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新興民事權利的衍生路徑

王風瑞

摘 要：隨著時代發(fā)展和人們權利意識不斷覺醒，新的權利不斷產生。從歷史發(fā)展脈絡來看，權利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本身就是不斷產生的，新生權利并不是這個時代獨有的現(xiàn)象。權利作為主體的利益訴求的一種表達，需求是權利產生的動機因素。人類的需求本身具有層次性，人類需求的層次性決定了基于需求產生的權利也具有層次性。較低層次的需求得到滿足之后，較高層次的需求才會出現(xiàn)。因此，法律在將新興權利轉化為法定權利的過程中，要根據(jù)權利的需求層次，優(yōu)先滿足較低層次的權利需求。盡管權利需求的層次不是絕對的，但是需求層次整體上反映了權利衍生的趨勢，基于需求層次的權利新興是民事權利衍生的主體路徑。

關鍵詞：新興權利;民事權利;需求層次理論;動機

一、問題的提出

自近代以降，權利成為從社會到個人訴求的集中表達形式。作為整個民眾持續(xù)的事業(yè)，權利在法權的斗爭之中不斷興起，這種興起不僅在于客觀意義的法，且在于主體意義的權利，由抽象而具體。“這些‘新興的權利事實上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法學范疇意義上的概念，它所表征和代表的實際上是一系列不同類型和性質的權利，因此可以說它實際上也就是一個表征“權利束（叢）”的統(tǒng)合概念?！盵1]5由于中國同世界法律發(fā)展的不同步性，在中國法域下所表征的“新興權利”并非全部經歷了從無到有的演化，其中既包括了以“觀念和思想方式存在的權利主張”“未經法律實證但具有社會實踐真實性的社會性權利或者事實性權利”，亦包括了“法律實定化的權利”。[2]51

研究新興權利，目的在于在對新興權利認識和甄別的基礎之上，對于具有合理訴求的表達進行制度化的確定，將主體訴求性主張轉化為同時具有“客觀法”與“主體權利”雙重意義的具體權利。新興權利作為一個集合性權利概念，有其內在的原生基礎和層次分布。有些新興權利已為廣泛的法治實踐所認同，僅由于我國權利體系形成的滯后性而未予以確認;有些新興權利具有深厚的社會性基礎，具有成為權利正當性基礎，并對權利體系具有補充之效能;而有些權利僅為個體觀念的假設性主張。明確新興民事權利的衍生路徑，從民事權利的衍生規(guī)律中探討在當前社會歷史條件下哪些具有為制度所確認的必要性，以形成規(guī)律性的權利確認與制度保障次序與過程。

二、民事權利衍生的歷史進路

民事權利體系作為一個開放性的集合概念，其外延是不斷擴展的，權利的“新興”也并不是信息時代特有的產品，民事權利體系是在權利衍生中不斷完善的。人們的利益交互在社會演進的過程中不斷變化，“權利體現(xiàn)了人們交往行為中的利益結構關系，法律規(guī)范中對權利的界定，理應是社會結構中利益關系的法律表達”。[3]44股權、知識產權、人格權均是社會結構調整中利益關系的重新表達。

民事權利作為權利范疇之中種類最多樣、內容最繁雜、劃分最統(tǒng)一、體系最完整的權利集合，盡管眾多權利在歷史的演進中不斷出現(xiàn)，但是均很好的嵌入到了原生權利體系中去?；跈嗬腕w，人身權與財產權的劃分是一個周延的民事權利劃分標準。

（一）財產權利的歷史衍生

財產權利，是具有財產價值的權利，直接及于經濟上之利益，可分為物權、債權、無體財產權和集體財產權。[4]34～35傳統(tǒng)權利體系下的內容并非體系建立之始既已存在，建筑物所有權因近代城市化進程中“住宅危機”而產生;無體財產權之中，知識產權是科學技術成為經濟發(fā)展支撐之后，由習慣轉為制度保護的法律締造;集體財產權之中，股權更以現(xiàn)代公司制度為必要條件，是公司制度下股東權能綜合的一種集中表達。

