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林珂,中國20世紀80年代最為出色的女詩人之一,曾任海南出版社編輯,出版有詩集《在夜的眼皮上獨舞》《啞夜獨語》《K型感覺》,詩文集《隔紙聽?!?,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基于她對藝術(shù)真誠執(zhí)著的追尋,極富靈性。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詩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潛入存在的命運的人,是一個更大的冒險者;他用自己的冒險探入存在的深淵,并用歌聲把它敞露在靈魂世界的言談之中?!绷昼嬉惨宰陨淼慕?jīng)驗作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支撐,把其對世界獨有的理解呈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端劳?,是這么一個情人》是林珂詩歌創(chuàng)作中被低估的一首,這首詩不光體現(xiàn)出詩人對生命意識的深沉思考,而且是唯美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母題的集中表現(xiàn)。
一、死亡:唯一的情人
“死亡,是這么一個情人/他嗓音低沉,身著黑袍/在必經(jīng)之路等著我/等我去赴那神秘的約會。”“情人”在詩歌語言里,是“愛”的載體,是詩人的抒情對象,是誠摯情感的寄托,甚至是至善至美的化身。就像海德格爾所說:“愛和行為是詩意的東西,對這種詩意的東西的傾聽對詩人來說是美好的?!倍凇端劳觯沁@么一個情人》這首詩里,因詩人飽含著對“死亡”的“愛”,死亡便成了這種詩意化的東西。詩一開頭,林珂就打破常理,將可怖、可懼的死亡與情人畫上了等號,確定了歌頌“對死亡的愛”的主基調(diào)?!吧ひ舻统?,身著黑袍”是被擬人化的死亡,酷似西方死神的形象,在人生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著每一個人,這是一場未知卻如約而至的約會,“死亡”的神秘性和必然性在詩歌短短的開頭表露無遺。對“死亡”戲劇化的幻想,在詩歌的第二、三段進一步深化:“未曾謀面,卻早已靈犀相通/我常在夜里重溫/重溫剪斷臍帶的咔嚓聲/剪子的雙腳,我的雙腳/這其中充滿了該有的暗示。死亡,是這么一個情人/你的信心比我的耐心還要長久/韌性十足,如訓練有素的聲帶/一聲呼喚,就足以響徹我整整一生?!痹娙藦膵雰旱某錾鷮懫?,在人來到世界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如影隨形,人的一生除了必定會死亡沒有什么是必定會發(fā)生的。卞之琳曾說:“我總喜歡表達我國舊說的‘意境或者西方所說‘戲劇性處境,也可以說是傾向于小說化、典型化、非個人化,甚至偶爾用出了‘戲擬(parody)?!绷昼嫱瑯釉谶@首詩中運用了“戲擬”手法,詩歌將人生演繹成戲,在讀者面前上演,無論是詩中人還是詩外人,都是與“死亡”搭戲的演員,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在這種清醒的認知之下,詩人才會呼喊出“具有如此穿透力的只剩下你了/具有如此誘惑力的只剩下你了”。兩遍“只剩下你了”的重復強調(diào)不僅揭示了死亡的唯一性,還將詩歌的情緒變化推向高潮。“奔赴死亡。奔赴死亡/你在那邊,揮動時針的鞭子/鞭子卻不緊不慢/讓我有足夠的機會/想象草原上的歌聲/牧羊姑娘的鞭子也曾這般溫柔”,奔赴死亡在詩人筆下變成了與心愛的姑娘之間的相會,讓詩人懷著急切又期待的心情等待著,草原上的歌聲充滿野性的原始意味,暗示著死亡是最為本真的東西?!澳裂蚬媚锏谋拮右苍@般溫柔”一句,用“溫柔”形容“死亡”是十足的陌生化手法,姑娘手中的鞭子是傷人的,而姑娘卻是溫柔的,詩人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修飾了死亡的殘酷性,面對“死亡”人也可以變得柔情似水,并毫無畏懼地擁抱它。
“死亡”與“愛”常常被視為對立的兩面,死亡的到來意味著愛的能力的喪失,代表著愛的終結(jié),但林珂筆下的“死亡”與“愛”并非對立,它們被詩人熔鑄于一爐。詩人將“死亡”與“情人”相等同,對“死亡”的追逐,就是對“愛”的追逐,用巨大的勇氣迎接“死亡”,就是用無比堅定的心擁抱“愛”,“死亡”是注定的事,無法改變,但對待“死亡”我們?nèi)阅懿扇∫粋€積極的態(tài)度。就像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中說的:“盡管提出了關(guān)于死的問題,對于我來說,它最終卻是沙漠之中對生和創(chuàng)造的真摯邀請。”林珂將自己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通過這首獻給“死亡”的愛情詩表現(xiàn)出來,一個能用“愛”對待“死亡”的人,必能用“愛”對待生活中的一切,包容生活中的一切。