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玥,肖琴
(1. 暨南大學 國際關(guān)系學院/華僑華人研究院,廣東 廣州 510632;2. 合肥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9)
華人文化是中華文化的外延,是華人在僑居海外后形成的移民文化。移民文化與母文化有必然聯(lián)系。然而,近年來東南亞華人文化卻出現(xiàn)了“被政治化”的現(xiàn)象,權(quán)威主體故意將華人文化等同于中華文化,或?qū)⑵渲心承┪幕嘏c中華文化相關(guān)聯(lián),將華人文化從單純的文化傳承與傳播問題,上升至政治層面?!罢位卑ㄖ鲃有耘c被動型,當文化所屬者不是施動者時即為被動型“政治化”,本文的華人文化多為被動型“政治化”,故在文中的表述為“被政治化”。
本文選取印尼、馬來西亞、文萊、越南、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嘗試回答以下問題:常見的華人文化元素,如關(guān)公像、華文、舞龍舞獅和孔廟等,在東南亞如何“被政治化”?為何“被政治化”?探討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路徑,分析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根源,以期引起學界對這一問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
華僑文化、華人文化的概念常被混淆,被誤以為等同于“中國文化”或“中華文化”,進而被當作政治工具。基于此,厘清相關(guān)概念頗為重要。
華僑文化與華人文化是一組相近的概念,兩者之間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華僑文化、華人文化都與中國文化有著密切關(guān)系,華僑文化、華人文化的很多元素都是從中國文化傳承、衍生和發(fā)展而來。從時間上來說,先有華僑文化,再有華人文化。譚天星認為,“華僑文化”實質(zhì)上是移植于海外、保存于華僑中間的中華文化,屬于“僑民文化”,二戰(zhàn)以來,華僑社會已過渡到華人社會,原先的“華僑文化”也必然為新型的“華人文化”所取代。[1]莊國土認為:“華人族群發(fā)展起來的華人文化雖源于中華文化,但差別也日益加大;”[2]梁英明也認為:“東南亞華人文化已不可能永遠保持中華文化的原始性和純潔性?!保?]因此,“華人文化”指的是一種當?shù)氐纳贁?shù)族裔文化,一種以中華傳統(tǒng)文化為主體并融合西方文化和當?shù)匚幕纬傻奈幕?。華人文化在不斷“當?shù)鼗?,又堅持“中華化”,復合了大量的中華文化和非中華文化要素,既有別于當?shù)氐钠渌迦何幕?,又不同于中華文化,是“移居”的中華文化與當?shù)氐钠渌迦何幕诤系慕Y(jié)晶。[4]由于文化的流動性特質(zhì),加上歷史、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因素的轉(zhuǎn)變,東南亞的華僑文化逐漸演化為華人文化。由此,華僑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華人文化是華僑文化與原住民文化的集合,華人文化與中華文化有一定的聯(lián)系。具體關(guān)系如圖1所示。
圖1 華僑文化、華人文化與中華文化關(guān)系圖
科林·海伊(Colin Hay)曾多次探討“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的機制與可能性。海伊認為,“政治化”意味著將某些問題從一個層面(如私人層面)轉(zhuǎn)移至另一個層面(如政府層面)。[5]艾倫·托普利瑟柯(Alen Toplisek)進一步指出,“政治化”即將某些問題從必要的領(lǐng)域或較低的政治化水平(公共領(lǐng)域)提升至較高的政治化水平(政府領(lǐng)域),而“去政治化”則相反,意味著將以前屬于政府領(lǐng)域和高度政治性/政治化的問題降級到較低的領(lǐng)域(非政府/公共、私人領(lǐng)域或必要領(lǐng)域)。[6]上述說法簡述了“政治化”的一般含義,但“政治化”概念內(nèi)涵豐富,外延廣泛,類型多樣。
