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勤 雷梓燚
摘要:荷蘭籍華裔作家林湄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有許多描寫自然、獨抒性靈的佳作。在她書寫自然的篇章里,蘊含著澄澈明凈的生態(tài)意識、深邃悠遠的哲學理趣、吟詠不倦的詩性追尋。她的自然書寫既對解決當下生態(tài)問題極具啟示意義,也極大地拓展了散文藝術(shù)的審美境界。
關(guān)鍵詞:林湄;自然書寫;生態(tài);哲思;詩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1-0077-05
古希臘哲學家芝諾曾說,“人生的目的就在于與自然和諧相處”,林湄早在文學寫作之初,就創(chuàng)作了大量寫景狀物和游歷紀行的散文,并在其中反思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我之間的關(guān)系。隨著創(chuàng)作之路的深入,她散文中的自然書寫愈發(fā)顯得通脫透徹。對于林湄來說,“自然”是萬物有靈的詩意天堂,是游子離人的精神原鄉(xiāng),更是心靈最終的價值歸屬。自然萬物在她的筆下被賦予了生命與活力,承載著她無盡的哲思與理趣,散發(fā)出詩性的魅力與光輝。
一、心游萬仞:澄澈明凈的生態(tài)意識
林湄曾說:“只有看重、愛惜平凡自然風景的人,才能在大自然的觀賞中獲得靈性的更大升華和快樂?!保ā蹲匀恢肌罚纳贂r在鄉(xiāng)間的童趣經(jīng)歷,到成年后每次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再到現(xiàn)今與大自然的心心相依,隨著人生經(jīng)驗的豐富,精神心理的充盈,作者經(jīng)歷了由貧瘠到富有的大自然的價值發(fā)現(xiàn)之旅。對于她而言,大自然是心靈的棲息地與凈化所,如宗教般能除去精神的蕪雜,撫慰受傷的靈魂,使彷徨的心擁有堅定的力量。在《圣經(jīng)》中,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與自然,二者和諧共處,上帝賦予人類“看護自然”的神圣權(quán)利,人類應該以守護者的身份去呵護自然,而不是以主宰者的姿態(tài)去征服它。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中,人與自然原本就是一體的,人是由天地自然孕育生成的,講究“天地人和”與“天人合一”。這種生態(tài)智慧鐫刻在林湄心中,內(nèi)化于她的字里行間,體現(xiàn)出澄澈明凈的生態(tài)意識,顯示出超越的生態(tài)倫理價值,對于人類如何與自然和諧相處,實現(xiàn)人與自然共生發(fā)展具有啟示性。
作者自然觀的形成來自于將主體的審美力帶入到實踐之中,或在行旅途中觀名山大川,訪奇地異境,感受身體與心靈的游歷,或閑庭信步于自然之中,偶然發(fā)現(xiàn)身邊點滴美好,獲得精神與靈魂的體悟升華?!懊慨斘业酱笞匀恢腥ィ鎸陚延^的大海、峽谷、懸崖峭壁、茫茫雪原;或在細雨中的碧樹紅花、山地的鳥禽、鋪滿落葉的林間小徑時……無論是圖騰的膜拜,還是獲得愉目娛神的感悟,總是不斷地提醒自己:將審美感受帶到實踐中去,讓大自然的清朗和長闊高深,真正制衡你的性情,主宰你的命運;讓靈性生活超越肉體的享受,與自然對話,與自己對話,達到人和自然、人和己心的和諧關(guān)系?!保ā兜酱笞匀蝗ァ罚┑歉哌h望之際,游目騁懷,思緒萬千;隨心漫步之時,一步一景,意趣盎然。無論是風的瀟灑、雨的幽怨、山的偉岸、海的寬闊、水的柔情、根的力量、花的柔媚、草的嬌嫩、石的堅毅,還是清晨的霧、黃昏的云、深夜的雨,甚至是橄欖的清香、龍眼的甘甜、樹葉的搖曳、鳥兒的啼鳴都能觸及到作者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正如她時常探訪的住所旁的柏克湖,是她心靈的避風港、靈魂的棲息地、生命的啟示錄和在異鄉(xiāng)的天堂。
