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篇目與流傳

【摘要】《史記》中《孝景本紀(jì)》等十篇的亡佚問題，一直是《史記》研究的焦點，在這十篇之中就有《兵書》，而今本《史記》卻作《律書》。通過對《律書》的文本分析，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容與司馬遷的史料取舍原則和知識體系相矛盾，非其原筆無疑。再結(jié)合《史記》佚文以及對“有錄無書”這一關(guān)鍵線索的梳理，不但可知《史記》確有《兵書》，更是發(fā)現(xiàn)《兵書》在西漢時就已經(jīng)亡佚，但直到三國，篇題一直還是《兵書》，改為《律書》的時間最早應(yīng)在西晉時期。

【關(guān)鍵詞】《史記》；《兵書》；有錄無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13-214-03

【本文著錄格式】張潤鍇.《史記》的篇目與流傳[J].中國民族博覽，2021，07（13）：214-216.

《史記》“八書”的內(nèi)容為“典章制度和社會情狀”[1]，于研究漢代政治史與社會文化史都是不可或缺的資料。然十篇有缺，“書”部就占三篇，誠為憾事。三篇之中，《禮書》和《樂書》非司馬遷原筆已為共識，但有關(guān)《律書》的爭論以及由此牽連出的《史記》的版本和流傳問題，迄今為止都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筆者在研讀《史記》和思考上述問題的過程中，以《律書》的真?zhèn)螢榍腥朦c，進而探討《史記》的版本與流傳等疑案，略有收獲。故敢懷淺陋，執(zhí)筆成文，以祈求正于方家。

一、 問題的緣起

《漢書·司馬遷傳》：“而十篇缺，有錄無書?！逼湎聫堦套⒃疲骸斑w沒之后，亡《景紀(jì)》《武紀(jì)》《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蒯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本紀(jì)》《三王世家》《龜策列傳》《日者列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睆埓罂烧J為：“班氏父子所說十篇缺，并不一定就是張晏所說的十篇。也并非全指亡缺，是統(tǒng)括殘缺續(xù)補而言?！盵2]對此筆者不敢茍同。張晏，三國魏人，去馬、班未遠，可睹古本，兩千年后轉(zhuǎn)而疑之，不甚服人。退一步講，以此言之，則亡缺篇目可能不止十篇。班固的記載不可能出現(xiàn)這么大的紕漏，東漢注家也不可能不置一言，而之后的晉唐注家更不見質(zhì)疑張晏者?？梢姀埵辖Y(jié)論確有武斷之嫌。

班固早張晏近百年，條件也比張晏優(yōu)越，似乎班固的記載應(yīng)更為可信。但《史記·太史公自序》說道：“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里面明白無誤的提到“兵權(quán)”和“律歷”，為何今本只見“律”不見“兵”？

《漢書·藝文志》：“漢興，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諸呂用事而盜取之。武帝時，軍政楊仆捃摭遺逸，紀(jì)奏兵錄，猶未能備?！睗h初整理兵學(xué)文獻共有百八十二家，可見兵學(xué)文獻之豐。武帝時又有一次整理兵學(xué)文獻的國家工程，司馬遷是否參與不得而知，但司馬遷能夠接觸到這些文獻是可以肯定的。另外，此次整理兵書行動應(yīng)該是受武帝時期長期進行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刺激下而產(chǎn)生的。戰(zhàn)爭期間，一定會留下大量的檔案資料。同時，正如“八書”中多篇都關(guān)注武帝時現(xiàn)實問題一樣，司馬遷一定會記載這些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和教訓(xùn)。因此，司馬遷坐擁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不寫《兵書》，實在是說不過去?？傊?，理論上《史記》中肯定有論述軍事學(xué)的相關(guān)篇幅，而且就在八篇“書”中。

二、文本分析

通過對《律書》內(nèi)容的分析，筆者認為《律書》篇目原為《兵書》，其內(nèi)容為后人偽作，下為詳細論證。

首先，若篇目為《律書》，則與《自序》不和。對此，余嘉錫先生論之詳矣：“太史公《自序》，于百三十篇檃括大旨，言其作意，無不與本書相應(yīng)。今《律書》自序凡十句，皆言兵事，無一字及于律者。至末句乃曰：作《律書》第三，與上文渺不相關(guān)，使人讀之茫然不知其所謂，他篇自序，未嘗有此也?！盵3]

其次，若篇目為《律書》，則與司馬遷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不符?！堵蓵烽_篇第一句：“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軌則，一稟于六律，六律為萬事根本焉，其于兵械尤所重?！痹摼湎轮端麟[》引《漢書·律歷志》為佐證：“‘夫推歷、生律、治器，規(guī)矩方圓，權(quán)重衡平，準(zhǔn)繩嘉量，探賾索隱，鉤深致遠，莫不用焉是為萬事之根本?！奔热弧傲伞睘槿f事根本，而后句“其于兵械尤所重”，似乎就將“律”與“兵”有機結(jié)合在了一起，則言“律”既是言“兵”。司馬貞首倡此說，服膺者更是直接據(jù)此論斷《律書》就是《兵書》，如梁玉繩就說道：“律為兵家所重，故史公序律尤言兵，昔賢謂《律書》即《兵書》，甚是。”[4]

