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男主人公的不同看馮夢龍筆下的妓女從良小說

【摘要】秦重的身世與賣油郎身份的社會地位使他娶妓面臨的社會壓力較小，加上情真義重、忠厚老實、聰明獨立，是個值得托付的可靠對象;李甲位居社會上層，面臨種種輿論與壓力，且軟弱無能、容易意志動搖，克服不了愛情之路的困難，與杜十娘終成悲劇。秦重與李甲體現(xiàn)著莘瑤琴與杜十娘從良標準的不同。從良結(jié)果一喜一悲，體現(xiàn)了馮夢龍對妓女從良出路的理性思考和對互相尊重、自由自主愛情的期待。

【關(guān)鍵詞】馮夢龍;妓女從良小說;秦重;李甲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5-0034-03

《賣油郎獨占花魁》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明代馮夢龍的名作《三言》中兩篇著名的妓女從良小說，花魁莘瑤琴和杜十娘處境相似，但從良結(jié)果卻一喜一悲，這是為何？過去已有很多從莘瑤琴和杜十娘本身出發(fā)尋找其原因的研究，但李甲和秦重作為小說的男主人公，女主人公從良結(jié)果悲喜與所選擇的從良對象必然會息息相關(guān)。本文將以秦重與李甲為例，從小說男主人公的出身背景、人物性格等不同的角度出發(fā)，以求對從良結(jié)果一喜一悲的原因和創(chuàng)作內(nèi)涵進行分析。

一、出身背景對比分析

秦重所處時代為宋徽宗朝，當(dāng)時金兵南下，宋朝百姓苦楚不斷。秦重從汴京逃難到臨安城，母親早亡，他的父親秦良在秦重十三歲時就把他賣了，自己到天竺做香火，秦重過繼給朱十老后便在油店里學(xué)做賣油生意①。秦重?zé)o父無母的身世，使他受到封建禮教的影響相比禮教森嚴的封建貴族階級少得多。再者，作為一個賣油郎的普通市民出身，秦重沒有什么社會地位，他所面對社會倫理道德要求和社會責(zé)任方面的壓力會小很多。在這種背景下，秦重與莘瑤琴新婚時鄰里斂財稱賀的場面才可能出現(xiàn)，甚至成了一段佳話。

李甲則處明朝萬歷年，朝廷為了充實糧餉，便暫開納粟入監(jiān)之例。納粟入監(jiān)便是捐納錢粟得為監(jiān)生，宦家公子、富室子弟不愿做秀才而援例去做太學(xué)生，李甲就是其中的一人。李甲的父親李政布“位居方面，拘于禮法，素性方嚴” ②，李甲出自上層階級，加上作為家中長子，在封建家庭禮教的壓制下，他要承受的社會要求與社會責(zé)任也必然較大。另外，在封建傳統(tǒng)仕途觀念里，嫖娼遭到的道德批判不過是“浮浪不經(jīng)之人”，而玩弄并拋棄妓女也不過是“始亂終棄”后的及時回頭。只要李甲不把杜十娘娶回家，這就不會影響家族的顏面和自己的仕途。在這樣的成本下，李甲對杜十娘的愛情背叛的可能性也就十分大③，始亂終棄的行為只會讓他受到道德譴責(zé)，這種道德壓力和“為妾而觸父，因妓而棄家”需要面對的社會輿論壓力相比其實小得多。

二、人物性格對比分析

（一）秦重的性格

1.情真義重

秦重只是在賣油的過程中無意看到了莘瑤琴，“此女容顏嬌麗，體態(tài)輕盈，目所未睹”，后來得知莘瑤琴的身份身世后，意亂情迷“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了一夜，死也甘心”。由此可知，秦重在沒有正式與莘瑤琴接觸前，他對莘瑤琴大多還是迷于其色。但是，秦重辛苦賣油攢了一年多才湊夠“花柳之費”，好不容易有與莘瑤琴相處的機會，莘瑤琴久久不歸，秦重便一直等著并不惱怒。莘瑤琴宿醉睡去，半夜嘔吐，秦重在旁辛苦照顧了一晚。莘瑤琴被吳八公子輕賤羞辱后，在湖邊大哭被秦重看見，秦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用自己袖中的白綾汗巾給莘瑤琴裹腳，親手拭淚挽起散發(fā)，再好言寬解。由此可見，秦重是真心心疼喜愛莘瑤琴。當(dāng)莘瑤琴說出“我要嫁你”時，秦重對此的反應(yīng)是莘瑤琴身價千金，自己家貧力薄，如何給她贖身;即使莘瑤琴自己贖了身，平時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錦衣玉食，以后跟了他如何習(xí)慣;再者擔(dān)心王九媽不放人。秦重沒有一味歡喜沖昏頭腦地要娶莘瑤琴，而是設(shè)身處地為她著想。

