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憶謹留紙上聲
——懷念柯靈先生（三）

陳青生

生活中的接觸

在20 世紀80 年代后期和90 年代，我有段時間幾乎每個月甚至一個月有幾次要拜訪柯靈先生。如果是柯靈先生找我有事，會寫信給我或由陳國容師母打電話來，我按約好的時間去。如果是我有事，則先打電話給陳師母，簡要告知什么事，再征得先生同意后約時前往。大多是在下午四時前后去，一般停留一小時左右，也有離開時已經(jīng)華燈初上。有時也會上午去，我一早騎車從曲陽新村出發(fā)，先將正讀小學(xué)的女兒送到學(xué)校，然后到復(fù)興西路先生寓所，談完事情約九點前后，再趕到位于淮海中路的單位上班。在多年比較頻繁的交往中，柯靈先生的一些零散細碎的生活景象，也給我留下難忘記憶。

1999 年3 月，本文作者與柯靈先生（右）合影

1988 年國內(nèi)出版機構(gòu)改革，某些刊物允許個人承包。我和先生一度商討過承辦一個刊物的事，我設(shè)想由柯靈先生和王道乾先生掛帥，柯靈先生則有意找巴金先生擔任主編，又以為巴金先生不會答應(yīng)，表示由自己擔任主編要想一想，如同意即告我，由我和王道乾先生草擬全盤設(shè)想，送他同意后實施。后來時過境遷，此事不了了之。我們曾談及辦刊經(jīng)費的籌措，設(shè)想先向私人募集，如有盈利再考慮其他等。這時，柯靈先生借另一事說，錢有特性，沒有的時候是一個樣子，有了一百想一千，有了一千想一萬，會使人變的。

有一次我們談到“文革”。先生說，這場浩劫不是一個人的問題，整個民族都應(yīng)該深刻反思，需要但至今缺少巴金先生那樣的“自我懺悔”。

再有一次與柯靈先生談到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我說尋覓此書多時而不得，想從中收集一些戰(zhàn)時上海文學(xué)情況的資料。先生說他有此書，可借我閱讀。歸還此書時先生問我讀后感，我說有用的資料不多，胡蘭成文筆很好。先生隨即說“他人品極壞”。

有一年，一所中學(xué)要辦一本學(xué)生文藝刊物《百草園》，委托我請柯靈先生為該刊題詞。見到柯靈先生時，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張A4 打印紙，說明原委。我本以為這是一件小事，先生會隨手寫幾個字應(yīng)付。不料，先生接過紙，沉思片刻，說：“讓我想想，寫好再給你?！蔽也幌胂壬鷦谛馁M神，便勸先生隨便寫寫。先生說：“我沒有倚馬可待的本事，寫好我寄給你?！睅滋旌?，我收到先生專函寄達的題詞“百草爭榮”。

柯靈先生向本文作者書贈其詩作

80 年代中期至90 年代前期，先生擔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有一次我看望柯靈先生，他談起有篇文章將在香港的一家報紙發(fā)表，并給我看了這篇文章的復(fù)印件，然后說，當政協(xié)常委，他不看重名譽，就是想做些事，為民族前進而諫言。全國政協(xié)常委在京開會，每次先生赴會陳師母都陪同往返。有一次閑聊，我問陳師母，柯靈先生開會時，您一人待在賓館嗎？沒等師母開口，柯靈先生說，她忙得很，到處會學(xué)生。陳師母說，北京有好幾位50年代的北郊中學(xué)畢業(yè)生，還有一個“北郊中學(xué)北京校友會”，知道她去北京，這些學(xué)生就大家見面聚一聚。說到這兒，陳師母指著柯靈先生說：“伊眼癢得不得了，羨慕我做老師，說做老師到處有學(xué)生?！庇袔啄觊g，我接到先生的幾封信，使用的都是帶有全國政協(xié)抬頭的信箋。1994 年我接到先生的信，見到信箋鉛印抬頭“中國人民全國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委員用箋”被鋼筆劃了一橫，表示信箋紙仍用但用紙人已不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這件小事，不失為先生將顯榮視為過眼云煙之一例。