“政治化”可以是“經(jīng)濟問題政治化”、[7]“民族問題政治化”、[8]“宗教問題政治化”[9]等,也可以是“文化政治化”。相較于經(jīng)濟、民族和宗教問題的“政治化”,學界對“文化政治化”的定義、適用條件、路徑機制等語焉不詳,理論的邊界與外延尚不清晰,利用“文化政治化”來分析問題的成果總體較少。雖然已有一些文章使用“文化政治化”的概念,但并未具體解釋其含義,學界對“文化政治化”的界定還有待探討。國內(nèi)學者一般從政治與文化的互動關(guān)系來研究“文化政治化”。劉澤華從政治與文化的互動關(guān)系,探討文化主動參與政治發(fā)展的過程。[10]相對來說,歐美學者運用“政治化”的概念則比較多,其中,在文化領(lǐng)域,一般與“族群、民族政治化”綁在一起。 蘇珊·賴特(Susan Wright)舉例指出,英國右翼展開“文化種族主義”,以“文化”作為政治工具,他們積極參與政治,對文化進行干預,區(qū)分主流文化和少數(shù)文化;卡亞波族(Kayapo)意識到“文化”的重要性,充分利用文化的獨特性,并將其作為與政府和國際機構(gòu)談判的一種資源,他們主動將自己的文化作為手段,以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11]在此,英國右翼與卡亞波族都是主動促成“文化政治化”。同時,賴特也指出,英國同性戀文化也面臨著“被政治化”問題。在此,同性戀文化的所屬者并不希望同性戀文化“被政治化”,也不主動提出“文化政治化”進程,而是被動進入“文化政治化”議程。
由上可知,“文化政治化”有主動被動之分,其劃分標準在于文化的所屬者是否主動推動“文化政治化”,而這也是現(xiàn)有“文化政治化”的成果鮮少探討的問題。主動型“文化政治化”指的是文化的所屬者即施動者,他們賦予文化正面積極的含義,指出相關(guān)文化術(shù)語和符號符合主流文化,從而可維護施動者的利益。而在被動型“文化政治化”中,文化的所屬者不是施動者,即這類文化被賦予負面的含義,并指涉相關(guān)文化術(shù)語和符號背離主流文化,將破壞國家利益和秩序,屬于“被政治化”。其中,被動的“文化政治化”往往涉及族群、宗教和弱勢群體等嚴峻問題,文化與政治、文化所屬者與施動者、施動者與受動者間的關(guān)系更為錯綜復雜。但在兩種類型中,“文化政治化”對某個群體而言都存在相對的“正面”意義。綜上,根據(jù)“文化政治化”的定義、特點以及主被動關(guān)系,筆者嘗試構(gòu)建如下路徑圖(圖2)。
圖2 “文化政治化”路徑圖
東南亞是多文化多宗教的社會,其社會內(nèi)部文化存在一定的分化與割裂。東南亞華人文化,尤其是其中的中華文化元素,往往被權(quán)威階層刻意地與政治掛鉤。本文通過對東南亞華人文化中的中華元素“被政治化”的案例分析,嘗試構(gòu)造被動型“文化政治化”的路徑,以期更清晰地解釋“文化政治化”的含義與界限。
在刻板印象、歷史包袱和“他者”的交叉影響下,權(quán)威階層將東南亞華人文化與所謂的“中國威脅”建立負面聯(lián)系,進而將東南亞華人文化“政治化”。東南亞國家中出現(xiàn)的“文化政治化”現(xiàn)象,大多屬于被動型。根據(jù)對東南亞多國相關(guān)案例的綜合分析,筆者認為“文化政治化”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啟動:施動者賦予特定文化元素以負面含義;二是渲染:指涉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脫離主流文化;三是制造沖突:擴大影響范圍,指涉其可能破壞國家秩序。
“文化政治化”的施動者是將某個文化元素從文化層面嘗試上升至政治層面的主體,被動型“文化政治化”的施動者并非文化的所屬者。一般來說,“施動者”是擁有政治話語權(quán)的權(quán)威階層,是試圖達到某種政治權(quán)謀和利益的群體或組織。“特定文化元素”是某個或某幾個文化元素,是“文化政治化”路徑中的工具?!疤囟ā敝傅氖怯兴薅ǎ词﹦诱卟⒉皇菍⒛愁愇幕w“政治化”,而往往只是利用其中一部分作為其“政治化”的工具,因為施動者不可能否定某個文化整體存在的意義及歷史,“特定文化元素”只是其“文化政治化”路徑中的犧牲品之一?!柏撁婧x”,指的是施動者對上述文化元素賦予了某些負面文化的含義,使之成為眾矢之的。作為被動型“文化政治化”路徑的第一階段,“施動者賦予特定文化元素以負面含義”,是指在權(quán)威階層(非文化所屬者)的主導作用下,特定文化元素被強加一些負面含義,被視作負面文化。
