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水” 的詩與思

【摘要】 “水”的意象在經(jīng)過長期的歷史積淀后，已經(jīng)成為承載民族文化內(nèi)涵的獨立意象。但受象征主義影響，孔見筆下的詩歌意象呈現(xiàn)私人化趨勢，在其組詩《西海岸》里“水”的意象作為作家個人省思意味的體現(xiàn)，蘊含著作家對日常生活的觀察與反思，具有極為濃厚的哲學意味。本文將圍繞詩集中“水”意象的內(nèi)蘊展開思考與討論。

【關鍵詞】 《西海岸》;孔見;水;象征;私人化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9-0004-02

基金項目：2020年海南師范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課題“海南新詩的象征主義元素探討”（項目編號：hsyx2020-4）。

孔見，原名邢孔建，海南人。先后擔任過《天涯》雜志社社長兼主編、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是《海拔》詩群中的一員。他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為詩集《水的滋味》。海德格爾曾言：“詩意創(chuàng)作乃是一種發(fā)現(xiàn)、尋找。在這里，云無疑必須超越自己，達到那種不再是它本身的東西。詩意創(chuàng)作物并不是通過云而形成的。詩意創(chuàng)作物并非來自云。它攫住了云，而成為云逗留著去迎接的那個東西?！盵1]孔見詩中所呈現(xiàn)的物就是超越了本身的詩意創(chuàng)作物，表達的是他對世界永恒的未完成狀態(tài)的一種尊重，而“水”的意象就是孔見詩歌中極為重要的詩意創(chuàng)造物。

一、“水”意象的私人化

作為物象來看，水具有流動性、趨下性、有清濁之分、有柔弱與兇險之別，水也有鑒照功能，有養(yǎng)育生命的功能，依據(jù)水的物理屬性和功能，水具有多重象征及表意功能。作為整體性的觀念表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通過以水喻道、以水喻德、以水喻虛靜、以水喻自由等，使得水意象成為表達中國哲學思想及文化觀念的一個重要物質(zhì)載體。[2]水的多義性已經(jīng)通過中華文化千年傳承深深鐫刻在中華兒女的血脈之中，成為集體的共識。而孔見詩歌中“水”的意象，又為“水”增添了獨特的個人經(jīng)驗，“水”是孔見的私人語言。根據(jù)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闡述，私人語言，不是指一般的無人理解的聲音，而是指那種個人用來直接指稱他自己私人感覺的詞或描寫自己感覺經(jīng)驗的句子或符號。[3]在現(xiàn)今這個時代，人們開始沉浸在信息復制與大量傳播的興奮中，忽略了個人知識的深刻根源，忽略了個人的體驗對知識所具有的意義。大量被傳播的經(jīng)驗，被復制的經(jīng)驗，非個人經(jīng)驗替代了個人的經(jīng)驗，甚至取消了個人去體驗與言說自身經(jīng)驗的能力。[4]孔見將自身的個人經(jīng)驗融入詩歌，融入“水”這一意象是對當今社會習氣的反撥，重新明確了詩歌是對個人經(jīng)驗的持續(xù)探究。

二、“水”意象的內(nèi)蘊

海德格爾說：“詩給人非現(xiàn)實和夢幻的假象，似乎詩是與我們十分親切熟稔的觸手可及的喧囂現(xiàn)實相對立的。實則不然。相反地，詩人所道說和采納的，就是現(xiàn)實的東西?！盵5]孔見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是在修習生活的過程中得來。組詩《西海岸》是孔見對于家鄉(xiāng)情感的顯露與表達，其中“水”這一意象是探索詩人內(nèi)心最為關鍵的鑰匙?？滓姷募亦l(xiāng)是海南，一座四面環(huán)水的孤島，在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中，海南亦是一個放逐之地?！拔易孀孑呡吘幼〉年懙?原來是一座流放的孤島/沉淪的威脅將我的家族/團團圍困/孩子們的出路/只能是頭頂?shù)奶炜??！盵6]《隱秘的星》中的片段，雖不見水，卻處處是水，水是攔阻，是鐵鏈，是枷鎖，水是將海南人困在孤島之上的罪魁禍首。風浪，海嘯時刻威脅著島上人民的生存，被稱為希望的孩子們的出路，僅有那高不可及的天空。水帶給詩人的是無力之感，渺小之感，是點滴匯成的囚籠，是漫無邊際的亙古存在。他被“拋入”到當前的生存環(huán)境，而“被拋境況”是無法回避的，也就是說詩人只能在家鄉(xiāng)帶給他最原始的沉重與痛苦中沉浮，因為一個人的出生是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滓娫娭械恼芩家惨虼苏慈旧媳嗟臍庀ⅲ凇端恼T惑》中他寫道：“就因為魚類拒絕不了水的誘惑/才有了大海的汪洋/倘若有一天/它們/不甘于沉淪和吞忍/苦澀的鹽水/就會蒸發(fā)成漫天的虹彩/久久彷徨在陸地和水流的邊界?！盵7]當生活殘忍地將人淹沒，摧毀人的意志，賴以生存的大海便成了被責怪的對象，水在此處不是生命之源，而是痛苦之源，是死亡的寄托之物，就像投江的屈原最后在水里安息——水成全了死亡?！拔覒岩勺约旱碾p手/是否把身體抱得太緊太緊/如同兩千年前的屈子/憂憤地摟住一塊愚蠢的石頭。”[8]孔見在觸及死亡這一話題時，字里行間蘊含著對海德格爾“向死存在”的理解?！跋蛩来嬖凇奔词窍蚪K結(jié)存在，把死亡作為生存的可能性而保存于自身之中，通過別具一格的“畏”這一基本現(xiàn)身情態(tài)源始地開展著此在的本真之在，“將此在拋回到‘無’之中，也就是拋回到它最本己的能在世之中。”[9]

