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駱駝

從省城回“哈拉其蓋”，要驅(qū)車三百多公里。我們已經(jīng)在沙海里行駛了將近一小時。一路向西，這是唯一的公路，見不到四季變化，時光靜止，朔風(fēng)凜冽，逐沙而來，藍(lán)天和黃沙分享著空曠與遼遠(yuǎn)，幽靜的沙海埋藏著無數(shù)過往者的青春，荒涼的沙丘下是逆風(fēng)者的足跡與靈魂。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很多年，曾經(jīng)的壯志凌云，變成了豪飲風(fēng)沙、汗灑戈壁的旋律，經(jīng)年累月伴隨著蒼茫與孤獨，緩緩沉寂。

回去之前，我去相了一次親，其實我并不喜歡相親。以前自以為長得很帥，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那種帥?？墒前荨肮渖w”的鹽堿水所賜，這幾年我的頭發(fā)越來越少，發(fā)際線至少上移了兩厘米，已經(jīng)變成鳥見鳥散、花見花謝的那種帥了?，F(xiàn)在家里對結(jié)婚這事催得很急，但是哈拉其蓋的女人就像沙漠里的樹，少得可憐，所以被逼無奈走上了相親這條路。

姑娘叫馬麗，城里人，比我大一歲半，老秦介紹的。老秦說：“這姑娘很善良?！痹诶锨氐拇叽傧?，我主動和馬麗聯(lián)系起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但僅限于微信聯(lián)系，看過照片，還沒有真正見過面。

今天，正好到城里出差，就鼓起勇氣約了馬麗。馬麗選了一家俄羅斯餐廳。城里的陽光真好，照到哪里都是五顏六色的。暖暖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粉里透紅，她淺淺一笑，那雙含笑似語的杏眼放出了強烈電波，讓我有些亢奮。而我的氣質(zhì)擺脫不了哈拉其蓋的沙土味兒，跟馬麗坐在一起，不像是相親，更像是父女重逢。我腦子里冒出兩個詞“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她吃黑面包配魚子醬的樣子很優(yōu)雅，此時，我突然很邪惡地想到，如果和她接吻時，她的嘴里會不會還殘留著魚子呢？我想倒一杯水，她也伸手過來倒水，我碰到了她的手，白嫩細(xì)滑富有彈性。我們同時把手縮回去，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擔(dān)心她猜到了我邪惡的想法，趕緊低下了頭。

馬麗主動給我講了，大三時與朋友徒步穿越沙漠遇險，被老秦救命的事。她說：“永遠(yuǎn)忘不了秦叔叔的救命之恩，永遠(yuǎn)忘不了那身綠軍裝?！彼X得軍人是最安全可靠的，動情之處，眼含熱淚。

“秦叔叔？老秦是我的同事，那你也得管我叫叔叔！哈哈哈！”我想開個玩笑。

“你想占便宜！我比你大一歲呢，你得叫我姐！”她并沒有生氣。

分別的時候，她頭發(fā)上的香味隨風(fēng)而來，慢慢地沁入我的胸腔，我可能對她有感覺了。而她趕時間，揮了揮手，匆匆而去。我明白，這與我以前的相親一樣，聊得很好，那是出于禮貌，再見之后就再也不見了。

打著補丁的公路無限延伸到天的盡頭，過了前面那道沙梁，就可以看到562號界碑，界碑上的國徽和“中國”兩個字特別醒目。每次路過，我們心中都充滿自豪，會下車莊嚴(yán)致敬，這是習(xí)慣，也是儀式。

其實，這里沒有大漠孤煙，也沒有長河落日，公路上除了我們，看不到移動的東西。我們像賽車手一樣躲避著公路上的坑洼，車身隨著路面起伏，車輪摩擦地面發(fā)出震耳響聲，感覺整個身體都要顛散架了。我們的目的地是沙海外面的戈壁灘，此時我們已經(jīng)看到距哈拉其蓋38公里的路牌，那是一個標(biāo)志，過了那里就穿過沙海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起?！拔?，快到了吧？吃點湯面啊！”

“老秦打來的？我還真有點餓了。你說，沒有老秦，咱們是不是都得餓死？”青格樂點了支煙，邊說邊抽。

“老秦要是轉(zhuǎn)業(yè)走了，我肯定得餓死！但你不會餓死，你是有老婆的人！”