東南亞華人文化理應是東南亞各國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但長期以來東南亞華人文化仍被看作是外來文化。為警惕華人與中國的密切聯(lián)系,提防所謂的“中國威脅”及中國對東南亞國家的“文化滲透”,東南亞各國政府、政治精英、宗教團體、社會組織等權(quán)威階層,都可能成為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施動者,而在東南亞華人社會中較為活躍的華人文化元素,便可能被賦予負面含義,成為相關(guān)施動者利用來抵制華人文化,乃至中國的借口或工具。
2015年,越南永福省斥資上千萬美元修建孔廟,一開始并未計劃擺放孔子牌位,后來有人提議擺放孔子牌位,并強調(diào)孔子是中華文化也是華人文化,便引發(fā)廣泛的爭議,認為政府不該斥巨資推廣中華文化。2016年春節(jié),文萊政府對華人社區(qū)春節(jié)期間的傳統(tǒng)舞獅活動進行定時定點管理,并要求所有參與成員必須是華人。2017年,印尼廚閩縣的關(guān)公像被指稱為“中國戰(zhàn)神”,泗水非政府組織聯(lián)盟(LSM Surabaya)強制要求覆蓋關(guān)公塑像。2018年底,馬來西亞雪州政府于2016年制作的中文路牌被蘇丹視作影響原住民文化的負面文化,州政府無奈撤下所有中文路牌。2019年,印尼梭羅市為慶祝春節(jié)在主街道掛上紅燈籠,被批評“營造了在中國的氛圍”,梭羅伊斯蘭教勇士組織(LUIS)要求政府撤下主街道的紅燈籠。2019年,菲律賓政府頒布緊急行政令,要求所有中文商鋪招牌必須有英文翻譯,不能讓非主流語言占主體地位。
在以上案例中,被指涉的特定文化元素涉及孔廟與關(guān)公像、傳統(tǒng)舞獅活動與春節(jié)紅燈籠,還有中文路牌與招牌,均是與東南亞華人文化密切相關(guān)的元素。而施動者均非華人群體,包括但不限于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社會組織、宗教團體和權(quán)威人士,是被動型“文化政治化”的初步階段。在此過程中,施動者嘗試將文化元素及相關(guān)現(xiàn)象與“負面文化”捆綁,如“關(guān)公是中國戰(zhàn)神”“燈籠營造在中國的氛圍”“孔子是中國人物”,進而提出超常規(guī)、非常態(tài)的訴求,如覆蓋關(guān)公塑像、撤下中文路牌等。但這些特定文化元素并不屬于負面文化,卻因涉及政治、民族、宗教等原因而被施動者列入“負面文化”。上述例子的實質(zhì)都是反對帶有華人文化色彩的文化元素,認為其“喧賓奪主”,對原住民文化不利,搶奪原住民文化的主流地位。
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是容易引發(fā)共鳴的文化元素。如中國和華人文化特有的春節(jié)及相關(guān)慶?;顒?、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歷史人物,都是華人文化的關(guān)鍵性術(shù)語和符號。而主流文化往往是原住民文化,東南亞的原住民文化一般帶有主要宗教和主體族群的色彩,如文萊、印尼和馬來西亞的主流文化均是伊斯蘭文化,印尼的主流文化還包括爪哇文化。“文化政治化”的施動者在賦予華人特定文化元素負面含義后,會進一步指涉這些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脫離主流文化。
印尼約87%的居民信奉伊斯蘭教,[12]爪哇族是最大的部族,可以說印尼社會的主流文化是伊斯蘭文化(宗教層面)和爪哇文化(族群層面)。相較之下,印尼的關(guān)公文化屬于“雙重少數(shù)”,處于印尼宗教民族文化的邊緣。但作為傳統(tǒng)的民間信仰,印尼民眾對關(guān)公并不陌生,關(guān)公崇拜在印尼更是盛行已久,印尼還有專門的關(guān)氏宗親會。當明清大量中國人移居東南亞時,關(guān)公崇拜也被一起帶入了這一地區(qū),并對當?shù)厝A人的日常生活、族群凝聚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至今在印尼仍可見到不少“關(guān)帝廟”。[13]關(guān)公文化早已融入了印尼主流文化,很多印尼原住民也常進入關(guān)公廟參觀。然而,一些別有用心的社會組織依然利用關(guān)公文化“做文章”,將其視作文化關(guān)鍵符號,指涉關(guān)公文化與印尼主流文化相悖。