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霄陽
在“詩緣情”觀念的影響下,人們特別注重詩歌的抒情特質,因此對敘事詩的關注略顯不足,相比抒情詩,對敘事詩進行文本解讀時存在的問題也更多。古代敘事詩將敘事和抒情高度結合,敘事詩是敘事的詩,也是詩意的敘事。從內容上來說,古代敘事詩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作者以詩的形式記錄歷史變遷、社會動亂、人事滄桑。故本文以《賣炭翁》為例,立足于事、詩、史三點,從敘事中所寄寓之情志、通過藝術手法所表現(xiàn)之諷喻以及題旨中隱含的歷史三個角度對《賣炭翁》進行解讀。
一、敘事中寄情志
白居易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充分顯示了他高超的敘事技藝,題材集中是他敘事詩的特點之一,選材典型,“一吟悲一事”,但在詩中少議論,通常將情志寄寓在敘事之中?!顿u炭翁》一詩集中刻畫賣炭翁燒炭、運炭、賣炭、失炭的過程,借此反映宮市制度給百姓帶來的苦難。白居易以第三人稱口吻作冷靜的客觀敘事,將強烈的感情寓于其中,不露聲色,通過對事件的敘述將主觀意志自然地流露出來。詩人不同的敘事節(jié)奏背后是對老翁的同情和對宦官的斥責。全詩共十句,其中六句是對老翁的描寫,細讀發(fā)現(xiàn),作者在敘述老翁燒炭、運炭的經歷時,敘述節(jié)奏緩慢,且賣炭翁的動作也表現(xiàn)得很慢。一是老翁燒炭慢,詩歌首句云“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詩人用一句概括了賣炭翁伐薪燒炭的過程,但對如何燒炭稍有了解便知,無論是伐薪還是燒炭,這一過程是漫長而又艱辛的。老翁要在山林深處砍柴伐薪,再將其一捆一捆背下山,這一過程對老翁來說無疑是極其艱難的,但這僅是燒炭的開始,造窯燒炭更是需要大量的體力勞動。在高強度的勞作下,兩鬢斑白的老翁在煙熏火燎中變得面色灰沉,十指盡黑。除了燒炭慢,運炭也慢。老翁年老體衰,衣衫單薄,又加之“夜來城外一尺雪”,往來趕車的人馬早已將路上的積雪變成了冰凍的車輪印,老翁牽著牛,拉著千余斤的炭,到了“日已高”之時,走得“牛困人饑”,方才行至南市。此時積雪已經融化,疲憊的老人在泥水中休息。作者的“鏡頭”對著賣炭翁時,所有的敘述和動作都變得緩慢,似乎作者陪著老人經歷了這一過程,一起伐薪燒炭,辛苦攢下千余斤,一步一滑的往宮市趕去。老翁的慢拉長了他的艱辛,也蘊含著作者對老翁的同情,無論多么疲憊,等到開市,木炭賣完,老翁的日子總還是有希望的。下句轉入對宦官的描寫,作者的敘事節(jié)奏加快,相比卑微的老翁,宦官們的動作和神態(tài)就瀟灑了許多,從“翩翩”一詞可見宮使騎馬來的速度之快、狀態(tài)之輕松自如,他們不僅來得快,與賣炭翁的交易也很快,“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把”、一“稱”、一“回”、一“牽”,短短兩句詩之內,宮使完成了一系列的強買(掠奪)。宮使快速出現(xiàn)、快速宣讀、快速掠奪,這速度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熟練動作的背后,是宦官權力之大,掠奪次數(shù)之多,受害人數(shù)之廣。故使者的“快”,更體現(xiàn)的是他們的殘忍,三言兩語將賣炭老翁漫長的等待和希望迅速撲滅。詩歌雖以“賣炭翁”為題,題下序“苦宮室也”,點明詩的題旨,但詩人在詩中并未直接表態(tài),而是將褒貶融于敘事之中,詩的諷喻意味不言而喻。
敘事詩將敘事與抒情統(tǒng)一,詩人在敘事中寄寓情志。中國古代的敘事詩大多為“尚用”之作,自《詩經》起,已有采詩以“觀風俗、知薄厚”的慣例,到漢代樂府民歌“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至唐代新樂府秉持“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思想。即重視其社會功用,通過記敘典型事件,以表達作者創(chuàng)作的意旨。敘事詩既然是“詩”,必然區(qū)別于其他敘事文體,嚴羽《滄浪詩話》云:“詩者,吟詠性情也?!盵1]因此,詩必然擁有詩的根本品格——抒情,否則,詩這一特別的敘事體式將與小說、戲劇、散文的敘事混淆?!洞呵镎f題辭》云“在事為詩,未發(fā)為謀,恬淡為心,思慮為志,故詩之為言,志也”[2],由此可見,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事與情的關系緊密,記事為手段,而抒情是目的。就敘事詩而言,事件是詩中最關鍵的部分,但抒情是詩的特質,敘事詩中仍有抒情,只不過作者多將情隱含于事的背后,以達到“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3]的效果,讀者細品事件背后之旨,以優(yōu)于創(chuàng)作者直白無力的情感表達。正如唐代劉知幾《史通》所言“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褥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然則晦之將顯,優(yōu)劣不同,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4]在敘事中“用晦”,“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可以達到“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5]的目的,在玩味中體會“言有盡,而意無窮”。故對敘事詩的文本解讀在厘清所敘之事的基礎上,要發(fā)掘詩人寓于詩背后的情感,察興寄之情志。