19世紀以來，歐洲工業(yè)化加速了城市中心化，人口向都市的聚集造成了城市人口激增、地價飛漲、住宅缺乏。同時，隨著兩次世界大戰(zhàn)造成的戰(zhàn)后人口激增和不動產的投資乏力，土地立體化利用日間迫切。數(shù)人于共同土地之上區(qū)分所有建筑物，為土地利用率提高及基礎設施高效配置所必要，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由此而逐漸形成，并為法律所確認。[5]5～15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的產生源自于近代以來，人們對于土地的利用不僅限于橫向的水平跨越，更向縱向延伸?？茖W技術的進步，使得地上與地下相當空間的利用成為可能。因此，土地不僅在地表之上的有限范圍內能夠滿足人的權利要求，土地范圍內的縱向空間范圍均已成為人們權利行使的空間。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在打破傳統(tǒng)一物一權主義的舊框架中產生，空間成為物權客體，可被獨立支配，呈現(xiàn)水平所有或利用的形態(tài)。[6]150法律對于空間的權利確認使得城市化進程中的“住宅危機”得以解決，住宅需求能夠為基層群眾所負擔，滿足了基層群眾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無獨有偶，知識產權、股權亦是在權利客體突破中產生的。傳統(tǒng)所有權理論均是建立有體物的基礎之上，無形資產缺乏權利保護的理論支撐。但是，在自然科學成為自然生產力的一部分之后，每個資本家充分意識到，“現(xiàn)代工業(yè)是憑借科學技術進行的產業(yè)，如果不進行生產工具的革新，資本生產就難以維濟”，[7]57因此，要實現(xiàn)科學技術從研發(fā)者到生產者的轉移。但是在交易成本為正的真實世界中，市場雖能達到最佳配置，但這種程序代價也會極度高昂，因此有必要建立適當?shù)漠a權體系，簡化權利轉讓的法律要求，降低權利轉讓成本。[8]11而知識產權的所有者也意識到，知識產權的實現(xiàn)不用與傳統(tǒng)物權所強調的對物的支配、管領和控制，而通常表現(xiàn)為知識產品的創(chuàng)造——使用過程，知識產品的創(chuàng)造主體和使用主體會分離。知識產權的非物質性和物化實現(xiàn)性決定了其可以物化于多個載體上同時實現(xiàn)，在現(xiàn)代技術的發(fā)展之下，對于知識產權的“占有”和利用極為便利，知識產權產品的“虛擬占有”和權能的多樣性要求必須要建立弱化支配功能而強化利用功能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9]65～69從英國《壟斷法規(guī)》《安娜法》，到國際社會的《巴黎公約》《伯爾尼公約》，現(xiàn)代知識產權制度逐步形成。

股權是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產物，以1694年英國成立英格蘭銀行為標志，股份制度正式進入歷史長河。進入工業(yè)社會以來，“生產規(guī)模的迅速擴大，使資本最低使用限額不斷提高，這就意味著有越來越多的資本不得不閑置起來，這些急于尋找增值出路的閑置資本，構成了股份資本的重要來源”。[10]70資本家為生出更多的貨幣，將這些貨幣預付到企業(yè)之中進行生產。[11]223股東因對公司出資而享有份額，出資者對這些份額之上所享有的權利構成了股權。股權的客體——股份，是“每個股東享有的價值形態(tài)的公司資產份額”，[12]68是股東出資額在公司運行過程中由資本增殖或貶值轉化而成的資產份額。股份以生產社會化過程中資本積累為前提，并且資本須以貨幣方式實現(xiàn)。在資本的貨幣實現(xiàn)過程中，信用制度成為整個運動過程的基礎，成為轉到一種新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13]493～500

近代以來產生的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知識產權、股權，從權利產生的動力需求來看，建筑物區(qū)分所有權是為實現(xiàn)民眾普遍居住之可能，知識產權為保障權利人智力成果資源所有權，股權為實現(xiàn)資本增殖，是通過貨幣與信用制度實現(xiàn)人類的財產安全。

（二）人身權利的歷史衍生

人身權利不同于財產權利，其中蘊含著更多的倫理價值，在社會歷史演進的過程中，民事主體的相互關系不斷發(fā)生變化，基于新的倫理與價值判斷的基礎，人身權利處于新生與消亡的雙向互動之中。在傳統(tǒng)人格權立法之中，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為傳統(tǒng)物質人格權所固有，自由權、市民權、家庭權、名譽權、貞操權為傳統(tǒng)精神人格權之內容。[14]29～34但是隨著近代民法的產生，市民權、貞操權已經消亡，而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婚姻自主權等權利產生。