在林湄筆下,自然萬物皆有靈且地位平等并無貴賤之分,山川河海,花鳥蟲魚,無不充滿生機與靈氣,植物有感情,動物能思考甚至會相互對話,在《湖畔歲月——大自然,我的課堂》中,作者把兩只小鳥的鳴唱想象成《紅樓夢》中寶玉和黛玉的對話;在《讀大?!分杏謱⒋蠛H烁窕J為“它不修飾,沒有做作,更無心計,言情舉止源于自性,不攀比,不跨越,雖浩渺無比卻不驕傲,甘于謙卑,不求不爭,能進能退,坦坦蕩蕩”;在《企鵝歸巢記》中,作者認為企鵝遠離空虛和喧鬧,舍棄名位和欲望;在《如果我是情》中,自然界中的事物與“我”似好友般進行交往與對話,“樹枝向我招手,風吻我的額,霧蒙我的腰,就是那腳邊的蘆葦,也頻頻點頭問候:‘你在想什么?”……將自然景物人格化,這不僅是寫作上擬人的修辭手法,會使原本平常了無生趣的景致變得生機盎然,更是作者豁達高遠的世界觀的表露。作者自然觀的另一面在于她強調(diào)萬物平等,并無高貴低賤之分,這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雖說人是萬物之靈,萬獸萬禽之王,但我看不出其高貴的存在的意義。”(《素食》)她也常常將“物”與“我”視為統(tǒng)一體,進入到王國維所言的“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比如“園外一道運河,落花在河上漂泊,幾只鴨子優(yōu)哉游哉地浮游,看那閑逸的神態(tài),竟與我的心境如此相近,原來世間也有人禽同況的佳境”(《望斷無尋處》),從而闡釋人應該感悟生命、禮贊生命、珍愛生命、敬畏生命的真諦,說明尊重自然、聆聽自然、善待自然、保護自然的道理。
慢慢地,作者獨抒性靈的自然觀逐漸演變成為具有反思特征的生態(tài)觀。她通過對比人與自然,以樸素的自然萬物反觀貪婪的人類社會,認為“天地沒有教師,則能和諧相處;萬物競生爭艷,四季有序不亂,沒有一點兒傷痕;而人,則多有欲望,競爭和愁煩”(《讀大?!罚?作者還對現(xiàn)代化與城市化進行反思,將樸素和諧的自然與快速發(fā)展的城市進行對比,批判現(xiàn)代財富與物欲至上的思想觀念,強調(diào)和諧自然、清寂寡欲的生活方式,反感充滿著虛偽、浮躁和功利的社會現(xiàn)實,提倡樸素、坦誠和真誠的人際關(guān)系,身體力行地呼吁人們放慢腳步,擯棄城市生活所帶來的欲望和貪婪,靜心體會自然世界的簡單與純凈。
當代文壇不乏著力于生態(tài)寫作的作家,如徐剛報告文學中那“伐木者,醒來!”的吶喊,韓少功對人類物欲的反抗和精神缺陷的深切憂思,張煒對“融入野地”的強烈渴望等等,他們大多以危機意識為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批判人們對大自然的諸多不合理行為,或?qū)⑷伺c自然置于相對立的緊張關(guān)系之中,或?qū)⒆匀环胖迷诒宦訆Z和侵略的弱勢地位,融入了深刻的現(xiàn)代性反思。與之相比,林湄的自然散文極少直接揭露自然環(huán)境的污染、人類的過度開發(fā)和破壞、動物的瀕臨滅絕、人類的生存危機等問題,她的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美好,一花一木,一鳥一獸,一山一石,都凸顯著生命的靈動,惹人憐惜,她用生命意識喚醒人們對大自然的尊重、熱愛與敬畏,用一種傳統(tǒng)的、東方化的表達方式,重拾人們對萬物有靈的謙卑和信仰之心。
二、思接千載:深邃悠遠的哲學理趣
在與大自然交心的相處中,林湄形成了她的自然觀和生態(tài)觀,而與大自然對話,亦是與自己對話?!拔以浇咏搅私庾匀唬驮郊芋@奇和敬畏,越將‘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提升到哲學或宗教的理念里?!保ā逗蠚q月——大自然,我的課堂》)在自然的啟迪下,作者將觸角伸入自我的內(nèi)心進行審視與探索,這種審視與探索的結(jié)果,不僅是飽含思辨色彩的人生哲理,更是具有道家、佛禪文化與基督宗教氣息的思想觀念,使她的文本滲透出深邃悠遠的哲學理趣。