廚閩關(guān)公像建于2016年,建成后被印尼世界紀錄博物館認定為東南亞最高的神像。遺憾的是,此像已于2020年初倒塌。但關(guān)公像實體的湮滅并未平息它帶來的輿論爭端。早在2017年,印尼人民協(xié)商會議議長祖格夫利·哈桑(Zulkifli Hasan)出席關(guān)圣廟的紀念活動,使得關(guān)公像廣受關(guān)注。在此,來自泗水非政府組織聯(lián)盟的部分成員舉行了大型示威活動,要求拆除關(guān)公像,并指涉關(guān)公是“中國戰(zhàn)神”,與印尼歷史沒有關(guān)系,[14]提出關(guān)公像“不能代表印尼文化”。[15]最終,迫于輿論壓力,廚閩關(guān)公像被迫遮蓋半年多時間。
在越南,因新建孔廟而引起了公眾的爭議以及多位越南文化研究學者的反對,如越南民間文化研究院前院長吳德盛(Ng? ??c Th?nh)、阮玉進(Nguy?n Ng?c Ti?n)、陳林牟(Tr?n Lam Bi?n)都曾公開反對永福省斥巨資建敬拜孔子的建筑。阮椿面(Dr. Nguyen Xuan Dien)博士直言反對敬拜一位與越南不再有關(guān)系的中國人物,并暗示孔子象征著越南政府付出努力徹底清除遺留的舊制度和迷信。[16]越南民眾反對的其實不是孔廟,而是在其中供奉孔子牌位。但矛盾的是,儒學文化在越南傳統(tǒng)文化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越南已建成多座孔廟,而民眾卻普遍認為不應浪費公帑來新建孔廟以敬拜與越南沒有關(guān)系的中國文人。在此,施動者把華人文化與遺留的舊制度與迷信相聯(lián)系,認為孔廟浪費國家財政來彰顯跟越南歷史無關(guān)的文化,指出孔廟不屬于越南主流文化。
在東南亞各國,關(guān)公代表忠義形象和勇敢精神,孔子與儒學是華人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以儒家學說為教義的孔教成為了某些東南亞國家的官方宗教。但在關(guān)公像案例中,這種文化元素不僅被賦予負面含義,關(guān)公像被指代表“中國戰(zhàn)神”,甚至稱建關(guān)公像意味著“佐科政府被華人控制”,[17]被認為與印尼主流文化無關(guān),無益于印尼社會文化和民族文化,影響印尼主流文化的發(fā)展。而在越南孔廟案例中,孔子被視作與越南歷史無關(guān)的人物,暗指建孔廟此舉是復興舊制度與迷信。一旦這些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被視作脫離主流文化,華人的文化地位將岌岌可危,并可能影響中國與這些東南亞國家的文化交流與合作。
被賦予負面含義的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依然停留在文化層面,也就是討論文化與文化的沖突性,但施動者的目的并不止于此。為成功使華人文化“政治化”,施動者在賦予特定文化元素負面含義,證明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脫離主流文化后,下一步即是制造沖突,提升上述兩個階段的影響,夸大華人文化與主流文化的矛盾,將矛盾從文化層面上升至政治層面,以達到將華人文化排除在主流文化外的目的,并嘗試將其妖魔化為可能破壞國家秩序的危險因素。
馬來西亞的華人文化延續(xù)性強,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華人社團和華文報刊也都取得了較好的發(fā)展。即便如此,華人文化也常常遭受沖擊。2017年1月,雪州州政府首開先例,決定根據(jù)地方社群情況,使用雙語路牌,即雪州的華人新村、重組村和華人漁村,使用中文和馬來文路牌,而馬來甘榜使用馬來文和爪哇文路牌。[18]然而,好景不長,2018年底,馬來西亞雪州州政府就下令最遲在12月11日前撤下所有中馬雙語路牌,換上馬來文單語路牌。[19]2019年,雪州大臣阿米魯?。ˋmirudin)指出,州政府的立場與希望聯(lián)盟維護憲法、保障馬來統(tǒng)治者地位、馬來人特權(quán)、伊斯蘭作為官方宗教,以及馬來文作為國文等承諾是相符的。[20]最終,在政府的強硬態(tài)度下,雪州的所有中文路牌都被拆除,連柱子也未能幸免。中文,作為馬來西亞華人文化的關(guān)鍵符號,由于“可能破壞馬來西亞國家秩序”,最終“被政治化”。