姓名權作為決定自己姓名內容并對姓名符號專有使用的一種權利，其意義在于使特定自然人與其他人相區(qū)別，維持其在法律中的特殊存在，使人們能夠在“一般交往包括法律交往中相互識別”。姓名權的客體不限于自然人的姓名，并包括具有一定的知名度、與特定人建立穩(wěn)定對應關系并未相關公眾知曉的筆名、藝名、譯名、別號、字號、綽號或者其他符號。[15]50，52肖像權系個人就自己肖像是否制作、公開及使用的權利，其與姓名權有著相似的意義，同樣表征一個人的外部存在，使其與他人相區(qū)別。同時，姓名權與肖像權同樣有著商品化權的性質。公眾人物的姓名、肖像因為其廣泛的認知度而具有了轉讓的必要性，當其被用于廣告目的之時就有了商品化價值，權利人對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商品化價值可以進行控制并取得收益。[16]142姓名權與肖像也體現(xiàn)著人格尊嚴，權利人的姓名和肖像不得被任意篡改、歪曲以使其社會評價降低。

與姓名權、肖像權不同，隱私權作為一種絕對的消極權利，以個人生活安寧與私人空間為內容，其目的在于排除個人生活中的他人干涉。雖然隱私亦具有“民主社會的維持、個人的社會參與、對國家權力的限制等功能，”[17]179但是人的自由與尊嚴、不受他人支配與干涉仍然是隱私權作為私權的核心價值。

姓名權、肖像權作為兼具財產性與人身性的權利，其中的財產性權能重點在于維護權利人基于自身權利所享有的財產所有性，他人不得非法利用他人的姓名、肖像而改變該權利上財產利益的歸屬;隱私權作為一種單純的人身性的權利，其與姓名權、肖像權中的人身性權能一樣，在維護權利人人身安全的同時，也防止了他人對于權利人的道德侵害，為權利人構筑了道德保障的防線。

三、新興權利的主體需求內容

權利的產生或消亡是社會發(fā)展在法律制度層面的映像，其動因在于社會主體及其訴求在社會演變的過程中應經濟結構之變動而趨于多元。主體在多元化利益訴求的驅動之下，對于自身各方利益關切日益敏感，各種訴求之間必然存在沖突與競合，進而引發(fā)各種權利訴求的競爭與斗爭。“也只有社會中客觀地存在著基于主體為獲得、保有或者處置一定的利益而進行的權利競爭和斗爭，才有可能在法律制度的意義上將相應的權利訴求轉化為現(xiàn)實的法律權利。”[18]14在訴求的規(guī)模與重要性有了一定的積累之后，法律將斗爭之中取得競爭優(yōu)勢和廣泛認同的主體訴求轉化為客觀存在，轉化的方式既包括了立法創(chuàng)制，也包括了司法確認。

隨著人類進入信息化社會，信息的收集、存儲、分享、使用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數(shù)據(jù)存儲由物理存儲到虛擬存儲的轉變，大數(shù)據(jù)帶來了全新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個人的所有人身和財產信息均可以實現(xiàn)數(shù)字化的存在和表征。其中既包括了個人基本信息，如姓名、身份證號、生物基因信息等識別個人存在信息以及政治面貌、宗教信仰、婚姻狀況等個人屬性信息;也包括了上網記錄、閱讀記錄、交易記錄等“伴生個人信息”和個人偏好、工作表現(xiàn)、發(fā)展?jié)摿Φ取邦A測個人信息”。[19]100，101雖然單個的個人信息不具備公共利用價值，但是當個人信息被收集、被整合成大數(shù)據(jù)，就形成了社會流通所需要的價值。[20]169廣告軟件、間諜軟件以及電話銷售使得商品化的個人信息成為一種獨立的個人信息包，可以實現(xiàn)與其他商品交換價值的互換。[21]但是只要個人信息屬于信息，它就不會成為純粹的無形資產或者非物質資產，[22]個人信息權就不會成為單純的財產權利。在個人信息同時具有自由、尊嚴、安全和財產的屬性之下，個人信息便契合了私法保護的使命擔當，具有了成為潛在權利的品質。其中既包含了隱私性的個人信息權和非隱私性的個人信息權，但是個人信息權中的隱私性權益不同于傳統(tǒng)隱私權旨在防止他人干涉私人生活安寧，其目的在于確認個人的歸屬;雖然單個個人信息不具有財產價值，但是被整合之后便具有了財產屬性，因此個人具有屬于財產的構成元素，本質上是一種資源，個人信息權表達了個人對于資源所有性的一種確認。

