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繼聰
我不喜歡城市里的狗。城市里的狗大多是洋狗,一副洋人派頭,趾高氣揚,在街巷里亂竄,唁唁狂吠。狼狗樣子兇惡,吠聲如狼,令人害怕,叫人兩股戰(zhàn)戰(zhàn),畏縮不敢前進,甚至想后退逃走,或者只好繞道;哈巴狗叫聲做作,忸怩作態(tài),毫無自尊,叫人厭惡;沙皮狗一派紳士派頭,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叫人敬而遠之。
我喜歡村狗。
村狗大多是土狗。或者是黑狗,或者是花狗,或者是白狗,或者是黃狗,土里土氣,一副本鄉(xiāng)本土“人”的樣子,譬如唐裝,譬如漢字,譬如毛筆,譬如線裝書……叫人看著感到親切又舒服。
走上村路,走進村莊,看到一只村狗從桑樹下走出來,或者從稻草垛后走出來,或者從一排排瓦房間走出來,向你迎面而來。不用害怕,它不一定是來咬你,可能是來歡迎你;也可能只是走它的路;也可能是它看到了遠處的一只小鳥、一只田鼠、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蚱蜢……就算是沖你撲過來警告你,也不會叫你有狹路相逢的感覺,因為在那么天寬地闊的鄉(xiāng)村,村狗的叫聲是那么和諧那么美,根本不會讓人感到害怕。
我早年曾經(jīng)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和一條地地道道的村土狗一樣在村莊里生活了近二十年,那么舒服,那么和諧,那么舒心,那么隨性,那么愜意……那么多年,就那么與土狗、水牛、山羊、土雞生活在一起,生活在莊稼叢中、瓦房子里,我從來沒有感到過空虛和害怕。夜里做噩夢,有時父母親還不在家,驚醒后聽到一聲“汪汪汪……汪汪汪……”或遠或近不知何村不知誰家的狗吠,睜開眼,看到一排排的屋瓦、椽子和一根根梁柱,知道自己還好好活在人世間,馬上又可以放心入睡。因為我知道,一切的妖魔鬼怪,應(yīng)該也跟壞人差不多,有狗在守衛(wèi),就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怕了。我知道一切壞人都是怕狗的,翻墻入戶,翻箱倒柜,偷雞摸狗,怎么能不怕狗呢?如果當(dāng)時我知道二郎神是一條神狗就好了,那就更不用怕了。
農(nóng)忙時節(jié),有時會同父親去放山水,就是把從很遠的山里流來的水理進我們村來,為了防別村的人在中途截走山水,我和父親分段把守在山坡上蜿蜒綿延的山水溝。到了夜晚,有時是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有時它又躲進了云彩里;有時是一勾彎月亮,有時卻伸手不見五指。我是多么巴望月亮一直又大又圓永遠高掛天空啊!但是它好像故意叫我害怕,有時彎成一勾月牙,有時躲躲閃閃,有時根本不露面。
到下半夜時,不論冬夏,天已經(jīng)很冷,有時風(fēng)還很大,父親就讓我找個地方避風(fēng)。最好的避風(fēng)地往往就是山坡上緊緊挨在一起的墳堆,就算是躲在一座孤墳后面也很好。開初,我害怕得不愿躲到墳堆間,寧愿站在風(fēng)中,父親狠狠訓(xùn)斥我,把我拉到墳堆后背風(fēng)處。當(dāng)父親去巡查溝道,走出去好幾個村,我躲在亂墳堆里,提心吊膽。飛過一只貓頭鷹,跑過一只田鼠,風(fēng)搖樹梢,或者一聲貓頭鷹叫……都令我心驚膽戰(zhàn)。下半夜,家家戶戶都已經(jīng)熄滅了燈,這一切就更叫人感到恐懼。
我是長子,父親大概是想叫我提前鍛煉一下以后當(dāng)家的膽量,所以晚上出去勞動常常帶上我。我在心里狠狠咒罵著、抱怨著父親。
但是,只要或遠或近的不知哪一村中傳來一聲狗吠,“汪汪汪——汪汪汪——”,哪怕是那么隱隱約約,不論是月白風(fēng)清,還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心里都會頓時大感安慰,知道自己所處的仍然還是人間,而不是陰間,不會有什么妖魔鬼怪。好像一聲狗吠,不管是遠是近,既然我已經(jīng)聽到,別人、一切妖魔鬼怪也就應(yīng)該都能聽到,就可以趕走一切妖魔鬼怪和壞人。
有狗就有人了,狗就在不遠處,村莊和人也就在不遠處了。那么,我就不是孤單的了。
下午放學(xué)后,父親不在家,母親會叫我跟她一起去碾米。白天她要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收工后才去碾米。此時去碾米的人太多,碾完米回來時已經(jīng)是月亮高掛,或者又是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村沒有碾米房,碾米得把稻谷挑到鄰村紅土坡或者倪家嘴子去,都得走過幾片莊稼地,翻過一個山頭,再走過幾片莊稼地,大概有兩三公里路。母親愛去紅土坡村碾,因為去倪家嘴子的路邊有很多亂墳堆,而去紅土坡村的路邊沒有。我知道母親心里也害怕,她和父親同齡,十八歲結(jié)婚,十九歲生我,那時她也只有二十七八歲。紅土坡村的碾米房在村外小龍井,靠我們村一方。
我提著用糯稻苗扎的大掃帚,跟在母親身后,說是去給她照電筒,其實也是去給她壯膽。
碾完米往回走,如果月亮很明,我和母親都不會很害怕;如果是伸手不見五指,就很恐怖了。我跟在母親身后給母親照電筒,一陣風(fēng)過,樹梢沙沙,莊稼唰唰,影影綽綽,還會有不知名的鳥一聲凄厲的怪叫,我和母親都嚇得半死,心驚膽戰(zhàn)。我趕快逃到母親前面,急急往村莊方向奔走。母親就罵我,說這樣照電筒,她根本看不見。我知道,她心里同樣在害怕。有時,母親心情好,或者可憐我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就讓我走在她前面,只叫我不要走得太快。其實,走在母親后面我害怕,走得太快離母親太遠同樣害怕,我哪里敢走得太快呢,只敢緊緊走在母親腳前,有時磕磕絆絆,就擋了母親的路。
但是,不論天有多黑,我們心里有多怕,只要聽到遠遠傳來一聲狗吠,我們立刻就不太怕了。不過,狗好像并不知道有人正在走夜路,而且心里正在害怕,正盼望它吠叫那么一聲,所以害怕時恰好聽到狗吠這樣的事情其實并不多。
此時,身居這么一個有幾十萬人口的城市中,也會傳來幾聲狗吠,歇斯底里的狂叫,一點都不和諧好聽,我不是感到舒坦和不害怕,而恰好是感到孤獨和害怕。那么幾十萬的人還在嗎,還活著嗎?他們在那一個個鋼筋水泥“盒子”里躺著,都在呼呼大睡,我擔(dān)心他們從此醒不過來?;蛘呤俏以诤艉艋杷?/p>
此時,有那么一聲村莊里的土狗、村狗吠,該有多好啊!只要“汪汪汪……汪汪汪”的那么一兩聲,我就不會感到孤獨和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