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非洲國家偉人總統(tǒng)印象記

艾平

周恩來總理曾將工作在第一線的普通外事干部稱為“國際舞臺上的群眾演員”?！叭罕娧輪T”的樂趣之一，是以劇中人的身份目睹周圍上演的活劇，在世界級“明星”的身邊一睹他們的風采。本文記述的是在中聯(lián)部開展同非洲民族主義政黨交往過程中我有幸見到兩位非洲國家總統(tǒng)的經(jīng)歷。

尼雷爾：“我不是神，但也不是魔鬼”

1982年10月，剛剛在黨的十二大上當選為中央候補委員的李淑錚同志作為中共代表，應邀出席坦桑尼亞革命黨二大，我有幸作為翻譯陪她前往。中共代表出席坦桑尼亞革命黨二大的主要任務很明確：在會上宣讀中共中央的賀信，祝賀大會的召開，并向坦桑尼亞革命黨領(lǐng)導人通報中共十二大的情況。為了更好地完成任務，我們自然希望能獲得坦桑尼亞總統(tǒng)、革命黨主席尼雷爾的接見。

大會開幕后的一天清晨，專門同我黨代表聯(lián)系的坦桑尼亞革命黨官員終于通知我們：尼雷爾主席將在當天上午9點大會開會前會見中共代表，會見時間定在8點。

當我們按時來到尼雷爾主席在達累斯薩拉姆郊外的住所時，中國駐坦桑尼亞大使何功楷同志等已先期抵達。這是一所其貌不揚的平房。會見將在與正房相通的一座涼亭中進行。那里陳設的家具十分簡陋：一把高背木制扶手椅看來是總統(tǒng)專用的，放在涼亭一角，三面圍放著幾張木制長條椅，大概就是讓客人落座的地方了。

稍候片刻，尼雷爾總統(tǒng)來了，他微笑著同我們一一握手。尼雷爾的名字自20世紀60年代起就為廣大中國人民所熟知，他來華訪問和周恩來總理訪問坦桑尼亞時幾十萬人夾道歡迎的場面，通過新聞紀錄片的傳播，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當我終于有機會同他正面相對時，卻感到他比我想象的更顯蒼老，頭發(fā)幾乎全白了。

李淑錚同志對這次期待中的會見早有充分準備，大家落座后她便娓娓談來。她轉(zhuǎn)達了我黨領(lǐng)導人的問候，條理清晰、語言簡潔地通報了中共十二大情況。她還講到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的決議，特別是對毛主席功過是非的評價。時間不知不覺地飛快逝去，李淑錚同志講完了所有要講的話，起身向尼雷爾主席贈送禮品。這時已快到大會開會的時間了（尼雷爾的住所到會場還有一段距離），看樣子她準備就勢告別，其他的人也紛紛起立。出乎意料的是，尼雷爾接過禮品后卻示意大家坐下。

看來今天總統(tǒng)興致很高。他表示對中共派代表與會感到高興，并感謝李淑錚同志通報情況，隨之又談起源遠流長的坦中友誼。他特別提到，毛主席逝世后，有一段時間他對中國以后的發(fā)展趨勢有過隱憂，擔心蘇聯(lián)在斯大林去世后搞非斯大林化的情況會在中國重演。后來他去中國訪問，會見了鄧小平同志，小平同志親自向他闡述了中國共產(chǎn)黨對毛主席功過是非的評價，這才使他放下心來。

說到這兒總統(tǒng)話鋒一轉(zhuǎn)：“你不要看今天他們對我頌揚、歡呼，天知道我死后他們會怎么罵我。我不是神，但也不是魔鬼。我是坦桑尼亞人民的領(lǐng)袖。難道能說坦桑尼亞人民20多年來一直在追隨一個魔鬼嗎？”

聽到總統(tǒng)這些有點激動的話，我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這位為坦桑尼亞人民的命運貢獻了全部精力的偉人似乎在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曾幾何時，如火如荼的民族獨立運動迎來一段興高采烈的日子;發(fā)表《阿魯沙宣言》，探索本國發(fā)展道路的努力引人矚目;以徹底解放非洲為己任，奉行獨立自主外交路線的作為使世人刮目相看。然而事實證明，爭取經(jīng)濟發(fā)展，改善人民生活，實現(xiàn)社會進步，比贏得政治獨立更艱苦，更任重道遠，所需要的不僅是勇氣和犧牲精神，還要有必要的國內(nèi)外客觀條件以及更多的堅韌和遠見卓識。

1989年11月23日，鄧小平同老朋友坦桑尼亞前總統(tǒng)尼雷爾親切交談。（新華社圖片）

幾十分鐘的會見很快結(jié)束了，總統(tǒng)起身送我們出來。我敬重地望著這位垂垂老矣的偉人，心想，“歷史必會作出公正評價”。

薩莫拉：“我們是通過中國了解馬克思主義的”

1983年4月，中共派出以中央委員伍精華同志為團長的代表團參加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四大，我隨同前往。

