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圓仁大師登陸之唐澳考

◎胡可才

（江蘇連云港 222000）

據(jù)唐朝時期日本僧人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簡稱《圓仁日記》）記載，大唐開成四年（839）三月二十九日黎明，一艘載著日本國著名僧人圓仁的航船從淮河入?？跂|出北上，駛進碧波浩渺的黃海中，去探訪久負盛名有“世外桃源”“海上仙境”之稱的海州東海山。船只在顛簸中逶迤前行，風帆在偏南風的吹拂下，一路來到海州水域。船客為了克服海上行船帶來的孤寂和暈船，分散注意力，將目光停留在船舷左側(cè)，只見在西部山海相接的地方，一處處臨海山、島呈現(xiàn)在眼前：東陬、金蟬、船山、扒山、羊山、皇窩嘴、桃連嘴，似臥伏的美女，深情地迎接著他們。

日光西移、帆影拉長，經(jīng)過10個小時的航行，約下午三四點鐘，船舶已經(jīng)行駛到高公島水域，藍天碧海間，黑色的礁石和黃色的沙灘交錯分布，一處處水深浪弱的港灣散布其間……兼負瞭望的水手忽然瞥見對面的海中，一道山嶺從西向東插了進來，擋住了北去的通道，那山嶺兩側(cè)，開滿了艷麗的山桃花，瓣狀的花朵、團狀的花蕾交相輝映，水手稻益驚喜地叫了起來：“桃連嘴！”隨著叫聲，航船已經(jīng)安穩(wěn)地?？吭谝黄疄持小！暗搅?！”隨著一聲粗壯的喊聲，所有水手和僧客齊聚到甲板上，舉目望去：一處“高石重巖，臨海險峻，松樹麗美，甚可愛憐”的好地方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隨船向?qū)в檬猪樦粭l被綠樹掩映的、若隱若現(xiàn)的大澗指向山坡，縹緲中展現(xiàn)出一片姹紫嫣紅、隨風飛舞的山桃、野櫻和無名花瓣，由蒼松、修楸、黃檀、格木、無患子等樹組成的山嶺綿延了數(shù)里之遙，爛漫的山花隨風飄蕩，歡快的鳥兒或鳴或唱,自在地跳躍……仿佛又一處“世外桃源”展現(xiàn)在眼前。有些詩詞愛好者已經(jīng)忘記了旅途的暈眩和困頓，居然吟誦起韓愈的詩句：“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這里便是“海州管內(nèi)東極、東海山東麓”。

四月初五，圓仁等四人送別來船，在這里尋機入戶問訪去東?？h衙及海州州治的路線。在他們“居此深山老林、絕無人家、難避風雨”的窘境下，又有一艘新羅籍船舶在此?？浚嫌写な嗳?，該船往返于楚州到密州之間，此航載運木炭準備去山東密州，他們對海州東海縣的村落、道里有所了解。熱情的新羅船工為圓仁一行詳細介紹了附近宿城村的位置，“從此南行，逾一重山，廿余里，方到村里”，并派一名向?qū)非靶?，他們一路?jīng)過“石巖險峻、下溪登嶺、涉浦過泥”之路段，終于將圓仁一行送到宿城村。

長期以來，研究者對圓仁從連云港海域登陸入宿城村的路線有諸多的探查，連云港市史志專家張樹莊在其《黃海明珠高公島》一書中提出“唐朝請益僧圓仁等在高公島黃窩沿海登陸去宿城村”。連云港市地方史專家劉鳳桂在《滄海桑田：歷朝歷代“隨海波動”的連云港》一文中根據(jù)歷史上連云港沿海海岸線的變化情況，提出圓仁一行在“今連島鄉(xiāng)、西墅村一帶”離船上岸后到達宿城。閻祥富、趙旭等認為圓仁是“從現(xiàn)在的連云區(qū)連云街道進入宿城的”，閻祥富還將圓仁從連云街道到宿城街道的路線制成沙盤，供人參觀。

“遣唐使”航船復原圖

圓仁究竟從什么線路入宿城的？根據(jù)《圓仁日記》，可從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等方面作如下考證：

1.《圓仁日記》記錄他們登陸上岸的地方位于“海州管內(nèi)東極、東海山東麓”。相對于海州來說，連云港港口、高公島沿海、宿城到東磊、徐圩沿海等地，都是在東部，而真正稱得上“東極”的只有海州陸地的最東部高公島海岸，這里最早迎接日出，從這里再向東，就是浩瀚黃海了，用“極”來形容，恰如其分?！皷|海山東麓”指哪里呢？唐、宋時期，連云港市境內(nèi)的云臺山總稱“蒼梧山”，它包括東北—西南走向的三列山脈，即現(xiàn)在的南云臺山（亦稱前云臺山）、中云臺山和北云臺山（亦稱后云臺山），其中北云臺山在晚清時期還被水體包圍，古代“山”和“島”是不分的，圓仁的“東海山”，推測就是北云臺山海島，它東邊是黃海，西邊和南邊是五羊湖，北邊是海州灣，而連云老街是在“東海山”的北部沿海，現(xiàn)在還有一些人將和連云老街處于同一方位的連島稱“海北”，很顯然，連云老街和圓仁登陸處的地理位置不吻合。