對于孔見而言，最本己的便是從小到大一直包圍著他的“水”，水即使帶給他痛苦的愁思，卻也是他最親近的東西。單獨描述葬身于水的屈子，正是對最本己的回歸，而這最本已便是詩人的出生，詩人的家鄉(xiāng)，那一片汪洋水域。海德格爾論及家鄉(xiāng)時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彼栽诮Y(jié)尾《風的承諾》中孔見寫道：“我曾渴望渡過海峽/登上大陸遼闊的彼岸/現(xiàn)在/我寧愿留在水中/我寧愿放棄祖祖輩輩/從土層里挖掘出來的礦石/同無數(shù)的魚/隱居在水的森林/讓心的起伏與大海合拍/在微妙的胎息中 體會生命的秘密/盡管海的表情總是喧囂/盡管熱帶的風景/來得那樣隨意/我仍然不打算/涂改一歲時的表情。”[10]在彷徨無措之后，孔見毅然決然地決定投身于這片水域，廣袤富饒的陸地的吸引力不足以抵消來自故鄉(xiāng)海南島的呼喚，這片水域是出生時的冥冥天意，無論在這片水域里的經(jīng)歷是否充滿荊棘與痛苦，這片水域都是“自我”的一部分，而人是無法將部分“自我”割裂出去的。這是費孝通說的：“籍貫是‘血緣的空間投影’?！盵11]故鄉(xiāng)是人最原初的社會關系得以開始的地方。這也是海德格爾說的：“……接近故鄉(xiāng)就是接近萬樂之源（接近極樂）。故鄉(xiāng)最玄奧、最美麗之處恰恰在于這種對本源的接近，絕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鄉(xiāng)才可親近本源，這乃是命中注定?！盵12]

組詩《西海岸》由《悲傷的木麻黃》《隱秘的星》《碼頭》《水的誘惑》最后到《風的承諾》串聯(lián)，詩人的哲思步步推進，也逐漸達成了與“自我”的和解?！八币庀蟮拿婷矎淖铋_始的痛苦之源轉(zhuǎn)變?yōu)榻咏鼧O樂的故鄉(xiāng)。原初的悲哀是人的誕生就是一種“被拋狀態(tài)”，無法被選擇與改變，但人的選擇，人的經(jīng)歷又將自己的個人體驗，個人情感傾注于這片“被拋入”的故鄉(xiāng)之中?！端鞲？死账埂返呐_詞正揭示出個人體驗的本質(zhì)是人要在與處境的交流中形成自己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眾人力求快樂地言說極樂，徒勞無功，這里，在悲哀中，極樂終于向我顯露?！盵13]

《西海岸》這一組詩中“水”意象的內(nèi)蘊足以說明孔見的詩里有潛在的海德格爾存在哲學的背景，也基于這一精神背景，孔見的詩中流露出了“向死而生”的情緒，這種情緒以“水”為喻體，以“故鄉(xiāng)”為媒介傳遞給了讀者。此在之所以首先是操勞在世，這是由于此在源始的時間性決定的。所以此在是首先寓于上手事物而存在亦即操勞地在世，唯有向死存在才能回到它最本己的被拋的能在世，而決心使得此在開放出當下即是的處境，由此，此在在世的本真方式與非本真方式得到了統(tǒng)一。充分領會只關乎本己之死的懸臨，執(zhí)行瞬間放棄自身的果決，找到此在的終極意義，這是由生到死、由死化生的工夫。[14]詩人最后在返鄉(xiāng)中得到了精神上的重生，他在“死”中找到了“生”的含義——即使人生萬般皆苦，也要負重前行。

三、結(jié)語

“水”的意象，因增添了詩人的個人經(jīng)驗，而被私人化。對于孔見而言，“水”是家鄉(xiāng)，是賦予他生命，陪伴他成長的地方，他以哲人的眼光把人們平日里未曾察覺的令人不安的東西揭示出來。通過“水”，人們傾聽到詩人思考的人生問題，傾聽到詩人獨有的人生經(jīng)驗，也傾聽到詩人給予大家的人生建議?？滓姷脑姼杈褪沁@樣一棵靜靜生長的大樹，人生日常是樹的主干，哲學思想則是繁茂的樹葉，在枝頭熠熠閃光。“他的哲理是融入詩歌內(nèi)部的，而且是整體性的，即孔見的詩，只有從整體上看才能充分顯露出其意義，他的每一首詩作為一個片段的歌唱都是從一個角度切入了一個人生的總問題。”[15]因此對“水”的思考就是詩人對于人生的思考，“水”在孔見的詩歌當中有極具個人色彩的意義。

這是一個讓人既緊張、興奮又倍感困惑的年代，也是一個物質(zhì)、欲望擠壓精神的年代，同時也是激發(fā)生存意義追問，對詩歌產(chǎn)生強烈內(nèi)在需要的年代。詩歌既充當了精神上的鎮(zhèn)靜劑，也具有潛在的對抗意義?？滓姷脑姼鑴?chuàng)作正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智慧——教會人們?nèi)绾伟褌€人體驗融入思考之中，而現(xiàn)代人往往已經(jīng)喪失了這種能力。同時對孔見自己而言：“當社會的存在和哲學的質(zhì)疑讓我變得沉濁的時候，我希望詩還能還給我原初的淺薄與清純?！盵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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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敏，浙江杭州人，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文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