信息時代所帶來的不僅僅是個人外部信息的權利化，更有人體內部信息的權利化，基因也逐漸成為一種權利訴求?；蜃鳛椤岸x人類”的物質、“人類生命的藍圖”，基因科學的發(fā)展使得通過基因控制人類質量成為可能，人類種族進化完全可以從科學命題轉變?yōu)樯鐣驼慰刂茊栴}。[23]34，47這樣一來，一些亞種群被迫遵守具有弱的“科學”相關性支撐的法規(guī)，這種理念對于理解以隱私為中心的現(xiàn)代科學政策至關重要，甚至有可能被烙上種族歧視的污名。[24]同個人信息權類似的是，基因作為一種生物信息，同樣具有隱私權益與資源權益的雙重屬性。每個人對于其基因資訊的保密、秘密、交流和控制，有自主決定的權利;同時，基因一旦與人類相分離，就作為一種物而存在，在其控制人類潛能的價值覆蓋下，就具有了交易價值，成為一種信息資源。[25]125～134不同于個人信息權，基因作為法律權利面臨著“技術風險、社會風險、倫理風險和法律風險”，[26]60基因權的法律生成不僅是生物技術的需要，同時反映了社會的價值取向：“在基因科技手段越來越滲透和控制著人類社會關系的當下，在利益集團對人類基因富礦進行近乎瘋狂的發(fā)掘而不顧及其巨大風險的時候，為了人類尊嚴和社會正義的存續(xù)，除了憲法規(guī)范基于人性尊嚴的考量，更要在私法上對人類基因采取建構權利名份的強意義的法益立場?！盵27]因此，基因權的法律生成不僅是個人基因資訊私密性的保護和基因資源所有性歸屬的確認，在人類控制人類種群繁衍的代際傳遞過程中，基因的改變意味著人類種群的非自然變更，這是對于人類種群本身的褻瀆，因而，基因權反映的是人類自身要求尊重的需求。

如果將基因權定性為代際傳遞的終局性權利，那么性權利就是代際傳遞過程中的過程性權利。即使并非作為權利存在，作為事實存在的“性”也是權利需求的結果——是在打破傳統(tǒng)“單一性別”模型，承認男女的生物差別的基礎之上，性才成為了自然的、生物欲望的結果。[28]34，35但是，不同于動物本能的性行為，人的性行為是一種自覺的行為，并且身體需求并非是其唯一功能，謀生、情感聯(lián)系、建立穩(wěn)定共同體都包含在其功能之內。但是，在性的本能——里比多的目的驅使之下，“閹割情結”“俄狄浦斯情節(jié)”都是里比多的發(fā)展趨勢，都是其在對象上的“投資”。[29]228人類文明作為把人們集中到大統(tǒng)一體的文明，為防止文明內部沖突，必然要對性進行限制，“限制性生活的文明傾向與文明擴大文化領域的其他傾向一樣明顯”，家庭的建立于是就限制了純粹基于性的愛，“建立家庭的愛既未放棄直接性滿足的最初形式，也以目標受到控制的愛這種變更的形式繼續(xù)在文明中發(fā)揮作用”，[30]100～102于是就有了“愛情”“慈愛”“友誼”的區(qū)分。但是近代以來，人文主義、任性解放思想的推動、現(xiàn)代性科學的發(fā)展對于性壓抑的反對、商品經濟時代對于自由化的崇尚、新的避孕器具、流產技術導致的對性交后果的消除，引發(fā)了近代的“性革命”，人們對于性權利的主張日益強烈。1997年通過的《性權宣言》規(guī)定了11項性權利，[18]161這11項性權利反映了人類不同層次的主體需求。性快樂權和性表達權，是人對于性需求的自然欲求，反映了人的自然生理需求。性自由權，性自主權、性完整權和身體安全權、性保健權，是人在性生活過程中對于人身安全和生命健康的保障;性自主負責生育選擇的權利作為對于后代繁衍的選擇，是家庭延續(xù)所承擔的職能，是家庭安全的內在內容，其與人身安全和生命健康都是人在安全上的需求。性私權、性自由結合權反映了人類對于性親密的一種自我選擇，這是愛情的情感表達，是一種情感和歸屬上的需求。性公平權、以科學調查為基礎的性信息權、全面性教育權，是性主體要求他人實現(xiàn)對自我性的尊重、以及自己在了解性的基礎上對自己性的尊重的一種需求，是一種尊重的需求。