我每次從先生家告辭，先生都會起身相送，大多送到屋門口，有時會走出屋門送到樓梯口。有一天，從先生家告辭時已經(jīng)夜幕降臨，先生拒絕我的一再勸阻，走出屋門，下了幾級樓梯，執(zhí)意送到那扇通往室外階梯的小門口，打開門后對我說，路燈燈光被行道樹遮擋住了，階梯的最后一階照不到，是黑的，下去要當心。

另有一次是我一早拜訪先生，事畢與先生一同出門，先生要到安福路寫作室“上班”，我送先生過馬路后再去工作單位。過馬路時，我要攙扶先生，先生立刻拒絕說，老年人過馬路，還是自己走好；別人扶，拉你走你不想走；你想走，別人不讓你走，反而要出事。于是，我陪護在側(cè)，送先生走上對面人行道。

還有一次我到得太早，先生和陳師母還沒吃早飯，正在廚房操忙，陳師母準備牛奶、水果，先生站在灶臺旁，用上面放置的老式器具烤面包片。看著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先生兩手有些顫巍巍地操作，我要幫先生，陳師母立即制止：“你讓伊自家烤，全世界伊烤得最好?！蔽蚁仁且汇叮S即明白這是陳師母對先生的調(diào)侃，禁不住會心一笑。而先生充耳不聞，依舊全神貫注地站在灶臺前耐心等待，直到面包片兩面焦黃地從器具上口跳出來。陳師母要我和他們共進早餐，我以已經(jīng)吃過婉謝，聽到陳師母一再邀請，柯靈先生對陳師母說：“吃東西這種事，你不要勉強人家，吃好了是不能多吃的。”也是這天，陳師母又指著一串香蕉說：“請儂幫我吃掉些香蕉好伐，香蕉太多，阿拉兩人吃不掉，壞掉了可惜?！泵髅魇┗萦谌?，卻說受惠人是給自己幫助，讓我感受到一種善待他人完全是基于本心善良而非以為恩賜與人的待人風(fēng)范。

柯靈先生歷年惠贈本文作者著作

1997 年，我寫了一篇文章，講述40 年代后半期上海方形周刊情況，此文由《新文學(xué)史料》刊發(fā)。先生看到后對我說：“上海的小報值得研究，你可以做這件事?！蔽艺f那時辦小報的一批人，差不多都去世了，諸多情況難以了解。先生說：“龔之方還在，住在蘇州，我可以介紹你去找他?！碑敃r，我正忙于40 年代后半期上海文學(xué)情況的資料收集與研究，加之做此事不被納入單位的學(xué)術(shù)業(yè)績考核，就沒有聽從先生建議。這事至今令我追悔莫及。

我與先生交往多年，無論在先生家里，還是在其他場所的各種社會活動中見到的先生，總是緩緩而行、輕聲細語的嫻靜平和神態(tài)。也有例外。有一天，我為先生送去他托我復(fù)印的若干劇團資料，說及與一名早先同事筆戰(zhàn)事，先生說“勸架的人剛走”。勸架人是誰，先生沒說，我也沒問。接著，先生就說，那位前同事揪住梅蘭芳在抗戰(zhàn)勝利后參加慰問國民黨軍隊演出的事，奚落攻擊梅蘭芳，不想想梅蘭芳在抗戰(zhàn)時的民族氣節(jié)那么可貴，不想想那時抗戰(zhàn)剛剛結(jié)束，事出有因，這位前同事的行為讓人討厭。先生說，這位前同事戰(zhàn)后采訪梅蘭芳，還是先生介紹的，又講了這位前同事在上海文化界遍傳的幾樁事。先生講述時聲色俱厲的神態(tài)，先前我沒見過，以后也沒有再見。