多澳的黃窩海灣

2.《圓仁日記》記載船舶“入澳停住”，“澳”指可以停靠船舶的彎曲海岸，能被這條遠航船只?？康暮常霃街辽僭?米以上，且超過船體寬度，否則不可以隨意進出。連云港自然海岸，呈現(xiàn)淤泥質(zhì)海岸和沙質(zhì)海岸交替分布的現(xiàn)象。民國時期張學瀚在《云臺導游詩鈔·連云港》中記載：連云港建港前，“洪門河東至西墅為淤灘，西墅至孫家山為沙灘，孫家山至黃窩又為淤灘，黃窩至田灣又為沙灘，實屬神奇。”還說“老窯（連云老街的舊稱）山根皆是海淤……”淤泥質(zhì)海岸岸線修直，岸灘平緩微斜，潮灘極為寬廣，這是連云港港口建港前最顯著的特征，這里沒有遠航船只可以?？康淖匀缓场６B云港東部桃連嘴（又稱旗臺嘴、炮臺嘴，現(xiàn)在是連云港港旗臺作業(yè)區(qū)所在地）以南，巖、沙岸廣布，海岸線曲折、多岬角、港灣，在不到1公里的海岸上就有3個可以停靠大型船舶的自然港灣，唐朝初期曾在這里泊船，運送征伐高麗的軍隊。黃窩境內(nèi)的龍?zhí)稘?，是云臺山區(qū)最大的一條自然河流，在入?？谛纬梢惶幟娣e達2萬多平方米的瀉湖，是一個很好的小型港灣，1949年前，這里一直是黃窩漁民泊船場所。所以圓仁一行?？吭邳S窩沿岸較為合理。

3.《圓仁日記》中記載登陸處的陸域環(huán)境分散在個人觀察和與高麗人的對話中，主要有“深山老林、高石重巖、臨海險峻、危巖峭壁絕澗、松樹麗美”。連云老街所在地是一道山，從東邊大磨刀塘到西側(cè)西山山根，一目了然，沒有“外、中、里”的區(qū)別，具備“深山”特征的地區(qū)不存在，除了東南山兀立的“飛來石”以外，“深山老林、高石重巖、危巖峭壁”十分少見，更沒有圓仁大師所說的“絕澗”。而從海邊西望黃窩山：有黃窩南山、黃窩北山、流嶺、小金山、呂山、烏龍溝、大龍頂，一山比一山深，三道石門即前石門、中石門、里石門，一道比一道幽，是云臺山區(qū)最“幽深曲折”之地，“深山老林”當之無愧。還有石龍頭、老狗頭、老鷹窩、白鴿巷、灑花臺、萬年神龜、梯路、大里澗等高石危巖絕澗，與圓仁所見大同小異。

植物的茂盛生長需要深厚的土壤，山體坡度要小，水土流失輕，便于土壤保留。連云南山，山體近乎直立，掛不住土，值得稱道的“麗美松樹”很少，而黃窩山山體坡度較小，土層深厚，自古就有“梯路云峰千樹黑、石門雨過萬峰青”的美譽。

4.《圓仁日記》中記載的去宿城沿途狀況，新羅船客告訴圓仁一行：“從此南行，逾一重山，廿余里，方到村里”。在新羅向?qū)У膸ьI下，他們經(jīng)過“石巖險峻，下溪登嶺、涉浦過泥”的地段，于下午三四點鐘，到宿城村新羅人宅。而從連云老街去宿城的道路，先越過連云老街南側(cè)的山嶺，然后穿行在海拔400米以上的山腰中，無溪、浦可涉，“下溪登嶺”不存在，也沒有“險峻”之石巖，而且有一部分是從黃窩山“借道”過去的。從黃窩到宿城，從現(xiàn)在的“好漢坡”上山，有兩條通往宿城的古道路：東邊的一條是好漢坡向南穿過“小金山澗溝”，登小金山，在金山洞南側(cè)涉浦，繼續(xù)向西南爬山到烏龍溝，下山去宿城；西邊的一條是好漢坡向西沿“飛來石”嶺下山路，西南過“呂山澗”，沿呂山向南爬山至烏龍溝，下山去宿城。根據(jù)《圓仁日記》到宿城村“廿余里”（20唐里合9804米）的記載，走西側(cè)道路比較接近該長度。并且這兩條路和連云老街去宿城的路比較，路程較近、坡度較緩，20世紀沒有公交車之前，一直是黃窩居民去宿城的道路，由于使用歷史長，保護好，至今仍依稀可見。