中莫兩黨之間的關(guān)系曾有過一段曲折。

莫桑比克是非洲少數(shù)通過武裝斗爭贏得民族獨立的國家之一，莫桑比克解放陣線曾得到我國的大力支持。獨立以后，莫桑比克解放陣線成為執(zhí)政黨，打算走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道路，希望我國提供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各個方面的支持與援助。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末期，我國經(jīng)濟相當困難，同時我們一貫認為發(fā)展經(jīng)濟應以自力更生為主，因此未能滿足莫方的援助要求。在政治交往方面，盡管莫桑比克解放陣線自稱將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莫桑比克人民斗爭的實踐相結(jié)合，并在獨立后宣布要將自身改造成工人農(nóng)民的“先鋒黨”，還為此更改了名稱，在“陣線”后面加了一個“黨”字，但我們?nèi)哉J為對方是“民族主義政黨”，不能與之建立黨際關(guān)系。這樣，我們在同莫桑比克保持良好國家關(guān)系的同時，對莫方關(guān)于進行黨與黨之間交往的建議，均以各種理由予以婉拒。而蘇聯(lián)卻同莫桑比克建立了密切的全面關(guān)系，這又為中莫關(guān)系增加了復雜因素。

1984年7月17—22日，時任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主席、國家總統(tǒng)薩莫拉·莫伊塞斯·馬謝爾元帥對我國進行了為期6天的正式友好訪問。圖為薩莫拉總統(tǒng)7月18日在北京觀看中國雜技團演出后，上臺向演員祝賀演出成功。（新華社圖片）

1977年末，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當時莫桑比克黨政第二把手多斯桑托斯來華訪問，受到我黨領(lǐng)導人接見?？腿丝诳诼暵暦Q我們?yōu)椤巴尽保尹h領(lǐng)導人雖未搭腔，卻在會見后將我方陪同會見的同志留下，提出了不同非洲民族主義政黨發(fā)展關(guān)系“到底好不好”、對“建立反霸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否有利等問題。以此為契機，我們開始同非洲一些民族主義政黨交往，從而在實際中對黨的對外聯(lián)絡工作的原則方針進行了重大調(diào)整。然而，盡管這一調(diào)整是由同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的關(guān)系這一具體問題促成的，但該黨對我們的訪華邀請卻遲遲未作積極反應。實際上，這次我們黨派團出席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四大，應該說是雙方第二次以黨的名義直接交往。

莫桑比克首都馬普托十分漂亮。蔚藍的大海，萬里無云的晴空，一叢叢、一片片怒放的三角花，幽靜的別墅區(qū)，高大的建筑群，寬闊的林蔭道，都使人感到與想象中的非洲相去甚遠。但商店中空空如也的貨架，葡萄牙人逃離時留下的“半拉子工程”（ 當時他們已走了八九年了），又告訴人們，這個新興國家仍有諸多困難，政策中也不乏問題;而街頭荷槍實彈的士兵和進入大會會場的嚴格安保措施又使人感到，莫桑比克存在著嚴峻的安全問題。

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四大的會場是一個規(guī)模不大但很現(xiàn)代化的禮堂。會議期間，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全體政治局委員和外國代表團團長在主席臺就座，臺下是大會代表。外國代表團的其他成員及隨行人員都安排在二樓，會議提供五種語言的同聲傳譯。

大會開幕那天，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領(lǐng)導人全部身著黑色大禮服，使會場平添幾分肅穆。會議開始不久即由薩莫拉主席作報告。他在報告過程中不時放下印好的講稿，滔滔不絕地臨場發(fā)揮。這位總統(tǒng)針對代表中有很多人是農(nóng)民、工人和莫桑比克解放陣線老戰(zhàn)士這一特點，時而作生動、詼諧的比喻，時而作入木三分的剖析。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話語，再伴以飛揚的神采和有力的手勢，使他始終把握著全場的情緒。當然，這也打亂了預定的時間安排，使會議拖得很長。

經(jīng)過幾天馬拉松式的會議，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四大終于如期閉幕了。會議結(jié)束的當天晚上，在總統(tǒng)官邸的花園里舉行了盛大的露天招待會，大家都為會議的成功舉行感到高興。席間，薩莫拉主席發(fā)表了祝酒辭。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薩莫拉最后高舉酒杯用中文說了一句“干杯”。也許，他又記起了曾經(jīng)的斗爭歲月。

筆者與莫桑比克當?shù)厝罕娫谝黄?。（中?lián)部圖片）

第二天，正當我們收拾行裝準備啟程回國時，莫方官員前來通知：薩莫拉總統(tǒng)將于午前會見中共代表團。于是我們再度來到總統(tǒng)官邸。

總統(tǒng)官邸已無昨晚的熱鬧，顯得幽靜、深邃。禮賓官帶我們來到外間休息室，示意我們坐下稍候，自己進去聯(lián)系。一會兒，里間的門打開了，我們走進里屋，這時笑容可掬的薩莫拉主席正朝門口走來。他身材不高，但很結(jié)實，兩眼炯炯有神。他身后是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外事書記希薩諾。合影留念后，總統(tǒng)拉著伍精華同志的手在一個長沙發(fā)上坐下。伍精華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對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四大圓滿成功和薩莫拉再次當選為主席表示祝賀，總統(tǒng)回應感謝。很快，談話就變得輕松而無拘束了。其中一段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薩莫拉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農(nóng)民出身，沒有讀過多少馬列的書。我們是通過中國了解馬克思主義的。

會客室中不時響起他爽朗的笑聲。在整個會見過程中，希薩諾幾乎一言未發(fā)。

三年之后，當我在美國參加非洲研究學會年會時，傳來薩莫拉總統(tǒng)因飛機失事不幸去世的消息，與會的許多學者自發(fā)地舉行了追悼活動。會上，有的人從理論角度闡述莫桑比克追求民族獨立實踐的意義，有的回憶起在莫桑比克工作的往事，最后大家一道深情地唱起《我們決不動搖》。一位“通過中國了解馬克思主義”的非洲偉人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xiāng)獲得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仰，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