慈祥健談的師母

回憶柯靈先生，不能不想到柯靈先生的夫人陳國容師母。因為柯靈先生和我的電話聯(lián)系，都是由陳師母居間充當“傳聲筒”，柯靈先生聽力不好，我打電話給柯靈先生，總是陳師母接聽，然后轉(zhuǎn)告先生?？蚂`先生有事找我，也是陳師母給我打電話告知。我到柯靈先生寓所，見到陳師母的次數(shù)比見到柯靈先生還多，因為有時柯靈先生不在，只有陳師母在?？蚂`先生和我交談時，陳師母端茶倒水后，常會坐在一側(cè)椅子上旁聽，有時也會插話。陳師母一直說輕柔軟糯的上海話，什么時候、說什么話都不疾不徐。聽洪荒、徐開壘、沈寂先生與柯靈先生相見，總稱“高先生”，稱陳師母“高師母”或者“陳校長”；我比幾位先生輩分低，一直稱“柯靈先生”“陳師母”。對別人稱陳師母“陳校長”一度不解，我也沒有詢問。不記得柯靈先生當面稱呼過我，但他給我的書信或書法作品上對我的稱呼卻不時變換，有時“青生同志”、有時“青生兄”等。我們無論在柯靈先生家里還是在外面見面，我聽到先生的第一句話總是“你來了”。而陳師母對我的稱呼一直不變，無論在電話中還是見面，第一句話總是“陳青生同志”。我起初感覺這樣的稱呼“好正規(guī)啊”，后來習(xí)慣了，反而感覺到親切。在參加北郊中學(xué)建校九十周年慶?；顒訒r，我看到宣傳冊上有柯靈先生的題詞，不久后見到柯靈先生，就問怎么會給北郊中學(xué)題詞，先生說國容讓我寫的，因陳師母是上海解放后，中國共產(chǎn)黨接管北郊中學(xué)前身滬江大學(xué)附中的第一任黨支部書記。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常聽到人家稱呼師母“陳校長”。我告訴陳師母，我的中學(xué)母校也是北郊中學(xué)。陳師母很高興，隨即談起北郊中學(xué)的一些教師、往事。從此以后，我拜訪柯靈先生時，但凡有其他客人在座或來訪，陳師母向人介紹我時，總會加一句“伊是北郊中學(xué)學(xué)生”。這一因緣，自此以后使我明顯感覺到柯靈先生夫婦特別是陳師母待我更加親切。

我在不同時間，聽陳師母講過柯靈先生的一些經(jīng)歷。

陳師母告訴我，柯靈先生為李恩績所著《愛儷園夢影錄》促成出版后，恐怕稿費匯至李君遺孀處會有意外，因為這位老人居住在貧困區(qū)，靠救濟款度日，擔心這筆“巨額”稿費使老人斷絕、減少救濟金款額；也唯恐有人見財眼紅，圖謀不軌，故而讓出版社將稿費匯給柯靈先生，柯靈先生將此款存入銀行，每月支取部分，再轉(zhuǎn)交老人。這樣，70 多歲的柯靈先生便按月親往銀行取款，再囑70 多歲的老人來取。久之，銀行方面受到感動，主動提出派人按時將錢送到柯府，于是可免柯靈先生奔波之勞。

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報端經(jīng)常有柯靈先生悼念逝世友人的文章。有一次同陳師母說到此事，陳師母說，一些老朋友都說柯靈悼念文章寫得好，自己死后能得到柯靈寫的一篇就開心了。

柯靈先生去世后，俞子林、鄭小芳先生約我同去華東醫(yī)院看望陳師母。俞先生告訴陳師母，上海書店有意編輯出版柯靈先生畫傳，陳師母欣然同意。陳師母告訴我們柯靈先生臨終前后的一些事情，說先生突然昏迷后遽然而逝，走得突然，沒有痛苦；先生遺囑遺體捐獻醫(yī)學(xué)，后事辦得極為簡樸，謝拒友朋吊唁，大殮只有家人，不舉行追悼會等。1946 年夏丏尊先生病逝后，柯靈先生寫過一篇悼文，其中寫道：“一個切實而謙遜的人永遠不愿意自詡英雄好漢，現(xiàn)在他又悄悄地走了，死前囑咐家里人不要哭，讓他好平安死去?；钪煤玫刈鋈?，做完了一切拉倒?！蔽腋杏X這里寫的也是先生自己。又聯(lián)想起那次妄議先生悼念魯思文章的事，頓時醒悟先生心中必定也蔑視“備享哀榮”。