首先,作者善于在微小的自然現(xiàn)象和事物中領(lǐng)悟人生哲理,從大自然的偉力中獲得漫漫人生艱險路的前進力量,形成了豁達開朗的人生觀。在作品《今夜沒有云》中,作者欽佩那只經(jīng)受住了狂風暴雨的倦鳥,并得出“只有經(jīng)過艱辛,才能不死”的感悟;她也在《春天》中感嘆春去冬來的自然規(guī)律,贊嘆春天“在堅毅的忍耐中復活,在期待中擁抱希望”;《觀日落》中,作者在欣賞一場變幻莫測的日落后,發(fā)現(xiàn)了世間萬物的多變性與難以捉摸性,并感嘆“任何預測的美好事物隨時都可變幻或破滅”;逐漸地,作者的人生觀與宇宙觀也發(fā)生了變化?!耙郧皩⑷松醋魇且坏纬痘蛞粋€夢,現(xiàn)在看到了這滴朝露里的整個宇宙,它是何等的長闊高深,奇妙莫測。它除了能協(xié)調(diào)“人與人”之間的圓滿、均衡、自補外,還讓人根據(jù)本性、法則及其運行接近生命、生存的終極思考,從而體會到是非錯雜、萬物齊一、天地一體、生死相濟與大自然共鑄一體的宇宙觀?!保ā逗蠚q月——大自然,我的課堂》)自然更能陶冶人的情操,撫慰人的心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因政治上的失意,或仕途多舛,使他們轉(zhuǎn)而投向大自然的懷抱,尋求陶冶怡情的安慰”。(《逍遙自然中》)可見,作者通過對自然的思考,發(fā)掘現(xiàn)實生活中的哲學智慧,并逐漸建構(gòu)起自己的人生哲學體系。
其次,作者的自然之思與她內(nèi)心的文化母體和信仰皈依相輔相成。由于作家處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雙重浸潤之中,獲得了多種文化的滋養(yǎng),包括道家文化、佛禪文化和基督文化。傳統(tǒng)文化、宗教情懷與自然之思三者交相輝映,正如作者所言,“這種宗教情懷不同于世俗的宗教信仰,而是對浩渺宇宙的一種膜拜和敬畏精神。懷著這種宗教情懷,人們可以走向大自然,與其對話,體驗跨越、憐憫和升華”。(《我的財富觀——看得見和看不見的》)
在道家文化方面,作者對于“道”進行了孜孜不倦的探索與追尋,她肯定“天道”、“天理”的存在,認為“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道‘天理,意味萬物均有始終、規(guī)律與軌道,即‘順存逆亡”。對于如何悟道、得道,作者認為“人只有融于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中,才能讓生命和自然進行真正的交流和融合,并借此悟道”。(《到大自然中去》)她積極倡導人類應該回歸自然,因為“道存在于大自然之中”,她引用《莊子·大宗師》中所說的,“‘太極之上,‘六極之下,無不有道”(《讀大峽谷》);作者還大量引用老莊的話語,與自然之景相結(jié)合,闡釋“無為”的真諦?!扒f子云‘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疅o為并非能令人心靈無所系,只有像大?!樔硕患旱男郧椋拍塬@得心身的大自在和大快樂”;“虛靜”、“坐忘”這兩個道家的重要概念進入了作者的思想范疇,“虛靜”是一切藝術(shù)家從事藝術(shù)活動必須具備的心理狀態(tài),它是一種審美心態(tài),更是一種人生境界,而“坐忘”則是達到“虛靜”境界的方式。作者在與自然的相處中,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那么喜歡寧靜、淡泊、單純、真誠和簡單”,她“常能從感知里自然而然地回到本真本我的狀態(tài),從中獲得真正的愉悅和安寧”,她“喜歡隱士般的生存方式,在虛靜坐忘里與宇宙對語,在清靜無喧中讀書,努力解讀自然和生命的真諦”。(《關(guān)于“世界文學”的思考》)另外,作者還認同道家所弘揚的“心靈”比“肉身”更為重要,“老子說的‘吾所以有大患,為吾有身,列子視身體是天地的委形,生命是天地的委和,性靈是天地的委順……世人的煩惱就是太重視身體、生命與性靈了,所以才有衣飾的虛榮與累贅”。(《日光浴》)她強調(diào)通過端坐靜思,澄懷屏息,忘記自己形體四肢所在,不為外物所干擾,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物我一體的境界中,“身體漸漸感到虛無,靈魂飄渺……無風無浪也無聲,耳朵里只有天籟之音……沒有功利,欲望與喧嘩;沒有煩惱和憂愁,更沒有悲與喜……”(《日光浴》)于作者而言,親近自然的日光浴不僅是使身體沐浴在陽光之下,更是讓心靈的滌凈于自然之中。