筆者認為小司馬、梁玉繩之誤在于不顧法律之“律”和音律之“律”同字異義，混為一談?！蹲髠鳌ば辍罚骸f子曰：“此師殆哉。周易有之，在《師》之《臨》曰：師出以律。否臧，兇?！盵5]杜預(yù)注曰：“此師卦初六爻辭。律，法；否，不也?！眲t“律”為軍法是可以肯定的。

《漢書·律歷志》曰：“一曰備數(shù)，二曰和聲，三曰審度，四曰嘉量，五曰權(quán)衡?！倍端麟[》所引內(nèi)容，正是屬于“備數(shù)”目下。也就是說，《律歷志》所論，乃是“數(shù)”與“六律”之關(guān)系。在北大秦簡《魯久次問數(shù)于陳起》中已經(jīng)有關(guān)于兩者之間關(guān)系的討論：“天下之物，無不用數(shù)也……五音六律生也，畢用數(shù)……鍛鐵鑄金，和赤白，為柔剛，磐鐘竽瑟，六律五音，非數(shù)無以和之……”[6]也就是說最晚到秦代，學(xué)者對“數(shù)”與“六律”乃至社會關(guān)系之間的認識已經(jīng)有了比較系統(tǒng)的認識，即“六律”乃至萬物皆由“數(shù)”而生。

據(jù)《呂氏春秋·古樂篇》記載：“昔黃帝令伶?zhèn)愖鳛槁?。伶?zhèn)愖源笙闹鳎酥铌溨?，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jié)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聽鳳皇之鳴，以別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黃鐘之宮，適合。黃鐘之宮，皆可以生之，故曰黃鐘之宮，律呂之本?！盵7]“數(shù)”之所以能與“六律”建立關(guān)系，是出于測量吹奏出十二律時要用到的管樂長度的需要。也就是說中國古代數(shù)學(xué)知識的來源之一是出于吹奏音律的需要。而經(jīng)過周代禮樂文明的熏染，“樂”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十分崇高。正如李惠儀所說：“樂律的數(shù)字規(guī)范使這些樂器與算數(shù)掛鉤；而算術(shù)正好是天象、占卜、劃分禮制的基礎(chǔ)?！盵8]在這一思路下，以“數(shù)”為中介，“律”“歷”和“度量衡”之間建立起了完整的聯(lián)系?！堵蓺v志》的表述較《魯久次問數(shù)于陳起》更為精煉和完備，但基本思路是一脈相承的。武帝時人的司馬遷對此自然不陌生，又怎么會說出“六律為萬事根本焉，其于兵械尤所重”的話來呢？

再次，若篇目作《律書》，則與司馬遷的史料取舍標(biāo)準(zhǔn)不符。認為“律”是“音律”，可能是受兵書《六韜》的影響?！读w·龍韜·五音篇》：“武王問太公曰：‘律音之聲，可以知三軍之消息、勝負之決乎？太公曰：‘深哉王之問也。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音。宮商角徵羽，此真正聲也。萬世不易，五行之神，道之常也?！?，那司馬遷為何不取《六韜》之說呢？

關(guān)于司馬遷對史料的取舍標(biāo)準(zhǔn)，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考信于六藝”和“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朱本源先生指出：“這兩個說法是可以相互發(fā)明的”，即“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9]《六韜》之文為后人假古人之名為說，乃是周秦學(xué)者慣用之手段，其事為《詩》《書》《春秋》等文獻所不載。其文既不雅馴，則自然為太史公所不取。

另外，筆者發(fā)現(xiàn)了一條經(jīng)鄭玄《周禮注》而保存下來的，很可能是東漢時期面貌的《史記》的一條佚文。

《律書》曰：“推孟春以至于季冬，殺氣相并，而音尚宮?！薄墩x》曰：“《兵書》云：‘夫戰(zhàn)，太師吹律，合商則戰(zhàn)勝，軍事張強；角則軍擾多變，失志；宮則軍和，士卒同心；徵則將急數(shù)怒，軍士勞；羽則兵弱少威焉?！贝宋某鲎浴吨芏Y·春官宗伯·大師》：“大師執(zhí)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盵10]條下鄭玄注。此處的《兵書》所指為何？漢人論兵，首推《孫子兵法》，無論明言暗引，多出于今本十三篇《孫子兵法》中，而此句不見十三篇中；《藝文志》所載兵書，鄭玄時當(dāng)或可睹。若為其他兵書，應(yīng)列出書名或篇目，不當(dāng)混言《兵書》。故此處“兵書”為《史記·兵書》可能性最大，于情理也可通。

據(jù)此，我們不但可以說《律書》的確原為《兵書》，東漢時的《兵書》內(nèi)容已經(jīng)不是《史記》舊貌，但篇題依舊作《兵書》，竄改為《律書》的時間最早也應(yīng)該到西晉了。

三、論“十篇缺，有錄無書”