于秦重而言，他不只是為自己的利益，而是一直把莘瑤琴放在考慮的首要位置，情深至此令人動容，這也是秦重與莘瑤琴能歡喜結(jié)尾的重要原因。

2.忠厚老實

朱十老家的使女蘭花看上了秦重，幾遍勾搭秦重，秦重都沒有理會。他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一點私蓄都沒有。被趕離朱家后，秦重還是做著賣油生意，因為油坊里都認得秦重是老實人，心中也為秦重被趕出門而不平，都是給上好的清油給秦重。秦重轉(zhuǎn)賣給別人的時候，價格上也放得寬些，所以生意比別人好。就這樣，秦重每日有利息，省吃儉用，能積下東西。為了與莘瑤琴相處一夜，秦重不怕辛勞攢了一年多的銀子。秦重忠厚老實，不是輕浮之人，因此才值得莘瑤琴托付終身。

3.聰明獨立

小說中也有“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的直接描述。秦重知道邢權(quán)和蘭花的計謀后，知道如果與其分辨，可能會惹起不小的是非，萬一朱十老沒有聽他的，那就枉作惡人，于是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自己情愿挑擔(dān)子出去賣油，每日納還，可得兩重生意。秦重牽掛著父親，一直以來他都叫朱重，擔(dān)心父親來尋認不出，于是復(fù)姓秦，并且為了讓眾人知曉，他在盛油的桶上，一面寫了大大的秦字，一面寫上汴梁，將油桶作為標識，使人一覽便知。秦重攢錢去見王九媽，不僅備好十兩銀子，而且還拿出足足二兩給王九媽，說：“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順”，十分會為人處世。秦重與莘瑤琴相處一夜后，擔(dān)心自己賣油郎的身份會有損莘瑤琴的名聲，一點都不留戀而是打算早早離開。秦重母親早亡，十三歲就離開父親，年少便開始謀生，他本身也形成了獨立自強的品格。被趕出后秦重沒有自暴自棄，而是積極謀求出路，從事自己熟悉的賣油生意，賺的錢足以養(yǎng)活自己。從見過莘瑤琴到知道一晚要花費十兩銀子，而攢十兩銀子需長達三年短則半年后，他便立刻開始了的存錢計劃，省吃儉用，不怕辛苦。

聰明增加了秦重的人格魅力，能夠獨立自主自強也說明秦重是個可以托付的人，這也為后來家業(yè)蒸蒸日上做了鋪墊?！翱皭酆兰叶嘧拥埽L(fēng)流不及賣油人”，秦重雖然不富貴，但是這些優(yōu)良品質(zhì)使他成為“好從良”的不二對象。

（二）李甲的性格

1.軟弱無能

小說中多次提到李甲懼怕李政布，聽聞老政布在家發(fā)怒不敢回家，“老夫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李甲之所以受到孫富的離間，原因在于孫富以“尊大人位居方面，必嚴帷薄之嫌，平時既怪兄游非禮之地，今日豈容兄娶不節(jié)之人”為切入口，李甲在威嚴的父權(quán)前聽進了孫富的讒言。為了給杜十娘贖身，李甲找親友借三百兩分毫無獲，就不敢回絕杜十娘，面對杜十娘的詢問也是含糊回答。借不到錢就羞回杜十娘院中，后來還是杜十娘連日不見李甲進院，著急讓小廝上街找，死拉著李甲，他無可奈何才只得跟小廝去見杜十娘。面對問題，李甲沒有與杜十娘一起承擔(dān)面對并解決困難的氣概，懦弱不敢見人，反而是杜十娘安慰李甲“妾別有商議”。杜十娘贖身成功后，李甲對沒有路費的事情發(fā)愁，但是也不敢開口，只是得了銀子后很開心，從這些細節(jié)就能看到后來李甲不與杜十娘共同解決困難、聽信讒言的苗頭。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李甲在小說中流淚多次。能體現(xiàn)其軟弱的有：杜十娘贖身的銀兩不足三百，李甲流淚。當(dāng)晚杜十娘與李甲歡飲，半夜杜十娘問李甲銀兩不足贖身之事怎么辦，李甲流涕，不能答一語;李甲聽到孫富的讒言后，回到船上，面帶愁容，杜十娘詢問了三四次為何郁郁如此，李甲只是嘆氣，到夜半又嘆氣欲言幾次，才流淚說明事情;杜十娘在船頭怒斥李甲孫富，怒沉百寶箱時，聚觀的眾人唾罵李甲的負心薄幸，李甲“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想向杜十娘謝罪。

李甲面對威嚴的封建父權(quán)無能且無力反抗，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只會逃避與流淚④，而不是積極與杜十娘商量應(yīng)對措施，李甲軟弱無能是導(dǎo)致他與杜十娘的愛情悲劇結(jié)尾的原因之一。