既然性表達權是人的基本生理需求的內容，那么基于對同性的性表達和性選擇所形成的同性戀是否具有婚姻的權利呢？一般來說，“性的”意思主要包含“兩性的區(qū)別、快感的刺激和滿足、生殖能力、不正當需要隱藏的觀點等”，但是有些人“并沒有兩性的區(qū)別”，“同性才能引起他們的欲望，異性絲毫不能引起他們的性刺激，甚至還會讓他們感到恐懼”。[29]205，206同性戀者可能由于遺傳因素造成，亦可能由于環(huán)境因素造成，是一種自然衍生的情感存在?；橐鲋贫茸鳛橐环N對于性資源的分配制度，形成了夫妻雙方對于對方性資源擁有和支配的一種國家確認，[31]但是這種分配制度設計之初就忽略了同性戀作為一種性選擇類型的存在?；橐鲋贫茸鳛樯鐣P系的穩(wěn)定劑，通過確立家庭關系使得兩性關系趨于穩(wěn)定。家庭關系從產生之初就是為了滿足人類對于家庭秩序穩(wěn)定的需求。同性戀雖然是當事人基于性自由選擇的結果，傳達了當事人對于性親密關系的歸屬，但是同性戀者要求婚姻權利在于要求法律對于其形成穩(wěn)定家庭的確認，是一種對于穩(wěn)定、秩序和安全的需求。

既然人類在基因、性、婚姻上都可以選擇，那么對于生存與死亡，是否具有選擇的權利呢？更甚來講，海德格爾曾言，人是向死的存在。既然人自生之始即處于向死的過程之中，加速這一過程能否被覆蓋于權利的涵攝之內呢？毋庸置疑，作為內在原因的自主思想市場是自由權利證成的根本因素，外在原因僅在與避免法律制度的審查，[32]基于康德的自主權可以提供當事人對于安寧死亡選擇的依據(jù)。但是這種自主選擇僅在于自由，而非權利存在?！胺刹豢赡芙箓€人的自殺行為，法律無法約束自殺者的意志，自殺基本上屬于道德領域的問題，而非法律問題?！盵33]74如果權利是一種主體需求，“人權產生與存在的根本目的與價值在于滿足人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和社會公共生活的愿望和需要”，[34]17無論主體需求屬于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與歸屬需求、尊重的需求，均是以生命為基礎的需求。死亡意味著所有外部需求不再有任何意義，在所有外部需求因消失而具有滿足的效果之后，人們便回到了自我的本源之上，生命不被干涉的內容是什么，這種目標的實現(xiàn)是人類自我實現(xiàn)需求的滿足。

四、民事權利主體需求的層次演進

人作為一個一體化、有組織的整體，人的需求也是系統(tǒng)性的。權利作為一種人類需求在法律中的映像，是人類需求實現(xiàn)的手段。但是人類需求作為權利訴求產生的動機，本身又成為權利實現(xiàn)的目的，需求的層次與演進路徑決定了權利的演進路徑。人的需求作為一個有意識的欲望，是需求實現(xiàn)本身的動機。由于人類智能以相對或者遞進的方式實現(xiàn)需求，其在自然過程中就形成了一種優(yōu)勢等級、層次排序。

作為人類原始驅動力的往往是生理驅力，這也是人類需求的基點。人類的生理需求是獨特而不是典型的，他們是可孤立且可定域的，他們既彼此孤立，又相對于其他層次的需求獨立。例如饑餓、性欲，這種驅力通常是一個局部的、潛藏的軀體基礎。同時，任何生理需求都承載著疏導其他需求的作用，如果所有需求都沒有得到滿足，那么生理需求之外的其他需求都可能全然消失。在生理需求得到滿足之后，安全類型的需求就會出現(xiàn)，其中包括了對于安全、穩(wěn)定、依賴、保護、免受恐嚇的需求，對于體制、秩序、法律、界限以及保護實力的需求。安全的需求有時體現(xiàn)在一種安穩(wěn)的程序和節(jié)奏，其中潛藏著可預見的有序世界。如果生理和安全需求得到滿足，那么愛、情感和歸屬的需求就會產生，并且以此為中心，重復著整個環(huán)節(jié)。如果愛的需求不能得到滿足，個人會強烈渴望建立一種關系，渴望在團體或家庭中有一個位置。在此之后，社會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有一種獲得自己穩(wěn)定的、牢固不變的、通常較高評價的需求，即一種對于自尊、自重和來自他人尊重的需求，包括了基于成就的欲望基于評價的欲望。最后，在所有外界需求得以滿足之后，人就會回到自我實現(xiàn)之中——一個人能夠成為人身，就必須成為什么，必須要忠于自己的本性[35]1～41。

