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周
上海老報人邵瓊還記得,抗戰(zhàn)勝利后她從重慶來到上海,葉以群交給她一個任務,要她去接近張愛玲。當時葉以群正在主持文藝聯(lián)絡社,做的是團結上海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工作,爭取張愛玲自然成了他的目標之一。
抗戰(zhàn)勝利以后,聚集在重慶的許多進步文化人紛紛回到上海,茅盾、于伶、胡風、老舍、葉以群等都先后回來了。他們對上海非常熟悉,抗戰(zhàn)前也一直在這里生活。一時四川路一帶空置的房子變得緊俏起來,文化人們除了考慮家眷住宿以外,有的還把在重慶辦的刊物和出版社都搬到上海來了。他們的回歸給走出“孤島”陰影的上海文壇帶來了蓬勃的生氣。為了適應上海,重慶回來的文化人一改過去的窮酸穿著,大多換了西裝,很有紳士氣派。
邵瓊離開重慶《民主報》,應邀加盟上?!妒澜绯繄蟆贰.敃r剛剛復刊的這張報紙,由馮亦代、姚蘇鳳主編。到了上海,來接她的是重慶時的老朋友葉以群。邵瓊明白了,能來《世界晨報》,全靠葉以群的推薦。葉以群和馮亦代不僅是老朋友,而且都是同一個文藝機構的負責人。
中外文藝聯(lián)絡社成立于抗日戰(zhàn)爭即將勝利之際,以溝通中外、解放區(qū)與國統(tǒng)區(qū)文化交流為己任,側重介紹解放區(qū)作家的作品。葉以群在發(fā)表于1945年12月《文聯(lián)》創(chuàng)刊號上的《我來介紹“文聯(lián)社”》一文中說:“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八個月,文藝工作者聚集香港。不久內地的文藝(文化)出版活動就逐漸復生。于是,就有很多內地的地方刊物向留居香港的文藝工作者要求大量的稿件。同時,南洋各地的華僑報刊,也受到香港文化運動的影響而逐漸多起來,紛紛向香港要求稿件的接濟。這么一來,香港的文藝工作者卻立刻感到應付不暇了?!薄坝谑墙?jīng)大家商量,成立了一個中外文藝通訊社……這‘通訊社事實上成了各地的作者、編者和讀者的一個互助聯(lián)誼的機關。”“文通社”的通信聯(lián)絡網(wǎng)從內地的重慶、桂林,到南洋的新加坡、菲律賓,以至美國的紐約,十分廣泛。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文藝工作者紛紛輾轉南洋或內地,“文通社”也自行解散?!爸钡?944年,湘桂撤退之后,文藝工作者更加向重慶集中。同時,要求‘民主的呼聲響徹于整個大后方,而在廣泛的民主運動中又產生了不少的期刊,于是,重慶的作家們又感到了在香港時所感到的問題。在幾位朋友的同意之下,就于1945年夏成立了這個中外文藝聯(lián)絡社。”這時文藝通訊社變成了文藝聯(lián)絡社,簡稱“文聯(lián)社”,社長茅盾,總編輯葉以群,總經(jīng)理馮亦代??箲?zhàn)勝利后,他們三位全都回到了上海。晚于他們回到上海的邵瓊,一回來就接受了葉以群交代的任務。在前輩的回憶中“文聯(lián)社”有時被稱作文化聯(lián)絡社,有時又被稱為文藝聯(lián)絡社,可能是個人的記憶出入吧。
邵瓊通過各種關系獲得了接近張愛玲的機會。第一次見到張愛玲是某天下午,兩位朋友帶著邵瓊去南京東路上的“新雅”喝下午茶,“在幽雅的小包房內,她們和張愛玲寒暄后,喝著茶,聊著天,無外乎家長里短,吃喝玩樂之類。邵瓊當然帶著任務而去,悄悄觀察張愛玲,見其像一個時髦女郎,一套淡粉色綴花旗袍,長發(fā)呈波浪式披著,待人有點冷淡,有點矜持,或者說她過分清高了?!边@是張愛玲給邵瓊最初的印象,難免有些話不投機。這天回家后,邵瓊向葉以群作了匯報。這樣的下午茶去多了,邵瓊也心生厭煩,沒多大興趣了。而葉以群總是耐心開導她,說了解張愛玲,也是文化工作之一,做好了,可爭取她站到我們這邊。