2.意志動搖

首先，當(dāng)李甲為籌銀兩卻分毫無獲遇到柳遇春時，柳遇春了解情況后說道：“此乃煙花逐客之計”，不要被迷惑了，李甲聽后就心中疑惑不定。柳遇春說：“那煙花也算定你沒處告?zhèn)?，故意設(shè)法難你”，李甲嘴上認同了柳遇春的話，已經(jīng)動搖但心里割舍不下。后來杜十娘將私蓄的一百五十兩銀子交給李甲，讓李甲設(shè)法籌另一半，柳遇春大驚說：“此婦人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負。吾當(dāng)代為足下謀之?！崩罴拙土⒖谭艞壛酥安幌牖I錢的想法。若起初“海誓山盟，別無他志”真的是對杜十娘一片真心，這份真心一開始就實在容易被動搖。其次，孫富垂涎杜十娘的美色，步步為營、設(shè)計誘惑李甲，李甲聽完他一番說辭，“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

李甲沒有主意，意志容易動搖，意味著他沒有足夠堅定與堅強來面對與杜十娘的愛情之路上的艱難困阻，同時也意味著李甲并沒有把杜十娘放在考慮的首位而是事事以自己為先。

三、從良結(jié)果不同的原因及小說創(chuàng)作內(nèi)涵分析

（一）原因分析

首先，封建社會里女子嫁夫從夫，女性對男性的社會依附性很強。再者，從良對象的選擇能體現(xiàn)女主人公的從良標準與悲喜本身的內(nèi)在原因，女主人公從良結(jié)果悲喜與所選擇的從良對象必然會息息相關(guān)。

杜十娘誤落風(fēng)塵，容貌才藝雙絕，但是平時接觸的都是公子王孫，雖然一個個都意亂情迷，破家蕩產(chǎn)而不惜，這些公子王孫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待杜十娘的。杜十娘的社交范圍狹小加上她缺乏對下層社會、純樸勞動者的接觸和了解⑤，導(dǎo)致她認為出身社會上層階級的李甲“忠厚志誠”，可托付終身，可是實際上李甲出身背景、性格品質(zhì)種種都不是杜十娘的良人，從良對象的選擇失誤直接導(dǎo)致了最終的悲劇結(jié)局。

莘瑤琴與杜十娘處境相似，一開始莘瑤琴的從良目標與杜十娘其實是一樣的，她聽了王九媽的話一心想在“王孫公子、貴客豪門”揀個心滿意足的。秦重與莘瑤琴共度一晚時的悉心照顧和體貼溫存，當(dāng)時其實已經(jīng)讓莘瑤琴感動，只是莘瑤琴還是想著“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莘瑤琴成功契機的萌芽就在此時。這一夜使得她開闊了視野，使得從良對象從王公貴族轉(zhuǎn)為下層社會的市井之輩的可能。過后“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nèi)吻槭剐裕源滋?，或者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真正讓莘瑤琴醒悟過來是吳八公子的輕賤與羞辱，這一事情代表著“王孫公子、貴客豪門”在她心中的幻滅，真正可以托付的是秦重。

秦重與李甲作為莘瑤琴與杜十娘選擇的從良對象，他們之間的不同體現(xiàn)著莘瑤琴與杜十娘從良標準的不同。根本上來說，出身背景是從良結(jié)果悲喜的主要因素，他們的性格品質(zhì)對結(jié)果的悲喜起著“催化”作用。

（二）創(chuàng)作內(nèi)涵分析

晚明時期，王陽明的心學(xué)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主體意識、自我價值意識與獨立傾向的增長，而妓女從良長久以來就是文學(xué)里熱衷敘寫的主題，《賣油郎獨占花魁》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作為馮夢龍兩篇著名的妓女從良小說，莘瑤琴與杜十娘兩位名妓處境相似但從良結(jié)局卻一喜一悲，兩種結(jié)局體現(xiàn)了馮夢龍對妓女從良出路的思考——妓女經(jīng)常雖然與社會上層接觸，但是實際上其社會地位十分低。理想化的王公子弟遲早幻滅，“才子佳人”的另一種模式應(yīng)該是與真正有情有義，懂得愛人的勞動者結(jié)合，這也體現(xiàn)了馮夢龍對于互相尊重、平等自主的自由愛情的期待。

注釋：

①馮夢龍：《三言》，《賣油郎獨占花魁》，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②馮夢龍：《三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③柳翔浩：《杜十娘與莘瑤琴不同命運結(jié)局的成因探析》，《山西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S3期。

④張紅娟：《杜十娘與莘瑤琴的悲喜結(jié)局之原因簡析》，《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版）》2013年第08期。

⑤黃小蓉：《一悲一喜青樓吟——馮夢龍妓女從良藝術(shù)影響探析》，《廣西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9年第2期。

作者簡介：

韋沛沛，女，漢族，廣西貴港人，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