但是，自我實現(xiàn)并不是一種結局狀態(tài)，自我實現(xiàn)者無一例外都獻身于一項身外的事業(yè)，某種他們自身以外的東西，以追求那種固定的終極的價值——存在價值，這些價值像需求一樣起作用，我們稱之為超越性需求，包括人的真、善、美，還有圓滿、單純、全面等[36]204～212。

權利作為使得主體的要求、主張產生約束力的主觀意義上的法，是受到法律保護的個人主張的利益，包含了主體對客體加以支配的自由意志[37]65，66。雖然權利本身不是需求，但是需求是權利產生的動機，權利的內容取決于主體需求的內容。基于人類需求的層次性，人類權利的內容也具有層次性。傳統(tǒng)民法中的物權、債權、婚姻權、身體權、生命健康權是為確認傳統(tǒng)社會人類對于食物、住所以及性需求等的所有性以及規(guī)范人類獲得食物、住所、性需求等的方式，保障人類生命體的基本存在，具有滿足人類基本生理需求的功能。

近代社會以來，生產力的飛速提高使得人類的生理需求得以滿足。一旦滿足了較低層次的需求，人類就將在權利中表達下一個需求層次。一旦滿足了所有基本需求或不足需求，那么人類就會趨向于追求更高的自我實現(xiàn)需求[38]。知識產權的產生，保障了人類對于智力資源的所有性，通過智力成果歸屬保障了權利人財產安全;股權則以投資為途徑，以貨幣制度和信用制度為手段，實現(xiàn)了人類財產的保值、增殖，保障了財產的安全性;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等具體人格權的產生，使得人格利益如同資源歸屬一般得到法律的確認，同時，人類生活的基本尊嚴與生活安寧穩(wěn)定的必要性也有了法律根據(jù)：近代權利產生的動機需求開始從生理需求向安全需求轉變。

新興民事權利的產生反映了人類需求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進入了更好的需求層次。個人信息權的本質在于“被遺忘”，即“不是一定時間后數(shù)據(jù)主體擁有了原諒自己的權利，或者主動讓自己被社會遺忘的權利，而是社會選擇在一定時間后寬恕、原諒、遺忘某個信息以及該信息主體的權利”。[39]181但是這種權利是可執(zhí)行的，我可以要求刪除，即使內容經由權利主體之外的人傳播。[40]因此，個人信息權潛藏著個人要求社會自覺地退回社會所應堅守的信息界限之內，強調個人自我保護的權利進入到社會權力的范圍之中，是安全需求之中一種高級形式存在。同性戀者的婚姻權看似是一種情感與愛的歸屬的需求，但是同性戀者婚姻訴求不在于性對象的選擇與性的表達，而在于希望雙方的關系能否得到國家的確認與安排，形成穩(wěn)定的婚姻秩序，是對于關系穩(wěn)定的制度依賴，是安全需求在情感上的表達。

性權利作為集合性權利，權利的多元性需求中既有基于“性沖動”而產生的“性宣泄”的生理需求，也有對于性表達過程中安全的需求，還有基于對象特定和精神幸福追求所產生的情感歸屬需求。[41]11～14隨著基因工程對人類性信息的深入探索、通信革命引發(fā)的對于婦女和兒童的性剝奪，[42]人類普遍對于性有了進行全面了解和要求公平的需求，這種需求要求自己和他人在性的領域實現(xiàn)自我尊重和他人尊重，使得性權利隨需求層次跨越到新的層次領域。