“滾蛋！你就是忌妒我！有老婆就是好，氣死你！哈哈哈！”青格樂故意逗我。

“你有老婆又咋樣，還不是看不見，摸不著，你就是半條光棍！”

“半條光棍也比你那條燒火棍強！對了，你跟那姑娘見面聊得怎么樣？”青格樂主動問起我相親的事。八字還沒一撇，我不想說太多，就隨便應(yīng)付了幾句。跟馬麗見面時的一些非分之想，更不敢跟青格樂說，如果他知道了，就相當(dāng)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看來有戲！”他一臉壞笑地說。

“應(yīng)該沒戲。那姑娘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長得又好看，不可能嫁給一個沙漠里的邊防警察，除非腦子進(jìn)水了?！?/p>

“邊防警察怎么了？沒有邊防警察，哪有國家安寧？如果能嫁給邊防警察，那是一種榮耀，她應(yīng)該驕傲自豪?！鼻喔駱愤€挺把自己當(dāng)回事。

以前，我看別人穿軍裝覺得特別帥，自己真正穿上以后，才知道背后的苦和累。天真地認(rèn)為，大學(xué)生來基層鍛煉幾年，很快就可以回到城里，可撞進(jìn)來就出不去了。孤獨和寂寞常常讓我恐懼，我太想回到城里了，我不想一輩子都陷在這堆沙子里拔不出來。我可沒有老秦的覺悟，如果讓我一輩子待在這里，我會憋死的，我只想早點離開哈拉其蓋，找個老婆，平平淡淡地生孩子，過日子，照顧父母，可是想離開這里談何容易。

哈拉其蓋生產(chǎn)寂寞，也盛產(chǎn)艱苦。我們剛分到哈拉其蓋派出所不久，青格樂的未婚妻就追到了哈拉其蓋，生米煮成熟飯的那天夜里，我搬到了老秦的屋里。我?guī)状瓮低档叵崎_窗簾看對面的房間，他們居然整晚都不關(guān)燈，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他倆戰(zhàn)斗的場面，內(nèi)心有點失落。

我經(jīng)常跑到沙梁上吼幾聲，排解心里的壓抑，我給這種吼起了一個名字——“吼沙”。說來也怪，好幾次竟然把巴特兒的駱駝吼來了。它的眼睛似乎有魔力，跟它對視不了多久，心里就平靜下來，不自覺得放慢節(jié)奏、放平心態(tài)。這種情緒是階段性的，如果能多辦幾個大案，再立個功，那種壓抑就會變成愉悅。

這幾個月，追逃圍堵越境人員的任務(wù)特別重，每個星期都是連軸轉(zhuǎn)，現(xiàn)在渾身沒勁兒，身體像被抽空了，經(jīng)常感覺腳下踩著棉花。我開著車，突然困意泛活，我的眼皮像兩片磁鐵，拼命地往一起粘。這時，一輛貨車出現(xiàn)在公路上，突然在不遠(yuǎn)處停下來，片刻之后加足馬力仿佛要起飛，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那一瞬間，我的腦袋是空白的，甚至是麻木的。那奪命的會車，形成一股強勁的風(fēng)，把我的臉都吹變形了。我猛打方向盤，來不及回轉(zhuǎn)，直接扎進(jìn)了路邊的沙子里。

車停下了，我驚出一身冷汗，困意全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青格樂被我的急剎車驚到了，粗魯?shù)匕盐覐能嚴(yán)镒С鰜?，自己坐到駕駛位上。青格樂個子不高，很敦實，明顯上身長而下身短，別看他腿短，但他跑得很快，而且勁兒特別大，他剛才差點把我胳膊拽脫臼。

“媽的，怎么開車的！這是要命呢！”我快被氣炸了。

“不對勁兒！這車有問題！我好像看到羚羊角了！”青格樂警覺地說。

還沒有回過神的我和青格樂對視了一下?！笆菃幔渴遣皇且驗榭吹搅宋覀兊木嚥排艿?？”

“追！”青格樂把油門踩到了底，他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來了。我趕緊跟所里報告情況。