又有一次聚會,張愛玲在閑聊中,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的小調來。這是抗戰(zhàn)電影《孤島天堂》中的插曲《何日君再來》,張愛玲唱得凄楚而無奈。邵瓊最終也未能完成葉以群安排的任務,此事就不了了之。(韋泱:《我曾去“團結”張愛玲》)
那時是1946年三四月間,張愛玲剛去溫州尋夫歸來,在溫州看見丈夫胡蘭成身邊已經(jīng)有了另一位女子,他卻不愿對感情作出一個明確的選擇,其實是舍不得放棄其他的女人。情緒低落的張愛玲剛返滬不久,才逐漸悟出胡蘭成不便直言,卻以行動做給她看的答復,心情更是不堪,常在人前掩抑著自己。胡蘭成還記得,一天“兩人在小巷里走,要我選擇她與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一個半月后,張愛玲就從上海給胡蘭成去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笨墒怯煤m成的話就更絕情:“其實我并不覺得愛玲與我決絕了有何兩樣,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見她,我與她如花開水流兩無情,我這相思只是志氣不墜?!睆垚哿嵝睦锏目鄲灍o人訴說,只能在《何日君再來》的歌聲中獲得些許的流露。
這也就難怪四十多年后張愛玲在美國想起上海的舊事,在《小團圓》里描寫九莉(即張愛玲)對之雍(即胡蘭成)的感受道:“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浴缸里又沒有書看,腦子里又不在想什么,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只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p>
在電影導演?;〉倪z物中,有一張柯靈和漫畫家丁聰?shù)暮嫌?,攝于上海魏家花園,有意思的是照片后景中張愛玲正與馮亦代交談甚歡。據(jù)說這是文華影業(yè)公司舉辦活動。當時柯靈受聘擔任簽約編劇,丁聰經(jīng)常繪制電影相關的海報。張愛玲的兩部電影《不了情》《太太萬歲》都是文華出品,?;а莸摹5珡垚哿岬膫€性不喜歡交際,也很少參加大場面的活動,據(jù)說這次難得出現(xiàn)在公司的派對上,也是?;≌f要介紹她與馮亦代認識,張愛玲才來了。馮亦代是英美文學的翻譯家,翻譯過毛姆的作品;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文學院讀的是英美文學,還是毛姆的粉絲,所以兩人的話題中肯定有毛姆(張偉:《?;∵z物中幾幀圖像的釋讀》)。兩人談到毛姆,自然特別投緣。也許馮亦代不僅僅會和張愛玲談毛姆,他還身兼著文藝聯(lián)絡社的總經(jīng)理,自然一定會向張愛玲介紹自己任職的這個機構,看來團結張愛玲的工作,要靠馮亦代出面完成了??上У氖牵麄円娒鏁r是1947年10月20日,沒過幾天,11月上海白色恐怖日益嚴重,葉以群遵照周恩來的安排陪同郭沫若、茅盾撤退去了香港。文藝聯(lián)絡社的主要負責人都離開了上海,自然前面的故事就沒有了下文。
讀懂前輩的故事也常讓我感慨人生的多變和無常。文化前輩們在他們年輕的歲月中都是四海為家,很難做到常居一地。顛沛流離、頻繁遷徙似乎是他們中許多人的宿命。在那個年代,他們?yōu)榱诉M步的文化事業(yè)把個人的安逸置之腦后,特別是有家室和孩子的,面對動蕩的生活更是不易,無可避免地經(jīng)歷著分離和相望。還有令我感慨的是,時代變遷說慢也慢,快起來也是猝不及防。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彼?947年推出的兩部電影取得了轟動的社會效應,大好前程似乎就在前面。可是僅僅兩年之后,她的電影文學路在上海就遇到了掙脫不去的瓶頸,那個坎再也無法逾越。