類似的案例也發(fā)生在印尼。2019年初,梭羅市為慶祝中國新年在街道裝飾紅燈籠,卻遭到梭羅伊斯蘭教勇士組織的抗議,并爆發(fā)示威游行。該組織拍攝梭羅市燈籠的視頻,并在公共場合發(fā)表反對演講,同時組織抵制燈籠的示威游行,認為梭羅街道的大量燈籠營造了一種置身中國的氛圍,質(zhì)疑“這是在(中國)香港嗎?”,并將其發(fā)布于印尼各大社交媒體,指責(中國)燈籠占據(jù)主干道的主要位置。[21]關(guān)于紅燈籠的視頻流傳網(wǎng)絡(luò),其影響力和影響范圍不斷增大。施動者刻意將華人文化與主流文化的差異上升至政治層面,并直接指涉燈籠(代表華人文化)存在破壞國家秩序、威脅國家地位的可能性。
一塊指引路牌、一個紅燈籠,原本只是華人的傳統(tǒng)文化符號,卻被指涉為影響國家治理與國家政治的負面文化。在非文化所屬者的主導作用下,中文路牌和紅燈籠被迫與政治建立聯(lián)系,被賦予負面含義,認為它們不但脫離主流文化,還威脅國家秩序。在這樣的強硬措施下,施動者達到其將東南亞華人文化“政治化”的目標,“成功”將華人文化代表性的符號,即中文路牌和紅燈籠,排斥在雪州州政府和梭羅市的主導概念之外,將中文路牌污名化為不利于馬來西亞憲法、統(tǒng)治者地位、原住民特權(quán)和宗教的危險因素,將紅燈籠妖魔化為中國文化“入侵”印尼的證據(jù)。
綜上所述,在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過程中,以非文化所屬者為主的具有政治權(quán)威和話語權(quán)的施動者,為達到其政治目的,賦予華人文化關(guān)鍵術(shù)語和符號以負面含義,進而一步步將東南亞華人文化“政治化”。
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現(xiàn)象越來越多,究其原因,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本文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分析。
東南亞各國的政治、經(jīng)濟、宗教、族群因素復雜且多元。在東南亞部分國家,華人與原住民的地位往往并不平等,華人的政治參與和文化地位均不如原住民。正因如此,東南亞華人積極參與東南亞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活動,以不斷提高自身的平等地位。然而,華人與原住民的隔閡由來已久,歷史上殖民統(tǒng)治者對華僑實行分而治之的政策,埋下了民族沖突的隱患。
由于華人與原住民地位本身不平等,東南亞華人只有通過積極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表現(xiàn),才能更好地發(fā)展,獲取更多的資源和機會。政治上,東南亞華人精英積極參政,如參與選舉或為其支持的政黨提供資金支持,而政黨在選舉關(guān)鍵階段也會積極尋求華人的投票支持。經(jīng)濟上,東南亞一些華人取得了較大成就,并積極與中國開展經(jīng)濟合作,成為中國和東南亞國家經(jīng)濟合作的橋梁。文化上,東南亞華人堅持不懈地傳承與傳播華人文化,并積極與中國開展文化交流等。東南亞華人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也使得部分原住民感受到華人帶來的“威脅”。一般來說,具有較強經(jīng)濟地位的階層相應擁有較高的政治地位,但華人的處境則往往相反。在東南亞的部分國家,華人雖擁有強大的經(jīng)濟實力,卻鮮少登上政壇,獲得政治話語權(quán)。少數(shù)華人較強的經(jīng)濟表現(xiàn)使得原住民心生疑慮,擔心華人經(jīng)濟實力延伸至政治實力、文化實力,因而在政治上防范華人,在文化上抵觸華人文化。
隨著中國經(jīng)濟實力增強,地區(qū)與國際影響力逐漸擴大,美西方構(gòu)建的所謂的“中國威脅”在全球有一定的市場和受眾。在上述案例中,除將華人文化“政治化”外,施動者的重要目的也包括將中國文化“政治化”。
一些東南亞國家民眾對子虛烏有的“中國威脅”表示強烈的焦慮。如根據(jù)2021年尤索夫伊薩東南亞研究的民調(diào),雖然東南亞民眾認可中國成功遏制住疫情,且高達44.2%的受訪者認為中國為該地區(qū)提供了最大幫助,但如果必須要在兩個大國中選一個國家結(jié)盟時,61.5%的人選擇了美國而非中國。[22]報告數(shù)據(jù)還顯示,76.3%的受訪者認為中國仍然是該地區(qū)無可爭議的有影響力的經(jīng)濟強國,其中72.3%的受訪者表示擔心其日益增長的經(jīng)濟影響力,49.1%的受訪者認為中國是最具影響力的政治和戰(zhàn)略大國,這也使88.6%受訪者對中國在東南亞的戰(zhàn)略影響力產(chǎn)生了焦慮。[23]
