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住進泛著土腥味兒的祖屋里,睡在父母留下的柴床上,他那顆按捺不住躁動的心,似乎終于找到安放的地方。
他覺得身痛漸漸消失,吃得香睡得甜。睡夢里,他的心被那幅久違的場景暖化了:幼時黃昏里,炊煙裊裊起,娘站在門前臺階上,扯開嗓門兒呼喚貪玩的他,“幺兒——回家吃飯嘍——”悠長的喊聲在村子里飄得很遠。他醒來一摸,眼淚流了滿臉。
娘在世時說:“俺幺兒從小不讓人省心,這一走心就野了?!?/p>
三十年前,那個燥熱的夏季,高考落榜的他,在家躺了半月后,起身站到了爹娘跟前,賭氣道:“俺要出去闖一闖!”娘被驚得一愣,端在手中的水瓢“啪”地掉在了地上,惶惶地把眼睛轉(zhuǎn)向男人。打過仗的爹心硬,拔出含在嘴里的煙袋,氣哼哼地說:“哪里黃土都埋人,你有種就闖出一片天地來!”
他聽了爹的話,頓感熱血上涌,跪地給娘連磕幾個響頭后,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他到省城沒幾天,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就花光了。幸好有家地產(chǎn)公司老板收留了他,讓他跟著老員工催收欠款。
他聰慧好學,又有主見,半年后就跑單幫了。為多掙提成,他絞盡腦汁,用盡辦法。那年冬天,為按期收回500萬元欠款,他在冰天雪地里蹲守半月,終于追到“玩失蹤”的老板。那老板漫不經(jīng)心地瞥他一眼,見是個嘴上沒毛的雛兒,當即來個下馬威,想打發(fā)他走:“小子,你要有本事把我喝倒,我貸款給你結(jié)清欠款!”那會兒,他感覺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卻裝作鎮(zhèn)定地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接招了,直到把對方喝趴下,自己的胃也大出血住進了醫(yī)院。
因他驍勇善謀,業(yè)績頗豐,被老板賞識,一步步提拔上來。每次提拔,他的心都狂跳不止。
多年過去,等他做了公司掌門人后,那心便狂跳得按捺不住了。他拼命地融資拿地,擴張開發(fā),直至成為地產(chǎn)界風云人物,過足了站在鎂光燈下被媒體簇擁和圈內(nèi)膜拜的癮。
其實,他內(nèi)心的孤獨和脆弱,只有自己心里明白。長期超負荷工作,健康過度透支,年前突發(fā)心臟病住進醫(yī)院,搶救一夜才醒過來,血管里放入三個支架。
住院的日子,來探望的人絡(luò)繹不絕,個個來頭不凡,他卻感覺自己孤單卑小得就像一粒微塵?!?3號,量體溫!”“23號,打針!”“23號——”兩個冰冷的數(shù)字成了他住院的代碼,護士不時地呼喊著給他做這做那。
藥物作用過后,術(shù)后痛感上來,鬧得他睡意全無,不禁浮想聯(lián)翩。一想起公司那些事兒,他就覺得心臟碰撞得厲害,想捂也捂不住,生怕放入支架的血管再出意外。說來也怪,只要想起村莊、爹娘、兒時玩耍的鎮(zhèn)邊小河,還有鴨鵝覓食戲水、牛哞羊咩狗吠聲,他的心跳便平緩下來,心情也清爽多了。
出院后,他直奔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想在此療養(yǎng)一段時間,給心找個安放的地方。
放眼望去,鎮(zhèn)內(nèi)小橋流水,雞鳴鵝叫。春日暖陽下,徜徉在河邊的人們,散步,觀鳥,賞景。小廣場上,一位老年藝人說著評書,聽書的人圍了一圈又一圈。
走在老街上,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爹娘去世多年,兄弟散居各地,他不想驚動旁人,便在自家老屋住下。旁邊有家心悅茶社,他抬腳走了進去。正和人下棋的店主,斜望他一眼,指著燒得咕嘟咕嘟響的水壺,笑盈盈地打招呼:“茶葉在那兒擺著,想喝啥茶自己沏!”便頭也不抬地盯著棋盤。他心生不悅:“哪有這樣待客的?”他沏壺當?shù)禺a(chǎn)的明前毛尖茶,邊品邊環(huán)視左右,伴著裊裊茶香,但見顧客下棋、聊天、閱讀,個個從容淡定。他仿佛受到感染,頓覺全身輕松。再看那塊“和局道商”的牌匾,他頓覺悟出什么,心底下對店家暗暗贊佩。
離茶社不遠,有家“老何理發(fā)店”,開店的是其遠房三叔,小時候沒少光顧。三叔因戰(zhàn)傷殘,謝絕政府照顧,開起理發(fā)店。進店后,見陳設(shè)如初,卻打理得干凈溫馨,坐等理發(fā)的顧客聊著天南海北的話題,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倆人打過招呼,三叔也沒停下活兒,邊忙邊與顧客搭話。令他費解的是,雖顧客盈門,卻每人只收3元錢。等人散去,他忍不住勸三叔道:“現(xiàn)在理發(fā)哪有低于二十元的,您這也太寒磣了吧?”三叔笑了笑道:“世上的錢掙不完,夠用就行,再說‘有錢難買樂意,顧客信得過俺,知足了!”這番話猶如醍醐灌頂,他深吸一口氣后,對三叔報以一笑。
回鄉(xiāng)的這些日子,他仿佛穿越回了童年,故鄉(xiāng)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新鮮,行走在藍天碧水之間,腳踩著祖輩們踩踏過的土地,他感覺到內(nèi)心從來沒有那么平實過,整個人倍感舒服愜意,疾病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返程了,望著給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祖屋和小院,他的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熱流,耳際似乎縈繞著母親那熟悉的聲音:“幺兒,記著回家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