梳理一下文學圈子里關系的形成也是十分有意思的。鳳子回憶說,在重慶,文聯(lián)社的成立,葉以群是請示過周恩來的。在上海葉以群曾說服她先后接編了《海天》和《人世間》,而葉以群主持的文聯(lián)社是這些副刊和刊物稿件的主要來源。其中還從孔祥熙那里募得了一千法幣的捐款,當然孔祥熙不知道這筆錢是被用去辦進步雜志。馮亦代則記得:“1944年,大概春夏之后,以群說有件事要我考慮。原來他得到黨的指示,要在重慶成立一個機構,向國內外中文報刊發(fā)播解放區(qū)文藝作家如劉白羽、周而復、周立波、艾青等人的作品……于是我們就成立了文聯(lián)社。文聯(lián)社的活動資金,開辦時一部分費用則是由宋慶齡資助的?!?/p>
而在上海,柯靈把張愛玲介紹給?;?,?;∮职褟垚哿峤榻B給馮亦代。所以才有了馮亦代后來去美國訪問時要見張愛玲的事。張愛玲晚年選擇幽居避世,不論是美國,或是來自中國的客人,她都拒絕見面。不過曾經(jīng)有一次例外,1980年代初,馮亦代到洛杉磯訪問,想去看望張愛玲,托熟人向她聯(lián)系。張愛玲表示同意見面??墒牵瑥垚哿岬拇饛涂偸恰斑t復為歉”,待馮先生得到通知時,人已經(jīng)離開洛杉磯了。后來,馮亦代提到此事,感到萬分惋惜。
在歷史的長河中個人的生命何其短暫,即便風華絕代也是驚鴻一瞥??墒窃谌松甙耸曛?,每一日每一周的時鐘滴答,一年由五十二萬五千六百分鐘組成。我卻發(fā)現(xiàn)當這些前輩作家臨近人生的晚年,對于幾十年前的往事依然會那么上心。
1980年代中期,柯靈在上海寫了一篇文章《遙寄張愛玲》,向在太平洋彼岸的張愛玲致以良好的祝愿、親切的問候。已逾古稀的老人回憶起1943年初次見到張愛玲的情景仍恍若昨日。
“那大概是七月里的一天,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我看一看,那就是隨后發(fā)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jīng)》,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會見和談話很簡短,卻很愉快?!?/p>
當時柯靈在上海編輯《萬象》雜志。雜志的編輯部設在福州路晝錦里附近的一條小弄堂里,一座雙開間石庫門住宅,樓下是店堂,編輯室設在樓上廂房里。當時上海的文化,相當一部分就是在這類屋檐下產生的。而就在這間家庭式的廂房里,他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后來他們又多次見面,歲月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柯靈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每次張愛玲不同的服飾,甚至是細節(jié)。
“孤島”時期,“張愛玲已經(jīng)成為上海的新聞人物,自己設計服裝,表現(xiàn)出她驚世駭俗的勇氣,那天穿的,就是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p>
用今天的話來講,柯靈曾經(jīng)對張愛玲有知遇之恩,張愛玲于1943年寫成小說《傾城之戀》,翌年秋改編為四幕八場的現(xiàn)代話劇,請柯靈提意見。后來柯靈還為劇本上演,在多家劇團間奔走了一番。這臺戲后來在新光大戲院上演了,導演是當年上海的四大導演之一朱端鈞。這出戲連演八十場,場場爆滿,盛況空前。
柯靈的文章里提到的朱端鈞,建國后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副院長。他堪稱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一生執(zhí)導了九十多部話劇,其中包括了他所經(jīng)歷的年代中中國所有著名劇作家的作品。我還記得1976年北京舉行毛主席遺體告別儀式時,因為我家有一臺九英寸的凱歌黑白電視機,住在樓下的朱端鈞上樓來看電視,邂逅了特地步行了二十分鐘也來看電視的柯靈。兩位老熟人只是簡單地點點頭,整整兩個多小時連些許的寒暄都沒有。當時兩人都從牛棚里放出來不久,尚未獲得平反,還都是戴罪之身,恐怕不便多言。