當我們的生存被時代很好地滿足之后，我們開始思考死亡，雖然對此，我們只有一個選擇——要么現(xiàn)在死，要么以后死，但是選擇現(xiàn)在死是實現(xiàn)自我的一種需求嗎？如果把死亡視為一種生物功能的現(xiàn)實，死亡對某些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恩惠，如果我們要尊重人的尊嚴，我們不僅必須改變對死亡的態(tài)度，還必須停止把死亡的過程留給機會和身體的逐漸解體。[43]如果死亡是生命的一種自我實現(xiàn)，那么死亡必須源于自我的本性，死亡應該是自我發(fā)展的自然過程，這種過程最自然的莫過于身體的自然消解。事實承認，生命權不包括死亡權，生命作為最高的社會價值，不僅涉及人，而且涉及國家和社會，并通過其影響社會。[44]當生命的存在已經不能被自我決定時，如果人們其他層次的需求已經得到滿足，那么必然會要求讓生命回到本源之中。在死亡已經是生命不可避免的現(xiàn)時歷程，人類的外在需求因為沒有意義而歸于消滅了，外在需求的消滅將產生與滿足同樣的效果。人類在外在需求滿足之后，人類的需求便回到了對自我的實現(xiàn)，在死亡過程中對自我的實現(xiàn)。因此，安樂死展現(xiàn)了人在生命終極階段的自我實現(xiàn)需求。

權利興起作為主體需求的結果，需求既是權利新興的動機，也是新興的內容。需求的層次性決定了權利的層次性，“其根本原因是世界或宇宙本身就是以層次性的方式存在的”，權利層次是以“集體—外部”的類型存在的，[45]523部分群體的需求轉化為對于權利的要求，權利要求逐漸進入法律，成為一種法律性的外部存在。在需求層次上，新型權利的需求層次呈現(xiàn)了從安全需求到個人實現(xiàn)需求不同的層次;從歷史上看，權利衍生的路徑也呈現(xiàn)了從低層次需求向高層次需求的演化。盡管這種需求層次進化不是絕對的、剛性的，但是民事新型權利的衍生路徑總體上契合了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

五、基于需求層次的新興權利法律確認

隨著中國進入“權利的時代”，權利泛化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權利泛化現(xiàn)象源于主體的正當化訴求，作為一種權利的生長機制，權利只有被道德和法律所接受，被納入制度的框架之中后，才具有正當性的基礎。[46]1，7但是，哪些權利能夠進入到制度框架之中，哪些權利不能進入，或者哪些權利優(yōu)先進入到制度框架之中，哪些權利后續(xù)進入到制度框架之中，確是法律對于權利確認必須考慮的問題。道德允許與社會認同雖然是一個重要參考標準，但是基于社會認知的無法證成性以及主體間性的易錯性，道德與社會認知的判斷很難實現(xiàn)。然而權利本身具有被滿足的層次性，從權利本身的層次來推測其確認優(yōu)先性具有主體合理性。

權利入法的方式主要有兩種路徑：一種是激進式入法路徑，另一種是漸進式入法路徑。但是激進式入法路徑更多倚重建構理性，漸進式入法路徑更多倚重演進理性，[47]31兩種路徑質的差異使得建構理性與演進理性無法重合。但是基于需求層次的權利路徑是在考察歷史權利自然漸進衍生的過程中，通過歸納總結，發(fā)現(xiàn)其契合需求層次理論，基于需求層次理論建構起來，很好地將建構理性與演進理性融合起來，實現(xiàn)了權利立法確認的理性基礎優(yōu)化。當然，基于需求層次理論的權利入法的方法，作為一種集合性和整體性的權利建構方法，能有效提升立法中權利規(guī)范的層次性、體系性，使得其他方法相形見絀。

雖然民事權利的需求層次不是絕對的、固定的，但是權利的衍生總體上符合了需求層次滿足產生的規(guī)律;即使民事權利各個領域權利的需求層次呈現(xiàn)不平衡性，但是同一領域內，其權利衍生也是符合需求層次規(guī)律的。在較低級的需求得到滿足之后，較高級的需求就會出現(xiàn)，這些需求就會控制機體;當這些需求被滿足之后，又有新的需求出現(xiàn)。因此，滿足與匱乏就成為了同樣重要的概念，他將機體從較低級的需求中解放出來，從而允許更加社會化目標的出現(xiàn)。[35]22立法對于權利的確認的重點在于對于低級層次需求的滿足，在低級層次需求滿足之后，人類才會出現(xiàn)更高層次需求的權利。在財產權領域，基于物權、債權對于人類食物、住所、財產等的確認保護使得生理需求的滿足，具有安全需求屬性的知識產權、股權、個人信息財產權才會產生;在人身權領域，在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等人類生存必需的權利為法律確認之后，人類對于人身權利的要求才轉向安全要求，比如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個人信息權，進而出現(xiàn)了情感需求和尊重需求的權利需求表達。