“喂？老秦啊，是你值班嗎？有個情況跟所里報一下。我們現(xiàn)在在38公里這兒，遇到一輛可疑的貨車，現(xiàn)在我和青格樂要追上去看看。具體情況一會兒再說?！?/p>

“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他們有武器。保持距離，不要追得太緊。如果察覺有危險，立即申請支援。實在不行先放過去，讓其他卡點堵他們。”老秦交待得很細(xì)。

貨車開得飛快，我們一直在追，眼前塵土飛揚，蕩起一層層沙礫。貨車突然沖下公路，朝無路的戈壁奔去。青格樂毫不猶豫地跟上去。我們的車劇烈顛簸，如同在海上飛馳的快艇，我能感覺到臉上的肉在猛烈抖動，五臟六腑都在移位，我緊緊地拉著車門上的把手，有好幾次我都要吐出來了。眼看就要追上貨車了，結(jié)果它又停下來了。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下車盤問了。

突然，青格樂說：“別動！”

話音未落，貨車加速倒車，直接向我們沖過來。青格樂極速轉(zhuǎn)向，貨車如惡狼般緊逼不放，轉(zhuǎn)著圈撞向我們，四周塵土漫天翻滾，我們都看不到路了。貨車趁機撞向我們，一陣劇烈的撞擊，我整個人都暈了。貨車又轉(zhuǎn)到青格樂那一側(cè)，繼續(xù)撞過來，盡管氣囊彈出來，青格樂的額頭還是被劃開一道口子，血瞬間流出，我們的車停下了。貨車以勝利的姿態(tài)，揚長而去。

我們眼睜睜看著貨車逃走，肺都?xì)庹?，真是膽大妄為，居然連警車都敢撞，簡直就是亡命徒。青格樂兩眼冒火，掙扎著要繼續(xù)追，可是車已經(jīng)走不了，還怎么追。

“老秦，那輛貨車把我們的車撞壞了，往巴音浩勒方向跑了。青格樂受了點傷，我們現(xiàn)在追不上了，你把情況通報給那邊的派出所吧?！?/p>

沒能追上那輛車，真是窩囊。我和青格樂一路上都不說話。倆人的情緒如同這輛車一樣，引擎蓋向上翹起，“噠噠噠”拍打著，水箱一直冒著氣，心情真是壞透了。就這樣，我們開著這輛破爛的警車顛簸向前，離哈拉其蓋越來越近，我看見遠(yuǎn)處的沙丘上，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牽著一頭駱駝，從一棵胡楊樹旁走過，斜陽孤影，融入沙海深處。這個男人是個退伍兵，叫巴特兒，不太會說漢語，現(xiàn)在是一名義務(wù)巡邊員，巡了半輩子邊境線，無妻、無后、無家，與駱駝和馬相依為命。那背影仿佛是父親接兒子放學(xué)的一幕，讓我想起了孤獨生活的父親，有一年多沒見他了，心里涌起一些酸楚。

我和青格樂回到派出所時，已經(jīng)接近傍晚。我們剛停好車，老秦從蔬菜大棚里出來，一只手端著三個拳頭大的西紅柿，另一只手抓著兩根黃瓜、一把小蔥。他個子很高很挺拔，皮膚黝黑，膀厚肩寬，頭小臉方，腦門上的褶皺一層一層盤旋到發(fā)際線，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云貴高原的梯田。他的衣袖卷得很高，露出粗壯的手臂，青色的血管野蠻地爬行在干澀的皮膚下面。褲腿卷到了膝蓋，露出突兀的小腿肌肉。他頭頂快禿了，還留著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孤單地被風(fēng)吹起。看見我們平安回來，他笑了，露出一口黃牙，原本他的眼睛就很小，常年被風(fēng)沙侵蝕，被烈日暴曬，一笑連眼珠子都看不到了。

“安全回來就好！別垂頭巴拉的，今天逮不住，明天他們也跑不了，我已經(jīng)通報給巴音浩勒了。今晚給你們吃西紅柿雞蛋面，我剛炒了點肉醬，可以蘸著醬吃黃瓜和蔥?！崩锨厥菍幭娜耍目谝?，一聽就有黃河水的味道，渾厚沙啞，像牛在沉吟。