當(dāng)我們確定《律書》原為《兵書》后，緊接著的問題就是《兵書》何時亡佚？解決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線索，就是查明“十篇缺，有錄無書”這句話的來龍去脈。因此有必要單辟一節(jié)，詳細討論。

細味張晏之語，所謂“亡”者，是說目錄尚存，而史公原文已不可得（或有殘缺），褚先生補四篇。而這十篇何時缺失？班固言“十篇缺，有錄無書”?！端囄闹尽繁居趧⑾?、劉歆父子之《別錄》和《七略》，則這句話是二劉按語還是班固按語就成為問題的關(guān)鍵。筆者認為“十篇缺，有錄無書”為劉向、劉歆父子按語，二劉所見《史記》已缺，“有錄無書”之“錄”為《太史公自序》。

第一，二劉所見《史記》已有缺略。張晏云：“褚先生，名少孫，漢博士也”又云：“褚先生潁川人，仕元、成間”。補缺《史記》大約便在此時。王于飛認為：“自宣帝至成帝繼位，其間僅四十余年，而百三十篇的《史記》就已亡佚十篇之多，于情于理，實難令人深信。”[11]易平也認為：“惟其書重大，往往有單篇別行者。加之漢廷于是書有禁。傳播范圍當(dāng)很有限。”[12]然以博士之位尚且不得，則其書有缺，情理如何說不過去？若因“是書有禁”而不得，則少孫當(dāng)知內(nèi)藏必有原本。知有原本而仍據(jù)殘本補缺，豈荒謬如斯乎？因此可證少孫時《史記》殘缺不為虛言。《后漢書·班彪傳》也說《史記》“十篇缺焉”，考班彪去二劉未遠，且其叔班斿曾參與劉向校書活動，同時王氏也承認“《七略》中‘《太史公書》百三十篇的所指也有可能亦非完璧。”王氏自身的矛盾和搖擺不定，就是二劉所見《史記》已缺的最好反證。

“有錄無書”之“錄”為《太史公自序》。學(xué)者普遍根據(jù)《夾氏》傳“有錄無書”的記載來否定《史記》下的“有錄無書”之“錄”為《自序》。然二劉定《夾氏傳》為十一卷，是根據(jù)《夾氏傳》同屬“今文《春秋》十一卷”系統(tǒng)卻無定本的情況所得出的結(jié)論，而《史記》不同于尚在口口相傳之《夾氏傳》，不但已著于竹帛，且《自序》明言有百三十篇，二劉校書豈會忽視《自序》？易平認為“若謂劉向所校《太史公書》缺十篇，定著必百二十篇。劉氏豈能虛列所缺十篇以湊足百三十篇數(shù)，自違“定著”之例？”[12]可問題是，如果因缺十篇就新訂《史記》為百二十篇，那將與《自序》相矛盾；且十篇并非全亡，尚有逸文，若新訂為百二十篇，將置逸文于何地呢？

趙生群先生認為“錄”為劉向《別錄》或劉歆《七略》，并分析道：“《史籀》十五篇，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已亡六篇矣。”《史籀》亡佚六篇，而《藝文志》不云“六篇有錄無書”者，正因劉氏父子校理時其書俱在之故?！盵13]《史籀篇》的亡佚情況不得而知，單就這個趙氏的論證邏輯，我們可以舉出兩個反例?！对娊?jīng)》三百零五篇，然《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無文，僅存篇目，但《藝文志》也沒有寫《詩經(jīng)》“六篇缺，有錄無書（或詩）”?！渡袝凡蝗?，乃是西漢學(xué)者共識，更不見《藝文志》說“《尚書》有錄無書”。因此，《太史公書》下“有錄無書”之“錄”為《太史公自序》可定為確論矣。

但易氏提出了一個很要害的問題：“倘若《別錄》《七略》有“十篇有錄無書”之語，諸家何以舍近求遠，從《漢書》《漢書音義》中轉(zhuǎn)手引來，而不徑引《別錄》《七略》？”[12]對此，趙生群回應(yīng)到：“按之史籍，劉向《別錄》唐以前猶存，故學(xué)者對《史記》十篇亡缺之說信而不疑，至唐以后，《別錄》亦漸次散佚，而十篇之存亡，遂成疑案?！盵13]趙氏之說，筆者深以為然，《別錄》作為專書可以說是上佳無兩，但取之作注則過于冗長。班固時此書尚在，故簡為“十篇缺，有錄無書”。后世注家，為行文簡潔而徑取班、張之說。是書亡佚后，僅?！笆?，有錄無書”之文獨存，后世學(xué)者注家只能引此為據(jù)了。

四、結(jié)語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將《史記》在兩漢時期的流傳描繪一個大致的輪廓：《史記》成書到二劉校書，期間已經(jīng)散佚十篇，僅存少量司馬遷原筆，其中《兵書》的內(nèi)容已非《史記》舊貌。而二劉根據(jù)《自序》，寫下來“十篇缺，有錄無書”的注語。之后班固的《藝文志》沿襲此說，至張晏始列舉出篇目，可見知道東漢三國時期，篇名依舊還是《兵書》，竄改為《律書》的時間最早也要到西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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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潤鍇（1994-），男，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秦漢史和文物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