總之,“中國威脅論”在東南亞社會有一定的受眾,但事實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中國威脅”,這是美西方為遏制中國發(fā)展所構(gòu)建的謬論。在東南亞的多次“反華”“排華”事件中,中國人、中國也被無辜牽涉其中。原住民反對華人文化的理由大多直指中國、中國人及中國文化。這種現(xiàn)象在東南亞屢見不鮮,甚至在對華較為友好的一些東南亞國家,其社交媒體上也時時充斥著“中國威脅”的假新聞或不實的涉華負面言論。中國的國際形象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
新中國成立初期,為了發(fā)展同東南亞國家的友好關(guān)系和保護華僑的權(quán)益,中國政府決定不承認雙重國籍。根據(jù)中印尼簽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印度尼西亞共和國關(guān)于雙重國籍問題的條約》,凡屬同時具有中國和印尼國籍的人,都應根據(jù)本人自愿的原則,選擇其中一國國籍。24同時,中國政府表示這個政策同樣適用于其他國家。毫無疑問,華人擁有所在國國籍,是所在國合法公民,且當代東南亞華人的國家認同與歸屬感很強。然而,華人很難割斷與中國有關(guān)的歷史與文化聯(lián)系,他們與祖籍國,總成為“想象的共同體”。即在大多數(shù)原住民的想象中,華人與祖籍國的關(guān)系一定十分密切,華人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活動與中國利益緊密相連,想當然地將華人文化等同于中華文化,而將華人文化“政治化”則是維護國家安全與利益,防范所謂“中國威脅”的重要手段之一。但不管是中華文化還是華人文化,與各國原住民文化并不沖突,華人對祖籍國的文化認同也是可理解的現(xiàn)象,他們對當?shù)氐恼握J同與對祖籍國的文化認同并不沖突。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認為,“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25]即出于政治考慮,某類人被想象成一個共同體,即“民族”。由于華人血緣與祖籍國的淵源,華人文化與中華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性,加之中國政治經(jīng)濟實力不斷增強,在“想象的共同體”影響下,非華人群體下意識地將華人與中國掛鉤甚至劃等號,將華人視作“假想敵”。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東南亞華人與中國的經(jīng)貿(mào)和文化關(guān)系密切,合作頗多,但其國家認同感和歸屬感都是所在國家。然而,他們的言行總是被虛構(gòu),目的總是被歪曲,華人文化在原住民想象的“華人—中國”這個共同體框架下,走向“被政治化”的道路。
理論上,有“政治化”就必定有“去政治化”?!叭フ位钡穆窂绞恰罢位甭窂降牡雇疲布创嬖凇叭フ位钡目赡苄?。但“文化政治化”的主要動力是施動者,施動者有意建構(gòu)“文化政治化”并從中獲益,而“去政治化”意味著既得利益的損失,所以從施動者的角度,無論是主動型還是被動型,“去政治化”都顯得動力不足。在主動型“文化政治化”中,由于文化所屬者與施動者為同一主體,只要這一主體內(nèi)部達成共識并付諸行動,并且產(chǎn)生某種負面意義時,“去政治化”就有被提上議程的必要性。但在被動型“文化政治化”的現(xiàn)象中,“去政治化”顯得更為艱難。由于作為既得利益者的施動者不是文化所屬者,文化淪為施動者的政治工具,他們不可能推動“去政治化”。而文化的所屬者,如東南亞華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文化弱勢方,他們是否有能力推動“去政治化”的議程?既然“文化政治化”本是被有意構(gòu)建的,并不會以華人族群的意志為轉(zhuǎn)移,那么,被動型“去政治化”,是否不可行?