老秦做的面真好吃，好吃到在整個哈拉其蓋沒有對手。飯桌上，大家聊起了轉(zhuǎn)業(yè)的事。老秦是所里最老的干部，他已經(jīng)超齡，實際上最有資格、最有把握轉(zhuǎn)業(yè)的就是他了，按政策他早就該轉(zhuǎn)業(yè)了。今年老秦也確實想轉(zhuǎn)業(yè)。我們都很矛盾，如果按資歷排隊，老秦肯定排第一，但是每個人心里都有小九九，都想爭取先走。

老秦是個好人，本事很多，不僅抓偷越境的人有一套方法，他還會做飯，能給人看病，我們都很依賴他。關(guān)于轉(zhuǎn)業(yè)的名額，他已經(jīng)讓了好幾年了，大家嘴上不說，心想都希望他再讓一次，可是看樣子他今年是不準(zhǔn)備讓了。上個月，他已經(jīng)偷偷地收拾東西了。去年，老秦被評為“全國戍邊模范”，這是上級對他的肯定，他激動得老淚縱橫，那淚水里說不清是自豪，還是委屈，只能說甘苦自知。

吃完晚飯，我和老秦坐在臺階上抽煙。老秦一直沒說話。

“怎么，有什么心事嗎？”我能感覺到老秦情緒的波動。

“沒什么！今年不轉(zhuǎn)業(yè)了。明年再說吧。”老秦深吸了一口煙，語氣里有些無奈。

“為什么？”

“副所長的母親得了癌癥，他想轉(zhuǎn)業(yè)回去照顧。”老秦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

“哦，你想把名額讓出來？有沒有跟嫂子商量一下？”我知道就算老秦讓出來，也不會輪到我，只是替他可惜。

“不用商量，我說了算。大不了晚一年回家，二十幾年都熬過來了，不差這一年?！彼f得很牽強。

說實話，派出所的條件太艱苦了，沒人愿意留下來，很多人待不了一年就申請調(diào)回城里，調(diào)動不成就想辦法轉(zhuǎn)業(yè)。有的年輕人轉(zhuǎn)業(yè)不成就復(fù)員，連干部身份都不要了。老秦是老典型，人們并不在意的“奉獻(xiàn)精神”，在他看來似乎特別重要。

夜里，老秦睡不著，在屋外抽了很多煙。外面的溫度很低，他裹緊棉大衣，踱來踱去，在地上走出了兩行掙扎。第二天，他找教導(dǎo)員把轉(zhuǎn)業(yè)申請撤了回來。今年的轉(zhuǎn)業(yè)辦得很快。不到一個月，副所長的轉(zhuǎn)業(yè)命令就到了。

副所長走的那天，我們喝了一次大酒，算是給他餞行。老秦酒量大，一直很清醒。副所長喝得連哭帶笑的，抱住老秦整整哭了一晚上。其實，我也哭了，但我不知道為什么哭，心情很復(fù)雜，是羨慕副所長獲得自由，還是感慨老秦的無私，終究還是說不清楚。

上面的機構(gòu)改革說來就來，推進(jìn)速度太快了。我們都始料未及。所有的人事關(guān)系全部凍結(jié)，這也就意味著老秦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轉(zhuǎn)業(yè)了。老秦表面上很平靜，可他卻反復(fù)地說：“看來得干到退休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我知道老秦心里不好受，但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沒什么后悔的。我十五歲就成了孤兒，最早在云南當(dāng)兵，緝過毒，受過傷，立了一等功，破格提干，后來又被送到軍醫(yī)院學(xué)習(xí)，我的一切都是組織給的。說小點是哈拉其蓋需要我，說大點是國家需要我，人得懂得感恩，不能說走就走！反正部隊工資高，錢全寄回去了，家里娃娃也大了，婆姨也好著呢，還在村里蓋起了小樓房，沒什么要操心的。主要是，我從小沒爹沒娘，真羨慕別人能侍奉老娘！咱們這些人虧欠家人的太多了，副所長還有機會照顧老娘，就趕緊照顧吧，別等人沒了再后悔。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老秦的眼淚在打轉(zhuǎn)。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脫口而出。

“對對對，還是你有文化！”