林湄于大自然中徜徉,往往得意忘筌,進入“冥想”的狀態(tài),對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進行深層的表達和敘述,而在此之中,構(gòu)成作者思想基底的是虔誠的基督宗教信仰?!盎缴乃性忈尵凇妒ソ?jīng)》里,它確實是一本不朽之作,無論從文學、哲學、歷史、倫理學、美學等方面看,均有永恒的‘美麗和‘真理?!保ā秾凫`生命》)林湄相信宗教信仰的力量,認為信仰能使人超脫,不懼怕殘酷的死亡,故而在面對自然萬物時,更能深切體會其時序更替,周而復始的不變規(guī)律。此外,基督文化的創(chuàng)造觀、生死觀、救贖觀也能在文本中找到印證,伊甸園中,萬物朝夕相伴,和諧共處,各有所長,互成其美,構(gòu)成一個完整和諧的整體,是作者的心之向往;更遑論作者站在大自然中吟詠起的《圣經(jīng)·舊約》詩篇“你開廣我心的時候,我就往你命令的道上奔”,于自然中獲得力量,跟隨上帝的指引前進,尋找愛與光明。她也曾在法國南部平坦的平原看見葡萄園時,自然想起《圣經(jīng)·雅歌》中“小狐貍”與“葡萄園”的典故,認為主耶穌的豐盛果實不能任由不忠誠信徒破壞,教會應該摒棄信仰不忠之人。林湄還寄情山水間,思考宗教、人、自然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認為宗教是人類精神生活中重要的部分,人類在與自然的實踐中不斷探索追求,總結(jié)經(jīng)驗,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精神世界的重要部分,她將宗教和自然互為觀照,發(fā)現(xiàn)兩者具有同等的功能,即安慰哀傷痛苦的心和彷徨無主的靈,凈化人的心靈,升華人的境界。
“社會變幻莫測,生命有限而短暫,在大自然與社會中隨時會消失,那么人為什么要存活?活著的價值意義是什么?這是我喜歡思索的問題?!雹偎枷胝呤敲利惽要毦喵攘Φ?,作者以獨特的審美眼光,描繪了平凡山水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在自然的景物與現(xiàn)實的人生中尋找到契合點,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任思緒徜徉,挖掘其中蘊含的意趣,闡發(fā)人生的智慧與哲理,堅守信仰與內(nèi)心的澄凈,她的作品中的自然書寫也因此兼有自然散文、文化散文和哲理散文的高雅韻致。
三、中西合璧:吟詠不倦的詩性追尋
林湄出生于中國神州大地的東南一隅,如今定居在現(xiàn)代文明發(fā)達的歐洲,她的創(chuàng)作個性不僅有著西式的浪漫,也富于中國式的古典情懷。受東西方雙重文化的浸潤,林湄從《圣經(jīng)·詩篇》和“雅歌”中的詩歌美學以及中國古代山水田園詩的抒情傳統(tǒng)中擷取靈感,賦予其自然散文以詩歌的抒情方式、意象與意境、修辭和語言,從而使之獲得了一種獨立的詩性品格,呈現(xiàn)出熱烈與含蓄交織、張揚與內(nèi)斂并存的審美風貌。
詩情的抒發(fā),有賴于作者的真情的直接表達。所謂“詩者,吟詠性情也”,林湄常常在文章的結(jié)尾處運用頓呼的抒情方式來升華感情,加強表達的力度。頓呼(Apostrophe)是指在抒情文章中用第二人稱對不在場的人或?qū)M人的事物發(fā)出呼語的一種抒情方式,有利于表現(xiàn)抒情主體真摯而熱烈的感情,使得文本極富感染力,如“愛我吧,彼岸的風和雨,不要拋棄我”(《如果這是情》)、“哦,朋友,你在做什么呢?不要貪眠不要怕冷,乘風而來吧,一起對酌,漫語或酬詩……為這月色添美加冕呀!”(《月色》)、“黃昏喲,你豈是窗外一幅天然美畫如此簡單,你原是一首‘默會意象‘燦然于前的美麗詩章啊!”(《黃昏》)等。這種抒情方式使人自然聯(lián)想到《圣經(jīng)·詩篇》和“雅歌”中同樣熱烈而奔放的情感表達,如《雅歌》第三首中:“我的新娘,請跟我一起離開黎巴嫩山……我的愛人,我的新娘,你眼睛的顧盼,你項鏈的搖動,把我的神魂奪走了。我的愛人,我的新娘,你的愛情多么甜蜜!”《圣經(jīng)》中的詩歌,大多充滿著澎湃的詩情,表達大膽而果斷,給人酣暢淋漓之感。馬爾庫塞號召藝術(shù)家在審美活動中解放被文明壓抑的感性,擺脫束縛,直抒胸臆,以此達到一種“新感性”,熱烈真摯的情感是作者與讀者進行心靈交流的關(guān)鍵所在。