根據(jù)“文化政治化”路徑的角度,本文意欲推演“去政治化”的可行性構(gòu)想,包括在啟動階段還原文化問題本質(zhì),堅持以文化溝通、交流和發(fā)展為重點的政策;在上升階段影響施動者,引入權(quán)力更大的第三方介入和干預;在傳播階段阻斷邏輯紐帶,敦促有關(guān)政府部門極力打擊不實新聞和極端言論。據(jù)此,對東南亞華人文化的“政治化”現(xiàn)象采取“去政治化”的舉措,可采取第三方干預,如當?shù)卣⒎钦M織(如宗教團體、文化機構(gòu))、其他族群等,將“文化政治化”“降級”,將其還原為文化問題,回歸文化的本質(zhì)?;诖耍诒粍有汀拔幕位敝?,處于弱勢方的文化所屬者并非束手無策,同樣可以采取一些舉措,推動“去政治化”的議程。
東南亞華人在傳播與傳承華人文化時,也已意識到“文化政治化”的問題,并進行“去政治化”的嘗試,且取得一定成績。在有些國家,孔子學院被別有用心的人視為中國進行所謂“文化滲透”的重要手段。2020年8月,美國污名化中國孔子學院為“外國使團”,因為這類荒謬的原因,歐美部分國家甚至關(guān)??鬃訉W院。東南亞的孔子學院也面臨類似的問題,而當?shù)厝A人則在有意無意間采取了“去政治化”的舉措。當前,印尼有8所孔子學院,印尼的孔子學院更多被稱為“漢語教學中心”“漢語中心”“普通話中心”等。在重要場合、印尼文新聞報道上,印尼孔子學院很少被直接稱為“孔子學院”,相關(guān)華人負責人努力擴大孔子學院的文化傳播力和影響力,減少原住民對孔子學院的負面關(guān)注,進而嘗試對華人文化,尤其是孔子學院“去政治化”。緬甸也有相似的情況,曼德勒永福語言電腦學??鬃诱n堂的特點是以語法教學為主,把文化和語言剝離,重視語言的結(jié)構(gòu)而非內(nèi)容,[26]漢語教學作為第二語言是主要目的,但不教授中華文化。這些都是“去政治化”的嘗試,在一開始就盡量避免文化與政治的糾葛與沖突。華人之所以做如此嘗試,如此隱晦地開辦孔子學院或孔子課堂,并非“名不正言不順”,更多是出于發(fā)展華文教育的考慮,以避免華人文化被推向輿論焦點,減少孔子學院、華人文化被“文化政治化”的可能性,也是“去政治化”的表現(xiàn)。
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原因常與客觀存在無關(guān),而與施動者的主觀意圖和權(quán)力階級息息相關(guān)。這不但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東南亞華人文化、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的發(fā)展,也影響著中華文化在東南亞國家的傳播與傳承,阻礙了中國與東南亞國家的文化交流與合作,甚至影響著中國的國家形象,使“一帶一路”倡議在東南亞的建設(shè)與發(fā)展蒙上陰影。近年來,在部分域外大國的鼓吹下,空穴來風的所謂“中國威脅”甚囂塵上,“中國目的”更是飽受質(zhì)疑,東南亞部分國家也隨之受影響。在新冠疫情的影響下,東南亞社會對華的負面情緒,一再放大,內(nèi)容涉及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等多個領(lǐng)域。若這些問題被“政治化”,甚至上升至更為嚴重的“安全化”,將對中國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因此,如果“去政治化”舉措能夠?qū)崿F(xiàn),東南亞華人文化“被政治化”的現(xiàn)象將會有所緩和,同時,也有利于促進中國與東南亞國家的人文交流與合作,增進中國與東南亞國家之間的民心相通。
[注釋]
[1]譚天星:《變異與繼承:談從“華僑文化”到“華人文化”的發(fā)展》,《華僑華人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
[2]莊國土:《論東南亞的華族》,《世界民族》2002年第3期。
[3]梁英明:《從東南亞華人看文化交流與融合》,《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06年第4期。
[4]楊啟光:《試論印尼華人文化》,《東南亞研究》2006年第4期。
[5]C. Hay,Why We Hate Politics,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7, pp.27-28.
[6]A. Toplisek, “Rethinking (De)Politicisation in Liberalism: Macro-and Micro-political Perspectives”, in J. Buller, P.E. Donmez, A. Standring and M, Wood(eds.),Comparing Strategies of (De)Politicisation in Europe: Governance,Resistance and Anti-politic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25.