在老秦面前，我覺得很慚愧。他就像巴特兒的那頭駱駝，一直守著這片沙漠。他每天走著相同的路，做著雷同的事，在枯燥和寂寞中咀嚼著生命的韻味，柔情中蘊含著韌性，知足而平靜，平凡而渺小，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無法照亮整個夜空，卻努力照亮他的四周。望其項背，我永遠(yuǎn)也達(dá)不到他的境界。

凌晨的時候，我們正睡得酣暢。巴特兒火急火燎地沖進(jìn)來，漢語說得本來就很生硬，一著急夾了一大堆蒙語，青格樂趕緊給翻譯。原來，巴特兒家的馬生不出小馬駒，快憋死了。巴特兒無助地望著老秦，不停地給老秦雙手作揖。老秦說：“好多年沒干這營生了，手生了，試試吧！”于是，老秦趕緊穿戴好，從柜子里包了幾件手術(shù)工具，跳上巴特兒的摩托，就沖進(jìn)了夜的深處。

正是春寒的時候，冰冷的風(fēng)在夜的裹挾中，將路邊的一株株駱駝刺吹得“嗖嗖”響。飛馳的摩托車，激怒了暴戾的風(fēng)，無情地切割著老秦的臉，刺入他的身體。天空中一道流星劃過，點亮了浩瀚的黑暗，伴著滿天的星辰隕落。

巴特兒說：“流星是好兆頭！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氣?！?/p>

老秦說：“放心，肯定能給你帶來好運！”

中午的時候，巴特兒騎摩托送老秦回來了，還帶來半只羊。老秦說，巴特兒請大伙吃羊肉。晚上，老秦給大伙燉了一大鍋肉，香味飄得很遠(yuǎn)，隔著好幾間屋都能聞到。我已經(jīng)忍不住了，偷偷站在灶臺邊，口水在嘴角醞釀著，但我控制住了，沒讓口水流出來。老秦揭開鍋蓋，夾了一小塊給我。

“嘗一下，咬得動嗎？”

“燙！燙！燙！”我趕緊用手從嘴邊掏出那塊肉，吹了又吹，又放進(jìn)嘴里。這是一個很知足的晚上，大家吃得很過癮。

吃完肉，我和老秦坐著抽煙。青格樂躲到角落里跟老婆打電話，電話一接通，他就“戲精”上身，立刻從公牛變成羊羔子，好像要找奶吃一樣，哼哼唧唧，肥膩得很，真沒想到一個膀大腰圓的爺們兒居然會撒嬌。隔著門都能聽到，肉麻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此時，我心中也泛起了漣漪，不由地拿起手機，撥通了馬麗的電話，本來我是想問她上次見面后，對我的印象如何，可實在開不了口。只好沒話找話說：“我們今天吃羊肉了，老秦做的，可香了，我都吃得走不動了！”

馬麗問：“有什么事嗎？”

她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難道她就不能問一下，我對她的印象怎么樣嗎？如果她問了，我就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了。比如，我對你印象挺好的，如果你沒什么意見，咱們可以先處一處?？墒牵F(xiàn)在似乎看出了我的套路，假裝聽不懂我的意思，吊著我的胃口，真讓人撓心撓肺。

“嗯……嗯……嗯，咱倆上次見面，不知道你覺得我怎么樣？”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主動說出想說的話。

馬麗說：“挺好的，我挺喜歡跟你聊天的。不過相隔太遠(yuǎn)，見不到面是個很大的問題。”她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清不楚的，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和我聊天？這兩個意思可不一樣。如果是“喜歡我”，那就是說可以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如果是“喜歡和我聊天”，那就是在敷衍我。

“如果你沒什么事，我先掛了，我還有事要出去一下。”她的語速很慢，但每個字都像提前準(zhǔn)備好的釘子，一枚枚釘?shù)搅宋业男呐K上。

掛了馬麗的電話，這一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真想知道馬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小樣兒，一個大齡剩女，還故意拿捏我！后半夜，我想通了，老子不尿她，看她什么時候能嫁出去！

戈壁灘的早上，靜美如畫。刮了一夜的風(fēng)，沙丘的輪廓變得更加清晰，陽光灑在沙丘上，金光燦燦。幾株孤獨的駱駝刺，根及深處滋養(yǎng)著頑強的生命。我盯著派出所院墻上那句話，默讀了好幾遍：“缺水不缺精神！”可什么是精神呢？我一直沒明白。