5.從《圓仁日記》中還可以知道，“僧等四人留住山岸，為齋時尋水入山澗”,《說文解字》中“澗”字的解釋是“山夾水也”，即兩山之間的水流。連云老街系單面山，對面的東西連島與之呈平行狀，中間夾著一道海峽，不是山澗，從連云南山峰流下的水流，因坡度太大，溝谷水淺，一年中絕大部分時間是干涸的，只能在夏季洪水期有流量很小的短暫的洪流，沒有“山夾水”形成的地理環(huán)境，至于現(xiàn)在連云老街有一條“李家澗”，則是有人定居后，為了治水方便，將南山流下的分散水流匯聚到一起而形成的“人工澗”，唐朝時期是沒有的，所以修建連云港港口時，專家不得不到兩公里外的呂山修建蓄水工程。而黃窩山從大桅尖發(fā)源，向東部延伸，一厝向東北、一厝向東南，山坡漸次下降，兩厝之間流水匯集在低洼地區(qū)，形成著名的龍?zhí)稘?，“山夾水”之勢完美無缺。由于龍?zhí)稘玖鹘?jīng)地區(qū)位于北云臺山東坡，山坡緩，巖層中裂隙、縫隙多，為龍?zhí)稘咎峁┝顺渥愕乃?，即使在最缺水的春季也能保存一定量的甘洌水源，因此，圓仁取水當在黃窩無疑。

在唐朝，可以遠航的中型船舶從南方“淮口”進入“東海山”?？?，隨船人員再步行到宿城，有多處港口可以選用，僅連云區(qū)沿海，除了黃窩海灣以外，向南，比較著名的有羊山島南側(cè)、田灣浦、宿城船山，圓仁大師在唐大中元年（847）五月十四日到二十三日計10天時間，還在“田灣浦”泊船候風。那圓仁一行大唐開成四年三月二十九日的航行為什么沒有停泊在這一帶呢？這是因為：這些港口都是淤泥質(zhì)海岸，水淺，能夠?？吭谕夂：叫械闹行鸵陨洗氨仨氃诖蟪逼跐M潮時才能靠岸，根據(jù)連云港沿海潮汐諺語“初一、十五潮，天亮渤遙遙”，“三月二十九日”滿潮時間應該是下午5:30，“申時”相當于下午3點多鐘，潮水處于“半潮口”位置，顯然是沒有辦法在這些港口泊船了，同樣，連云老街海岸此時也不滿足停泊條件，而黃窩海灣，潮間帶直，港闊水深，半潮時即可停船。

另外，《圓仁日記》記載船舶停靠處“從澳近東，有胡洪島”。連云港近海海岸從西墅半島算起，半島、全島有6處之多，張樹莊在《黃海明珠高公島》中記述：“胡洪島”即今高公島，日語“胡洪島”與高公島讀音相同。但高公島在黃窩的南側(cè)，于“澳近東”不符。2020年4月7日署名“海州鄉(xiāng)談”的網(wǎng)友在“在海一方論壇”中發(fā)帖，認為《圓仁日記》中記載的“澳”是現(xiàn)在的連云港港口所在地，當然“胡洪島”就是港口的屏障東西連島。劉鳳桂也有類似的說法。但是北宋著名文學家、地理學家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明確記載這個位置的島嶼叫“嚶游山”，《太平寰宇記》繼承了成書于820年的《元和郡縣圖志》內(nèi)容，可見“嚶游山”是唐、宋時期公認的名稱。這個地名常識圓仁法師應該知道。再者，“東西連島”位于連云港港口北部，于“澳近東”也不符。在黃窩龍?zhí)稘救牒？跂|側(cè)，有一半島叫“小山嘴”，現(xiàn)在是黃窩漁港的所在地，在沒有看清楚這個半島的根部前，誤認為是一個島嶼，而且還用“胡洪島”來命名記入日記。另外，在黃窩山東方偏南、潮河的入?？冢幸缓u，即“開山島”，每年春季，空氣透明度高，在黃窩海邊可以望到此島，有些漁民將河流的入?？诜Q“洪（音hòng）子”，方言“胡”“浮”不分，因此“胡洪島”也有可能得名于“浮在潮河入?？谏系膷u嶼”，開山島也符合“澳近東”的條件。

宿城村是一處歷史悠久的村落，早在漢朝就有僧人在此居住，溯源于漢朝的法起寺一直香火不斷，宿城以寺院為中心，逐漸成為人口集聚的中心地，柳河、高公島、黃窩等鄰近地區(qū)也被囊括入宿城村經(jīng)濟文化圈，所以很早就出現(xiàn)了從黃窩到宿城的道路，圓仁法師選擇了來宿城弘揚佛法，順應了文化發(fā)展的潮流，在歷史上具有深遠的意義，后來在黃窩、柳河出現(xiàn)了雪道寺、全真庵、無梁殿等寺院，都和這種文化交流有關。

圓仁一行從黃窩登陸去宿城村，是黃窩歷史上最早有實名人物活動的開始。300年后，南宋張道人在此設立道觀“全真庵”，又400年后，明朝中葉，一支來自“淮安衛(wèi)東海所”的軍丁在此安營扎寨，抗擊倭寇、發(fā)展經(jīng)濟，開啟了長達500年的改造山河的歷史。今天，青山綠水、村民富庶的“黃窩”，作為“江蘇省水美村莊”、全國“一百個美麗宜居村莊”已經(jīng)載入社會主義建設的畫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