朱端鈞住在枕流公寓的一樓,他家的陽臺上種了不少盆景,時??匆娝陉柵_上澆花,有時又在通過陽臺到公寓的大花園里散步。作為一位中國戲劇界著名的導演,朱端鈞性格內斂溫和。他行走不便,有一次我陪他去公寓對面的上海戲劇學院劇場看學生的演出,他拄著拐杖,說話輕聲細語,頗具仙風道骨。博學的他守護著一個傳統(tǒng)的婚姻,他的伴侶是一位不識字的傳統(tǒng)婦女,為他養(yǎng)育多個兒女。我還記得朱端鈞的死那么令人措手不及,1978年秋天,“文革”結束才兩年,他在戲劇學院排練場里,為上戲表演系的教師執(zhí)導復排話劇《雷雨》。排完戲演員們尚未離開,他率先走出排練場,突然倒地,送到醫(yī)院終告不治。他死于心血管破裂。那時他已七十高齡,《雷雨》是他“文革”后復出排的第一出戲。他曾說:“今后我死也要死在排演場?!弊罱K他如愿以償。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曾經(jīng)描寫了這樣一個場景:邵之雍過境上海,到九莉家去,坐到客廳里,正巧燕山打電話來,九莉裝作若無其事地去接,不想讓之雍知道她同燕山的事。張愛玲這樣寫九莉當時的心情:“她頓時耳邊轟隆轟隆,像兩簇星球擦身而過的大的噪音。她的兩個世界要相撞了?!毙≌f中的九莉一個人沉在兩個情感世界中,左右為難。而燕山據(jù)說是以電影導演桑弧為原型。其實生活中?;≌J識張愛玲時,抗戰(zhàn)已經(jīng)結束,胡蘭成已經(jīng)避難去了溫州。所以小說中描寫的場景是作者戲劇化的文學表現(xiàn),真實的張愛玲見到?;〉臅r候,前面那一顆曾經(jīng)火熱的星球已經(jīng)遠去,熱度已經(jīng)消退。
1946年8月柯靈把?;〗榻B給張愛玲,如果說柯靈是知遇,那么?;【透敲逼鋵嵉耐剖至?。抗戰(zhàn)勝利后,胡蘭成背著漢奸的罪名逃到溫州避難,張愛玲也受牽連。在當時的上海,輿論對張愛玲很不利,她被一些左翼文人視為文化漢奸的眷屬,處境艱難。在無奈的沉寂中,?;⊙埶木幾髌?,無疑重新點燃了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欲望。
張愛玲與?;『献鞯牡谝徊侩娪笆恰恫涣饲椤?。張愛玲只用了兩個月就寫完了。影片上映后轟動一時。?;〕脽岽蜩F,又讓張愛玲寫了部劇本《太太萬歲》。電影上映后也十分受歡迎。兩部成功的電影,把張愛玲的影響力從文學領域,擴展到更大的范圍。這兩次成功的合作大為改觀了張愛玲在都市文化氛圍中的窘境,也改善了她的經(jīng)濟生活。桑弧珍藏著幾張張愛玲攝于上海愛丁頓公寓的照片,估計是桑弧拍攝的,其中有的在臥房里,有的在陽臺上,照片都是近景,張愛玲也是素顏出鏡,由此可見張愛玲對于拍攝者的信賴,關系親疏可見一斑。那時他們正在合作第二部電影《太太萬歲》。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建立的友誼,后來曾發(fā)展成愛情。可惜好景不長,由于個性和家庭的原因他們沒有走到一起。
柯靈還記得,1950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邀出席?!凹竟?jié)是夏天,會場在一個電影院里,記不清是不是有冷氣,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網(wǎng)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過的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睆垚哿岬钠炫埏@然留給柯靈極深的印象。如今她留給讀者的深刻印象,不也就是一個裹挾在旗袍中的多情善感的上海女子嗎?