2005 年10 月的一天，陳師母從醫(yī)院打電話給我，說：“儂有空來一趟，我搭儂談一些事體，也談?wù)効蚂`?！边^一天我到醫(yī)院見到陳師母，她主要講了幾件事。其一，告訴我有出版社想出版柯靈先生日記，指著床頭柜上的一摞日記本說她正在看，還讓我隨手翻看幾頁。我說最好一字不易付排出版。她說不行，里面涉及對一些人的評價，人家看到會不高興，就是評價的人死了，子女后人還在，看到也會有麻煩；其二，她說有一位復(fù)旦教師曾著手編寫《柯靈年譜》，但至今未見出版，希望我能擔當此事。我表示愿意，但要求細閱柯靈先生日記，說許多事件的發(fā)生時間、地點、來龍去脈，等等，需要以柯靈先生的日記為依據(jù)。陳師母當即同意，說她看好就給我看。然而一直到陳師母去世，也沒有柯靈先生日記出版的消息，我與柯靈先生、陳師母的后人也沒有聯(lián)系，不知柯靈先生日記的下落，編寫《柯靈年譜》的事也因此作罷；其三，她說柯靈先生有一批手稿被竊，一幅收藏的仇英畫作被一位熟人的侄子騙走。陳師母還告訴我，柯靈先生生前對她說，有很多與錢鍾書先生的通信，妥藏某處；其四，陳師母談了柯靈先生的兩位前妻。她說，柯靈自少年時即喜愛文學(xué)，“自學(xué)成才”。17 歲時，母親為他娶了個本地媳婦，比他大幾歲。那時人還小，也談不上夫妻感情，柯靈整天迷戀寫作，又到杭州去辦《兒童時報》。那媳婦本來有心上人，柯靈離家后，她也出走了。這消息還是朋友告訴柯靈的。誰知柯靈回家，媳婦也回來了，兩人感情自然不好，可那時也不好離婚?？蚂`到上海后，那媳婦三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們二人的一個兒子，活了十來歲也去世了。到上海后，柯靈后來又與某人同居，沒有正式結(jié)過婚。50 年代初期，那人在政治上、生活上陷害柯靈，太不應(yīng)該了。聽到這里，我問陳師母，說的是國民政府為表彰柯靈抗戰(zhàn)功績給他發(fā)勛章的事嗎，陳師母說是。那人說柯靈是反革命，生活腐化。陳師母還說，說來也怪，《文匯報》被封了，柯靈已被上海的國民黨通緝，國民黨政府卻又給他發(fā)勛章?？蚂`當然不稀罕它，整天到處躲避通緝也沒有去領(lǐng)。是那人自己去領(lǐng)的，領(lǐng)回來還掛在家里墻上炫耀。解放后又揭發(fā)柯靈是反革命。在此好幾年前，我有次拜訪柯靈先生不值，陳師母和我閑聊，我問她與柯靈先生怎么認識的。陳師母說，柯靈是進步人士，組織上派我做柯靈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我們就認得了；50 年代中后期，柯靈與前妻分開后，我覺得柯靈人蠻好，他也歡喜我，我們就結(jié)婚了。這次看望陳師母，我還為她拍了一張照片，洗印出來，一直放在隨身攜帶的文件包里，準備再去看望時交給陳師母，哪知此后再沒見到這位慈祥健談的老人。她去世的消息，是一位友人在追悼會開過之后告訴我的，她的那幅照片至今還留存在我這里。

2006 年7 月，本文作者到華東醫(yī)院病房看望陳國容師母，送上新印成的《“孤島”作家書信集》和柯靈先生序文使用費

柯靈先生辭世已經(jīng)二十多年。這些年來，我時常想起先生的音容笑貌和與先生的交往。與先生交往之初，先生已年過70，我剛30 歲出頭，歲月荏苒，白駒過隙，現(xiàn)在，我也進入古稀之年?；乜慈松鷣砺?，有平有坎，時晴時雨，寒來暑往，一路走得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又慶幸總能遇到熱心的前輩、同輩乃至晚輩師友，不嫌愚莽，慷慨扶助，使我能走進坐看夕陽落霞的今天?？蚂`先生正是這些師友中的一位。從記憶和往年留存的文字記載里，搜羅出親身經(jīng)歷、耳聞目睹的柯靈先生般般往事，難免細碎零散地記在這里，緣于這些言談舉止，啟發(fā)過我的思想，感動過我的心靈，指導(dǎo)過我的行為。感謝所有師友的教誨幫助，使我能以綿薄之力為社會也做了一點兒益事，不至于虛度此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