詩意的營造,離不開曲折婉轉(zhuǎn)的象征手法。在審美活動中,審美主體?!耙约俣ǚ绞綄⒆晕肄D(zhuǎn)換為感性對象,并以感性對象為軸心,達到比喻與象征、抒情與表現(xiàn)的審美目的”②。林湄的自然散文不僅獨具真摯而熱烈的感情抒發(fā),同時也有著朦朧而婉約的藝術(shù)追求,她以日、月、山、海、路、雨、霧等大自然的景物為載體,寄托自己對人生、對故鄉(xiāng)、對過往的深摯感受,縷縷情思,余韻悠長。作者將自然界中的眾多意象和意象群重新賦予意義,使其在散發(fā)著生命的靈動的同時,還滲透出作者對萬事萬物的獨特理解和感受:日光滌蕩心靈,是希望與信仰;月色承載著鄉(xiāng)愁,是思念與追憶;山川使人沉淀,是心胸和氣度;大海讓人奮起,是勇氣和力量;歸途是靈魂休憩,是收獲與驚喜;云霧遮蔽遠處,是未知與迷?!牲c及面,由個體到整體,意象的豐富多姿構(gòu)成了空靈蘊藉的意境美。這一手法借鑒了《圣經(jīng)·詩篇》和“雅歌”的象征表達,在《雅歌》中充滿著大量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自然物象,呈現(xiàn)出原始的野趣,比如第五首新郎將新娘的腰比作麥子,雙乳比作小鹿,脖子比作象牙塔,眼睛比作池水,更有“風茄放香”象征愛情成熟……本體和喻體之間形成的美學張力,充滿意蘊、情趣。除此之外,林湄也十分青睞中國古典山水詩歌中的“起興”手法,往往借物起興,寄托纏綿深遠的情思?!芭d者,有感之辭也”,“興”的本質(zhì)在于情感的引發(fā),以彼物引起此物它能超越審美主體所在的時間與空間,為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之間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在林湄的散文世界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青青橄欖勾起縷縷鄉(xiāng)思,作者由故鄉(xiāng)的植物聯(lián)想到故鄉(xiāng),回憶起親人種植橄欖、制作橄欖蜜餞時的情形(《又見橄欖時》);龍眼是她童年的樂趣,更是她家鄉(xiāng)的味道(《龍眼與童年》);月夜湖畔獨步,聽到遠處傳來的哀怨的笛聲,她心底不覺泛起懷舊的惆悵和游子的蒼涼(《故鄉(xiāng)》)……情之所至,心之所感,靠意象來點染,無疑為作品蒙上一籠輕紗,使之含蓄內(nèi)斂,韻味悠長。
詩性的生發(fā),亦與作品獨特的詩性語言密切相關(guān)。林湄精心編織語言的夢網(wǎng),使之具有音樂美與形式美,增加了語言的分量,更加完整地呈現(xiàn)了熱情真摯、含蓄蘊藉的詩性品格。作者心懷詩意,目光所及之處皆有情,每逢邂逅自然界中生動可愛之物,必會喚醒內(nèi)心的吟詠之情,奏起一曲聲韻和諧、蕩氣回腸的詠嘆調(diào)。她不僅自己作詩,“風颯颯,雨瀟瀟,夜對寒砧入聽遙,萍梗浮生家萬里,常隨鄉(xiāng)夢返晴郊”(《故鄉(xiāng)》),還引用唐宋山水詩歌名句,她擷宋人劉翰的“睡起秋色無覓處,滿階梧桐月明中”以及初唐王績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來形容港島的秋意(《秋色蒼然自遠來》);春天“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惹人憐愛;夏夜“松柏露微月,清光猶為君”使人平和;秋時“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催人感懷;冬季“都城十日雪,夜戶皓已盈”令人深思(《屋趣》),林湄巧妙運用典雅的古詩,從對自然的吟詠中滲出獨特的神情趣味,回味無窮。韋勒克在闡述文學語言理論時曾說:“每一件文學作品首先是一個聲音的系列,從這個聲音的系列再生出意義?!雹墼姼璞揪褪强稍伩筛璧奈膶W體裁,但音樂性從不獨屬于詩歌語言,它也是催生散文詩性語言的有效途徑。在林湄的自然散文中,這種音樂性表現(xiàn)在對語言節(jié)奏和韻律的把控之上。比如《望斷無尋處》中疊詞的使用,“突然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了笛子的聲音,笛聲幽幽怨怨,纏纏綿綿,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窗外,時有落花至,笛聲忽遠忽近,只是望斷無尋處呀”。音樂性還體現(xiàn)在長短參差、錯落有致、流轉(zhuǎn)自如?!对律愤@篇精致的散文,全文不過四百字,整篇文章錯落有致,長短句并用,從形式與韻味來看,宛若一首結(jié)構(gòu)精巧的詩歌:
我站在陽臺上,被夜景迷住了。
真想著一首夜曲,只恐小鳥嘲笑;
轉(zhuǎn)身取出畫筆,星星卻出來爭艷;
另外,對偶、排比、回環(huán)等修辭手法的使用,使散文語言的形式美與音樂美并行不悖,“周遭白茫茫,灰甸甸,海天吻合,似幻似夢,似虛似實……它,忽濃忽薄,忽遠忽近,忽上忽下,或隨風繾綣,或像輕紗彌散”(《暮登太平山》),這些美妙的描寫自然的文字,既有白居易《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聲之婉轉(zhuǎn)自如,蕩氣回腸;也有余光中筆下“雨敲在磷磷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漕的屋檐潺潺瀉下”的諸種感覺的和鳴(《聽聽那冷雨》),可謂異曲同工,詩意彌漫。
即使身處漢語文化圈之外,林湄仍堅持使用中文寫作,孜孜不倦地追尋著散文的詩性特質(zhì),一方面在于內(nèi)心對文化母體難以割舍的深厚情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漢語得天獨厚地具有言簡義豐、象征性、暗喻性、音樂性的詩性特征。因此,她的散文文本中飽含熱情奔放的呼喚與傾訴,充滿搖曳多姿的意象,以及由之升華而來的對所詠之物的深思,使人跟隨此類非凡的景、物、情,深入到一個詩意深情的文學世界。
林湄曾說,人生有“三趣”——書趣、獨趣、天趣。“書趣”是她飽讀詩書,浸潤于東西方的文化典籍中帶來的精神充盈,“獨趣”是她每每獨自徜徉于大自然之時,探視內(nèi)心,感受孤寂,獲得的超然物外的寧靜與簡單,“天趣”則是來自于大自然的神奇力量,它能讓人體會到肉體雖漸漸老去,靈魂卻日漸青翠的適意淡然。三趣水乳交融,混為一體,構(gòu)成了林湄散文中自然書寫的最堅實的生命底色。林湄的《到大自然去》《自然之思》《又見橄欖樹》《觀日落》等描寫自然的散文,多次被選入中國大陸與港臺的中學語文教材和文學讀本,并常作為各地的中學語文考題內(nèi)容,這無疑更顯示出其自然書寫類散文的文化價值、教育意義和廣泛影響。紙雖短,情愈長。散文是最能體現(xiàn)作家眼光、胸懷、人格與理想的文學體裁,其氣象之大、格局之深皆能透過精巧的文字浮現(xiàn)出來。林湄執(zhí)詩意之筆,懷赤誠之心,將情、景、理三種質(zhì)素交融互匯,把散文推向了更高的藝術(shù)層次與審美境界。
① [荷]林湄、戴冠青:《文學的魅力與心靈的燈塔——荷蘭華文女作家林湄訪談》,《名作欣賞》2017年第11期。
② 顏翔林:《論審美方法》,《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③ [美]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5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Ecology, Philosophy and Poetry: On Nature Writing in the Essays by Lin Mei
Zhao Shuqin and Lei Ziyi
Abstract: Lin Mei, a Dutch writer of Chinese origin, has written many an excellent essay about nature that expresses a spiritual experience. These essays contain a clean consciousness of ecology, a profound interest in philosophy and a tireless pursuit of poetry. Her nature writing has a significance of enlightenment on how to resolve ecological issues at the moment and has greatly expanded on the aesthetic art of prose.
Keywords: Lin Mei, nature writing, ecology, philosophy, poe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