建國后擔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夏衍當時曾經(jīng)想邀請張愛玲到他領導的上海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所當編劇,但因為有人反對而擱置。其實,不論是抗戰(zhàn)后期的葉以群,還是建國后的夏衍,他們都沒有戴上有色眼鏡去看張愛玲,他們珍惜她的文學才華,希望看到她寫出更多的精彩篇章。不過對于張愛玲來說,去亦難,留亦難。擅長描寫上海公寓中家長里短、男男女女的張愛玲,要改變風格,去描寫新中國的工農兵生活談何容易,除非她真的得了孫悟空的變身法寶,能夠脫胎換骨。
后來沒多久,張愛玲就去了香港,又去了美國。似乎上海是她創(chuàng)作的源泉,她成名于“孤島”時期,那是一個畸形的城市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她在那里如魚得水,揮灑自如??墒请x開了上海,她的作品少了;再后來去了美國,先是嘗試翻譯中國清代文學作品和文學研究,后來又嘗試英文寫作,但是一直不順利,無奈之下再回到中文寫作,即便有也盡失往日的光彩,就像一朵被拔離沃土的燦爛玫瑰,漸漸凋謝。
可是她在上海的幾位合作者柯靈、?;『椭於蒜x等在“文革”年代經(jīng)歷了煉獄般的磨難,幸存下來,晚年亦老樹發(fā)華枝,創(chuàng)作出名篇佳作。他們在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中完成了人生的謝幕。人生不同的抉擇所帶來的不同的命運,孰幸孰哀,一語難言。
導演?;?,建國后在上海電影制片廠做導演,擅長拍攝文學作品改編的作品,“文革”前他曾拍攝過根據(jù)魯迅小說改編的《祝?!?,以及戲曲藝術片《梁山伯與祝英臺》。他的電影作品在中國電影史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風格?!拔母铩焙螅€拍攝了根據(jù)茅盾著名小說改編的《子夜》。影片拍攝時為了幫助年輕的演員熟悉了解上海十里洋場的歷史習俗,?;√氐卣垇砹死涎輪T孫景璐到場為年輕演員輔導。那時我還在上大學,通過上影廠老廠長、劇作家于伶的介紹,帶著同學去攝影棚參觀。我看見溫文而雅的?;а葑诂F(xiàn)場,神清氣定,安安靜靜地指揮著拍攝,顯出了著名導演的風采。那天拍攝的是上海證券交易所里股市狂瀉的一幕,只聽得副導演一聲令下,攝影棚里的股民一個個像吃了興奮劑似的躁動起來,狂嘯不已。不過《子夜》并沒有像《祝?!纺敲闯晒Γ敃r男主角挑選了擅演農民和共產黨干部的著名演員李仁堂,出演上海的民族資本家吳蓀甫,遺憾的是這一選擇沒有獲得最廣大觀眾的認同。
“文革”以后,柯靈在散文的寫作上達到了新的高峰,他以精雕細琢的態(tài)度來鍛文煉句,文字精致清雅。幾乎每寫一個句子,都有千錘百煉之功,他自稱文字生涯為“煮字”為“墨磨人”。他把寫好一篇文章當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他起草文章后會在案頭放上一段不短的時間,然后反復地琢磨。年輕時我曾聽過他的諄諄教誨:“寫文章要厚積薄發(fā),泛泛而寫不好。”柯靈家住在上海西區(qū)復興西路上的一棟西式小洋樓里,門前寬闊的街道上長著遮天蔽日的法國梧桐樹。柯靈時常會在苦思冥想的時候,走出家門,在幽靜的路上躑躅踱步。晚年的柯靈,也曾有過宏大的構想,希望創(chuàng)作一部關于上海百年的歷史小說,也寫作和發(fā)表過一些章節(jié),但最終未能完成。但他寫了不少回憶往事的文章,《遙寄張愛玲》是其中著名的一篇。
柯靈的文章恐怕張愛玲并沒有看到,因此他傳出去的問候未能環(huán)繞地球連接成一個圓滿的循環(huán),張愛玲那方面沒有反應。晚年的張愛玲獨居在洛杉磯西木區(qū)的公寓里,1995年逝世后數(shù)日才被人發(fā)現(xiàn),走得十分孤單。她留下遺囑請友人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中。人生時常呈現(xiàn)滑稽的結局,若是張愛玲留在大陸,經(jīng)歷頻繁的政治運動,就沖著她和胡蘭成曾經(jīng)的戀情,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1980年代末,我就職于上影文學部任劇本策劃,曾有一位年輕編劇和我商議改編拍攝張愛玲的作品,可是后來也未能實現(xiàn)。如果當時我們的前輩柯靈、桑弧聽到這樣的建議,恐會覺得是時光倒流。到了1990年代末,張愛玲的作品真正地在華人的世界里輝煌地凱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