我們正吃著早點，巴特兒就來報警。他看到了562號界碑處，有很多陌生人的腳印。這段日子，越境者確實特別多。所長帶著我、青格樂、老秦、巴特兒，一起趕到562號界碑。越境者跟“狐貍”一樣狡猾，白天不動，晚上才出來。我們得先潛伏下來，晚上出擊。春天的風(fēng)沙很猛，能將地上的小石子吹上天，打在臉上特別疼。我們躲在幾株沙柳后邊，青格樂像糖炒栗子一樣翻來翻去，真煩人。

這幫“狐貍”反偵察能力很強，我們伏了一天，結(jié)果他們更換了越境地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們重新部署了戰(zhàn)術(shù)，開始悄悄移動設(shè)伏，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第二天晚上，我們把設(shè)伏點移到了界碑西端，等待的過程特別漫長。青格樂要抽煙，老秦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聲說：“千萬可不敢抽，這是晚上，你一抽就暴露了，那咱們今天白等了！你又不是新人，這點規(guī)矩都忘了！”老秦的話還沒說完，我們的前方突然閃起一道白光。所長小聲說：“是手電筒！”大家一下就激動起來，大魚終于出現(xiàn)了，我已經(jīng)開始預(yù)熱了。

可是我們等了很久，也沒有人出現(xiàn)。所長帶我們貓著腰，悄悄移動過去，可是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幾行腳印和吃剩的東西。

巴特兒說：“我敢肯定是越境的?！?/p>

所長說：“這些家伙去哪兒了？”

老秦說：“黑天半夜，他們不熟悉路，肯定會用手電，還是要找光?！?/p>

我們再一次潛伏下來，等待光的出現(xiàn)。果然，還是老秦有經(jīng)驗，沒過多久，我們的四點鐘方向出現(xiàn)了晃動的光。我躍躍欲試地要奔過去立頭功。所長一把拉住我，讓我先別亂動，他指揮我們分兩路包抄。于是我們尋著光的方向去找，還真找到了幾串腳印，順著腳印一直找到了凌晨，終于找到了那幾只狡猾的“狐貍”，不過有一個已經(jīng)渴死了，還是個年輕的姑娘，那么小，真可憐。這幾個人大概已經(jīng)走不動了，根本沒有反抗，束手就擒。押回所里后，給他們吃飽喝足了，就準(zhǔn)備移交到支隊去。

所長派我和青格樂、老秦，一起去支隊移交。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天黑前我們要趕到城里，一刻也沒敢耽擱。不成想，我們在半路上遇到沙塵暴。眨眼的工夫，一面黑幕從天到地，慢慢地移動過來，眼見天越來越昏暗，如同張開口的袋子，把天地都裝了進(jìn)去。車的四周就變成灰蒙蒙的，風(fēng)像打嗝似的一陣陣翻滾。黑幕一點點逼近，瞬間如同夜晚。我感到越來越局促氣緊，越來越不能呼吸。地上的碎砂石被狂風(fēng)吹起，密集時如傾盆大雨落下，胡亂地拍打在車窗玻璃上。這么大的沙塵，也許我們會死在這里，我眼睛都不敢睜，趕緊彎下腰，把頭縮進(jìn)衣服里，死死地握住安全帶，車身劇烈地?fù)u擺著，車慢慢偏移，滑到了路基下面，幸好沒被掀翻。謝天謝地，我還活著！回頭看看，車上那四個越境者都在車上，我的心才踏實下來。

這場風(fēng)沙太大了，把路都蓋住了。此時，我們躲在汽車?yán)锊桓覄?，很快就被彌散的土腥味蓋住了。我覺得鼻子干癢，毛細(xì)血管正一點一點地裂開，嘴里都是沙子，嘴唇也裂開了，難受得要命。青格樂將大衣的領(lǐng)子立起來，把脖子縮進(jìn)軍大衣里，擋著嘴和鼻孔，只露一雙眼睛，像一只烏龜，看著他滑稽的樣子，我卻笑不出來，其實我比他還緊張。