二、藝術手法中見諷喻
白居易的諷喻詩以“諷諭之詩長于激”的特色而突出顯著,與其在詩中運用的各種藝術手法息息相關?!顿u炭翁》作為典型的諷喻詩,也體現(xiàn)著白居易諷喻詩在語言藝術上的風格與魅力。在《賣炭翁》一詩中,白居易以旁觀者的口吻作客觀敘述,敘事真切,在映襯、對比和人物形象塑造中見愛憎。全詩貫穿的對比藝術是體現(xiàn)諷喻的重要手法,詩中的對比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是人物形象的對比,共有三重,第一重是外貌上暗淡與光鮮的對比,老翁常年燒炭,臉上是煙熏火燎的印記,手上是炭火的痕跡,兩鬢間滿是花白的頭發(fā),生活給老翁的底色是白、灰、黑。而宦官和他的爪牙,一出場就是黃衣和白衫,對比老翁衣著光鮮,色彩明亮。形象上強烈的顏色對比暗喻著他們的生活狀況,暗無天日與光鮮亮麗。第二重對比體現(xiàn)在兩者的動作上,正如前文所說,宮使的“快”殘忍地將老翁的一點一點積累起的希望打破,一快一慢之間人物立見高下。第三重對比是言語的對比,隱含在作者塑造人物的方式之中,作者在描寫老翁時,采用了外貌描寫、動作描寫和心理描寫,而塑造使者形象時,除了外貌描寫和動作描寫,還有語言描寫。兩者對比,老翁在故事中始終沒有發(fā)聲,他默默地砍柴、燒炭、運炭,即使最終被搶,也只能無奈又無聲地收下“半匹紅綃一丈綾”,沉默著接受生活無所寄托的結果,而囂張的使者,又是“稱”,又是“叱”。一言一默中,盡是老翁的無可奈何,有苦難言。其次敘事結構上的對比,全詩共十句,前六句是作者對老翁形象的渲染和經歷的鋪敘,而詩的最后卻只用“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短短一句點染故事的結局。老翁歷經艱難制成千余斤炭火,他將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于這車炭上,但他的希望在宮市一“叱”、一“牽”中全部破滅,這強烈的對比之下,是作者對貧苦百姓的同情和壓迫者的痛恨。除此之外,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凸顯了《賣炭翁》一詩的諷喻意味。作者塑造老翁形象時,既有外貌描寫,又有心理描寫。“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寥寥幾筆勾勒出老翁的形象特征?!翱蓱z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的心理描寫,將黑暗社會環(huán)境下底層百姓扭曲異化心理的刻畫得入木三分。寒冬臘月,無衣蔽寒,老翁期盼天氣轉暖才是正常心理,然而,他卻希望天氣更加寒冷,多賣炭以求自保。底層百姓的生存之難在這種無奈的心愿和天寒無衣的生活苦況對比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人對老翁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
詩歌內容的表達寄托于詩歌的形式,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是敘事詩有別于抒情詩的特點。如何敘事,如何塑造人物形象對主題表現(xiàn)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于敘事來說,一定的價值取向決定一定的敘述視角,而視角又影響了事件展開的方式。在對敘事詩的解讀中,敘事視角和結構往往容易被忽略,但詩人敘事的視角和建構事件的方式中隱藏著詩人對事件的態(tài)度。塑造人物在敘事文學中十分常見,外貌、動作、語言是人物塑造的慣用角度,詩歌因其篇幅有限對人物的塑造難以面面俱到,因此尋找詩人塑造人物最有意味的形式,由此切入解讀人物形象,能夠有助于理解人物對詩旨的作用。含蓄和“隱”是詩的重要特點,在敘事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詩歌的形式作用于內容表達,敘事線索、詳略分布、細節(jié)刻畫、典型塑造等都是詩人表達主旨的途徑,故解析詩人所用之法能夠深入地把握詩歌主旨。
三、題旨中見歷史
