤解，急急按上她的雙肩，“蒼國景國才是棋子，所謂和親，不過是救你出來的契機，你信我！”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已是淚如雨下：“那么，阿琢，求求你放了我，即便是逢場作戲，我也不愿意嫁?！?/p>

又是一道驚雷，顏琢緩緩松開她，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再好的計謀，終究敗給了她的眼淚。

姜棠染了風(fēng)寒，和親之事只得暫緩。蒼國對此極為不滿，屢犯邊境，謙王一籌莫展之際，景帝尚在千里之外的江城圍獵，他只知有個女兒替他解了燃眉之急，全不知宮中已再度暗流涌動。

謙王夤夜拜訪顏府以求良策，顏琢拿了黑子，將白子團團圍住，噙笑道：“現(xiàn)今兩國局勢如此緊張，陛下狩獵，若被蒼國軍隊圍困，合情合理。殿下去救，以全父子君臣之道，仁義兩全。陛下年邁，因循守舊，以至于蒼景交戰(zhàn)中節(jié)節(jié)敗退，深以為愧，如今感佩于殿下一片拳拳孝心，江城遜位，凡此種種，傳出去哪一樁不是佳話？殿下得了民心、軍權(quán)，又何懼蒼國？”

謙王聽后拊掌而笑，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計謀。顏琢也笑，近黃泉而不自知，豈不唏噓。

事情發(fā)展得似乎比顏琢料想的還要順利。他將謙王的行軍路線早早透露給蒼國，只待其成功奪位景帝，得勝回朝途中，出兵將其一舉殲滅。原以為謙王麾下將士驍勇善戰(zhàn)，想要獲勝并不容易，誰知景帝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風(fēng)聲，竟有所準(zhǔn)備。江城父子相殘，謙王雖勝利了，卻被折損大量兵力，還落下弒父的惡名。其回景途中，埋伏已久的蒼國士兵一擁而上，將他就地了結(jié)。

塵埃落定，顏琢將兩國玩弄于股掌之間，眼看大功將要告成，他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想象中的狂喜。他率領(lǐng)蒼國士兵抵達景國城下，主將請示何時攻城，他仰頭望著城墻，沉默不語。

高墻之上，姜棠身披戰(zhàn)甲與他遙遙相望。景國諸位大將齊立在側(cè)，只待她一聲令下?？磥恚辉谒磉叺倪@些天，她已經(jīng)靠著自己得盡人心。

他們相依相攜，走過人生漫長的隆冬，他把一切兵法軍理對她傾囊相授，所以她現(xiàn)在才能帶領(lǐng)景國軍隊，和蒼國對抗，和他對抗。可是，大勢所趨，她又能支撐多久？

他們隔著千軍萬馬靜靜地對視，彼此眼中除了鐘愛，再無其他，仿佛下一刻，姜棠就會向他奔來。

他目光如水，輕撫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最終，落在她發(fā)間的那朵白色絹花上。那里，本該是他送她的那枚海棠花簪的位置。他知道，這朵白花是為謙王而戴，更明白，謙王的死會永遠(yuǎn)橫亙在他們中間，至死方休。畢竟，他的小棠，本是景國最高貴的公主，她會記住別人對她的每一點好，眼里卻也容不下半粒沙子。

“阿琢，這樣會讓你快樂嗎？”那晚姜棠的聲音再度在腦中浮起，顏琢忽地感到排山倒海一般襲來的疲憊。他看見她身后人影聳動，群情激昂，像是在逼她敲響戰(zhàn)鼓。她再度望向他，一蹙一顰間，都是為難，他怎么舍得。

不過是江山罷了，給她便是。

或許，她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需要他保護的小姑娘了，可他還是更喜歡看見她紅衣似火、笑若驕陽的模樣。

轉(zhuǎn)身離去之前，顏琢最后一次提起衣擺，跪向他的小公主，也跪向即將徹底離他而去的年少綺夢。

姜棠望著顏琢的背影，默默摘下白花，往地上一丟。她想，我這一生唯一傾心愛慕的男子，為何總要跪著同我道別。

他大概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將謙王名為救駕實則想要奪權(quán)的消息賣給景帝的不是別人，正是姜棠。她早就查出，當(dāng)年往母妃吃食中下毒、毀其容顏的恰是謙王之母舒妃。她如何能因為謙王的小恩小惠，就忘記母妃的深仇？

她也一直都不曾告訴顏琢，她曾說要坐上的那個位置，不在公主們中間，而在宴席正中的那張龍椅。倘若只有萬人之上才能生殺予奪，那么，她就要成為萬人之上的人。

而從她利用顏琢的愧疚之心逼退他的那刻起，她就拋卻了他們之間最初的那份赤誠相待，也同時具備了作為女帝的狠心、冷清。

偃旗息鼓，彩云易散，他不回頭，她不挽留，于是，這一生，到頭來，也不過是長風(fēng)萬里的相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