“怎么沒有發(fā)布?xì)庀箢A(yù)報呢？早知道有沙塵，就應(yīng)該再早點出發(fā)了?！崩锨剜止局?。

這沙塵暴像個壞脾氣的孩子，脾氣說來就來，帶著飛沙走石，沒完沒了地哭，你能看到它的存在，卻沒辦法形容它的樣子。我們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判斷亮的地方是天，暗的地方是地。我實在憋得慌，只是把車窗打開了一指寬的縫隙，聽得見漫天沙塵游走的聲音。

青格樂說：“兄弟，快關(guān)上，沙子都進(jìn)來了！”

的確，這個時候開窗就等于吃沙子。關(guān)了窗，閉上眼，等著這場沙塵暴的尾巴過去。這風(fēng)沙的聲音好像孤狼的哀嚎，真夠嚇人的。漫長的等待真是一種煎熬，好在沙塵暴越來越小，透過落滿浮塵的擋風(fēng)玻璃，終于看到天色亮了起來。沙塵暴慢慢過去了，天地恢復(fù)了平靜，空氣依然是渾濁的。車還陷在沙子里，我們拼命地挖，車還是開不出來。

青格樂說：“看來，得把車上那四個人叫下來，搭把手！”

老秦說：“算了，萬一他們跑了，那麻煩可大了！”

我說：“沒事，他們往哪跑？再跑也跑不出這戈壁沙海?！?/p>

老秦沒有再反對。青格樂用蒙語跟那四個人說，要老實點。

人多就是力量大，一下就把車從沙窩子里抬出來了。

青格樂剛上車，準(zhǔn)備打火。一只最小的“狐貍”趁我們不注意，居然戴著手銬跑了。這小子跑得真快，在沙地里都能跑起來，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上了沙梁，馬上就翻下沙梁了，如果讓他翻過梁，就看不見了。青格樂一直用蒙語喊：“別跑，再跑開槍了！”青格樂的槍已經(jīng)掏出來了。

老秦趕緊按住了青格樂：“千萬別開槍，還是小孩子呢，我去追！”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老秦已經(jīng)追出去了。我和青格樂趕緊把剩下的三個關(guān)進(jìn)車?yán)?。青格樂想跟老秦去追那小子。我不敢讓他去追，我一個人可看不住三個人。

“放心，老秦肯定能把那小子逮回來！”我心想，別看老秦平時是個廚子，那可是抓過毒犯的英雄，抓個小孩子，易如反掌。

青格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兩頭為難。約莫過了半個多小時，老秦押著那個小孩出現(xiàn)在沙梁上了。

“快看，我就說了老秦寶刀不老哇！緝毒英雄抓個偷越境的小孩，還不是跟抓小雞似的。”我遠(yuǎn)遠(yuǎn)地向老秦?fù)]著手。青格樂的表情這才放松下來。

雖然沙塵暴停了，但風(fēng)還是有點大，老秦押著那小孩低頭迎風(fēng)往回走，衣服被風(fēng)吹開了，像兩面旗子在招展。從老秦手中接過小孩，我趕緊把他關(guān)進(jìn)車?yán)铩?/p>

一陣風(fēng)把老秦的帽子吹走了，他的頭發(fā)像火苗一樣直往上躥，他趕緊去追，眼看要抓到了，不知道怎么停住了，不再追了，帽子越吹越遠(yuǎn)。

“老秦，怎么不追了！”我大聲喊。老秦不應(yīng)，慢慢地躺在地上，好像睡著了。

“看把老秦累的，還寶刀不老呢，我去扶一下！”青格樂趕緊跑過去，剛走到老秦跟前，他就聲嘶力竭地喊：“快過來，老秦不行了！”

我分明清清楚楚聽到“老秦不行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拼命沖過去，我邊喊邊哭，聲音都在顫抖：“老秦，老秦，醒醒，這里太冷，我?guī)慊厝ニ?！”老秦不?yīng)我。“快幫我扶上來！我要背他回去！”我向青格樂大聲喊到。

青格樂說：“不能背，快把衣服脫下來，兜住他的身體抬到車上，直接去縣醫(yī)院！”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青格樂說什么我就照做。真是輛破車，我拼命加油，車速還是那么慢，二十來公里的路仿佛是一條天路，走得很艱難。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求求老天爺，快點給讓出一條路，這是在救命?。　?/p>