在《與元九書》中,白居易將自己的詩歌分為四類:諷喻詩、閑適詩、感傷詩和雜律詩。就這四類詩歌,白居易最看重的是諷喻詩。白居易的諷喻詩反映了中唐社會的狀況,同時,中唐社會的社會形態(tài)也是白居易創(chuàng)作諷喻詩的源泉。在《賣炭翁》中,白居易將鏡頭聚焦于老翁,記述老翁的悲慘經歷,與他寫實的文學觀念分不開,白居易認為詩歌應是“補察時政”,正如他在《新樂府序》中所言“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6]他繼承了《詩經》的比興美刺傳統(tǒng),重視詩歌的現(xiàn)實內容和社會作用,強調詩歌揭露、批評政治弊端的功能。同時這也與他當時諫官的身份和政治理想有關。白居易元和二年回朝任職,十一月授翰林學士,次年任左拾遺。左拾遺即為諫官,有直接向皇帝進諫的機會。當時和諧的君臣關系推動了白居易諷喻詩的創(chuàng)作,唐憲宗即位后,展現(xiàn)出虛心納諫、勵精圖治的強烈愿望和決心,標榜“納諫思理,渴聞讜言”?!缎绿茣氛f:“憲宗剛明果斷,自初即位,慨然發(fā)慎,志平僭叛,能用忠謀,不惑群議,卒收成功。自吳元濟誅,強藩悍將皆欲悔過而效順?!盵7]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白居易作為諫官十分盡責,在《初授拾遺》中有這樣的兩句“驚近白日光,慚非青云器。天子方從諫,朝廷無忌諱”。[8]只有“天子方從諫,朝廷無忌諱”的客觀條件,諫官才能發(fā)揮它的作用,白居易雖云“慚非青云器”,但內心深處應為“當為青云器”的宏愿。故至元和五年,寫下了《新樂府》50首及《秦中吟》等諷喻詩。白居易以《賣炭翁》記錄當時宮市制度迫害百姓之史。宮市是唐德宗貞元時期的一大弊政,即宦官到市場強買,用價值不對等的物品換取百姓的貨物,或直接空手掠奪,是對被統(tǒng)治階層的壓迫。韓愈有文記載“舊事:宮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與人為市,隨給其直。貞元末,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稍不如來本估,末年不復行文書,置自望數(shù)百人于兩市并要鬧坊,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zhèn)尾粡涂杀?,無敢問所從來,其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百錢物買人直數(shù)千錢物,仍索進門戶并腳價錢。將物詣市,至有空手而歸者,名為宮市而實奪之”。[9]唐玄宗后期,募兵制興起,地方權力擴大,軍事局面轉為外重內輕,中央無力控制,安史之亂后,各地自專,不聽朝政,形成“藩鎮(zhèn)割據”,藩鎮(zhèn)勢力對中央政權影響極大,致使宦官勢力不斷擴大,百姓苦于宮市,諫官御史數(shù)奏疏諫,但“宮市亦不為之改易”?!顿u炭翁》中老翁的經歷則為當時百姓之苦的典型事例,詩中“黃衣使者”即為宦官,“白衫兒”則為宦官說指派的白直,他們用“半匹紅綃一丈綾”強買千余斤炭,并勒令老翁向北將炭送入宮中。唐代絹帛可當做貨幣使用,但錢貴絹賤,如此交易實在欺人太甚!老翁只是當時苦難百姓的一個縮影,這背后是中唐時期腐朽的政治和黑暗的社會。孟子有云:“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0]在孟子筆下,理想王國應為“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而《賣炭翁》中的老翁在常年的燒炭生活中滿面灰塵,十指烏黑,即使終日勞作,仍換不來身上衣裳,口中食。衣不蔽寒,食不保暖是老翁生活的常態(tài)。朔風凜冽,大雪風飛,老翁衣著單薄,卻希望天再冷一點。這樣的生存狀態(tài)與“七十者衣帛食肉”相差甚遠。僅從詩句中解讀百姓苦于宮市,未免有些單薄,在歷史背景的支撐下,用更廣闊的視角看待所敘之事,所陳之史,對讀者理解詩中寄寓的諷喻及詩人對底層百姓的同情更有一助。
“中國古代敘事詩的意旨始終與‘史相聯(lián)”[11],詩可為史的載體,記錄歷史,同時闡述詩人心中的道義。“詩史”一詞簡明地將詩與史聯(lián)系在一起,“詩史”出現(xiàn)在唐代孟棨《詩本事》“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12]。孟棨將杜甫作品的特征描述為“推見至隱,殆無遺事”,即對自己的經歷敘述得十分詳盡。詩除了記錄個人的經歷以外,更是一段歷史的見證,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將時代痕跡烙入詩中。在敘事詩中,當詩人呈現(xiàn)某一故事時,直接展現(xiàn)的是當時的社會生活和一段歷史記憶,敘事詩描寫的人物、事件所表現(xiàn)的思想、情感,都與社會緊密相關,敘事作品也可看作是生活的“鏡子”。敘事詩詩人通過對一位現(xiàn)實人物人生經歷的描述,選取典型事件、塑造典型人物,通過對個體悲劇的書寫,映射出整個時代的盛衰。敘事詩“以詩傳史”的特點決定了在敘事詩的文本解讀中,詩歌所記之史的重要性,挖掘事背后的隱含的歷史并揭示所陳之史的意義定對解讀文本有所裨益。
敘事詩的文本解讀,有別于抒情詩與其他敘事文體,解讀時只突出“詩”或“敘事”失之偏頗,故既要把握敘事詩作為敘事文學的特點,理清所記之事。也要結合我國古代敘事詩記史的作用,體察歷史。同時要回歸于詩歌的特質,探究藝術手法對詩歌題旨表達的作用,三重角度的結合更能凸顯敘事詩獨特的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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