權利作為以個體為主體基礎的結果，“個人的自我覺醒和獨立產生權利思想及權利，而權利作為一種手段，其本身也是為了個人的目的”。[48]22新興權利為主體的新需求而產生，為主體的目的而存在，新興權利在入法的過程中，應當遵循主體的需求層次。個人信息權、同性戀者婚姻權以及性權利中的性自由權、性自主權、性完整權和身體安全權、性保健權作為一種安全需求，是一種較低層次的需求，立法應當優(yōu)先考慮這些權利確認的需求。其中，個人信息作為一種法益已經為民法典所確認，但是在缺乏權利屬性的明確指引下，個人信息的主動保護性功能不足;性自主權、性自由權在刑法強奸罪、猥褻罪的法益保護下亦有所體現(xiàn)，但是這種保護僅限于被侵害之下的救濟，且這種侵害須為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侵害，不具有權利所要求的確認、請求功能。但個人信息權利、同性戀者婚姻權、性自由權、性自主權、性完整權和身體安全權、性保健權作為一個中私人權利，處于調整平等主體之間民事關系的民法之下將具有更低的運行成本，且使得權利的防御功能、受益功能和救濟功能能夠更有效地實現(xiàn)。[47]40，41

性私權、性自由結合權作為基于性而產生的權利，容易誤將其作為基于生理需求所生之權利。不同于生理需求的性表達與接受，性私權與性自由結合權的根本內容在于性對象及其關系、行為的決定。文明的內部和諧性對于性的基本要求在于對性對象的區(qū)分和限縮，文明的內容決定了各種性關系的親密程度與行為尺度。因此，性私權與性自由結合權是受到文明天然壓制的，該兩項權利的法律確認有待于考察文明的發(fā)達程度，而不能急于為法所確認。這也是情感與歸屬需求高于安全需求的根本要義。

對于基因權，現(xiàn)在人們多理解為基因編輯存在著對于后代人未知的安全風險，拒絕基因編輯在于預防和避免人類自身生物信息這種內在資源、環(huán)境生態(tài)面臨的風險乃至危機問題，維護整個人類的自身安全。[49]90，91但是，即使基因編輯不存在風險，基因編輯是否具有可接受性呢？基因作為人類存在的基礎，共同基因信息是人類形成命運共同體?；蚋淖冊谟趯θ祟惿w的根本改變，是對人類根本的褻瀆;而人類對于基因的了解是人類對于自身認知之需求。因此，基因權要求的是權利人對于自身的了解和人類作為“人類”這個生命體被尊重的權利，是一種尊重的需求。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倫理中需求的保護與法律中的需求保護不具有同步性，權利作為需求保護的最終確認，具有終極性和滯后性，在較低需求層次的權利被滿足之前，基因權不具有被滿足之基礎。

安寧死亡權雖然是一種基于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而產生的權利，但是這種自我實現(xiàn)是一種被動的自我實現(xiàn)需求。“安樂死并非單純地使人從生到死的轉化，而是使死亡由痛苦向安寧的轉化”，[33]73在死亡的必然實現(xiàn)過程中，其他需求并非因被現(xiàn)實的滿足而產生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而是其他需求因死亡的必然而歸于消滅，呈現(xiàn)滿足的狀態(tài)。因此，安寧死亡權不具有權利需求實現(xiàn)的基礎，暫時不具有成為法定權利的現(xiàn)實性。

六、結語

動機是權利產生的直接原因，權利的新興源于動機需求的新生。需求的層次性使得人類呈現(xiàn)一定的層次性，雖然這種層次性的演進并非是絕對的過程，但是整體呈現(xiàn)層次性變化的趨勢。由于權利集合的龐大，各領域的權利產生的需求層次不可能具有統(tǒng)一性，在權利訴求向法定權利轉化的過程中，立法者、司法者不僅要考慮權利的現(xiàn)實基礎，而且要考慮權利的需求層次，基于較低需求層次產生的權利應當被優(yōu)先得到滿足?；谛枨髮哟卫碚摰臋嗬苌窂剑彩菣嗬娜敕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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