“老秦！老秦！”青格樂不停地呼喚。

“老秦，快醒醒，馬上就要發(fā)警服了，你可是第一代移民警察??！”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哭聲穿透了陰云。車上那四個“狐貍”嚇得不敢吱聲，那個小孩突然嚎啕大哭。

老秦走了，沒能穿上曾經(jīng)渴望的新警服，當(dāng)然也看不到新警服上面的三個字“移民局”。

老秦并不老，再過一個月才滿四十三歲，人生短暫，他竟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留下。他救過那么多人，但我們卻拼盡全力也沒能把他救回來。他啰啰嗦嗦開導(dǎo)我安心工作的話，言猶在耳，此時回想起來，每一句都是那么真誠而溫暖。他總是把好的東西留給戰(zhàn)友，我們每個人都欠他的，是誰這么狠心非要把他帶走！都怪我，車開得太慢！如果我開得再快點，老秦就有救了！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

我?guī)屠锨卣磉z物的時候，打開了他的筆記本，里面的字寫得很大，雖然不好看，但很工整。其中一句話：“工作是大家一起做的，榮譽卻給了我一個人，我要更加努力工作。”這讓我很羞愧。老秦雖然沒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卻越來越偉岸。哈拉其蓋來來往往換了這么多人，我沒辦法想象，這么多年他一直留在哈拉其蓋，是靠什么熬過來的。

合上了筆記本，我發(fā)了一條短信給馬麗，告訴她老秦犧牲的事。馬麗回過電話來，哭得泣不成聲，她說一定要來送送老秦。

老秦是烈士，他的追悼會很隆重，北京的領(lǐng)導(dǎo)都專程來送他。這片平凡寂寞的戈壁沙海，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很多群眾從四面八方趕來送他上路。當(dāng)嫂子見到冷冰冰的老秦時，突然給了老秦一巴掌，眼淚瞬間傾瀉下來，只有眼淚沒有哭聲。過了好久，她才哭出聲：“哎呀呀，老東西，你是咋狠下心的，丟下我和孩子這么多年不管，說走就走了，等你等了二十幾年，你就連句話也不留，你可真狠心呀……”嫂子哭得暈過去了，人們掐了人中，她才醒過來，醒過來繼續(xù)哭。

馬麗來了，她給靜靜躺在那里的恩人磕了三個頭，眼睛紅腫，淚如泉涌。門口，突然有人撕聲裂肺地喊了句：“老秦一路走好！”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副所長回來了。哀樂低回，哭聲悲泣，安靜的靈堂被副所長的喊聲震醒，大家一起喊：“老秦走好！”哭喊聲此起彼伏。如果有一天，我像老秦一樣留在了哈拉其蓋，能做到老秦的一半，我覺得這輩子也值了。

送走了老秦，我的心情始終無法平復(fù)，有一種錯覺，老秦還在身邊?；氐脚沙鏊鹤屿o得令人窒息，門口的木凳拉長了時間的流動，廚房里沒有一點煙火氣，宿舍門口掛著一件襯衣隨風(fēng)搖曳。推開房門，再也聽不到老秦的聲音，空空蕩蕩，冷冷清清，我真不愿意走進(jìn)去。

身后有腳步聲，我回頭一看，馬麗站在院子中間。

她說：“回省城前，我想看看秦叔叔工作過的地方?！?/p>

我迎馬麗進(jìn)屋，陽光照進(jìn)來，窗簾很薄，像她的皮膚一樣，透著光。白色書桌上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煙灰缸里還存著陳舊的煙蒂，裹滿茶漬的杯子仿佛騰起氤氳。馬麗坐在書桌前，翻閱著老秦看過的書。我們彼此都不說話。我想打破尷尬，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她沒有接，而是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背上，溫暖而柔軟。我們相視微笑。

我望著窗外，白墻、藍(lán)頂、黃沙，紅色的大理石旗臺，鮮艷的國旗迎風(fēng)招展，我眼中充滿了色彩。我看到不遠(yuǎn)處的沙梁上，巴特兒的駱駝?wù)摇?/p>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

張戰(zhàn)峰

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全國移民管理文聯(lián)文學(xué)專委會理事，廣東省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佛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發(fā)表《尋找光明》《等風(fēng)來》《坡上開滿油菜花》等多部短篇小說，并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