西方唯美主義者認為“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自我意識和個人的主觀感受”,而林珂自己也認為“私人象征只能源于詩人個體的獨特經(jīng)驗”這種對唯美主義精神的繼承,使林珂在《死亡,是這么一個情人》一詩中,將“死亡”與“愛”結(jié)合,建立了一種屬于她自己的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詩人筆下的“死亡”就在平靜而日常的生活中,如情人一般與我們無比接近,詩人將其視為生命過程中的一個普通而必然的環(huán)節(jié)。而詩人在詩中所傾瀉而出的愛,顯示出了詩人對生活的哲思,這是建立在接受“死亡”的同時,又對人生有著非比尋常的珍視,正是因為將生死看得透徹、超脫,才能珍惜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
二、死亡:極致的美
“愛情的目的是在美的對象中傳播種子,憑它孕育生殖,達到凡人所能享有的不朽;生殖是以新替舊,種族與個體都時時刻刻在生滅流轉(zhuǎn)中。這種生殖可以是身體的,也可以是心靈的。詩人、立法者、教育者,以及一切創(chuàng)造者都是心靈方面的生殖者?!敝旃鉂撛诮忉尠乩瓐D《會飲篇》時,認為愛情的目的就是通過美達到不朽,這與唯美主義要“使‘愛的生命在藝術(shù)中實現(xiàn)永恒”及“愛由美而生”的觀點不謀而合。在《死亡,是這么一個情人》中,死亡是情人,是愛的化身,而這種愛背后蘊藏著一種極致的美:“死亡,我不是透過刀刃/而是透過刀鞘,約會你/精美的刀鞘,未知的刀鞘/紅蓋頭一樣的刀鞘/哭嫁的琴聲/何時繡上了荷包。死亡,我不是憑借毒藥/而是憑借蜜糖,約會你/黏性的蜜糖,虛幻的蜜糖/彌漫墳頭青草味的蜜糖/祖先的骨骼,在每一片土下發(fā)出磷光。死亡,我沒有鋪展饑餓/而是端來食物,約會你/植物的尸體/動物的尸體/在盤中低吟美味之食殤。死亡,我不是通過衰老之橋/而是點燃青春的火焰,約會你/紅色的火焰,紅色的血/紅色的臉頰/我在一陣暈眩中/輕輕地撩起了你的黑袍。”在詩人的筆下,她通過“紅蓋頭一樣的刀鞘”“彌漫墳頭青草味的蜜糖”“端來食物”和“點燃青春的火焰”來約會“死亡”。紅蓋頭隱喻著新娘,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是蜜糖而不是毒藥,甜味是人們無法割棄的嗜好,“植物的尸體”“動物的尸體”蘊含著死亡的氣息,但是最后卻成為滿足人們口腹之欲的盤中美食?!扒啻骸薄凹t色的血與臉頰”代表著一個女人最可貴的年輕生命,所有的這一切“美”的東西,詩人都獻給了“死亡”?!八劳觥薄懊馈薄皭邸保恢笔俏鞣轿乐髁x文學不斷重復采用的母題,死亡是“剎那之美”,而唯美主義就是要“賦予每一剎那以最高的美”,在此,詩人完成了她在精神上的殉道,“死亡”在這里成為“愛”與“美”最為極致的綻放,散發(fā)出強烈的悲情之美?!八劳觥笔巧慕K結(jié),生命是有限的,使藝術(shù)生命化、生命藝術(shù)化是唯美主義的追求,林珂憑借其獨到的巧思,在“死亡”“愛”與“美”的互相融合中,刻畫出了藝術(shù)和生命的內(nèi)在機理,這是唯美主義文學作品的重要內(nèi)容。就像楊然對這首詩的評價:“死神即愛神手中揮動的不朽的謎,鞭撻著我們永恒的精神。全部人類文明的終極追求,無不直接來自死神的永生召喚,除了把十全十美的愛奉獻給死神,我們對藝術(shù)的其他解釋都是一種失誤。”
若能明白對死亡的愛,是詩人對藝術(shù)的追求,那么我們也能明晰作者對赴死亡之約的從容與堅定,“死亡,是這么一個情人/你的專橫因神秘而神圣/你在必經(jīng)之路等著我/等我去赴那神秘的約會”。
三、結(jié)語
20世紀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是一切都完全沒有意義。我們都會死,而死后是空無的。并且當我們還活著的時候,大多數(shù)活動都是荒唐的。生命“輕”得可怕,無關(guān)緊要得可怕。而詩人林珂卻通過一首《死亡,是這么一個情人》告訴我們,以死亡作為結(jié)局是每一個人無法逃避的事實,為何不能懷著一種虔誠、一種信仰直面死亡,對“死亡”的愛戀,是窮極一生的追尋,而這追尋卻是意義的誕生之地。就像魯迅先生說過的:“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腐朽。我對于這腐朽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沒有死亡的生命是近乎虛偽的,沒有死亡陪襯的生命,也是無關(guān)乎“美”的。林珂將其對人生的思考、對藝術(shù)的追求都傾注于這首詩中,她始終明白“生命是一場始終被阻止的死亡”,“愛”與“美”在“死亡”中才能合一。
基金項目:2020年海南省比較文學與海島文化研究基地專項課題“海南新詩的唯美主義美學形態(tài)研究”(項目編號:HNBJ-20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