[7]參見:周玉淵:《發(fā)展中國家債務問題政治化的影響與反思》,《國際展望》2020年第1期;潘玥:《中國海外高鐵“政治化”問題研究——以印尼雅萬高鐵為例》,《當代亞太》2017年第5期;毛德松:《當代“國際經(jīng)濟政治化”簡析》,《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1998年第10期。
[8]參見:金炳鎬、孫軍、肖銳:《民族問題“去政治化”、“文化化”:“新思路”還是“老套路”?——民族理論前沿研究系列論文之三》,《黑龍江民族叢刊》2012年第3期;畢躍光:《國家類型與民族問題的解決——兼談國家對少數(shù)民族政策的“政治化”與“文化化”》,《世界民族》2009年第4期;都永浩:《政治屬性是民族共同體的核心內(nèi)涵——評民族“去政治化”與“文化化”》,《黑龍江民族叢刊》2009年第3期;陳玉屏:《民族問題能否“去政治化”論爭之我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7期;陳建樾:《多民族國家和諧社會的構(gòu)建與民族問題的解決——評民族問題的“去政治化”與“文化化”》,《世界民族》2005年第5期。
[9]參見:陳根發(fā):《論宗教寬容的政治化和法律化》,《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7年第2期。
[10]劉澤華:《關(guān)于政治文化研究的筆談》,《天津社會科學》1991年第3期。
[11]S. Wright, “The Politicization of ‘Culture’”,Anthropology Today, Vol. 14, No. 1, 1998, pp.7-15.
[12]許利平、薛松、劉暢:《列國志·印度尼西亞》,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1~2頁。
[13]郭武:《“一帶一路”視域下的印尼道教》,《世界宗教文化》2019年第1期。
[14]“5 Fakta Patung Dewa di Tuban yang Diprotes Warga, Nomor 5 Bikin Berdecak Kagum!”,Tribunnews, 7 Agustus 2017, https://wow.tribunnews.com/2017/08/07/5-fakta-patung-dewa-di-tuban-yang-diprotes-warga-nomor-5-bikin-berdecak-kagum?page=2,2019年10月20日瀏覽。
[15][17]游弦鶴:《“不能代表印尼文化”印尼最高關(guān)公像爭議聲中被遮蓋》,環(huán)球網(wǎng),2017年8月9日,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K4zjR。
[16]“Xay V?n mi?u 271 t? ? t?nh, có l?ng phí quá kh?ng?”,Báo Tu?i tr?, 8 June 2015, https://tuoitre.vn/co-can-xayvan-mieu-tram-ti-758502.htm,2020年5月15日瀏覽。
[18]《丹戎士拔中文路牌再掀議 雪大臣:下周宣布拆與否》,東方日報,2019年6月29日,https://www.orientaldaily.com.my/news/central/2019/06/29/296201。
[19]《雪州蘇丹諭令撤下中巫雙語路牌》,聯(lián)合早報,2018年11月19日,https://www.zaobao.com.sg/realtime/world/story20181119-908958,2021年7月4日瀏覽。
[20]“Azmin ‘Tidak Tahu’ Tukar Tulisan Cina, MB Kata Mesyuarat Exco ‘Tidak Dimaklum’”,Mindarakyat, 22 November 2018, https://www.mindarakyat.net/2018/11/azmin-tidak-tahu-tukar-tulisan-cina-mb.html,2020年5月18日瀏覽。
[21]“Beredar Video Demo Tolak Lampion di Solo, Cek Ini Fakta Sebenarnya”,Solopos, 21 Januari 2019, https://soloraya.solopos.com/read/20190121/489/966505/beredar-video-demo-tolak-lampion-di-solo-cek-ini-faktasebenarnya,2019年10月23日瀏覽。
[22][23]“The State of Southeast Asia: 2021 Survey Report”,ISEAS, 2021, https://www.iseas.edu.sg/wp-content/uploads/2021/01/The-State-of-SEA-2021-v2.pdf,2021年3月10日瀏覽。
[24]《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印度尼西亞共和國關(guān)于雙重國籍問題的條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1960年,http://www.npc.gov.cn/wxzl/gongbao/2000-12/23/content_5000688.htm。
[25][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頁。
[26]《緬甸華文教育與緬甸華人的命運糾葛》,《海外華文教育動態(tài)》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